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使得吗?”

“使得。”

“识字吗?”

“嗯。”学了一个多月,常用的繁体字是能认会写了。

“我方才见你在易馆书阁参阅,莫非是对易学也有所涉猎。”算学术数呗规划到易学当中,但通常所指的易学,则是更高一层的学问。

“只是喜欢,随便看看”余舒含糊道。

裴敬很会察言观色,知晓余舒不愿多讲,就转换了话题:“余公子是否听说过我泰亨商会?”

余舒摇头。

裴敬暗自苦笑,原本是打算用商会的名声来获取她的信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泰亨是义阳城中最大的商会,名声极佳,若你家中有老人或认识的从商者,一打听便知晓。”

余舒她对古代商会没什么概念,因此单听裴敬讲,并不觉得厉害,殊不知,这泰亨商会在义阳城中,就是孔纪刘三家,都要给几分面子。

“是我孤陋寡闻,裴先生莫要笑话,”余舒几块点心下肚,又喝了一杯热茶,胃里舒服了,才直言问道:“不知先生因何找我?”

裴敬就在等着她问,这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想找余公子来我们商会,帮我打点些账目,我每月发给你银钱,不知你是否乐意?”

余舒一愣,才知这人竟是要招聘她,不由觉得此人草率,就道“裴先生,恕我直言,贵家这么大一个商会,真要找账房先生,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子,何况,您觉得我这么点岁数,能懂得做账吗?”

裴敬笑笑,心里对余舒的直言多了几份好感,道:“余公子岁数是不大,但算数的能力却不差,裴某经算这些年,这一点总不会看错人,义阳城中的算师多有家门归属,要找好的账房先生并不容易,你要是愿意,我大可以指点你入行,做账不难,只要你有心学。这样,你若是答应,我就先收你做个学徒,每个月支你二两银工,待你出徒,一个月再给你算五两。”

裴敬打的好算盘,他说这一个月,也是给余舒一个考察期,假如余舒不能让他满意,介时再辞了就是,不过是浪费二两银子,一些精力。

听闻这条件,余舒有些心动,一个月五两银,这在义阳城平民中可算是高收入了,虽说她今天一个上午就赢了十多两,但赌博并非正途,偶尔赚个外快还行,哪能当正经的营生。

她本就有做生意发家为将来开建易馆铺路的念头,能到商会中待一段时间学习,必然对了解古代商市有所助益,假如这位裴先生没有哄骗她,泰亨商会倒是个好去处。

至于学做账,开玩笑,那可是她的老本行,论做账的本事,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领先他们这些古人五百年还是有的。

介时只要装装样子,跟着他学上一个月,再转正就是了。

裴敬见余舒心动,又加一把火,“你若到我商会中做事,便有我商会作保,偶尔到赌坊去玩玩,无伤大雅,看在我泰亨商会的面子上,不会有人为难你。”

这一把火算师添对了,对余舒这个无依无靠的“野孩子”来说,正中下怀:“裴先生容我回去问问家里认,明日再与你答复如何?”

裴敬心中有八成把握余舒会答应,就大度道:“明日早上,我还在这家茶社等你。”

“那我就先告辞了。”

余舒先走一步,哼着一首小调离开了茶社,准备用赌赢剩下的钱,路上买一斤猪肉回去,明天让小修道慧姨家来开荤,打牙祭。

第六十四章 撞了一下腰

黄昏时,佘舒提着一斤肉,腋下夹着几包酥饼,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时,她就发现有人在后头跟着她,就想起来裴敬先前在孔家易馆中的警告,暗自警觉,怎么还有人跟着她,难道见着她和裴敬一起出入,都没能叫他们死心?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眼看前面就是巷口,出去就是热闹的街市,正在慢走的余舒突然撒腿朝前跑,手里的一块生肉颠的一晃一晃,后头也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确是有人在追她!

蹬蹬蹬,眼前一亮,她奔出了巷子,不理身后细小的闷哼声,鱼儿一样钻进了人群中,朝着热闹的长门铺大街跑去,头都不敢回,因而并未看见,在她跑出来片刻后,一名头戴斗笠的颀长人影信步走出了巷子,静静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巷子里头的一条馊水沟边上,有两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水坑里,墙边跌落了一把粗糙的匕首。

勉斋中,曹子辛正在整理书架上被客人翻乱的纸张,余光瞄见人影冲进来,扭头就见一身蓝布衫,额绑发带的余舒扶着柜台弯腰喘气。

他忙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跑的这样急?”

余舒咽了咽唾沫,把手里的生肉递给他,气息不匀道:“刚、刚才有人撵我,好在我、我跑的快,呼!”

曹子辛眉间一紧,声音半沉下来:“谁在追赶你?”

余舒把腋下的酥饼搁在柜台上,绕过他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子上,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饮下去,一抹嘴,摆手道:“没事儿了,几个宵小,哎对了,曹大哥我问你,你听说过泰亨商会的名头吗?”

曹子辛还在想谁追赶她,听到她询问泰亨商会的事,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随口道:“那是义阳城最大的商会,城里几家大商行都有份子,名声不错。”

余舒转着手里的杯子,问道:“那你听没听说过那里头有个叫裴敬的副总管?年纪有四十大点,很是擅算。”

“你是说裴先生?”曹子辛被她话引去注意,绕到柜台后把手里的肉放在桌边的钉子上,道:“义阳城中仅有五位大算师,裴敬正是其一。”

“大算师?那是什么?”余舒又听到一个新鲜词。

曹子辛道:“为了选拔易科良材,朝廷每三年都会在京城办一回大衍试,易学诸科中有算科一门,考取前百名者皆能及第,会被冠称大算师,前三甲,则能被称算子,另有星象科,风水科等,和算科先后考取,能同中其中两科者,则被冠称大易师。”

“这么厉害啊?”余舒不是头一次听说朝廷有大衍试,却是头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行道。

“还有更厉害的,”曹子辛眼睛微亮,语带敬佩道:“若有人三科皆能中三甲,则被敬称‘易子’,由天子亲自加名,只不过,三科三甲太难得,这百年中不过出了二人,一是六十年前的青阳易子,一是二十年前的云华易子,此二人,皆是易科惊采绝艳之辈,真真乃是能断生死,判祸福,可惜只是昙花一现,便随流年去了。”

余舒听得专注,不免好奇问道:“为何说是昙花一现?”

曹子辛低叹道:“当年云华易子同先皇长公主成就一段良缘,然两人成婚不到两年,长公主便病逝,云华易子竟随他殉情,两人故事为后世人叹。”

这里头还有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啊,余舒砸吧了一下滋味,道:“这云华易子倒是个重情之人。”

曹子辛点点头,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笑声道:“和你讲了这么些,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起来打听泰亨商会的裴敬?”

余舒挠挠下巴,“我今天遇上他了,他请我到泰亨商会去帮忙做账。”

曹子辛惊讶道:“找你去做账?”

余舒听出他话里不信,佯作不悦道:“这么找我不行吗?”

曹子辛摇头:“我是说他这么会招到你,你和他认识吗?”

“今天才认识,”余舒想了想,还是把她上午在赌坊赌易以及和裴敬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直到讲完,才发现曹子辛脸色不好。

“曹大哥?”

曹子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训到:“你一个姑娘家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头一次见到好脾气的曹子辛生气,余舒缩了缩脖子,心里也知道她今日冒失了,遂弱声道:“我哪知道那里是赌坊,不是进去看了才知道嘛,见人都在赌数,那题目我又会做,就赌了几把,我留有分寸,都没敢赢多,哪想就被人盯上了。”

要是别人和她发脾气,她不见得会理,但曹子辛不同,这个人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了她一把,三番两次的帮她,她嘴上没说太多,心中尽是感激,喊他一声曹大哥,是真心实意的。

曹子辛皱眉,这又想起她之前急匆匆跑回来的事,“你说有人追赶你,就是因为这个?”

余舒点点头,又不满道:“那位裴先生说,我同他一起那些宵小就不会为难我,谁想他们还是要打我主意,看来他的面子也没那么大。”

见她没有反省模样,反怨起旁人,曹子辛没好气道:“以后那种地方不许再去,下次要到万象街就喊上我。”

“哦”余舒表面上答应的好,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我去收拾店面打烊,等下带你到慧姨那里吃云吞。”曹子辛道,自从余舒开始喊赵慧作慧姨,他也就跟着改了口,他今年刚满二十,赵慧大他十二岁,这样喊也没错。

“我来帮你。”余舒从凳子上蹦下来,不想腿一软,竟朝前跌去,慌忙间伸手往前一抓,从背后抱住了曹子辛的腰,额头撞在了他的腰背上。

“啊”

四月的天气很是暖和,曹子辛只穿了两件单衣,腰上紧挂着两条纤细的手臂,那一小声低呼,灼热的呼吸透过衣衫,就吹在他背脊上,似是有什么在心口上轻刮了一下,惹得他身体一僵,地下头,伸手握向腰间,快要碰到那两截露出衣袖的细白手腕时,背后的人却先一步抽开了,听见余舒的嘟囔声,他才发觉刚才失态。

“曹大哥你的背是石头做的吗,磕死我了。”

余舒扶着柜台站直了腰,低头揉着额头小声抱怨,曹子辛咳嗽了一声,“坐着等我。”

“恩”余舒应了一声,待曹子辛绕出去竖门板,才放下额头上的手,露出一张热红的脸,扭头偷看了一眼曹子辛挺拔的背脊,暗啐了自己一口,为刚才的丢人举动郁闷了一下。

关好店铺,天刚暗下来,曹子辛和余舒去到赵慧的馄饨摊上吃晚饭,不需要招呼,赵慧一人给他们端了一碗鸡汤云吞。

余舒把酥饼的纸包打开,拿了一块递给曹子辛,又掰了一块去喂正在滚锅的赵慧:“慧姨尝尝,这是万象街上卖的酥饼,放久了还是脆的。”

赵慧笑看她一眼,扭头咬了口,嘴里嘎吱嘎吱响,心里也酥脆,她一个人过久了,自从有了这孩子作伴,劳碌的日子竟又有了滋味,早晚出摊都有人陪,刮风下雨都有个人在,不嫌她唠叨,时常逗她开心,到似是真多了个女儿跟在跟前,乖巧又懂事。

“慧姨,我买了肉,明天刚好下雨,您不出摊我就喊小修来,咱们在家里吃饭好不好?”

赵慧奇怪道:“哪来的钱买肉?”

虽然赵慧买的馄饨里多是肉馅,却也不常吃肉,家里养的那几只鸡子,都是拿来熬做高汤的,真正没吃过几回。

余舒顿时结巴,不想骗她,又怕说出去她去赌钱的事让她担心。

“我补了她一份工钱,”曹子辛道“她时常到店里来帮我的忙,总不好叫她白做。”

“对对,曹大哥补了我一份工钱,”余舒连忙映衬,偷偷递了个表扬的眼神给曹子辛。

曹子辛笑瞥了她一眼,拿勺子指了指她那碗云吞,“快来吃吧,要放凉了。”

“好,”余舒就怕赵慧再问,顺势退回桌边,朝炉子旁的赵慧道:“慧姨,我等下吃完帮您刷碗啊。”

赵慧点点头,虽然多少有些疑惑,却没再追问。

边吃饭,余舒又问起曹子辛泰亨商会的事,将裴敬的邀请详说了一番,向他寻求意见。

曹子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果真想学本事,泰亨商会确是个好去处,只不过,他这样突然请你去做账只怕还存了别的心思,这样吧,明日我陪你一同去见裴先生,帮你探一探水深。”

他肯帮忙把关,余舒自是求之不得,曹子辛是个门清,懂得又多,有他在,自己应是不会吃亏,只是他店里没个伙计,他跟着她去了,勉斋怎么开门。

余舒迟疑道:“那你明天不开门做生意了吗?”

曹子辛伸手指了指天上,调侃道:“方才谁说明日会下雨?嗯?”

第六十五章 薛少爷vs曹大哥

晚上余舒在青铮那做完今天的“功课”后,把准备到泰亨去做事的打算和他讲了,不想青铮会吹胡子瞪眼地训她:“为师教你大易你不好好学,为了几个钱要去那铜臭地方学小科,没出息、没出息!”

余舒暗翻白眼,口中安抚道:“师傅放心,您教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会落下,但我也得养家糊口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借住在别人家,我可不像您,能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混日子,我还有个弟弟留在纪家,指望着赚了钱把他接出来过好日子呢。”

青铮怒道:“混账,谁说为师白吃白喝他们的,是他们乐意供着我。”

“好好好,是他们供着您,可没人供着我不是。”余舒伸手拉住青铮衣袖,诚恳道:“等徒儿赚了钱,有了本事,就自己供着您,给您买好吃的好穿的,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不是喜欢吃鸡爪子吗,介时候我天天买鸡爪子给您下酒吃。”

青铮被余舒这几句话哄得心里舒坦,嘴上却硬道:“哼,为师哪里喜欢吃鸡爪子了。”

“您丢在院子里头树底下的鸡骨头招了多少蚂蚁来,我还能不知道吗?”

被余舒用“您就别装了”的眼神瞅着,青铮老脸一红,瞪她一眼,把袖子从她手里夺出来,挥手道:“爱去就去,别到时候散心而用学不成东西才来怨我教的不好。”

“小气师傅,”余舒嘿嘿一笑,飞快地伸手在他下巴蓄的白须上抓了一把,后跳两步,一转身跑了出去,只听见青铮在屋子里气急败坏地骂道:“臭丫头!又揪掉我两根胡子,哪学来的臭毛病!”

余舒第二天和曹子辛一起去万象街见了裴敬,有他在,余舒几乎不用开口说什么,裴敬见多识广,曹子辛能言善谈,这两个商人是头一次见面,聊的却相当投机,完全将她冷落在一旁,不过他们谈话内容,多同商务有,余舒听的津津有味,就不打扰。

快到中午时候,三个人又去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顿便饭,曹子辛结的帐,余舒很是过意不去,只得默默记下,日后再还给他。

酒足饭饱,临分别的时候,曹子辛才正色对裴敬道:“我这弟弟年纪还小,日后如有不懂事的地方,就劳先生费心多指点了。”

裴敬呵呵一笑,爽快的点头,他阅人经验丰富,很欣赏曹子辛这样仪表不凡,谈吐极佳的年轻人,言语颇多客气,有七分真心道:“今日同子辛一谈,十分畅快,改日我再叫你出来喝酒,可不要推脱。”

曹子辛回以笑容,“乐意之至。”

裴敬又转头对余舒和颜悦色道:“泰亨商会的馆楼就在万象街北面,一问即知,明日早上你到那里去找我吧。”

余舒应声,“往后就麻烦裴先生了。”

裴敬谦虚地摆摆手,同两人话别,三人在酒楼外面分开,裴敬先走一步。

外头下着雨,两人分别撑了伞出来,余舒看看行人渐渐的街道,对曹子辛道:“我要上孔家易馆的书阁去抄书,曹大哥呢?”

曹子辛看看雨势,对她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余舒却站在那里不动,一脸犹豫地看着他。“怎么了?”

余舒吱唔道:“要上二楼书阁得花十两银子买一块书牌呢,要不你先回去吧。”

总不可能让曹子辛到了易馆,在楼底下等他吧,她可不觉得自己脸有那么大,好意思让他等着她一个时辰,可要上二楼又要买牌子,曹子辛又不学易,跟着她浪费这个钱做什么,十两银可不是小数目,勉斋十日的收入呢。

听出她是在替他心疼钱,曹子辛莞尔一笑,“当我和你一样小气么,走吧。”

说罢,他便转身率先朝孔家易馆走去,余舒迟了两步跟上去,想回句嘴,又觉得底气不足,走了几步,忍不住抿嘴笑了。

曹子辛去大厅那买书牌,余舒就垂着两把伞站在楼梯口等他,无聊地仰头盯着对面梁柱上悬挂的两只巨大的红色祥云结,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一句冷声迎面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余舒视线回落,看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俊秀少年,暗皱眉头,明知道对方是个小孩子,不该和他计较那么多,可这不妨碍她讨厌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要不是他,小修和她上次也不会历险,差点把小命都交待了。

她扭过头,直接无视了眼前的少年。

薛文哲今天到孔家易馆来,是想找一本他外公家书库中缺漏的书,进门后,就看到墙角楼梯口站着个人,虽是一身男孩子打扮,却还是让他轻易把余舒认了出来。

时隔二十余日,再见到余舒,薛文哲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既是意外又觉得恼火,还有一些高兴被压在最下面,让他想都没想便赶上去和他说话,可这坏丫头竟然敢不理他!”

薛文哲少年脾气,藏不住喜怒,当下便讥讽道:“听说你犯错挨了打,被纪家赶出来了,以为你饿死在外头了,看来是活的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余舒没见过这么没眼力界的,明明她都不搭理他了,还在这儿说的这么起劲。

“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还是嘴巴哑了?”余舒越是不理睬,薛文哲就越是恼火,一冲动,伸手就去推他肩膀,人还没挨着,手在半道上就被人抓住了。

学少爷扭头一看,见到是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的年轻男人,绿衣素纱,穿着得体,正惊讶这人是哪冒出来的,就听见刚才对他不理不睬的余舒甜甜地喊了一声:“曹大哥,你买好啦?”

这却是薛文哲耳朵有毛病了,余舒本身年纪小,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声音脆响的时候,说什么话都婉转好听,并非是刻意加糖。

薛文哲看看余舒,再看看这个“曹大哥”,脸色阴沉下来,扭着手臂,奈何手腕被捏的死死的,钳子一样,挣都挣不开,少年面子挂不住,不由怒道:“松开!”

曹子辛手指一松,由他脱开了,看着这满面怒气的少年,微微皱眉,问余舒道:“这是?”

余舒随口道,“以前在一个私塾念学的人,”想想又补了一句,“不熟。”

曹子辛:“哦。”

薛文哲:“!”

余舒心里惦记着楼上那本书,没工夫应付薛文哲,就招呼曹子辛:“我们上去吧,这里头的书贵,不过买了纸可以免费抄录,只要不弄坏就行。”

“嗯。”曹子辛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两把伞,把买好的牌子递给她拿着,跟在她后头往楼上走,薛文哲站在楼梯口,看着这两个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肺都要气炸了眼睛一红,口不择言道:“余老鼠,你以前整天围着我打转,还敢说和我不熟!”

余舒脚步一停,忽然开始后悔那天带刘家人去救这小白脸,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简直是阴魂不散。

“这位公子请慎言。”曹子辛转头看着楼下的少年,面有不悦,心里也不大舒坦,什么叫整天围着他打转,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树不是说和他不熟吗?

薛文哲平日是很知礼的,但见到这个同余舒言语亲近的男人,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挑衅道:“你又是什么人,我和余老鼠说话,用得着你插嘴吗?”

曹子辛挑眉,他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年,当然听出对方这话里的一缕酸味,顿觉可笑,莫说他现在是将余舒当成朋友照顾,就是真的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也轮不到个黄毛小子来挑衅。

他正要开口,就听到上面余舒声音:“曹大哥快走吧,不要理他。”

他回头,便见余舒指着脑袋朝他比划,挤眉弄眼道:“这人这个地方有点,嗯嗯,你懂得。”

看她表情作怪,曹子辛忍俊不禁,便没了和那少年计较的心思,点头随她上楼。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薛文哲就这么被晾在那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正要追上去,却被随后赶到的小厮拽住了“少爷、少爷,您刚才跑哪去了,小的好找了您半圈。”

这下人一打岔,薛文哲反倒是冷静了一下,回想方才自己的表现,羞恼的红了脖子,他也不知自己是这么了,原本是要好好说话的,看见着那坏丫头就忍不住想发火。

算了,今天就饶过他,还有那个男的,满脸的风流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偏那余老鼠还一口一个曹大哥叫的亲,明天去上学他非要问问余小修,他姐到底跟什么人混到一起了!

“少爷您往哪里走,不是要买书吗?”

“不买了,回去!”

“少爷慢些走,外面路滑,小的给您撑伞啊。”

主仆俩一前一后追出去。

楼上,余舒蹲在书架下面,把有些汗湿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去翻找出昨天的那本人祸实录,曹子辛先她一步去给她买好了纸张,又随手在书架上捡了一本杂记,见她挑好了书,便招呼她过来坐下。

第六十六章 裴敬的郁闷

余舒和曹子辛从万象街回来,已是傍晚,雨下的很小,赵慧家院子的大门半开着,饭香味儿偷溜出来招人,余舒进门就吸了口气,大声赞道:“慧姨在做什么好吃的,好香啊!”

“先去洗手,还有一道菜就烧好。”赵慧爽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姐,下着雨你怎么还往外跑。”听到余舒声音,余小修端着一摞碗从厨房冒头,老气横秋的小脸圆润了许多。

这一如多年前的记忆中回家的片段,让余舒恍惚了一下,听着身后的关门声,才露出笑容,举着伞大步走过去:“我同曹大哥去办正事了。”

“办什么正事?”

曹子辛道:“是好事,吃过饭再叫你姐对你说。”

他收了伞,自觉的去水缸边舀了半盆水,端到屋檐下,等余舒进去放了东西,招呼她出来洗手,等她洗好了,又适时将干净的手巾递给她擦。

赵慧厨艺了得,不光是会包馄饨,今晚烧了两荤两素,她不知从哪弄来了新鲜的笋子,一盘竹笋肉丝,红红绿绿的卖相,吃起来竟不比余舒那一次在纪家吃的一顿中秋家宴味道差。

余舒和余小修吃的很是痛快,赵慧光是看他们吃饭的香甜样子,就觉得饱足,笑得合不拢嘴,曹子辛偶尔会给余小修夹菜,却因守礼没有照顾余舒。

饭后,雨也停了,姐弟俩请命出去刷碗,蹲在水缸边上说悄悄话:“姐,曹大哥吃饭前说你有什么好事啊?”

“我找了个活儿,在城中一家大商会给人家算账。”

“啊 商会?你能成吗?”

“边学边做呗,嘻嘻,我这么聪明有什么做不成的。你猜猜,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

余小修对她前面一句话撇了撇嘴,但还是配合地猜测:“五角银子?”

他知道他姐原先在曹子辛哪里做事是一天十个铜板,一个月下来就是三角银,既然是大商会,总要多给几个吧。

余舒摇摇头,放下碗对他晃了两根手指。

“两角啊,那也不错了。”还大商会呢,都没曹大哥大方,余小修心想。

“笨蛋,是二两银子。”

“二两!”余小修拔高了声音。

“没错。”生怕余小修不够吃惊,她又得意地补充道:“这是头起,等我学的差不多了,人家说会给我提到五两一个月,怎么样,你姐姐厉害吧?”

“啪嗒”余小修手里的抹布掉进水里,下巴都合不拢了,他长这么大,手里捏过最大的钱,不过是两角银子,现在余舒告诉他,她一个月就能拿五两!

“姐,你没吹牛吧?”

“不信你去问曹大哥。”

余小修站起来就往屋里跑了,不一会儿,又兴冲冲跑了出来,在余舒边上蹲下,小猴儿一样,两只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不说话。

余舒认得这种眼神,是以前常在于磊脸上看到的,名为崇拜的目光,心头一阵乐呵,就凑过头去在他脑门上顶了下,亲昵道:“等我拿了工钱,就给你买新衣裳新鞋子,换好笔好墨给你使。”

余小修挠挠头,“我是个男孩子,没那么讲究,姐你留着自己花。”

余舒低头看看他脚上磨底子的布鞋,还有接了一段布的裤角,心里头发酸,她这弟弟自尊心很强,偏偏是个命苦之人,待在纪家处处受人冷眼不说,每日到三觉书屋上课,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少爷小姐里头,相形见拙,性格里多添了几分自卑,在生人面前总喜欢低着头。

笑笑年纪就整日死气沉沉的,现在他年纪还笑,再这么过个一两年,难保不被磨没了志气,在这之前,她得让他多过过快活日子才行。

洗好了碗,看天色已晚,尽管余小修不情愿走,还是乖乖让曹子辛送他回纪家去了。

赵慧烧了一大锅水,和余舒擦了澡,两个人把院门关好,吹了油灯便睡下了。

第二天还是早起,余舒和赵慧一起在街上摆了摊子,才一个人去泰亨商会找裴敬。

打听了两个人,余舒在万象街北边找到了一家门面气派的会馆,在大门口就遇上了裴敬,打了招呼,裴敬引她去到后院,在两排房舍后头找了间干净的屋子安置她,给她拿了一摞略带霉味的旧账本让她瞧,另附一只崭新的算盘,大概给她讲解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人请走了。

等到他中午想起余舒这号人,再折回来,余舒已是将那一摞账本都砍完了。

“你把这些都看完了?”裴敬吃惊道,他走之前忘了讲,这可是准备给她看三天的。

“都看完了,还有吗?”余舒没好意思说她半个时辰前就看完了,屋里没别的账册,她就偷空练了半晌字。

裴敬只怕余舒是在说大话,暗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喜,就拿了一本账册翻开一面,递给她,试探道:“这一本看了吗?”

余舒只扫了一眼,就点头道:“这上头是说辛巳年八月份淮南的稻米收成和买卖,哦,我刚才瞧见有一笔账没算清楚,折了书角。”

说着她就翻了翻,卡到一页递给裴敬,“喏,就是这里,有一处没算好,是空着的。”

裴敬低头一看,那处果然窝着一个小角,账目上,正有一个空白地方缺着,没有算清,是老道的账房先生故意留着不算做记号的,不是仔细一页页去翻,根本就看不出问题。

这孩子是真把这一摞账都仔细看完了!

这个发现让裴敬既惊又喜,还有些暗愧,为刚才那点怀疑。

“咳,不错,”裴敬清了清嗓子,“快中午了,你先回家去吃饭吧,到下午再来。”

余舒摸摸桌边放的书包,冲他羞怯一笑:“我带了吃的,回家路太远,中午能让我留这儿吗?”

裴敬迟疑,原本他是想对余舒严厉几日,但这孩子已经超出他的希望范围,再去过多要求他,说实话,他这一时半会真不知去要求她什么了。

“那你就在这待着吧,桌上有茶水,喝完了在院子里喊下人,有人来添。”

“好”

裴敬背着手走了,留了个门,到一旁窗下,又回了头,从半开的窗子往里面瞧,就见余舒从包里掏了两个巴掌大的干饼,还有一本小册子,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一边啃着干饼,一边翻看那小册,一点儿时间都不耽误。

这是个能成事的人——裴敬心里跳出来这么个念头,点点头,满意地转步离开了,心想着,等明天让人搬一张软榻过来,好歹让这孩子中午乏困时有个躺一躺的地方。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裴敬就让余舒回家去了,他这是没办法,下午他拿了算盘考验余舒,露了一手双打赤雁的绝活,想要震一震她,没料这孩子请他打了两遍,仅试了两回,就反手学了个原本给他,一粒珠子的位置都不差,结果被震住的那个倒成了他。

这孩子入门太快,太让人省心,反倒叫裴敬有种挫折感,他原本是想要通过教导她培养下感情,现在他还没教两下人家自己就会了,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后天就能直接让她揪错账,大后天就能够让她上岗了?

还好,有一样是能叫裴敬感到安慰的,余舒字写的太慢,一笔一划,停顿不足,就连工整都算不上,只能叫人认出来罢了。

账房先生多写得好字,裴敬一手行书写得十分潇洒,自是瞧不上余舒的破字,就三令五申让她回去好好练字,等人走了,才发信这一个下午就光教她写字了。

余舒不知裴敬的郁闷,她为了尽快拿到标准的五两工钱,今天就特意表现了一下,不过还是有适当的藏拙,没敢表现的太多头,免得裴敬起疑。

就拿上午那一摞账本来说,她一遍看过去至少找到了五处纰漏,却只能把那一个看似标记的空缺指给他,其他的全当是没有看到,至于打算盘时候,怪她一时技痒,没忍住就学了他,好在那一对双打的算盘她用着手生,拨错了两次才找准位置。

余舒从商会总馆离开,先去长门铺街找赵慧,远远地见到余小修在边上帮赵慧收拾碗筷,倒不觉得奇怪,自从小修找到她落脚的地方,三天两头就往赵慧这里跑,帮着她做杂事,赵慧乐得有个孩子陪她,一开始不肯叫他干活,后来倔不过这小子就慢慢随他去了。

余舒心里明白,余小修这怕是在帮她报答赵慧的收留之恩,这么懂事又早熟的弟弟,叫她怎么能不心疼。

赵慧站在炉子边上擦汗,看见余舒,就喊余小修道:“小修把东西放着,你姐回来了,你们俩自己先玩。”

余舒和赵慧打了招呼,见客人不多,就择了张桌子坐下,朝余小修招招手,余小修放下抹布,乖乖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姐。”余小修眼神儿闪避了一下,心想着上午薛文哲那讨厌鬼问他的话,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他姐。

“今天作业写完了吗?”余舒没发现他异常,按例询问他的功课。

“写完了,哦对了,给你这个,”余小修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刘婶拾掇屋子时在你床底下找见的。”

他手里拿的,赫然是一个月前景尘道人送给她的那一颗黄色的石头,滚圆滚圆的。

“还以为丢了呢,”余舒摊手接过来,合起掌心搓了搓,忽然想起来,她有一个月没再去找过景尘,不知道那小白道士的银子花光没有,会不会又饿着肚子睡在梅林里?

余舒觉得她这个猜测的概率很大,啧了一声,觉得这两天必要抽个时间过去看看,免得那么个大活人真给饿死了。

第六十七章 酒池肉林您要吗?

余舒昨日才动念头去探望景尘,第二天下午就抽了空,从商会出来,直接往城东的梅林去了。 那片梅林就在万象街和长门铺街之间的一带地方,走不了多少冤枉路。 河岸边的梅花早就谢了,一丛丛梅树上结着黄绿色的小果子,很是喜人,因为四月人都跑去赏杏了,过季的梅花倍受冷落,这河边上没什么人。 余舒在林子里兜了两圈,没见到景尘,暗自猜测他是离开了,不免就一点失落。好不容易结识这么个武功高强的道士,还没能打听出点龙虎山上的事,人就不见了,连声道别都没有,悔死她了。 余舒沮丧地甩着从地上捡来的一节枝桠,低头从桥上往回走,便没注意到河面上一抹白影掠过, 几个蜻蜓点水, 从对岸一闪掠进她身后的梅林中。 “小鱼。” 余舒脚步一错, 风吹过来, 还以为是幻听, 转过头, 竟见方才走过的桥尾, 正立着一道翩翩白影, 抱袖望着她, 不是景尘还是哪个。 余舒一喜, 丢了树枝小跑过去: “景尘大侠, 你没走啊?” 景尘摇头:“我事情还没办完, 不能走,你来找我么?” 余舒点头:“对啊, 我来看看你。” 看看你饿死没有, 她心里补充。

景尘剑眉敛了敛, 随即松开, 微微一笑,便弱了这河上的春风。 一个大男人, 笑得这么好看干什么, 余舒心里牢骚, 也冲他咧了个傻笑, 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停住。 她没记错的话, 一个月前见他那几次, 他就穿着这一身白袍子, 到现在, 他还是穿着这一身, 除了颜色灰了点, 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该不会就这一身衣裳, 这么久都没换过吧? “这是我宗的道衣, 我带有三件, 都脏了。” 听到景尘一本正经的回答, 余舒才窘迫地发现自己刚才把最后一句心里话问了出来, 急忙装傻补救: “你还带有衣裳啊, 我从来没见你拿过包裹, 以为你们这些道长都是不用换衣裳的。” 景尘道:“在山门有仆役浆洗衣裳, 隔日既要一换, 然出门在外, 诸多不便, 只有将就了。” 他是喜洁之人, 出门在外迫于无奈, 不能勤更衣, 就只能每晚到城外河中冷水浸身, 好不沾灰尘。 余舒听得出他话里隐藏的无奈, 嘴一快,脱口道:“不如拿来我帮你洗洗?” 说完就想打嘴,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提出来帮一个男的洗衣裳, 就算对方是个道士也不行吧, 只能眼巴巴看着景尘, 等他拒绝。

“也好, 随我来。”景尘转身, 往林子里走, 便错过了余舒僵硬的表情。 事实证明, 大侠也是人, 道士不是神仙,景尘飞身从树上摘下一只包裹打开, 抽了三件灰扑扑的袍子拿给余舒,道: “有劳。” 余舒干笑着接过去, 这一会没心情对他的轻功大呼小叫, 把这三条袍子在手里卷了卷, 好在这衣服虽灰, 却没什么怪味,不然她怕是要脸黑。 “那我洗好了再给你捎回来。” “嗯, 不急,”景尘低头看着自己, “我身上这件还能穿上几日。” 余舒上下一看, 落在微微潮湿的靴头上,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怕待会儿她又一时嘴快, 把他鞋子也拎回去洗了, 遂转移话题: “啊, 哪个, 你今天吃饭了吗?” 景尘转头看看黄昏的天色, 道:“晚饭还没有。” 余舒道:“上回换珠子的钱还有吗?” 景尘摇摇头, 从袖子中掏出一只空瘪的钱袋, 捏了捏, “没了。” “”果然不能对这个小白报多大希望, 他不过是披了一层大侠皮罢了, 这么不食烟火, 二十两银子花一个月就没了, 要不是他好运救了她, 早晚得叫他饿死。 “珠子还有吗?余舒问道, 要是没有, 她身上还有两角银子, 先借给他。

景尘闻言, 想了想,把手伸向后背, ”唰“地一声把剑拔了出来, 青光凛冽, 带着冷气儿, 惊的余舒退后一步, 才站稳脚, 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着, 如临大敌地顶着那把剑, 不是她胆小, 而是她太惜命,重活一回, 任何一点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东西,都能让她浑身不舒服。 景尘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低头无声一笑, 剑在手中转了半圈, 剑锋上悬挂的一条剑蕙, 以前她没注意,今天再看, 景尘这把黑柄金鞘的长剑上, 还挂着一块扁圆的镂花玉佩。 ”有劳你代我走一趟。” 这是让她拿去换钱了, 余舒接过那条剑穗, 翻来覆去看中间悬挂的这一块碧汪汪的玉佩, 心知不寻常, 便迟疑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 当掉太可惜了。” “无妨。” 景尘的口气轻飘飘的, 好像这不是一块美玉, 而是一块石头似的。 “不如当个活契, 日后你有了钱再赎回来如何?” 景尘不解:“何谓活契?” 余舒耐心解释:“这拿东西换钱的地方叫当铺, 当掉东西有活契死契之分, 活契当的钱少, 可是日后能拿钱把东西赎回来, 死契能多当些钱, ,把东西当掉, 老板就能把你这东西转手卖给别人, 你就是回头有了钱, 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东西了。”

“景尘对俗事很有兴趣听, 认真听她讲完, 才开口道: “无所谓, 你看着当吧。” 这人倒真是会懒省事, 余舒腹诽, 那就给他当个活契吧, 这块玉看起来值不少钱, 活契也不会少了, 足够他再用上一两个月的。 余舒心里盘算着, 没注意眼前人, 景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突然出声道: “那次给你的黄霜石还在吗??” “啊, 啊?在呢。” “无事的话, 就多在手心揉动几下。” “哦, 好。”余舒点点头, 她抱着一堆脏衣服, 缺了向景尘打听龙虎山上风光的兴趣, 她没说话, 景尘亦不善谈, 场面就冷下来, 一阵冷风刮过去, 飕飕的响, 余舒不自在, 只得告辞: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景尘毫不留恋:“走吧。” 余舒转头走了一段路, 下了桥, 才突然想起来景尘身上没钱, 晚饭没出吃, 又急忙跑回去, 想把身上剩的钱给他, 可刚才他还在的那片林子里, 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她空喊了几声, 没人搭理, 纳闷地嘀咕了两句, 就匆匆赶着太阳落山往家跑了。 夜里, 晴空, 师徒两个坐在点儿大的小院子里观星, 一个舒舒服服地躺在藤椅上, 一个费劲地仰着脑袋。

“看到没有, 那北斗之上, 第七星, 名作破军, 相传商朝纣王死时, 此星大暗,乃是一颗大杀星, 司夫妻,子息, 奴仆之命数, 同七杀, 贪狼二星互照, 相反,若在子午, 则预加官进爵, 若是女命, 则旺夫益子” 青铮讲的不快, 余舒听的认真, 因事后有漏掉的还会再去问他, 并不刻意去记在纸上。 何况这夜空极美, 星洒银湖, 姿态诱人,仿若一个魅力无穷的美人儿在前, 那容人分心。 “凡人事, 必夹星象, 世间有鲜少一部分人生而伴随星异, 将来总能有一番大作为, ”青铮轻拍着膝盖, 瞥了瞥旁边正在揉脖子的余舒, 道: “就比方说那纪家的四小姐, 据说她出生时, 满空星辰, 夏蝉噤声, 整个义阳城都惊动, 到现在, 十一几年过去, 她却是卓越人上, 不同反响。” 余舒听到“纪家四小姐”的名头, 耳朵动了动, 好奇道:“师父, 你见过她吗?” 青铮道:“为师几年前出入纪家, 就住在景伤堂里, 纪家想要我指点星璇丫头, 就故意趁了她一次犯错, 罚她到景伤堂来思过, 我见她资质极佳, 便就指点了她一段时日, 她倒也挣气, 来年就考过了大衍试。”

他这么一提起, 余舒便忽然想起来, 她刚见青铮那两次, 这老头嘴里念叨过几次“星璇丫头”, 说来说去是嫌弃自己不如人。 说起来, 这纪四可是害了“她”性命的元凶之一, 一块玉佩杀了一个人, 有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 本着小心眼的原则, 余舒怎么也不能对青铮口中这个卓越不凡的星璇姑娘有什么好感。 偏青铮不如她意, 又在那边感叹道: “星璇丫头人又聪明, 温柔又体贴, 灵性佳, 悟性好, 还常买酒来孝敬为师, 哼, 要不是为师挑过了眼, 哪会收了你这个不听话的臭丫头。” 余舒使劲翻了个白眼, 并没有黑脸, 她这么大个人, 还听不出老头是在故意酸她, 不就是昨天拔了他几根胡子, 隔了一夜还记恨着, 说他小气还不承认。 也就是自己能和他凑堆, 小气师父, 小心眼徒弟, 还有比这个更搭调的吗? “唉。”

听他重重一叹, 余舒憋住笑, 为了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 只好徉作酸声道: “您老就别叹气了, 不就是点儿酒吗, 将来我发达了, 给您弄个酒池子, 让你在里头游泳, 刚不是还说纣王吗, 那家伙就有一酒池, 他还有一肉林您要么?” 小院儿里静了一静, 随即便爆出一句粗口, 夹杂着几声闷笑。 天上的星星们俯撖着地下这对师徒斗嘴, 乐得不住地眨眼。

第六十八章 车上的小姐

早晨,太阳还没露脸,枝头的雀儿叽喳几声,余舒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赵慧正在院子里收拾推车,见他醒了,道:“不是说商会总账,今日不叫你过去了么,起这么早,怎么不趁机多睡会儿?”

“早起惯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余舒拨拉了两下头发,走到墙对面的凉衣绳下,摸了摸已经晒干的白袍子,道:“慧姨,我早上就不陪您出摊了,我把衣裳给那位道长送过去。”

“好,中午到街上去找我,给你下面吃。”赵慧装好了车子,推出门走了。

余舒前两天拿了景尘的几件脏掉的道袍回家洗,吓了赵慧一跳,她就将月前他被歹人抓走,蒙一位道长搭救的事和赵慧讲说了,赵慧这才没再大惊小怪下去,以为余舒所说的那位道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出于敬重,就由她去洗了,余舒知道她误会,刚好省了解释。

余舒照着盆里水的影子,把鬓角梳光了,仔细扎好了髻,拿两指粗细的发带熟练地固定好,把自己拾掇的清清爽爽,一边扎着裤腰一边心想,做男人就是比女人省事,至少早起不用花上半拉时辰去梳头。

她将洗干净的衣裳叠好,拿布袋包了,挂在肩膀上,出门将锁挂上。

她准备先去找景尘,再到三觉书屋去接余小修下课,小修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她总觉得他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和她说,余舒怕他是在学里受欺负了,打算过去瞧瞧。

出了门往城东走,义阳城里的小巷子十分多,往往一条大街上就有七八个能入出的巷子,余舒穿过一条街,又走进了一条小巷,一手挎包,一手把玩着景尘送她那块黄霜石,圆丢丢的小石头摁在手心里不一会儿就发了热,刚好解了早晨的手冻。

这条巷子里没几家住户,路面坑坑洼洼的,余舒正盯着前头走,忽然一阵风从膀子边上刮过去,手臂被一股猛力撞到,一拉一松,装着衣裳的包袱就离了手。

她愣了下,瞳孔里映出已经擦身越过她三五步冲到前面的小孩儿,再一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臂,方意识到是被人抢了,大喝一声,拔腿便追了上去“别跑,喂!”

前面那抢东西的小孩儿跑的飞快,余舒也不差,她这一个月来,整天地走路干活,身上早不是刚穿过来会儿的二两力气。

“跑什么,那包里没钱,快给我站住!”余舒边跑边喊,那抢包的小孩儿只顾闷头往前跑,半步都不减。

两人追赶了半条巷子,眼瞅着余舒差两步就能捞上那抢包的,前面一亮,竟是出了巷子,来到了行人来往的大街上,见两个人从巷子里追出来,急急忙忙让道。

好巧不巧,一辆马车从东快速驶过来,两眨眼就能到眼前,那小抢匪闷头苍蝇一样就要撞上去,余舒余光眺到了那车子,眼皮突突的,来不及多想,她往前一俯身,左手猛地伸长,手心里的小石头飞出去,手指拽住了不长眼的小抢匪的裤腰带,脚跟一刹,肩膀一扽,死命地把人扯了回来!

“嘶!”

“啊!”

马鸣声和惊叫声同时在街头响起来,余舒一屁股倒坐在地上,手里头还扯着那小抢匪的裤腰,她喘着气看了一眼堪堪横立在眼前的马车,回想刚才那一幕,脑子嗡了一下,一阵的后怕,她脸一黑,扭过头,劈头盖脸地就朝边上那吓傻了的小抢匪骂道:“眼睛长脑门上了是不是!有这么不要命吗,当你抢的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就几件破衣裳,你是抢东西还是送命啊,兔崽子!”

一通臭骂,边上早有一群行人围观,把那辆马车和余舒及那小抢匪围的严严实实的,指指点点看热闹。

余舒骂的正痛快,车上的人却不干了,一掀窗帘,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脸孔,皱着眉朝外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何冲到路上来。”

余舒嘴巴一停,抬头看着车上露脸的人,看到坐马车的就知道不好得罪,便撑着地站了起来,刚才拽人的左手腕微微刺痛,她便换了一只手,提溜着地上那个同余小修差不多大点的小抢匪,冲车上人道:“不好意思啊这位,这小坏蛋抢了我东西,追到路上来,无意冲撞了你们的马车。”

那年轻男子看了余舒一眼,冷哼了一声,便将车窗拉上去,显是不愿同这些市井小民争执。

“放开,别抓着我!”

就在这时,余舒手里的小子不老实了,扭着身子企图挣脱她,被余舒绕了个弯,一臂膀夹到了腋下,卡着他脖子,阴森森道:“凭什么放了你,你当我的东西是白抢的,跟我走,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

话一说完,谁料这小抢匪竟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往外喷泪,一边哭哭啼啼道:“我、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的包裹,我阿姐病了好些天,没钱抓药,就要死了,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余舒自己不喜欢哭,也就讨厌人哭,听他嚎啊嚎的,脑门生疼,哪里有心情听他哭个什么内容,正要让他闭嘴,先有人出了声:“小弟,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这声音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字正腔圆的女声,字尾带一点南方女子独有的柔婉,莫名让人感到一丝亲切,余舒伸直脖子朝车里看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挡了光,车厢内昏暗,只隐约见到一抹人影,听声音,应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