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未置可否。

他们这些时日已看了不少田地,始终没找到合意的。有钱的地主大都不愿出卖土地,毕竟名下的田越多,收的租赋便越多。愿意卖的,则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譬如土地贫瘠,田产太少,租赋都收不上来,还不如卖了;又譬如王家庄这样,受山贼侵扰,只能卖地跑路的。至于自耕小农愿意卖地的倒是多些,毕竟他们的日子过得揭不开锅,只能卖地应急,顾得到眼下顾不到往后。可他们又只有几亩薄田散田,并非朱瑙所需。

惊蛰看出朱瑙似乎的确对王家庄有意,不由道:“可那些山贼要怎么对付?”

朱瑙靠在车窗边,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峰叠峦。那些翠绿之下,暗藏杀机。他无奈道:“十几窝贼,是不好对付。”

惊蛰见朱瑙似乎有些心烦,马上不问了。他口笨舌拙地安慰:“幸好这里山贼虽然多,却都不厉害。要是十几个山寨联合起来,就不好对付了。”

朱瑙摇头:“不对。若这里真能有哪个山寨一家独大,把其他寨子都吞并了,那才好办。”

惊蛰吃了一惊:“为什么?一家独大的山寨,难道不比分散的贼寇更加难对付吗?”

朱瑙道:“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山寨,只要他们聪明点,就不会对老百姓赶尽杀绝。让老百姓每年给他们供奉粮食银钱,双方便能和睦相处。如果有别的山寨来犯,他们应该还要出手保护才对。要不然百姓被人杀了,钱粮被人抢了,谁给他们供奉?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山寨,防得住这个,防不住那个,才是真正的棘手之处。”

惊蛰愣住。他原先只想着怎样抵抗山贼,对方越强大,他们的胜算便越低,却没想到朱瑙是要跟山贼合作。

如此一想,朱瑙所言竟颇有道理。山贼来劫掠百姓,百姓为了保家护院,双方交战,都会有伤亡。如果不必打劫,百姓就愿意供奉钱粮,山贼当然乐得高兴,百姓也能图个安生。只是如果贼寨太多,百姓供不起不说,即便供得起,也难保有些山寨不受信用。而只要有一两个山寨不守信用,继续打劫,其余的山寨也绝不会老实。他们担心好东西被别人抢完,更会争先恐后地下死手。那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惊蛰想明白这一点,顿觉自己方才所言十分稚拙。他挠挠头发,闷声道:“还是公子聪明。”

朱瑙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青山渐渐远去了。

……

山中。

未时的太阳不如午时那般毒辣,山中阴气散去,暖洋洋的。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躺在树下睡着了。

一名体长健硕的男子快步从山下走下来,神色凝重,双眉紧锁。他从附近走过,看见躺在树下的少女,立刻走了过来。

“小春。”

名唤小春的女孩睡得正香,感觉胳膊被人拍了几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她盯着那男子看了一会儿,神智逐渐清醒,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寨、寨主!”

虞长明道:“守山岗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他早上有事出山了一趟,回来以后发现山岗竟然空了。他正到处找人,就看到了在这儿休息的小春。

小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虞长明看她心虚的表情,心中已大致明白。他面色更沉,冷冷道:“虞平带他们出去了?去哪儿了?”

小春低着头不敢说话。

虞长明又道:“去找那些灾民了?”

小春头低得更低,便是默认了。

虞长明拳头捏得咯咯响。

小春怯生生道:“我、我们劝过的,可是劝不住……”

虞长明道:“劝不住?劝不住就让他一个人去!为什么那些人会跟着他去?!”

小春快哭了:“二寨主说,如果大家不去,他就自己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家怎么办。大家不放心他,只能跟出去了……”

虞长明闭上眼睛,按了按青筋突起的额角。

小姑娘啜泣道:“寨主,对不起。”

虞长明睁开眼看着她,片刻后叹了口气:“抱歉,不该凶你。”

小春连连摇头。

虞长明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把长刀,又朝山下跑去。他刚到山脚下,遥遥看见一队人过来。他看清来人是谁,立刻向他们奔去。

那些人原本不紧不慢地走着,当看见虞长明,纷纷停下脚步。

“寨、寨主?”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手里牵着一批驴,驴身上驮着许多东西。他原本正满脸笑容地赶着驴,忽然看见虞长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哥?你回、回来了啊……”

虞长明冷冷地打量众人。这些人都带着刀和棍棒,好几人身上有血迹,尤其是虞平,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

虞平见虞长明盯着自己看,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堆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别担心,我可没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那些家伙太弱了,我一刀一个,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虞长明的脸色越难看。身后有人偷偷拉了拉虞平的衣服,示意他别再说了。然而虞平却不在意,继续火上浇油:“如今我们替小五报了仇,消息传出去,我看谁以后还敢到我们的地盘来撒野!”

虞长明牙关咬得紧紧的,缓缓问道:“那些人呢?”

虞平撇嘴:“全杀了呗,一共也没几个。”

虞长明盯着他:“他们还有老人和孩子。”

虞平连忙举手:“我去的时候,他们那个老的已经死了,他们正在挖坑埋呢。我只把男人都杀了,女人和孩子全都放走了。”他说完指了指身后一众弟兄,“他们都能作证。”

众人不敢吱声。

虞长明冷冷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全都心虚地低下头去。

虞平刚开始还理直气壮,迫于虞长明的气势,他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些,目光也开始发飘,却仍嘴硬道:“是他们先杀了小五的,我替小五报仇有什么错?我们是山贼,山贼!难不成当了山贼还要任人欺负?!”

虞长明漆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中尽是寒意。

话从前年说起。

前年仪陇一带出了虫灾,地里粮食歉收,百姓穷困。官府却非但不肯减税,反倒新增了几道赋税,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某日,县官的儿子路过,看中了一个农家美貌的女儿,便以农家交不上税必须拿女儿抵债为由,想把女孩儿强行带走。虞长明正好在附近,二话没说,上前抢了一个官吏的佩刀,一刀就把县官的儿子给刺死了。

杀了县官的儿子,官府通缉虞长明,虞长明不得不出逃。他为人一向慷慨义气,从前就颇有威望。这回的事情官府更是惹了众怒,虞长明一要走,竟有十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一起走。于是众人索性就进山落草,立了个长明寨,当起山贼来。

两年来,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来投奔,也有其他山寨愿意归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到如今,长明寨已有几百人,是仪陇一带势力最大的山寨,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至于虞平,他是虞长明的堂弟。两人原本住在邻县,虽有走动,却不算十分密切。虞长明杀人落草之后,官府抓不到他,就想从他的亲眷下手。虞平就是从官差手里逃出来,跑到仪陇来投奔虞长明的。虞长明自觉连累了亲眷,这两年来对虞平颇多照顾,亦让他做上山寨的二寨主。

然而这两兄弟虽然同出一家,性情却相差甚远。虞长明较为宽厚,虞平却则睚眦必报。

虽然在山中落草,山寨也常常会派人下山,去村里或城中买些补给。三天前,虞长明派了一个名叫小五的少年出山,然而小五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一早,长明寨众人下山去找,在山脚下找到了小五的尸体。他倒在一块大石头上,后脑摔了个洞,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长明寨在此地扎根两年,势力甚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就把罪魁祸首找到了——那是一队刚刚流落到此地的灾民。他们共有七个男人,一个老人,五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杀害小五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一看到长明寨的人,立刻吓得瑟瑟发抖,痛哭流涕。他说他实在太饿了,出来觅食的时候正好碰到买完东西准备上山的小五。他没想过要杀人,只是想抢点值钱的东西好换食物果腹,两人争抢时,他把小五推倒在地,谁知小五头撞巨石,直接就一命呜呼了。他吓得立刻跑回去告诉亲人,于是那些难民们出来,反正小五都已经死了,他们就把小五身上的东西全部一卷而空。

原本应当杀人偿命,但毕竟杀人的是个孩子,他也确非有意。虞长明最终网开一面,问清楚那个孩子是用哪只手推倒了小五,随后他折断了那个孩子的那条胳膊,便就此作罢,带人回去了。没想到他今早有事出去了一趟,虞平竟然趁着他不在,又带着人去报仇了。

虞长明打量着那些跟在虞平身后的人。这回虞平带了二十几个人出去,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前跟小五关系很好的人。

虞长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双方僵持许久,他终究缓缓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所有人禁食二日,七天内不准离山。”

众人知道这是虞长明原谅他们擅自行动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

虞长明最后看了眼虞平,收起长刀,转身回山。

虞平见事态平息,背脊立刻又挺直起来。他不满地抱怨:“我哥这人就是心太软。那些灾民有什么好可怜的?江堤又不是我们推倒的,洪水也不是我们放出来的。我们不抢他们,已经很宅心仁厚了。我们可是山贼!你们听说过哪个山贼不出去打劫,自己在山里开荒种地的?”

如今长明寨势力虽大,却和其他许多山寨有些不同。他们寨中不光有男子,还有许多老人、女子和孩子。当初众人随虞长明落草,都是成家成户出来的。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男人们不可能把家眷都抛弃不管。

虞长明并不带着大家四处烧杀劫掠,长明寨靠着两条路为生。一来他们在山中建寨,可切断几条山路,于是若有商旅想从山路通过,只要他们向缴纳银钱粮食,他们非但不打劫,还会护送人出山,免遭其他盗寇侵害。二来虞长明带人在山中开了几处荒地,自种粮食。山地产粮虽少,至少不用再向地主和官府缴纳租赋,倒也能凑合。

虞平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却不同意。

“种地有什么不好?总比打打杀杀好吧?”一名男子小声道。

虞平瞪了他一眼,冷笑:“出息。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他又抱怨了几句虞长明太过仁慈,周围却没人接话。虞长明在长明寨中的威信是无可替代的,无论他的做法旁人是否认同,至少没人敢反对。

虞平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哪些人的神色是赞同的。之后他会去逐个拉拢。

他对虞长明不满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尚不能公然与他反目,也就只能像今日这样,做些挑战他权威的事。不过他很了解虞长明,他知道虞长明的底线在何处,不会做触他底限的事,所以今天才放走了那几个女人和孩子。

他又想起几个月前,有一队商队从他们山下走过。那支商队曾向他们交过银钱,按理他们本该送商队平安离开,可是他提前得到消息,知道那支商队运送的全部都是粮食。

今年又有不少新人来投奔长明寨,山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了,他也好几顿没吃饱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就这么把人放走,于是假传虞长明的命令,带了一队人马出去把那支商队给劫了,抢了满满十车粮食回来。

他觉得自己功劳不小,能让寨里的兄弟们吃几顿饱饭,谁知虞长明震怒不已,还把他软禁了数日。他跟虞长明据理力争,说:“咱们自己都吃不上饭了,你还要讲什么狗屁规矩?”

那时候虞长明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正是因为没了规矩,才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才会有今日这世道。”

虞平简直莫名其妙。别人吃不上饭,跟他有什么关系?世道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管他自己,顿顿都得吃饱。

10、第十章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支队伍缓慢前行。走在中间的是一支商队,挑夫们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牵着驼满货物的驴子和骡子。

而走在队伍两头的则都是些青年男子,他们穿着黑衣,手持长刀、棍棒等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帜上写着黄灿灿的“长明”二字,任何人在几百米外就能看见。这些人都是长明寨的山贼。

长明寨的人正在护送这支商队通过隆城山。因为这支商队向长明寨交了孝敬银子,所以长明寨特意派了人来保护他们免受其他山贼的侵扰。

走出山路,前面是一条平坦大道。队伍停了下来。长明寨的山贼们纷纷从队伍中离开。领路的山贼道:“过了这里就安全了,前面没有其他山寨,你们自己走吧。”

商队的头领一扬手,几名挑夫立刻出列,将几筐货物送到长明寨山贼的面前。商队头领陪笑道:“谢谢各位长明寨的弟兄们一路护送,辛苦了。这些小礼你们带回去吧。”

长明寨的人打开箩筐一看,里头装的是几件棉衣。正好天渐渐入冬了,山里潮湿阴冷,他们正愁身子骨弱的老人女子不知该如何御寒。于是双方互相谢过,就在此地分道扬镳了。

长明寨的众人打道回山,商队继续前行。

他们都没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山林里,许多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

山顶上,几名女子正在织布,孩子们在附近玩耍。几个男人闲得没事,也在边上帮忙。

忽听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喊道:“寨主,寨主!出事了!”

虞长明正帮着女子们整理织线,闻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男子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让隆城山的山贼给劫了!”

“什么?”虞长明诧异,“你们没有把他们平安送出山?”

“送、送出去了!”男子道,“我们和往常一样,把他们送到平原才走。哪想到那些山贼一直在后面悄悄跟着,等我们全走光了,他们就冲上去把人给打劫了!”

虞长明双眉紧锁:“是哪个寨子做的?”

男子摇头:“不知道。听商队的人说,那些人人数不多,就十几个人,全都用布蒙着脸。他们杀了几个商队的人,抢了几担东西就跑,商队的人也不敢追。”

虞长明的眉头拧得更厉害。

这几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新的山寨,大都躲在隆城山群。隆城山离他们长明寨的山头相隔数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虞长明让人护送商队的时候往往打出醒目的大旗,就是为了提醒那些山寨,这支队伍是受他们长明寨庇护的,谁敢为难,便是与他们长明寨过不去。

偏偏还是有胆大的,不敢明着作对,就在暗中阴损。出了这样的事,长明寨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一来商队给了他们银钱礼物,他们没能保商队平安,义气上过不去;二来此事有损他们的威信声望,长此以往,哪个商队还愿意给他们送孝敬银子?谁还敢从他们的路上走?

因此无论如何,长明寨都必须给商队一个交代。可偏偏隆城山里那些小山寨又杂又乱,抢劫的把脸一蒙,苦主就不知道该找谁去算账了。

虞长明思忖片刻,道:“你带人去警告那些山寨,是谁抢了货物,只要在三天内原封不动全数退回,我可以饶过他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那小弟道:“寨主,如果他们谁都不肯承认怎么办?”既然蒙着脸出来打劫,摆明了就是不愿认的。

虞长明冷冷道:“先礼后兵。告诉他们,他们趁早认了还罢,若是被我查出来,仪陇再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地。”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声。虞长明回头,只见虞平站了起来。

“什么先礼后兵?要我说,咱们带上几百人杀过去,直接进他们寨子搜,谁敢拦就硬闯。搜出来商队的货在谁那儿,就把那寨子屠了!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等虞长明开口,虞平又道:“哥,我早跟你说了,你太仁慈。伯父非要教你念书,把你都念糊涂了。咱们这是做贼还是做官呢?你就不该容忍隆城山里那些人!仪陇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想做贼,要么归服我们,要么死,不该有第三条路!你留着他们,他们就会祸害我们!”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与他争辩。

虞平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放纵隆城山的那群人,他们必定会惹麻烦,而且他们也的确已经惹麻烦了。可虞长明之所以不对他们赶尽杀绝,因为他仍有恻隐之心。落草为寇的,大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做不了民,只能做贼。其中固然有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乏一些只是为了躲避苛捐杂税而隐居山林的可怜人。若不分好恶,全部赶尽杀绝,他们与贪官恶吏又有什么分别?

虞长明淡淡嘱咐道:“照我说的去办。”

小弟忙道;“是,寨主。”说完连忙带人走了。

被忽视了的虞平瞪着虞长明的背影,无声冷笑,也扭头走开了。

虞长明弯下腰,继续为女子们整理织线。

不片刻,又有人跑了过来:“寨主,寨主,有人给你送信。”

“信?”虞平略感诧异,伸手接过。

边上的人都好奇围上来:“寨主,谁写给你的信?”

信上就有落款,可惜长明寨上下鲜有人认得字,唯有虞长明例外。他定定地看着“朱瑙”二字,颇觉不可思议。

他知道朱瑙是谁。几个月前,虞平违背他的命令,带着一队人马劫持了一支过路的商队,抢回来十车粮食。那支商队便是属于一位名叫朱瑙的商人的。他得知这件事后大为震怒,命人不仅不许动那十车粮食,还另外补上两车一起给人送回去,当做赔礼。谁料他的队伍刚刚出发,竟然在半道上又碰到了朱瑙的人马。

然而朱瑙派人来,并不是来报仇的,而是又给他送来了十车粮食。他震惊地询问那队人马这是什么意思,领头的伙计不情不愿道:“我们东家说,虞寨主一向重情义,多次护卫商队有功。前几日出了那样的事,是两年来的头一遭。东家猜测,可能是最近长明寨又收容了许多新的兄弟,生计困难。所以东家特意命我们再送十车粮食来,希望能为虞寨主解忧。”

二十车粮食,令虞长明无地自容,亦深深记住了朱瑙此人。

他展开信纸,读起信来。没看几行,他先是诧异,随即蹙眉,最后陷入沉思之中。

……

阆州城外的废弃祭庙向来是难民落脚的地方。普通百姓从附近经过,闻到那冲天的酸臭味,立刻便会捏着鼻子走远。

此时此刻,庙里散出的臭味竟比平日更浓郁几分。因为小小的废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祭台上,扫视台下,清点人数。他们把老人孩子都赶出去了,此时庙里挤着的都是男子,足有三四十人。

他点完人数,满意道:“一会儿我们先分开行动,不要引人注意,过了申时,我们在城南的小街集结。等天一黑,我们就动手!”

一个名叫王仲奇的少年怯生生地问道:“可那些大户人家都有许多仆从……”

中年男人道:“所以我们天黑再动手。天黑以后,他们能有几个人看家护院?我们这么多人总是够了。”

王仲奇咽了咽唾沫,又道:“我们……我们难道要杀人?”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嗤道:“他们要杀你,你可以不还手。”

王仲奇满脸惊恐,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身后躲了躲。

又有一名长者问道:“我们会不会被官兵抓住?”

中年男子不屑地摆摆手:“我观察过好些天,那些守夜的官兵没几个好好巡逻的,要么在那儿喝酒谈天,要么找个地方呼呼大睡。我们抢完东西赶紧分散躲起来,他们必定找不到我们的。”

众人将信将疑。

如今在这庙里挤着的,大都是流落而来的难民。他们有人靠乞讨为生,有人靠偷抢为生,也有运气好的能做工谋生,只是得到的酬劳少得可怜,每日食不果腹。唯独那站在祭台上的中年男子并非难民。他叫杨老二,原本就是阆州人,他家境贫寒,又游手好闲,四十好几了都没娶上媳妇,心情十分愤懑。最近发了洪灾,阆州多了许多难民,其他百姓都厌恶这些到处滋事的难民,唯独杨老二十分欢喜。

当他听说了许多难民为了生计在城中偷抢的事情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花了好些时间偷偷接触这些难民,在他们之间散布消息,终于将他们之中比较身强有力又愿意跟着他干的人都集中起来,组成一支队伍。

杨老二道:“你们单独行动,顶多抢几个妇孺,偷一些散钱,那又能抵什么用?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就能干票大的。如今城里最有钱的便是那个朱瑙,我们晚上闯进他家里,把他家洗劫了,分到的钱足够我们每个人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众人你瞅我,我瞅你。他们之中大多人从前也是安安生生的老百姓,若非走投无路,并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杨老二环视众人,发现了一些人的犹豫。他问道:“你们都干不干?不愿干的趁早滚蛋,饿死了也没人管你。愿意干的就留下,我再说说晚上行动的细节。”

废庙中安静了许久,终究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他们如今已沦落到这般田地,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11、第十一章

流民接二连三地从废庙出来,人们互相扫视,又默默转身走开。他们人多,走在一起太惹人注目,所以此刻先分头行动,几个时辰以后,他们会在朱瑙的住处附近重新聚头。

一个少年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位青年身旁。那两人是一对落难兄弟,哥哥名叫王伯正,弟弟名叫王仲奇。待远离人群,少年才终于敢出声。

他忐忑地问道:“哥……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王伯正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王仲奇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单纯善良,此刻脸上写满畏惧。虽然杨老二没有特意强调要杀人,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晚上会发生什么。他们去打劫,难道那富人就会乖乖把钱交出来分给他们?恶战必然是免不了的,或许他们会杀死别人,或许他们会被别人杀死。

王伯正也不想做这样的事,可他已经整整三天只吃了一些树皮充饥。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杨老二出的主意,是他和弟弟唯一活下去的机会。他只能找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

“我们要这么做。”王伯正道,“我听说那个姓朱的商人是狗皇帝的亲戚,而且洪灾之后,他囤积粮食,炒高粮价,赚了一大笔黑心钱。这样为富不仁的家伙死有余辜。”

王仲奇不说话,抓着哥哥的衣摆,手指不住哆嗦。

王伯正心生不忍,道:“要不……晚上你还是别去了,我一个去。”

王仲奇连忙摇头:“不,不。我跟哥哥在一起。”

逃难的路上他们父母染病去世了,如今只有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他们没有田地,也没人要他们做工,为了活下去,王伯正做起了盗贼,四处偷窃。王仲奇不敢也不想偷东西,就去山林里挖野菜、摘野果,可他能找到的食物只能勉强塞塞牙缝,终究还是靠着哥哥养活他们兄弟俩。

“没关系,”王伯正小声安慰弟弟,“也不缺你一个。到时候你找地方躲起来,我分到钱就来找你。”

王仲奇咬牙,下定决心:“不,我不能一直是你的累赘。你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王伯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劝阻的话挂在嘴边,终究还是没再开口。他不想让弟弟去做,可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做这样的事呢?如果还能有别的选择,他只想带着弟弟好好生活,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只要能吃的上饭,能活下去,他也知足啊……

兄弟俩心情沉郁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很快到了城南,王伯正正想着去哪里打发时间熬到晚上,忽听王仲奇小声道:“哥,要不我们先去那里看一眼吧?”

王伯正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他们先去看一眼那位名叫朱瑙的商贾住的地方在哪里,免得晚上迷路。于是两人便往朱瑙的住处走。

走了没多远,忽见前面一道路口,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全往一个方向跑。兄弟俩被这阵仗惊住了,稀里糊涂地加快脚步。

又过两条巷子,便到了朱府外,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全都是麻布短打的穷苦百姓,其中大多都是灾民。

兄弟俩在人群里看到好几个刚刚才在废庙里见过的人,顿时吃了一惊。

王伯正以为要提前动手,可现在天还大亮着,怎么想也不是时候。他忙挤到一个难民身边,紧张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西街有一队官兵走过去。”

那个难民听到官兵二字竟没一点心虚,莫名道:“官兵怎么了?我们又没做什么。”

王伯正惊讶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不是约好晚上汇合吗?”

那难民也很惊讶:“我刚一进城,就听说朱庄主在招募田客,所以才赶过来。你没听说?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准备来打劫?”

王伯正和王仲奇兄弟俩都很吃惊。招募田客?!要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也想种地,有地种就能活下去。可惜今年流民太多了,没有多出来的地给他们种,所以他们才一直过着铤而走险的日子。

王仲奇愣了片刻,喜上眉梢,握紧王伯正的手:“哥,若真有闲田,我们岂不是可以种地了?”

王伯正到底年纪大,比单纯的弟弟多想一层。他担忧道:“那朱庄主要收多少田租?十抽四?不会十抽五吧??”

这些年土地兼并严重,农户们自己手里没了田,只能给地主种地。地主们知道农户无路可退,收的田租便越来越高。官府抽的苛捐杂税也在年年增长。今年洪灾,官府非但没降税,反倒以救济灾民为名又添了几道赋税。这些赈济款项最后没发到灾民手里,却只饱了一些人的私囊。总而言之,日子越来越难过,想当初太|祖开新朝之际,田租十抽一,官府十税一,农户们自己还能剩下□□成粮食。到如今,地主十抽四五,官府十税四五,农户们辛勤劳作一整年,自己手里只剩下十之一二,即使有地种也一样活不下去。

“十抽五?”那难民环顾四周,道,“你以为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因为朱庄主说,他的田租十只抽一。十!只!抽!一!”

“什么?!十抽一?!”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吧??”

“十抽一还不算呢!朱庄主说,田租每年秋收之后实收实算。”那难民满脸难掩的兴奋,“天下竟有这样的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