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把手里的牛角梳放下,小声道:“今儿一大早,那些平常躲着咱们府里,恨不得绕开走的几家,都巴巴的补送了年节礼过来,前面的管家都支应的,恨不得生出八手八脚来呢,忙乱到不行,咱们今儿可也有的忙了,姑娘还未起的功夫,外面回事的丫头婆子,可就站满院子。”

宛若扫了眼窗外,虽模糊,可影影绰绰,院里真站了不少人。宛若心里叹口气,这是什么劳碌命啊!若是以前,便是让她帮着管点儿事,也不过虚应付过去,这些账册晚上回来一总交给承安,她在一边吃茶看书瞧着,他就能处理的妥妥帖帖的。

说起来,承安真是个千古奇才,她就没见过什么事能难倒他的,诗书,骑射,甚至兵法谋略,还有这些最世俗琐碎的小事,他都一瞧就明白的,或许正因为这样,才慧极必伤,想到这些,宛若就觉得人世无常,了然无趣。

别管怎么说,皇上的圣旨下来,算是救活了苏府,从门庭冷落到门庭若市,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就是王家都好了许多。

宛若过去给外租母拜年,老太太还搂着她说:“可是我这搁在心尖子上疼大的外孙女,还有点福气,入了太后的眼,嫁进王府,也算一门可心的姻缘了。”

都高兴,可就有一个人恨的不行,就是宛如,宛如虽说时来运转嫁进柳府,可心里也不怎么顺意,首先,这嫁的一点不风光,不声不响稀里糊涂一乘小轿就抬进了府,圆房的时候,柳彦宏自然是哄着顺着她,也算体贴,可第二日,下面人一声苏姨娘,苏宛如这心里就跟忽然吃了个苍蝇一样膈应的慌。

从刚记事起,她就听腻了姨娘这个称呼,丫头、婆子、奴才、小厮,见了她娘都称呼一声周姨娘,她娘混了半辈子,刚熬上一声二太太,就被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自己如今也是姨娘,且,她这个姨娘还不如她娘那时候金贵。

至少那时候祖母对娘很好,如今除了柳彦宏,这柳府上下,从老太君到下面的小丫头,对她就没一个好眼色的,代答不理,根本没当一回事。

柳彦宏这男人就前面半个月热乎,后面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了,宛如心里憋着闷气出不来,若是宛若不如她,她或许还能消停,可偏偏宛若的命这般好。

同样是圣旨,她不过是翰林府嫡子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侍妾,而苏宛若却是名正言顺的亲王妃,她跟宛若争了这些年,最末了,落个这样的结果,她怎能甘心,存着阴毒的心思,就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来。

思念如草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庆州玉门郡,正值严冬,虽是西北荒凉之地,一场大雪过后,护国公府后宅也是一片玉树琼花,别有天地。

雪压青松,竹槛气寒,窗外不远处便是西岭之雪万仞山,这里距北辰京城何止千里,极目之处,便是望穿秋水也望不见伊人芳踪,她可安好?她可快活?如今京城是否也是如此大雪,大雪过后红梅初绽,陪着她赏雪烹茶,窗下对弈的,却是何人?

这种思念从离开京城那一刻,就开始扎根在承安心里,那样的思念,就如荒僻处无人照料的荒草,恣意疯长起来,到了清江边上,已是茫茫草野,不着边际。

金蝉脱壳,李代桃僵,这个计虽是早就布置好的,可使唤起来,依然令承安犹豫良久,干系到若若,他拿不起,也放不下,可七叔那句话说的对,只有先强大,才能儿女情长。

如果继续在北辰逗留,他跟宛若根本没有可期的前景,寥落的结局,从来就不是他要的,他想给若若的,是长长久久岁岁年年的朝夕相对,因此,即使难舍依然要短暂分离,可这思念啊!却总是朝夕既来,涌上心头,令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

戚忠一走进潜龙居,就看见那边窗下负手而立的承安,不,如今该说慕容熙,这是兰妃咽气前说的字,南夏国名正言顺的皇子,如果不是奸佞相害,戚家一族如今尚在,兰妃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慕容熙也该是一国储君,哪至于颠沛流离十数载光阴,换子易名避祸求生。

自他出生起,这十数载戚忠都没见过承安第二面,可他的安危,却是戚中生命中的头等大事,他活着,就为了报仇,为了给小姐,为了给戚家满门报仇,让小主子得回本该属于他的地位,以报戚家大恩,以全跟小姐的主仆之谊,这是大义,也是他苟活至今的目的。

小主子很出色,应该说太出色,无论谋略,还是心计,都非常人能及,甚至,自己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年纪不大,心思却沉,可有一点他却怎样隐藏不住,那就是儿女之情。

他对那位北辰苏家的姑娘,这份情放的太深,深到戚忠觉得,那个北辰的苏宛若,说不准就是小主子的劫数,青梅而生,竹马相伴,这份情难舍难分,只这敌国之女,何以匹配,可古往今来,这情之一字都是最最难的,参不透,解不开。

戚忠微微一叹,承安回头,戚忠略一摆手,袅袅婷婷进来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头,年纪不过二八,翠衫茜裙,颔首而立,身段窈窕,眉眼生的甚美,肤白如玉,朱唇腮荔,眸光微闪处,妩媚含情。

即使承安,也不近微微怔了一下,眸中的惊艳,虽一闪即逝,戚忠还是捕捉到了,倒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这是芙蓉,性子温顺,善歌舞,知诗书,精棋画,服侍公子倒正合适。”

“服侍?”承安目光划过戚忠,戚忠忽然就有种,自己所有心思都被他看透的感觉。

承安清淡一笑:“劳忠叔费心,只是我自己一个人惯了,平常有小厮随从就好,别人倒使唤不惯的”

戚忠微一愕,还是挥挥手,让那个女子下去了,承安开口询道:“皇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戚忠点点头:“慕容宇伤重,恐命不久矣,清江一战,虽说胜负未分,可也算两败俱伤,如今咱们庆州的兵力未动,若是再战,皇上必要用我庆州之兵,到时虎符在手,咱们即可直捣黄龙,清君侧,诛奸佞,慕容宇的命拖不过正月,最迟二月初,皇上就会调我回皇城,倒是大事可成”

说着顿了一下,迟疑的道:“另外,北辰那边传来消息,柳元帅之女柳彦玲,赐婚十一皇子朝赵睎,就在正月十五成大礼。”

承安一愣,柳彦玲跟赵睎,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如今北辰指望着柳长清,因此柳府跟着风生水起也是意料中事,只赵睎这么甘愿娶柳彦玲,倒真有些令人意外。

赵睎的心思,承安是最清楚不过的,从小到大,他惦记的也只若若一个罢了,那么霸道的皇子,对若若低声下气,什么好的东西玩意儿,都巴巴的送了来,若若略笑一笑,他能欢喜好几日,若被排揎一顿,阴沉着脸,不知道身边哪个宫女太监就受了牵连。

有时候,承安挺羡慕赵睎的,可以这样正大光明去惦记着若若,不像他,明明心里在意,还必须忍耐着,用弟弟的身份去接近她,消弭她心里固有的戒心。

要说承安这次回南夏来,最担心的也是赵睎,以赵睎皇子的身份,胁迫若若嫁他,仿佛轻而易举,尤其王家苏家如今已大不如前,故此,戚叔告诉他这消息,倒算个大好的消息了。

“可有苏府的消息?”

戚忠目光略闪了闪:“苏王两府,虽远不如之前门庭若市,倒也过了这个平安年…”

戚忠出了潜龙居,身后副将小声道:“公爷是不想公子知道苏姑娘与睿亲王的亲事吗?”

戚忠回身看看:“暂时瞒着公子吧!这样嫁了倒好,省的将来麻烦。”

事到如今,宛若也是这个心思了,嫁了赵琅也好,从此深宅侯门了此一生,也算平安和乐。别说她,整个苏府乃至王家,如今都是这样的想法,只求平安,可惜这平安也不容易就是了。

过了除夕,京城就闹热起来,一个是预备正月十五的花灯节,一个就是十一皇子大婚,如今可着北辰,谁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这位十一爷,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帝位所属,那就是将来的皇上。

娶的虽是王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还是大功臣柳元帅之女,故此,京城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升斗小民,都来凑这番大热闹。

过了正月十三,沿长街两侧各府门前,一直到市集两侧,买卖商家檐廊棚账,已挂起各式花灯,到了十四夜里,已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街上行人也都三三两两多了起来,搁在往年这时候,承安,她,彦玲还有从宫里偷跑出来的赵睎,四个人早就上街溜达瞧热闹去了,连着逛,逛到过了十六才消停,猜灯谜,看花灯,赏夜景,吃那些街边的小吃食,只是经了六年前那次绑架,总有大内侍卫紧随其后,这么想来赵睎说自己偷跑出来的,恐怕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有意成全的,同样的皇子,比起其他人,赵睎几乎拥有了皇上全部父爱。

“姑娘,若是想出去逛逛也使得,老太太说了,多让几个婆子跟着就是了”

宛若却摇摇头:“自己去逛,愈发显得孤清,就在这观月楼上瞧瞧便可”如意指了指那边柳府道:“姑娘瞧,柳府这几日真热闹呢?”

宛若笑了:“皇子娶亲,彦玲这个王妃终是随心如意了,论说,我是该送一份贺礼过去的”

略想了想,宛若道:“等一会儿咱们回去,你把这些年十一爷送我的东西,都归总在一起,让人送进宫去,另外,把我前些日子绣的那副和合如意的绣屏送去柳府吧!也算我的一番心意”

如意道:“姑娘好心,可奴婢瞧着,十一爷跟柳姑娘说不准,领不了姑娘的情呢”

“他们领不领情,有什么打紧,不过成全我自己的心罢了。”

如意应了一声,回去就开始收拾,收拾到了快二更,才收拾妥当,站起身瞧了瞧,也有珍玩玉器,价值连城的摆件,也有可爱质朴稀罕的小物件,竟是整整三大箱笼的东西,摆在当屋地上。

如意道:“平常却不理会,如今这一收拾,才知道十一爷真是送了姑娘不少好东西呢,倒是难为他这番心思,用的如此精致,只可惜…”

宛若瞥了她一眼,侧头忽看见博古架上摆着的十八铜人,指了指:“把那个也放进去还给他,如今他成亲了,若娶的别人还好说,偏娶的彦玲,赵睎送我的东西,估摸她比我记得还清楚,倒是不能落下一两样,省的她多心。”

“多心?”如意哼了一声:“多心又怎样,姑娘就要嫁给睿亲王了,她便是成了十一爷的正妃,见了姑娘,也要称呼一声婶婶的,这长幼有序。”

宛若摇头失笑:“明儿一早就让人送去便了,莫惊动旁人才好”

宛若原想悄悄就把这些事了了,可这三个箱笼一送进霜云殿,摆在赵睎面前,那就跟三大箱子炸药没甚区别。

赵睎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着,眼睛瞪得大大,死死盯着这三个打开的箱笼,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哪怕旧年间,他送给她的谢公笺都一张不少,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宛若这是认真要跟他分个一清二白,想着老死不相往来了。

赵睎脸色阴沉了半天,那勃发的怒意,令一边的小春子真有些心惊胆战,心里是不住念佛,求菩萨保佑,好生过了这一关才好。

他正在哪里叨念,赵睎忽然吩咐一声:“你们几个,抬着这个跟我走。”

说完,也不理会小春子,怒气冲冲就出了霜云殿,小春子心里真是七上八下,那么忐忑,就他们家这位爷的性子若是上来,以前提一提苏姑娘,即便有十分火气也能熄了七八分,如今这点火的正是苏姑娘,谁还灭的了,只是真猜不透啊,巴巴抬着这些东西去哪儿?作甚?

十一成婚

赵睎带着侍卫直接闯进王家府邸来,以前这位爷来过几回的,门口守门的老人,都知道这位爷不是个善茬,以前不能惹,如今王家这样儿,那更是惹不起了。

且这位爷,不像以前一样,每回来都笑模笑样的一脸亲和,如今这黑着脸,瞪着眼,瞅着倒像来寻仇的,哪个敢拦他,不是活腻了吗,就这么任他一路闯进内院来。

先头宛若就住在老太太边上的厢房里,老太太后来疼惜外孙女儿,怕宛若嫌她这里人来人往吵闹,便把那边不远处梅竹馆给了宛若安置。

顾名思义,梅竹馆廊前植了数百竿修竹,屋后却有几颗虬枝老梅,夏观竹,冬赏梅,倒别有一番乐趣,平常这里少有人来,因赵睎这样,还真是梅竹馆头一番热闹。

赵睎这魔王性子一上来,那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带着侍卫,气势汹汹就进了梅竹馆,这么大动静,怎可能宛若不知道,别说宛若了,就是老太太,宛若的舅舅,舅母,和几位表哥,都闻讯赶了过来,见着赵睎急忙要磕头见礼。

赵睎连理都不理,就定定望着站在廊上皱眉而立的宛若,抬手指了指地上的箱子,恨恨的道:“你倒是跟我分的清楚明白,一点都没多没少的,有些我都不记得了,你还巴巴的送了回去,可见,从开头到现在,你从来就没认真要收过我的东西,恐怕是每一样都单搁起来,就等这时候一总的还了我。”

宛若却没辩驳,只淡淡的说:“十一爷乐意怎么想怎么想,如今我们都大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男婚女嫁,更要守个礼节规矩,你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不妥当,不如你自己收回去的好。”

赵睎呵呵笑了:“宛若你这是要认真跟我一刀两断了,既然是你还给我的东西,那便是我的了,随便我怎样发落,都没你的事了,可是这样?”

宛若略沉吟片刻,点点头:“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发落都任你…”

宛若这话说出来,一边的老太太都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位十一爷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原先在宛若面前,还有那么点收敛,如今宛若这话说出来,可不更要激起他的性子来,那性子一上来,真不知道要做出怎样荒唐的事来…

老太太的念头还没转明白,赵睎已经直接下令了:“你们给我砸,就在这儿,把这三个箱子里的东西,都给我砸个稀巴烂,我的一番心意人家不领情,我留着何用,倒不如砸了干净”

几个侍卫听了,不禁楞了一下,几乎不约而同扫了眼箱子里的东西,即便在宫里当差见多识广的,可这箱子里的东西,可都能看出来,不是寻常的玩意儿,这砸了…

“你们没听见我的吩咐吗?”

赵睎的语气阴沉狠戾,侍卫哪还敢迟疑,让砸就砸吧,反正不甘他们的事儿,手里的刀剑不顺手,就去搬那边的石头,小厨房里劈柴的斧头,噼里啪啦一顿砸,那些精致稀罕的玩意儿,不到片刻,就成了一堆破烂儿。

赵睎仿佛跟宛若赌气一样,砸完了,还这么望着她道:“这些都是我过去的心意,你不领,从今儿起,我这些心意就没了,若是顺着你,哄着你不成,那就得按我的意思来,你信不信,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都嫁不成皇叔,你最好收了这些心思,除了我,你这辈子谁都不能嫁。”

撂下这些话,扭头就走了,老太太叹口气,拍拍宛若的手臂,带着人回自己院子里去了,进了门,靠在榻上都发愁,忽然想起什么,忙坐起来吩咐:“福润家的,你去知会府里上下的丫头小厮们,今儿这事儿,不去透出去一个字,尤其旁边的翰林府里,若是谁嚼舌头,一律打死,绝不宽待。”

福润家的忙应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老太太放心,这事儿老爷太太都省得,早都吩咐下去了”

老太太才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宛若丫头命里的孽障,当初怎的就没想到有这样的事儿,不然,真不该让她进宫去的,也就没这后面的糟心事了”

福润家的忙劝道:“老太太这话说的,要是都知道以后的事儿,可不都成神仙了,横竖我瞧着咱们姑娘,不是那命不济的,这不柳府的亲事没了,就嫁进睿亲王府去了,前些年,哪里会想到有这样的事儿呢”

老太太点点头:“这话儿说到对,只这十一爷对宛若这番心思,我瞅着太过执拗,如今倒是没什么,我就是虑着以后,若以后十一爷真有贵极天下的那一日,可会放过宛若。”

福润家的倒笑了:“老太太可真是想得远,我倒是觉得是多虑了,这男人家哪有真情种,不过就是当时那一阵,跟抽魔风一样,扭过头,眼里不就进了别的人,不说别人,就说柳府的公子,以前听说为了咱们姑娘那位庶姐,不都得了相思病了,那边上人愁的跟什么似的,差点一命呜呼了,可娶了进府,这才多长日子,可不就寻常一样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

“那贱丫头坐下这等没脸的事儿,合该就是这么个命,若是真得了意,可不乱了人伦规矩,唉!以后的事儿以后再想吧,如今宛若丫头的嫁妆可要备下了,苏府是不能指望的,你把这些年我存的那些私房归拢归拢,都给宛若丫头添进去吧,我还能活几年,就盼着她能安稳无忧的过日子就行了,只别有变数才好,如今我这心啊一天一天都惶惶的,怕有什么祸事,如今咱们王家,可经不得丁点儿的风浪了,横竖看造化吧!”

正月十五这一日,柳彦玲十里红妆送嫁入宫,皇上封赵睎亲王爵,迎娶王妃,真正的皇家大婚,虽日子有些赶,可依旧体面奢华,该有的一样儿不少,红灯,鼓乐,绵延成片,逶迤进入宫门。

霜云殿张灯结彩,国礼,家礼,夫妻礼行过之后,柳彦玲就送进了霜云殿的喜房,羞涩,期待,窃喜,还有对未来的憧憬,柳彦玲跟所有新嫁娘一样,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去那些年的旧事。

宛若说的对,细细想来,她好像喜欢的真是赵睎,而不是她自己一直以为的承安,真正是个糊涂的傻子,两人见面伊始,就动手打了一架,可不真应了娘亲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吗?

柳彦玲这边还乱七八糟想着过去的事,忽听外面的喜嬷嬷道:“给王爷道喜”

“道喜?好,好啊…”

“啊…”赵睎两声好字出口,忽听一声叫传来,接着就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柳彦玲一惊,伸手把头上龙凤挑金的红盖头拽了下来,几步就冲了出去。

边上的嬷嬷宫女也不敢拦她,都是这霜云殿的老人,哪个不知十一爷的心思,这些年可不就落在一个苏宛若身上,如今巴巴的娶了王妃进来,却是柳府的小姐,这位小姐可是十一爷的死对头,两人一向互瞧不顺眼的,这成了夫妻,不是把两头牛楞往一块儿拽吗,这洞房花烛夜,能过顺当了才新鲜呢。

这不,十一爷刚进来就开始找茬,门口贺喜的嬷嬷不是霜云殿的人,是柳彦玲娘家带过来使唤的,上前贺喜的话没说明白,就被赵睎抬腿一个窝心脚踹在地上,揣在地上,还不饶过,扯过边上的小春子手里的拂尘,没头没脸就狠抽了下去,那嬷嬷哪料想这样,惨叫声儿跟杀猪一样。

柳彦玲从内殿奔出来,抬手就拽住赵睎手里的拂尘:“赵睎,你疯了…”

赵睎抬头盯着柳彦玲,有些楞楞的怔住,眼神发直的看着柳彦玲,头上明晃晃灿灿然的凤冠,那一身明丽的大红色,若是穿在宛若身上,该是何等好看…

柳彦玲拿不准他的心思,却被他看得有点羞涩起来,手一松,有些羞恼:“你这么瞧着我作甚?难不成不认得我了?”

她这一句话倒跟灵丹妙药一样,赵睎瞬间回过神来,眼中瞬间涌上厌烦不耐,一抬手指着她:“你穿这样丑死了,比你平常还丑千万倍。”

柳彦玲也是锦衣玉食。父母宠溺着长大的公侯千金,哪受过如此难听的话,加上性子本来也不多好,这一听,不禁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赵睎你说什么,别当我不晓得你那心思,不就是宛若的缘故吗,若今天这身衣裳,这凤冠下的人是苏宛若,恐怕你美的都上天了吧!可惜你惦记着想着也没用,她即便没成了我嫂子,也是你婶婶,这辈子,你都想不着她去了…”

牢狱之灾

赵睎大怒,一伸手掐住柳彦玲的脖子,推着她,直接按到那边隔扇门上,隔扇门的镂空葡萄缠枝,跟柳彦玲头上的凤冠,膈的她脑袋一阵阵疼,且,柳彦玲突然发现,赵睎是认真要掐死她的,不是玩笑,他的手劲儿奇大无比,竟让她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后面的宫女太监一看不好,就是拼着命也得上前,横是不能让十一爷这洞房就亲手扼死王妃,可谁一上前,就被赵睎抬脚狠狠踹出去,真是一副要掐死王妃的劲头…

赵玑匆匆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十一掐着新王妃的脖子,目眦欲裂,柳府千金,一张小脸已憋得通红,手握着十一的手拼命掰,这哪是新婚夫妻如胶似漆的样儿,竟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玑不禁皱眉喝道:“十一你胡闹什么,你们还不上去拉开,真要闹出人命,你们谁也别想活”

两个大内侍卫这才上去救下柳彦玲,柳彦玲剧烈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劲儿来,螺钿扶着她,给皇上磕头,凤冠都歪了,脸儿也是红红白白的,很有些狼狈。

赵玑皱皱眉:“罢了,扶去宣太医来瞧瞧,你们俩也闹得太过了,怎么说也是从小认识的情分,该着比别的夫妻更亲近些,怎的倒跟仇人一样,你死我活的。”

柳彦玲缓过来劲儿,哼了一声:“父皇可问问他,从小一起情分的另有其人,他不痛快了,便要掐死我撒气,殊不知即使掐死了我,他心里的念头也难如意的。”

赵玑目光一闪,落在柳彦玲身上,柳彦玲才闭嘴微微低头,赵玑这才发现,这柳府千金的确跟苏宛若不一样,为人处世差的太多,真正是个沉不住气的,这样吵嚷的都说出来,传出去像什么话,何况这里还有个睿亲王在。

赵玑扫过赵琅,赵琅只是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倒好像什么都没听着似的,这个弟弟太聪明,要说小十一平日里也颇有心计,只一遇上苏宛若,就没了丁点儿筹谋,真真孽障。

若是苏宛若真嫁给赵琅,将来这麻烦小不了,若是小十一抢来,可不是冠绝古今的丑事了,这侄子跟婶婶,君臣人伦乱不得。

想到此,皇上面色略缓,叫过赵睎俯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便起驾回宫了,睿亲王却落在后头,抬脚出了霜云殿,忽然回身对赵睎道:“十一你这样再闹下去,第一个害的人就是宛若,这是你想要的吗…”

赵睎一愣:“我不会害她,我喜欢她,这辈子都只喜欢她一个,所以她不能嫁给皇叔”

赵琅幽幽叹口气:“嫁给我能抱一世平安,这不好吗,且,你喜欢她,她喜欢你吗…”

睿亲王出了宫门,他的贴身侍卫上来低声禀报:“皇上私下里在查八年前的事”睿亲王一楞上了车从前到后想了一遍。

这件旧事,当年审的是有几分糊涂,因为干系到苏家,当时王家正得势,皇上便没追究,若是真追究起来,别说苏家脱不开,就是王家也得跟着受点牵连,最重要,若是没了苏家嫡女的身份,宛若嫁给他这事就难成了。

难道皇上想要的就是这个,可死无对证了,当时的那两个人都死了,如今估计连尸骨都化了,若是皇上要查,肯定是从刑部开始,赵琅掀开轿帘吩咐:“去刑部张大人府上。”

赵玑原先是真想放苏家一回,毕竟事儿过去了,当年苏宛若是真护住了十一,可真是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苏宛若也是他不得不治苏府罪的关键,太后除夕夜逼着他下了赐婚旨,若是十一的婚事顺顺当当过去就算了,偏十一这执拗的劲儿,让他放开苏宛如,这辈子恐怕难了。

思来想去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干脆赐死苏宛若,这肯定不行,十一哪里就过不去,另一条路,就是先打掉苏宛若身后的家族和倚仗,孤身一个女子,还不怎么摆弄怎么有了。

有了这个心思,皇上便开始着插八年前的事儿,就跟博弈一样,这边是赵玑,那边是赵琅,兄弟两个暗处博弈,竟让赵玑没找到丝毫破绽,赵玑第一次真正领教到这个亲弟弟的厉害,竟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

可惜即便睿亲王算无遗策,依然漏算了苏宛如,她为了自己心里对宛若的嫉恨,连亲爹娘都舍得,何况全族。

正月十五赵睎大婚,正月二十,大内总管苏德安亲领圣旨到了苏府,绑架皇子,辱没皇族,罪不容诛,抄家下狱都算轻的。

不过一转眼就是天上地下,真是祸福难料,荣辱不知,来抄家拿人的是苏澈同年刑部那位张大人,见苏澈似有疑惑,叹口气凑近他低声道:

“年兄今日之祸,竟是起于妇人之心,着实冤枉”

“妇人?”苏澈微楞:“你说映雪?”

张大人微微点头:“年兄这个妾氏实在荒唐,竟然自己去刑部投案,就连我都差点被牵连进去,不过年兄也不用太担忧,横竖还有你们家姑娘,睿亲王着实看重的,即便不能官复原职,性命至少无忧。”

苏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年自己的一念之仁,竟落到如今满门老少下狱的结果,早知道如此,他当时真该灭了口干净,或许再往前,一开头就不该娶她,可惜悔之晚矣。

刑部大牢内灯光昏暗,更觉有股刺骨的寒冷,别人还罢了,王氏怀里的小婴儿,打一进来就不住啼哭,王氏跟大杨氏宛若三人轮流抱着哄,都哄不住。孩子知道什么?就知道饿了,我要吃,渴了,我要喝,哪受过这种又冷又饿的罪。

王氏心疼的直掉眼泪,可也知道无法,到了这种地步,性命保不保得住都另说,谁还在意温饱,只是他的儿子啊!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

“娘亲别着急,好在外租家无事,怎样也有些照应”王氏一叹:“娘就怕这才是祸始…”

话音刚落,就见那边一行人逶迤而来,手里提的六角宫灯,瞬间点亮了刑部大牢,金冠蟒袍气宇不凡,正是睿亲王赵琅。赵琅身后是承平的奶娘还有如意。

睿亲王远远就听见了婴孩的哭声,在空旷的刑部大牢异常清晰,不禁皱皱眉,最终自己还是没护住她的。

牢门打开,奶娘进去接过承平,坐在那边一张破凳子上,解开衣襟喂奶,孩子小嘴急切的捕捉到奶/头,一边用力吸,一边抽搭,甚为可怜。

王氏大杨氏宛若都跪下就要磕头,如今落魄,能雪中送炭实在比什么恩情都大,赵琅急忙扶起大杨氏王氏道:“太夫人夫人何必如此,此事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便是翻出旧事,那周氏母女俩的罪过,也不能牵连全府上下的性命,本王定会竭力周全。”

赵琅这话实是安慰之词,说起来这件事本不大,皇上八年前恐已得知底细,当时王家正得势,小十一也未长大,便隐下了,如今翻出来重重的办,说穿了,也是因为十一。

赵琅暗暗一叹,目光落在一边的宛若身上,灯光中,她没有丝毫害怕,或是委屈的表情,一个锦绣窝里长起来的大家闺秀,面对如此境况,依然能做到淡然相对,宠辱不惊,赵琅再一次为宛若心折。

要说女子,明眸皓齿,姿色妍丽,身段窈窕,性子温顺,能歌善舞,琴棋书画,大约就能算十全十美的女子了,这样的女子并不少见,尤其他们皇家,这样的女子,几乎可以唾手可得。可如宛若这样的,却真算可遇不可求。

或许她的姿色不够妍丽,年纪也不大,身段未长成,性子远远称不上温顺,琴棋书画,都过得去罢了,也不能说多精,样样不算拔尖,可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安定,或者说看破世事的豁达,与她小小的年纪殊为不和,可越是这样,越使得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大异与旁的女子,才惹得小十一如此的放不下,别说小十一,一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就是自己…

赵琅脸色不禁暗红,轻咳一声道:“如意是你的贴身丫头,身契却在王家,本来是送回王家去了,她竟偷着跑到我府门前跪着求我,非要来这里服侍她家姑娘,我便带了她过来。”

宛若拉着如意的手,恨不得打她一顿:“你傻啊!我不是让你先回去王家,难道我死了,还得搭上你一个不成,能逃一个是一个,这样不是忠心,是傻,知道吗?”

宛若急起来,说的话也顾不得再装腔作势了,如意却执拗的嘟着嘴道:“姑娘忘了,上次咱们说好的,用不着姑娘替我想出路,姑娘在哪儿,我哪儿,姑娘若是死了,我活着可有什么意思…”

你可愿意

“傻丫头…”

宛若哽咽了一下,若是换了她,早能跑多远跑多远了,可如意却傻傻的跑回来,陪着她坐牢,这份情谊比什么不珍贵,凉薄如宛若,都不禁深深被感动了。

赵琅却低声道:“我可否与姑娘单独说两句话?”

旁边的狱卒忙道:“请苏姑娘跟王爷去前面小的值班的屋里坐一会儿,小的哪儿还留着些好茶,也让小的进进心”

这狱卒话是这么说,等到宛若跟赵琅进了屋,他端了两杯盏茶进去,就忙着回避了。屋子也不算很干净,却拢着一个炭盆子,暖和了许多,是狱卒值班的屋子,屋里盘着炕,对面有张缺了角的八仙桌,上面燃着灯,一灯如豆,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