夏临渊站在圆门口,一时顿住了脚步。

园子里阮尽欢坐在长长的太师椅上,就在梨树下面,三喜抱住他的小腿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他没有想到来到这里会看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场面,他一时踟蹰,也不知是不是要走进去。

可是他还未做决定,阮尽欢却先看到了他,唇边不带笑,表情却是难得温和的。

他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内心的想法就无限地强烈起来,其实阮尽欢是很明白的吧?那些成王败寇的故事,逐鹿天下的残酷……阮尽欢明白,只是心里从来鄙弃,不愿接受。

也许,他可以说服他?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夏临渊掐灭,不能冒险。

他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进去,站到他身边去,阮尽欢给他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已经睡着的三喜。于是夏临渊真的没有开口说话,看了阮尽欢半晌,却伸手挑起他背后散着的颜色不那么健康的一缕头发。

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是阮尽欢不让他说。

阮尽欢自觉跟阶下囚没有区别,只是待遇比别人更好而已。他现在的心情不算糟,可是也算不得好,对于夏临渊,他已经决定奉行爱理不理政策。

这一棵梨树已经不是一字峰的梨树,这里的人,也不再是阮尽欢与于羡,而是阮尽欢与夏临渊。

夏临渊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理,看着阮尽欢坐在这里,有时候他竟然觉得曾经努力想要得到的天下不那么重要了。

现今的东朝已是镇南王府一家独大,镇南王虽昏迷不醒,可是夏临渊之名早已经传遍朝野,谁人又敢落井下石?

四皇子不过黄口小儿,生性顽劣,根本无心也无力处理政事,镇南王府一向揽摄政之名,王府跟皇宫又有什么区别?夏临渊苦恼的只是用什么方法来取得这天下。

阮尽欢厌恶权谋,却也了解权谋,尤其是在被软禁的这段日子里,他分析了很多,镇南王府唯一的疑点,在昏迷的镇南王身上,阮尽欢不明白,为什么夏临渊对自己的父王似乎从不关心。

天下归谁与他无关,他宁愿永远只是一个穷山贼。

只是……他又岂会看不出?

雁流水竟然……竟然是认同这个人去夺取天下的……

这些人都太复杂,他忽然很想薛忘音了,薛二爷,现在又在哪里呢?

管家夏三天站在圆门里,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察觉到园里一片安静之后就噤了声,夏临渊自然是看到了他,他放下手中把玩着的阮尽欢的头发,转身出去,夏三天对园里的阮尽欢俯身行了礼然后才跟着自己的主子出去。

阮尽欢看着这主仆二人的背影,想着那夏三天给他行的那礼,顿生了一种荒谬之感,老天爷,不要跟他开玩笑,夏临渊似乎是真的铁了心要他效力啊……

只可惜,他只想回财神寨,坐在飞来石上,什么也不想,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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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谈判

阮尽欢忽然变乖了,他开始乖乖喝药,有心情了也在园子里踱来踱去,胃口大开,跟镇南王府大厨白露成为了莫逆之交,顺便把夏恒昭修理得服服帖帖,三喜成了他的跟班,每天总有一个张胖子自称自己是世子夏临渊的谋士要跟他攀交情,不过还有个叫做卢千里的小鬼,现在也没来见他。

“鱼嘛……辣子酸菜鱼,红烧鱼唇,清蒸鱼肉狮子头,剁椒鱼头,豆豉蒸鱼,豆腐鱼丸汤,三色鱼头汤,苹果炖鱼,干烧腊鱼,酥炸鱼皮花生,花生丁香鱼干,番茄酱烧鱼块,炝锅鱼,香菇鱼片粥,松子鱼球,多味糟鱼,焦炒鱼片,茄汁脆皮鱼条,酱爆鱼片……太多了,说也说不完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过糖醋活鱼不用端给我,端给你家二公子吧,我是吃不下的。”

毫无疑问,这是正在跟大厨白露交流“吃”。

白露果然是他跟颜沉沙去山阳城在君再来时遇到的那个青年,与他诗意的名字不相符合的是他的……纯洁。

阮尽欢觉得不好形容,也许“痴”字更适合这个人,这人对厨艺的追求简直就是吹毛求疵,容不得半分差错,在镇南王府的传言之中,厨房是三大危险之地之中排名首位的。

白露生得一张很是敦厚老实的面孔,只是眼神却很灵动,似乎时刻都在思考。

此时阮尽欢的桌上摆着的是蟹粉狮子头,配着清粥小菜,不算太奢侈,在镇南王府看来已经是很简单了。只不过因为做菜的人是白露,所以这些菜在阮尽欢看上去就像是镀了一层金一般。

吃饱喝足,阮尽欢看着窗下那一口大箱子,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

用钥匙打开锁,里面的东西依旧是原封不动的放着。

夏临渊真是好手段,若是普通人有他这个待遇,现在只怕立刻就要向他夏临渊投诚,并且发誓效力……只可惜,他阮尽欢虽不是什么天才,却也不是普通人。

像是嫌弃那箱子里的东西一般,他随意地松开手,那重重的盖子重新落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开始发脾气了。”夏临渊刚刚走到门前就看到这一幕,原以为这人又开始闹腾,却不想只是在关上箱子。

“我听三喜说,赵二没死。夏大公子真是能耐极了。”其实这个“夏大公子”喊来着实拗口,他竟然有些想念他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的化名——于羡。

“赵二死不死,不影响大局的。”那个时候赵二的利用价值已经很稀少了,“难道你很希望他死吗?”

阮尽欢坐到那口大箱子上面,一脸的漫不经心,“那倒不是。话说,我们两个之间,应该好好谈谈了吧?”

他知道夏临渊的目的,可是夏临渊迟迟不说,可是他已经厌倦了这种不能出园的束缚感,在寨子里的时候虽然也是如此,可那时候他是很自由的。

“正有此意。”本来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夏临渊看上去很随性,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视线里的阮尽欢在吃过半个月的何首乌之后头发似乎也黑了那么一点,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外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阮尽欢的身上,看上去很是恬静。

只是……这不是他记忆里嘻嘻哈哈的阮尽欢,看上去总有些违和的感觉。

“当年青岚一役,军器监所制造的雷弹炸药到底去了哪儿?”第一个问题,就从很久之前的事情开始吧。

阮尽欢会永远记得雁流水的那句话——手染二十万鲜血的普通人,可是后来雁流水也说,他信他。

阮尽欢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背叛晏氏,所以对于自己受到的误解,他从来都感到委屈,可是很多时候也只能忍受。

当初青岚一役,足够的炸药被运去青岚前线,最后阮尽欢等来的不是晏氏军队得胜而归,而是全军覆灭。前后的落差何其可怖?之后面临的便是流亡,他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之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是现在必须要问个清楚。

“你既已猜到又何必要再问?的确是我,得到消息,半路拦截了军器监运送弹药的军队,雁流水不是不重视那批弹药,可是他被我围困在青岚,派不出军队来保护弹药。就是如此简单……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研制出的那些东西威力会如此巨大,山势本就不稳,又逢大雨,那些东西炸响的同时,山崩石流,我本意并非狠毒,谁料二十万大军就此被埋在洪流之中……”说起当日之事,夏临渊的表情却不见得有多悲伤,其实他在想自己应该是早已经忘记这些事情的,因为冷血的人不过是忘得比别人快而已,只是他为什么还会记得?

他一说,阮尽欢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原委,大雨,疏松的土质,强烈的震动,也许夏临渊口中的洪流就是他早已经听得麻木的泥石流,何其讽刺?这种手法看似无意,又跟他当日装神弄鬼破卢千里那七步烟的做法神似,当世只有他自己会这些手法,用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方法来引发本来在所有人眼中属于天灾的事。

难怪雁流水会误会他,一者是炸药,二者是巧合,三者是他的流亡逃难——在发生这种大事之后竟然消失无踪,难免惹人怀疑的吧?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

“战胜之后,你还做了什么?”

“我放出消息,说有神秘人帮助了我。”这个消息若是被雁流水知道,必然会先入为主直接猜测是阮尽欢,那么即使他后来没有找到阮尽欢这位大先生,雁流水与阮尽欢之间也不可能再有深入的合作。既然已经说开了,夏临渊就不想有太多地隐瞒,更何况这些事情是阮尽欢早有猜测的。

能够将阴谋运用到如斯境地,阮尽欢也不知该叹到底是谁运气太好。

“在这世上,若论卑鄙,你已无人能及。”

夏临渊很想接一句“谬赞”,可是思虑下来的确不怎么合时宜,便暂时顿住不说,只道:“成大事者从不拘小节,却要考虑每个细节。”

算计,从来都是很精密的技术活儿,容不得一丝差错。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又是用怎样的手段赢了的呢?阮尽欢想起明月峡,想起雁流水,想起他掌心捏着的被血染红的纸条……

“这一次,是我没有赢,他也未输。”夏临渊忽然笑起来,阮尽欢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有赢,没有输,那是平手吗?

“想必你已经猜测得差不多了,之前的确是我传书青岚,让他们速围晏老将军,消息自然会不可避免地传到雁流水这边,我就使了连环计拖住他,等到他收到晏老将军身死的消息时,必定选择离去,我与他还有一场豪赌,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雁流水是我的对手,所以也许我比你更了解他。只可惜,我回到阴风十岭的时候,没有能够看到他。”其实雁流水与他之间的交手,这一次是没有硝烟,也没有战争,更不见伤亡,东朝已经是治世,之前镇南王府的军队与晏老将军对峙就令江北再生动荡,雁流水不是那种忍见生灵涂炭之人,夏临渊也不想让治世变乱世,不用战争来解决问题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在不分输赢的末尾,夏临渊说,若下次相见,只有不死不休。

雁流水是夏临渊的心腹大患,他一天不死,他便一天不敢反。

眼中钉,肉中刺,在喉鲠。

尊贵如夏临渊,其实无法理解雁流水的为人,对他的每个做法虽然都很敬佩,可是却都不认同。尽管他是对手。

“颜沉沙,现在如何?”时间已经过去月余,那个总是让人看不懂的臭老九,现在又走到哪一步了呢?阮尽欢忽然就有些释然了,雁流水大约是安全的,至于薛忘音——这个江洋大盗大概是最用不着人担心的。也许这家伙没钱了就跑到大牢里借住几宿,还能把牢头狱卒全部都训得服服帖帖的……

只有颜沉沙,最是让人难以揣测的。

颜家当年遭遇灭门之祸,乃是秦家所为,至于原因,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再惊天动地的血海深仇,在时间的冲洗先也会淡去,记得的只有当初那些事情的受害者。听说最近秦家也遭遇了灭门之祸,不过是因为贪污被官斩。

“他在御史台。”夏临渊直言不讳。

“他不适合当言官吧?”要阮尽欢去想象颜沉沙这种人拿着一本奏折整天寻思怎样弹劾别人,跟朝廷里的那些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他很适合。半月连上七折,参倒了三名朝廷大员,他似乎天生就是当言官的。”只不过,这些大员……都是他夏临渊准备除掉的人,不过即便如此,颜沉沙的奏折也必须参到点子上,让整个朝廷无法反驳,在这一点上,颜沉沙做得很漂亮。

天生就是当言官的?

阮尽欢背靠着窗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嘴那么毒,也对,不当言官还真是委屈了。”

“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暂时不想问了。”阮尽欢差不多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还在仔细的斟酌之中,他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脱身……“箱子里的东西我都可以完完整整地给你,但是我有条件。”

“可我并不是只想要那些东西,我是很有野心的人。”死物终究是死物,可是阮尽欢却是一个大活人。

“你有野心关哥屁事儿。”

……

真是很久没听到这么粗野的话了,夏临渊竟然一下笑出来,也懒得介意阮尽欢那鄙夷的眼神。

罢了,操之过急也不好,依他算了。

“什么条件?”

“一定的自由。”阮尽欢翻白眼,他是很随遇而安的人,适应力比小强还牛逼,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垂头丧气呢?“你可以派人跟着我,可是我要自由,能够出这个园子,能够出府,能够逛街喝茶听戏嫖妓看庙会,就这么简单。”

逛街喝茶听戏看庙会都无可厚非,但是“嫖妓”为什么要这么一本正经地放到它们中间去?

阮尽欢的神脑回路,真是……无敌了。

而且,听到阮尽欢要去“嫖妓”,夏临渊心里那种违和感陡然之间已经上升到他无法无视的高度。不过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的夏临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么暂时这样吧。”

谈判结束,阮尽欢以自己的厚脸皮和无耻战胜了世难匹敌的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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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颜大人

“恭喜恭喜,颜大人这又要高升了啊!”

“夏二公子说笑了。”

颜沉沙与夏恒昭,完全不搭调的组合,坐在天都水未香茶楼雅座上,互相说着鬼话。

夏恒昭是天都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整日里吊儿郎当,惹得整个天都的少女都为了他而春心荡漾,而颜沉沙却是这一个月里出现的朝廷新贵,又有镇南王府在后面撑腰,也是引人注目,只是这两个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颜沉沙是很严谨的人,曾经金榜题名的他满身都是文雅之气。

“看上去,颜大人的气色不太好,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不怀好意的夏恒昭——他其实不喜欢颜沉沙这样的人,颜沉沙给他的感觉就是三个字:看不懂。可是自家兄长很是重视他,夏恒昭也没什么办法。

在他看来,颜沉沙身上的煞气很重,尤其是在朝堂上的时候,每一本折子几乎都将对方往死里整,够狠够毒,完全不顾念人情,短短一个月,天都已经有了“颜府院落,老树栖鸦”的传说。颜沉沙的府上,几乎看不到人来访,每晚竟然只有乌鸦栖在树枝上,奇怪的是,这个颜沉沙竟然还很愉快地拿出一些鸟食投喂给这些野乌鸦。

还记得张莫问听到这件事之后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那肥肥的手指摸着下巴,竟然说,颜沉沙是个人物。

废话,谁不知道他是个人物啊?这还用张莫问强调?

夏恒昭当时觉得奇怪,张莫问的这句话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

此刻,颜沉沙的脸色的确有些憔悴的感觉,听夏恒昭这暗含讥讽的询问,他又怎么会不了解对方的意思?他只是端起了今年才下来的春茶,不动声色笑道:“跟光彩照人的夏二公子坐在一起,再精神的人也会变得憔悴。”

这话说得忒毒,完全可以有两个理解,一是褒,说夏恒昭光艳照人别人难以匹敌,可是换一个角度看却是实实在在的贬,这不是说夏恒昭是个煞星吗?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变得倒霉……

夏恒昭听明白了,想明白了,不由暗自咬牙,堂中央的戏台子上,那青衣的花旦将那艳丽的彩袖往空中妖妖俏俏地一甩,唱道:“怎奈那负心汉,舍我离家守边疆,窗前残月似钩愁煞我,泪满面,鬓如霜,白头一夜……”

拖长的声调,凄哀的唱词,听着如痴如醉。

然而夏恒昭却摇了摇头。

“夏二公子觉得他唱得不好吗?”颜沉沙看见夏恒昭那摇头的动作,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

两个人坐在一桌上,自然是要找些话来说的。

夏恒昭只是想起了两月之前在明月峡,阮尽欢那大袖子一挥,黄梅戏的段子张口就来,只是唱词却无比粗俗,然而听着却十分够味儿,“那花旦的眼神不对……眼神不够味……”

阮尽欢那眼神,一斜过来就是勾魂,似笑非笑,却含着恶意和冷漠。

“这已是天都最有名的花旦了,夏二公子眼界似乎很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颜沉沙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这里的茶杯,比起财神寨那些劣质的残次品,好了不知几百倍。

“比不上阮四当家……”夏恒昭喃喃了一句,然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抬头再看颜沉沙时却发现他的表情暗了那么一瞬。一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现在颜沉沙是知道阮尽欢在他们镇南王府的,他难道就真的冷血无情对阮尽欢一点也不关心?“莫非颜大人从没听过阮尽欢这人唱戏?”

唱戏?他倒是听到过阮尽欢唱歌……只是……不提也罢,当初那些痛苦的遭遇,现在回想起来却让他难以安宁。他笑了一下,“唱戏我不知,不过阮扒皮唱歌倒是很……很值得一听的……”

略带着笑意的声音,暴露了颜沉沙此刻的心情。

夏恒昭故意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却用杯子挡住自己的表情打量着颜沉沙,叫“阮尽欢”为“阮扒皮”,脸上的表情却有种回忆的味道……颜沉沙,似乎不像外界所传的那么心机深沉和冷硬……然而就在他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却立刻掐灭它,就算是跟阮尽欢有不浅的交情,说到底颜沉沙也是背叛了他的。

“阮尽欢……可是整个东朝唯一的大先生呢,颜大人可听说过?”阮尽欢这朵奇葩,也能成为大先生……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可是,大先生不是阮尽欢,还能是什么人呢?夏恒昭见过阮尽欢之后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了。

“大先生倒是听过,可是阮尽欢是大先生,我便不知了。”按理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大先生的一切几乎都是秘密,对世人而言,那不过是一个传说,大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在军队里,就类似于军师,可是地位却又很奇怪的差别。关于之前的大先生的传言,他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颜沉沙说的是实话,就算是夏恒昭,如果不去青岚,也不会知道大先生就在晏氏父子的军队里,那个时候带兵的夏临渊才是最烦躁的,东朝每一代都会出一个博学的大先生,精通天文地理,五行八卦,能权谋,会算计,也许不是文武双全,但在谋略上号称整个东朝无人能出其右,遇上大先生,可以说是带兵打仗的人听到的最大的噩耗。之前曾传言大先生游历天下,鬼知道他怎么到了晏氏父子的军中。

然而,阮尽欢这个大先生会权谋,可是却不爱权谋,他的灵魂不是东朝人,喜欢洒脱的日子,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夏临渊那一边的时候,晏行云会败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更何况,若让阮尽欢自己说的话,他根本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大先生这个称号。夏临渊更不是普通人,他跟大先生之间恐怕不存在实力的差距。

夏恒昭脑子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只是他才一回头,就发现有句俗话说得好,“颜大人,看样子人后不能说人啊,瞧,他竟然出来了。”

顺着夏恒昭的目光看去,颜沉沙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水洒出了一点。

阮尽欢就站在楼下的大堂里,身边跟着镇南王府的管家夏三天跟三喜。

他正在看台上那唱戏的青衣花旦。

浓妆艳抹,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戏子,将自己完全隐藏了起来,演绎着别人的虚假的酸甜苦辣,人情世故、是是非非,就在一张戏台上兜兜转转、回回合合,婉转低吟时是虚假的千娇百媚,水袖长扬是矫作的缱绻缠绵,是谁说世事如棋,又是谁说人生如戏;是谁掀开了半面妆,又是谁打翻了花胭脂;是谁唱好了别人的戏,又是谁在回头的时候错过了自己的戏?

站在台边,阮尽欢仰脸看着,那青衣花旦唱腔很好,可是却少了灵魂,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个空壳,一具行尸走肉站在台上,戏唱天下。

夏三天看到了临窗雅座上的二公子夏恒昭,又见夏恒昭给他打手势示意,让他引阮尽欢过去,他看阮尽欢看够了,才低声细说了几句。

阮尽欢闻言,也朝那边看过去,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颜沉沙。

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复杂的吧?

阮尽欢看到了他瞳孔中深不见底的幽暗,颜沉沙看到了他淡然表情之下掩盖不住的伤痕。

夏恒昭看这两人对视的情景,以为阮尽欢看到颜沉沙在这儿肯定不会过来,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过来了。

“颜大人,很久不见。”从三喜口中,阮尽欢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只不过这些消息是不是夏临渊授意三喜透露给他的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他也不必知道那么多的,更懒得知道那么多。夏临渊也不是傻子。

他喊着“颜大人”,根本没有任何不适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陌生人,以往在饭堂里相互毒舌讽刺似乎已经远得难以追忆了。

颜沉沙心想,这样也好,对大家,都好。有什么不好的呢……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对他说“不”,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对的,一切就应该这样,回到正轨。

他弯唇笑得完美,“别来无恙?”

“小恙而已,如今已无大碍。”跟颜沉沙这样文绉绉的人说话最容易受影响了,这也是以前阮尽欢看不惯颜沉沙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样说话显得特别虚伪。可是现在,虚伪一点,似乎是大家的共识了。

之后就是沉默,夏恒昭忽然觉得健谈的自己在这两个人无意之间营造出的气氛之中毛骨悚然,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解除这种沉默的状态。人啊,还真是奇怪的动物。

下面那戏子还在唱,阮尽欢随手端了一杯茶就要喝,颜沉沙瞥见,淡淡道:“你拿错了。”然后伸手把阮尽欢的杯子递给他。

阮尽欢无语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茶杯,再接过自己的。

恶习不改……他真的是恶习不改……不过,习惯这种东西要是那么容易改,就真的奇了怪了。

阮尽欢习惯用薛忘音的袖子擦脸,习惯让薛忘音背自己,习惯让薛忘音帮自己做很多事,也习惯调戏他的时候喊他“薛二爷”,同样的,对颜沉沙他也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抢。颜沉沙的东西他一般都要抢,明里暗里地抢,明着那就是真抢,暗着就表现为经常拿错东西,刚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有用的才抢,后来发展到无论什么都抢……

刚刚端他茶杯,估计只是恶劣本性发作了吧?

阮尽欢没当一回事儿,继续看戏台子上看戏的。

那青衣花旦唱完,起身谢礼,银子就纷纷往台上落去,阮尽欢这个土包子还没见识过这种场面,觉得好奇,转过背就拉了一下颜沉沙的袖子,“借点钱花花。”

然后手直接伸进颜沉沙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袋银子直接甩上了台上,砸得“咚”地一声巨响,所有扔了银子、正在扔银子、准备扔银子的人全部愣了,转头看着他们这一桌,表情呆滞。

阮尽欢翻个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款爷啊?”

……

“呕……”这是有人忍不住趴到一边呕吐的声音……

夏恒昭满头黑线,他觉得自己错了,当初怎么会眼瞎地以为阮尽欢甩袖子飞眼神的时候特别妖娆呢?这货,果真是“扒皮”啊……暗自看了颜沉沙一眼,他有些同情他了,那银子……是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