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端起杯子,闻了闻茶香,并未就杯,听到对面出声:“我有一问。”

“什么?”

“那日定波馆中,薛公子身边的莲房姑娘,可是曾经我纪家的一位小姐,姓余。”

薛睿早有所料,并未惊讶:“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便罢,若是,请公子代为转告,我想见她一面。”纪星璇并没有绕弯子,直接请求。

“为何要见?”

“恕星璇无可相告。”

薛睿看着眼前这个虽是请求,但分毫不见低声下气的女子,既知她这是在试探自己,笑了笑,“那也恕薛某无可奉告。”

说着,便放下一口未动的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办,不便多留,纪小姐告辞。”

纪星璇见他要走,并未阻拦,也跟着站起身,目送着薛睿绕过屏风不见了人影。

“看来的确是她了,”纪星璇面无表情地低头自语道,“原来师父的六爻,让此人学了去余舒在家养了几日腿脚,总算能够沾地走路,虽然还是疼肿未消,但比起整日一只脚蹦来蹦去要好多了。

景尘的手每日换药,好在是冬天,没有发脓的征兆,余舒又让余小修出门去买了两只老母鸡回来,每天清炖一锅鲜汤给他喝着补血气。

十一过后,余舒就等着薛睿那边来消息,担心他着祸,没避过去。

薛睿找上门的时候,余舒正坐在院角小马扎上杀鸡子,听到门响,还以为是余小修下学回来了,开了门才看见是薛睿。

见他手中拎着大包小包,似是点心烧饼之类她爱吃的面食,便笑:“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又不是走亲戚。”

说着往围裙上擦擦鸡血,就要伸手接,薛睿看她头发上还粘着一撮鸡毛再一瞄不远处那一滩血腥,不知该夸她能干还是损她不讲究,抬手避过去,问道:“行了,我拿进去,你脚好了吗?这么走来走去的。”

“不碍事了,我把那点儿毛拔掉你先进屋去坐。”

“好。”

景尘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薛睿看见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一派客气:“景公子。”

“叫我景尘就好。”

“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嗯,小鱼刚给我换过药。”

这对话听起来颇为耳熟,薛睿笑眯眯地点点头,“那就好。”

一回生二回熟,薛睿摸到大屋,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扭头看景尘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也不主动说话,薛睿在桌边坐下,他也走过来坐下。

余舒还在外头打理那只老母鸡,薛睿看了眼屋外,转头问道:“你和阿舒是何时认识的?”

景尘道:“今年三月。”小鱼是这么和他讲的。

薛睿:“哦。”三月他还在义阳,为何没听阿舒提起过。

“我看你身手不俗,敢问你是师承哪一派?”薛睿又问。

“师门之处,不便相告。”景尘被余舒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往外说他是个道士何况他也确实不知道他是哪一门派的,这么说倒不算骗人。

薛睿问了两句,没能试探出什么,见余舒洗了手进来,就没有继续打听。

“晚上留下来吃饭吗,我炒个鸡杂拌儿弄两个小菜,待会儿再让小修去打一壶酒回来。”余舒问薛睿。

“好啊,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做的一般,你到时候别嫌难吃,”余舒看薛睿这模样,就知道他那祸事八成避去了,笑着在他和景尘之间坐下,问道:“你来找我,可是衙门那边又有消息了,何时开堂审理?”

“还要几天,今天来找是你专程道谢的,”薛睿看着余舒,“多亏了你提醒,昨晚上我才侥幸躲过一灾。”

余舒坐正了身体,脸上好奇,“怎么回事啊?”

要能收集到信息,下回再算到这样的祸,她就有数了。

“不提也罢,”薛睿抬抬手,转而对景尘道:“我有些私事要讲,能否请你暂先回避?”

景尘看向余舒,见后者点头,便起身出去了。

门也没关,薛睿放低了声音,对余舒道:“我今日见过纪星璇,她已认出你。”

余舒一听这话,便匝了眉,纪星璇会认出她来,倒也不奇怪,那回她同薛睿去定波馆赴赌局,是有和纪星璇打了个照面,只要她仔细回忆回忆,未必想不起来她是耍“她还说,想要见你一面。”薛睿原本学了纪星璇的话,不是代替她转告,而是让余舒心里有数。

“她要见我?”余舒疑窦,“见我做什么?”

纪星璇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单看她连她长相都不大记得,就知道她对自己压根不在意,想必也早就忘了当初因为她一块玉佩使得“她”被重罚的事。

薛睿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问你,你从纪家离开,可有要回户帖?”

“嗯,”余舒回忆道,“那时两家婚事告吹,纪家就撵我出去,我便顺势向三老爷讨要了我和小修的户帖,是怕将来再被他们拿捏。”

薛睿道:“那便不打紧,你已不是他们家的人了。”

余舒哼了一声,“我从未做过他们家的人。”

她又不是狗,吃了几口剩饭就认主人,她同纪家只有仇怨,断没有半点旧情。

“只是你娘似乎还在纪家?”

余舒沉了沉气,“日后有机会我会接她出来。”

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翠姨娘算一算福祸,卦象上显示她日子过得平顺,因而暂不担心,但把翠姨娘留在纪家,到底日后是个把柄,总要想法子把人弄出来才是。

“先不说这些,我另有一件正经事要同你说。”薛睿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你说呢?

薛睿说有正事,余舒以为他是要提那开酒楼的事,谁知他第一句话竟是问:“你学易有多久了?”

余舒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实说:“真算起来,是从今年三月,到现在有八个月了吧。”

不算不知道,不知不觉她竟在古代生活了大半年之久,这还真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你都擅长些什么?”八个月,还真是够短,易学世家的子弟,通常是六岁便开始启蒙了吧,薛睿心想。

这个就不好说了,余舒想了想,有挑有捡地回答:“擅长的不敢说,我是从奇门遁甲一式入的易学,对于天时、历法比较在行,风水宅学也是前不久才开始涉猎,其余的,就是那铜钱卜术了。”

“那你前几日为我算八字所用,又是什么方法?”薛睿不解。

余舒眼神一闪,讪笑道:“是一种卜算人祸的术数小技。”

她这祸时法则,说出去着实让人匪夷所思,用术数来解八字,知祸判祸,算无遗策,只怕别人不拿她当疯子,也会有怀璧之罪。

“小技?”薛睿心道,这大易师都算不出的祸事被她算出,若称小技,岂不是埋汰,他心知余舒对他有所保留,但易者本就自珍学问,他也不想过多探听,大概知道她本事在哪儿就够了。

“你问我这些做什么,不是要说正事吗?”

“这不就是在说正事吗?”薛睿反问后,低头琢磨了片刻,抬头正色问道:“阿舒,你是否考虑去考一考今年的大衍试?”

“啊?”

“我说,你要不要去考大衍试?”薛睿又重复了一遍,看着余舒茫然的表情。解释道:“这每三年一回的大衍试中,不算各科三甲,凡能夺取百元。都能并得一个易师的易号,载入司天监名簿当中,下发文牒。有了这易号,行起诸事都会方便。多少人参考大衍就是奔着一个易号而去。我之前以为你只是精通算学,对易科涉猎不多,然而现在看来,你却是很有机会能考中,何不一试?”

余舒沉默,这个问题她早就考虑过,她不参加今年的大衍试。一是因为纪家,二是因为分身不暇,那会儿她刚进京城,连个住处都没安稳,吃了上顿没下顿,忙着赚钱养家糊口,哪来的空闲去为考试做准备。

薛睿见她不语,猜测着她的心思,道:“我知道你求上进,但你这样自给自学。倒不如去试一试大衍,你想来不清楚,每年大衍试,司天监都会从中选取一些年少有为的易师进入太史书苑修学。这太史书苑可不是一个摆设,不单有诸科大易师亲身教授解惑,更有这天底下所藏易学典籍最为丰富的书库,你只要进了那里,何愁不能精进,待学满三年重考,我想以你的勤奋和聪明,不愁前途。这种机会,三年只有一次,最好是不要轻易错过。”

“你现在再来说这些,不嫌晚了么,大衍十月便不许入考,这都快腊月了,我就是想考,也没法子啊,”余舒玩着桌上破了小口的茶杯,薛睿会同她提起这件事,想必是有法子能让她考试。

“这你无需担心,我有办法能帮你加个名额,只要你愿意去考。”

果然薛睿是有备而来,余舒沉吟,她的确被薛睿说的有些心动,现如今她日子安定下来,钱也足够用,唯一担心的是纪家,然而那纪星璇阴差阳错遇见她,且认出了她,如今她再躲着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太史书苑的确是个好去处,她若拼一拼,未尝没有机会。

“那你呢?”余舒抬头看着薛睿,“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帮你照看酒楼的生意吗?”

薛睿轻轻摇头,“我这件事,你就只当是个后路,你若是有幸能入太史书苑修学,只当我这事没提,你若是万一考不中,就还来帮我,如何?”

余舒未做迟疑,站起身,秀致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话到这份上,我再拒绝不是不识抬举吗?”

“哈哈,”薛睿就是欣赏她这份爽利,没有小女儿家的墨迹,反比大多数男人更果决一些,“那就说定了,我明日就给你去办那入考之事,你就在家等我好消息吧。”

余舒一点头,挽起袖子,“你坐着,小修快回来了,我去烧菜,等下来了让他打酒去,我再敬谢你。”

薛睿笑着点点头,看她出去了。

薛睿留在余舒家里吃晚饭,桌上余舒把打算去考大衍试的决定对景尘和余小修讲了,两人因为夏明明,对这大衍试都不陌生。

“你拿了主意就好。”景尘对余舒的决定,向来是没有什么异议,看了一眼对面正端着酒杯,笑得满面温和的男子,知道这回又是此人帮了忙。

“等过三年后,我也要去考。”余小修是已有了少年人的踌躇满志,他在百川书院待了一阵子,因为宋院士特别关照,余舒又舍得花钱给他买书买笔,平日里还给几个零用,他在一群孩子堆里混的如鱼得水,比起半年前多了许多自信。

“那你现在就好好学,”余舒摸摸他脑袋,执起酒壶给薛睿斟酒,又满了自己那保薛睿今天倒是没像上次那样拦她喝酒,看见景尘面前没有杯子,便问道:“景公子呢?”

“我不好喝酒。”

“他不喝酒。”

两人异口同声,薛睿目光在他们之间来走了一趟,脸上的笑淡了淡,“是吗,阿舒你莫要多饮,喝完这杯就好了。”

“嗯,来吃菜,这炒鸡杂是我的拿手菜,味道不是顶好,但就是外头没卖的。”

薛睿夹了筷子尝了余舒指的那道荤菜,入口微辣,竟然意外地合他口味,佐着民酿的小酒,不觉就多喝了两保饭后,余舒让余小修收拾碗筷,提了一杆灯笼,送薛睿出门,两人到了巷子口,薛睿就让她留步:“你腿脚不便,且回去吧,我走一段路前面有轿子在等。”

余舒点点头,提高了灯笼给他照路,目送他走出去几步,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突然叫住他:“曹大哥。”

薛睿听见这称呼,脚步一顿,才转了头,“嗯?”

是夜,灯笼里昏黄的光照得前头那男人脸上似笼了一团纱雾,让人看不清楚。

余舒前生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对于薛睿此人,明明相处的时日不短,她却从来没看透过,说他精明,他又喜欢装糊涂,说他好脾气,他又不好惹,这样一个人,应该是无利不起早。

然而他对她的诸多照拂,早超出一个旧识该做的程度,若说他别无所求,她不信。

这句话闷在心里多日,她拿他当朋友,不想再拐弯抹角,是以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般处处为我着想,到底是有何所求?”

薛睿背着手,眼光一转,从她介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清秀脸庞上扫过,最后定在她过分坦然的眼神中,黑漆漆的眼睛透过光雾直视着她,轻声地反问:“你说呢?”

余舒眼睑轻抖,被他这么看着,竟是有些心惊肉跳的,足有片刻,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了,移开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路面上,她嘴角动动,勉强扯出个苦笑:“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

“呵呵。”薛睿浅笑一声,摇摇头,不多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余舒看着他渐渐不见的背影,嘘出一口气来,在原地干站了一会儿,摸了摸微微发汗的脖子,折回巷中。

就在薛睿从回兴街离开的时候,离这里远半个城的城北纪府,从司天监晚差回来的纪怀山坐在书房里,从一卷官书上,抬起了头:“璇儿,你方才说什么?”

这纪家老太爷在义阳城是只闻名不见面的大人物,膝下儿孙满堂,然而将行花甲,头上却寻不到几丝白发,一张国字脸上,只有眼角和嘴角有些纹路。

“之前同纪家议亲时,从三叔名下寻出来代替我的那个妹妹,现在人在京城中,前不久在定波馆见过一面,孙儿怀疑青铮师父将六爻之术教给了她。”

纪星璇说罢,纪怀山脸色一变:“这怎么说,你三叔名下…是那个妾带进门的女儿?怎么会同青铮道长扯上关系,星璇,你说明白点。”

“是,祖父,”纪星璇斟酌了一下,道:“您还记得我今年四月里回了一趟家吗,那时青铮师父还住在我们府中,我曾见过他老人家一面,酒后听他醉言,似乎说是收了个徒弟,我当时想来想去,以为是外面的人。然那天同七皇子到定波馆,见到了有人用师父的六爻术,后来想想,越发觉得面熟,才记起来曾在夏江五小姐身边见过此人,听说亦是从南方而来,就多留了心,约见了薛家大公子后,就断定是那个妹妹。”

纪怀山听着糊涂,“怎么又同夏江家的小姐,还有薛公子扯上关系?”

纪星璇垂下眼睑,道:“听说是她护送了夏江小姐进京,至于薛公子,应该是在义阳城议亲的时候认识的。”

“嗯?”纪怀山这下听明白了,皱紧了眉头,手拂在案上,思索片刻,道:“现在人在哪里?”

纪星璇摇摇头,“具体的不知道,但我听夏江小姐偶然提起,大概住在城南,一条叫做回兴街的附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呆”和“保”

既要考大衍试,余舒肯定不会继续闲散在家中,第二天起个大早,打扮一新,素青底子的长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补绒夹袄,围着一圈毛领子,暖呵呵精神神地同余小修出了门,留下景尘看着家和金宝。

雇了一辆骡车,先将余小修送到百川书院去,余舒在城北找了最大的一家驿站,打点了十两银子,将写给裴敬和赵慧的书信,请到江南去的信差过路稍往。

寄了家信,余舒拿着上一回从湘王世子手中得来的引荐书信,找到住在临近的一位大易师,登门求见,是想询问询问这大衍试的相关事宜,只说要考试,她还不清楚具体要准备什么。

大衍试临考在即,京城里的几位大易师家门前都是门客不绝,到处都是提着礼品来求个指点的参考易客,但世子爷的信不是白给的,余舒在门前一群等待的易客当中,加塞被请进了府里。

喝上热茶,等不多久,就见到了今天拜访的这位桂先生,对方看在刘炯的面子上,对余舒是客客气气的,几乎是有问必答,并且没有因为她一些白脖儿话就另眼相看。

余舒问了个仔细,方知道这大衍试还没那么轻松好考。

这易学诸课,被分为六大考科,是为风水科、易理科、星象科、面相科、奇术一科,再来就是算科了,入考了大衍试后,这六科分别考场,考题不同,不在一日,尽在腊月当中,考生可以六科全考,亦可以缺科不考,除了易理一科是必要考的。

腊开过罢,放榜在三月放春,是在文武科举会试之后殿试之前,这是每年的惯例。

放榜之后,又有最后一轮统试在司天监内举行,由监官抽举百人取一重试,有论理,有时事,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考生当中有人鱼目混珠,毕竟易学不比文学可以纸上操握。

一旦被举中冒名顶替,或者是滥竽充数者,当按律处三十鞭棍牢狱两年,且将终身不得再入考大衍。

余舒把该打听的都详问清楚,拜谢了桂先生离开,看快到中午,找了家食肆吃了碗热汤饼,才又兜着风去大易馆采买考试可能用到的卜具,最重要的是易理书籍。

她自来所学都是所用,正经理论上的知识颇为欠缺这离头一科开考还有十多天工夫,她是打定了主意将易理好好啃读一番,顺便规整规整她的字体至少考试时能让人看得清楚。

三副龟甲、一套算签、一对火石、一个滴漏,星表、历本,还有一册《易解》,一册《象理》,选好了这些东西一算账,带来的一百两票子竟就找了两角。

好在是正经事,余舒没多心疼,请了人家打包带走,看到下午,就顺路去百川书院等余小修下学两人一起回家。

“姐,我帮你拿。”余小修见到余舒来接他,很是高兴,告别了一起出来的同学,小跑向余舒接过她手上最大的纸包。

“都买的什么?”

“姐还有几本书,回去再给你看”余舒扭头瞧瞧还站在学堂门口冲余小修摆手的小孩儿,年纪同小修差不多大,头上带着一顶银灰色的绒帽,圆脸圆眼的模样乖巧,就问他:“那是谁,新认识的朋友吗?”

“唔,”余小修想想,如实告诉了余舒:“就是上一回差点拿箭射着我的那个,他叫胡天儿,比我还小一岁,那回吓怕了他,后来一直跟我赔不是,我就同他一起玩儿了。”

余舒拍拍他肩膀,夸奖道:“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就不应该斤斤计较,认识朋友总比结仇人要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了家,冬天黑的早,余舒拿出不久前买的新灯笼点着,让景尘举高挂在门头上,小院儿里变亮,进进出出明白许多。

余舒去做饭,余小修在院子里摆置一个木箱子,敲敲打打,准备金宝做个窝,天越来越冷,小东西经常钻到他被窝里睡,有几回都差点被他压扁了。

吃过晚饭,余舒扭扭捏捏拿了一叠纸,找到景尘房门口。

“有事吗?”景尘正站在床边,准备换衣服休息。

“呃,我的字总是歪扭不像话,你给我指点指点怎么样?”余舒想到最快修正字体的方法,就是找景尘帮忙,奈何他右手有伤,不便写字,只能口头上请教。

“进来吧。”景尘对她点头,余舒笑嘻嘻地蹦了进来。

景尘一只手灵活地刚才解开的腰带重新打上结,走到书桌边,拉出椅子让余舒坐下,站在她身后。

余舒把砚台挪到跟前,飞快地琢了些墨汁出来,往前推推,铺好纸,支笔便递到她面前。

“先写几个字我看。”景尘道。

“哦,”余舒提起笔,刚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就被景尘从身后按住了肩膀。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坐直,”景尘把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从余舒左肩头上绕过,握住了她的右手,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往上提:“不要捏的太紧,像这样。”

余舒的头轻挨着景尘的胸口,头顶传来他认真的教导声,握笔的那只手背覆着一点点不同寻常的温度,浅浅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带着安宁的味道,竟让她有一瞬间恍了神。

景尘握着余舒纤细的手,专心于纸上,左手带着她的右手移动:“横要平,竖要直,撇向左滑,捺向右甩,一笔落下,就不要犹豫。”

听这言语,余舒心有所动,扭过头,目光落在景尘在烛火下格外俊逸的脸上。

景尘见她突然停下盯着他看,便松开她的手,站直身体询问:“怎么了,不好写吗?”

余舒摇摇头,又看了他一眼,缓缓扭过头,看着纸上一个“木”字,手腕动动,就在那上头多添了一个“口”,变成了一个“呆”。

“景尘,你看这个字像不像一个人?”

景尘低头去瞧,看不出这“呆”字哪里像人,就问她:“看不出来,像谁?”

余舒一手托着下巴,扭脸看着他,眨眨眼睛,一派无邪道:“像你啊。”

景尘看看她,再看看那纸上的字,片刻后,方才意识到她这是在戏弄他,无奈一笑,倒不至于生气,摇摇头:“这个不是我,这样才是我。”

说着,便又去握了她的手,在那“呆”字旁边,加了一个“亻”,变成一个“保”字。

余舒看着他加的那个单人旁,困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景尘抬起手,在她毛绒绒的头顶上轻轻按了按,认真地解释道:“在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吗?”

余舒顿时明白过来,着实被他这另类的幽默逗乐了,拍着桌子大笑出声:“哈哈哈”

笑着笑着,心里头便畅快起来,对他使劲儿点了下头:“没错,你身边还有我。”

这呆子,倒也不乏聪明的时候。

景尘看她高兴够了,才哄道:“好了,别玩了,快写吧,多写几个字我为你纠正。”

“嗯。”余舒喜滋滋地将那个“保”字折起来,放到一边,重新抽了一张纸出来。

“喔——喔——喔!”

冬天早上起床最难,公鸡打了三遍鸣,余舒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一团绒黄,直起了脖子,才道是金宝睡在她枕头边上,侧枕了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它脑门,金宝抬起半只眼皮看看她,又耷拉回去,轻轻“唧”了一声,好像在说别吵它。

“整天见你都在睡觉,难不成你还要冬眠吗?”余舒嘀咕着,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先想想今天一整天都要干什么。

院子里传来动静,余舒裹着棉袍子下了床,拉开一条窗缝往外看,就见景尘左手拿着一根类似剑形状的木头,那身形潇洒,当然不看他右手上裹的纱布的话。

余舒抓了个现行,扯嗓子大喊一声:

“千嘛呢你!”

景尘一收剑势,回头寻找到窗口露着半边小脸的余舒,将木剑背到身后,未免惹了她不开心。

“藏什么藏,我都看见了。”余舒嗤了他一声,却没发脾气,只是叮嘱他:“小心别伤到右手。”

景尘眼睛一亮,知她这是许了他练剑,点点头,又把木剑拿到身前,接着刚才的那一招剑走游龙。

余舒趴在窗边欣赏了一会儿,心想等下吃完早饭就把那“上古宝剑”拿出来给景尘用,虽然生锈了,再怎么说都是把真剑,比木头来的强多了。

穿好了衣裳,余舒出去打水进屋洗脸,这时候院外大门被人敲响,听到声音,她想着是薛睿来了,手上湿着,就隔着屋喊了外面的景尘。

“景尘开下门。”

景尘踮脚一跃,将木剑插回屋檐中,落地转身,走向大门,手放在门拴上,问道:“是哪一位?”

门外静了静,起初没有回答,景尘便又问了一声:“是谁?”

“…请问,余舒是住在这里吗?”

这一回,门外响起了一道女子声音。

第二百章 逗你玩

“是谁啊?”

余舒擦着脸出了屋子,看见景尘站在门口同外头的人说话,赶紧走上前。

“找你的,”景尘回过身,露出门外面的人,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梳着丫髻,穿着石榴裙袄。

“请问你是?”余舒狐疑,这人她不曾见过。

“你就是余舒?”来人上下打量了余舒一遍,对她招呼道:“我们家小姐想见你,就在外头街上,你且随我来吧。”

这原来是个丫鬟,余舒问道:“你家小姐是哪位?”

那丫鬟却卖关子:“你见到就知道了。”

余舒想想,她在京城认识的小姐就夏明明一个,能找到这里来的也就她一个,便对景尘道:“我出去看看,你待会儿叫小修起床,别让他去学迟了。”

“嗯。”

余舒跟着那丫鬟走了,说是就在外面街上,其实走有两条街,离开弯弯绕绕的巷子小街,到了一家门面干净的客栈外面,余舒一边奇怪夏明赐怎么挑这么个地处和她见面,一边跟着前头穿过前堂进了后院,在一间客房门外停下。

“小姐,人来了。”丫鬟在外面敲敲门,里面没人应,但过了片刻,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里头又走出个一模一样打扮的丫鬟,瞥了眼余舒,对领她来的那个丫鬟问道:“就是她么?”

“是她。”

“那进去吧,”丫鬟让开门,叫余舒通过,她刚一走进去,门就被从外面关上,余舒回头看看,没多说什么,这客房有三间室,外面是个竖厅,左右两侧又有房间,余舒看右手边帘账挽着,便走向那头。

“明明,你怎么——”

余舒看见了坐在那茶厅里的人,声音顿住,忍不住皱起眉毛,就站在门口,没再往里头进。

不是她眼花,那里面坐的,脸上蒙个纱巾的,不是纪家那宝贝四小姐吗?

“你来了,”纪星璇回过头,神色从容地打量了余舒一遍,站起身,道:“我这几年回义阳不多,同你见面的次数少,前几次遇到都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后来才想到是你,故而打听了你的住处,派人去请你来一见。”

余舒前晚上才听薛睿提到,说是这纪星璇想要见她,现在人家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要说只是见一见面,没别的事情,那不可能。

“话说的对,我同四小姐没见过几面,说起来并不熟,不知你找我做什么?”余舒拿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没寒暄的意思,她这人小心眼爱记仇,但凡是纪家人,她都没什么好感,便没必要装成是喜。“外头冷,先坐下喝口茶再说吧,”纪星璇指了指靠着后窗边的茶座软铺,先行走过去坐下了,回头看看余舒,却还是站在垂帘门前不动事。

“我不渴,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余舒可没有坐下来和她聊天的雅兴,她也不是十来岁没见识的小姑娘,这么容易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看到余舒这般不善的态度,纪星璇倒也不意外,她虽常在京城,但对家中的事略有耳闻,听说三叔房里小妾带进家的这个女孩儿,曾经动手打过她表弟,偷过风水池子里的八宝锦鲤,因为品行不端,惹了祖母几次不快,被打过几顿,后来又撵出去,想必是对她纪家心存怨恨,想到这一点,她便不再试图同她亲近,而是直奔了主题:“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想问你,希望你能答复我。”

余舒在心里面把纪星璇今日找她的目的想了一个遍,没有头尾,便抬了下巴示意她讲:“何事?你说。”

“你那日在定波馆所用铜钱占卜之术,可是曾在景伤堂居住的那位青铮道长教给你的?”

余舒恍然大悟,她就说呢,这纪四没事儿热个急找她干什么,原来是那天赌易看出了门道,冲着她的六爻断法来的。

纪星璇同青铮道人学过易,应该见识过六爻之用,就不知她看出来多少,余舒心想。

“青铮道人?你是说睡在纪家景伤堂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吗?”余舒故作了疑状反问她,心里默道:师父别怪我不认您,还是您老人家告诫我莫要同人提起咱俩的师徒名分,我这也是尊师重道。

“那就不是了,我用铜钱算卦的本事不是那老头儿教的,”余舒说谎话不眨眼,“怎么你问这个,是对我的钱卜术有兴趣吗?”

说完也不等纪星璇回答,便瞎扯道:“那恐怕你得跑一趟义阳了,早些时候我不是有一回偷了东西被纪老太君打出去,然后在街上讨了几天饭,认识了一个乞丐,这钱卜术就是同他学的。”

这话说的跟真的似的,纪星璇也不知信没信了,思索片刻,竟然顺着她的话往下接:“我是对此法甚感兴趣,奈何短日内我回不了义阳,不知可否向你讨教。”

余舒乐了,她对这纪家小姐没什么认识,如今看来,倒还是个脸皮厚的,打听别人的私学,在易客当中是大忌讳,更别说是开口讨教了,哪个傻子会把自己讨饭吃的家伙事随便告诉外人。

纪星璇仿佛看出余舒所想,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自然,我不会白白请教,我会拿其他易学术法同你交换。”

原来不是脸皮厚,而是有备而来,余舒笑道:“你打算拿什么同我换?”

纪星璇道:“汉朝大士东方朔所留《灵棋痉三部,一套观掌的《十穴要诀》,亦或是一卷我太史书苑明藏的龙马河图,此三者你可自选。”

听了她开出的条件,余舒暗自咋舌,她在秋桂坊混了这么久,没白长耳朵,这几样东西,她都听说过。别的不提,那《灵棋痉乃是一种以棋子推卦的术法,据说是从黄石公传授给西汉大将张亮,最后又到了东方朔手中,为其所用,流传有千年之久,借助经中繇辞和注解就能判断吉凶,在她看来,真真是一门傻瓜式的术数奇法。

至于龙马河图,但凡学易者,无所不知,八卦正是由“河图”观演来,市面上流传的河图多为造仿,而只有真正世代为传的河图,才能被叫做“龙马河图”,据传这正经的龙马河图时常观看,是能增人慧根,助人灵性,也不知是真是假。

纪星璇看余舒神色,便知她心动:“如何?你可愿意同我交换?我只要请教你那天在定波馆所用之术。”

余舒摸了摸下巴,走过去她对面坐下,面上考虑了一阵,才道:“你这些都是好东西,我只是奇怪,你怎么就知道我那钱卜术值得交换这些,我可是同乞丐学的,你就不怕我胡乱教你,骗了你的东西?”

听了余舒的危言耸听,纪星璇这时露出一抹笑来,一双美目闪动,不知是自信,还是警告:“你若能用假的当真骗得了我,自可以一试。”

余舒试探过后,一眯眼睛,看来这纪星璇是笃定她从青铮那里学了六爻,且势在必得了。

想来也是,六爻断法,为资质天赋者越高越为奇效,这纪星璇听说是根骨绝佳,天资了得,真会了这门本事,一掷知乾坤,假以时日,还不在那太史书苑横着走,不比她窝窝囊囊只能给自己算个好歹,还时准时不准的。

余舒暗自撇嘴,突然怀疑起来,青铮道人会把这么了不得的东西教给她,除了用来补她八字不齐,还有个原因,该不就是因为她不能“物尽其用”吧。

老实说,这六爻断法被她学了,还真是暴殄天珍,倒不如拿去换点儿她能用的东西,左右没什么损失。

“只挑一件太少,不如你把这三件都换给我,我才能考虑考虑要不要教你。”余舒看桌子上有茶壶,便端起倒了一杯水捧着暖手,扭头冲纪星璇嬉皮笑脸。

听到余舒的要求,纪星璇皱皱眉头,道:“你不要太贪心,这三样东西,随便一件拿出去都能值得千金。”

余舒捂着茶杯,翻了个白眼:“你爱换不换,又不是我想要你的东西,是你想要我的东西。”

“…好,就同你换。”纪星璇面上犹豫,心底却松了一口气,多花些代价不要紧,她就怕对方不买账,低头从茶座底下抱出一口精致的檀木匣子,一手放在上面,对余舒道:“东西我带来了,现在就可以给你,不过你要先把那铜钱卜术的纲领告诉我。”

余舒看看那口匣子,抬手把杯子里还有些汤口的茶水喝了,放下杯子,擦擦嘴角,起身对她一摆手,弯了眼睛笑眯眯道:“逗你玩儿呢,还当真了不成,我可没兴趣教你,你的东西就自己留着吧,告辞。”

这小丫头,人不大,心眼真不少,想来她来找之前,是已把她的心思都摸透了,真是自己再嫩点儿,再贪财些,十有八九会乖乖同她交换,可惜啊,她现在缺阅历,缺名声,最不缺的恰恰就是技术,《棋灵痉虽好,龙马河图虽妙,然她有实打实的判祸之能,图她的玩意儿作甚。

见识了余舒这变脸的本事,纪星璇再有好脾气也免不了着恼,然而既没发作,也没挽留,一声不响地看着余舒大摇大摆地离开,方才沉了沉面色,闭上眼,抬起左手,伸进衣袖,摸了摸紧贴着手腕的小珠子,渐渐平息了怒气,睁开眼,看着桌上余舒喝剩下半口的茶杯,垂下眼睫。

“此人与我不善。”

第二卷 善恶易知,是非难说

第二百零一章 不能说

“徒儿,你此番下山,是为寻找破命人,切记在此之前,不可妄动道心,一旦”

夜深了,景尘又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他抬起手臂压在汗湿的额头上,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依稀回忆着梦里模糊的情境,半晌后下了床,披上外衫,坐在书桌边点了灯,一手铺开纸张,提笔在纸上写下:破命人、道心。

翻来覆去看着这五个字,景尘就这么静静坐在桌前沉思,一直到窗外微微见了天亮,听到了大屋房门开响,他将纸折叠压在一本道经中,重回到床上躺下。

冬日的天白的迟,尽管薛睿那头还没有消息,但余舒照样为大衍做起准备,每天比平日早起半个时辰,起来背书练字,等天再亮些,就出门到街上杂食铺子称上半斤饼子,挑二两咸菜豆,打上一壶油茶回来做早点。

天冷了,白天下厨房做饭要沾水,容易冻手,余舒持家有道,不会省这俩早饭钱。

去敲了敲景尘房门,余舒回屋把余小修叫起来,摆上碗筷,三个人吃了早饭,余小修去上学,余舒就收拾了桌子,到景尘房里给他换药。

景尘手上的伤口长了几日,缝儿都差不多合上了,分别横在手指关节和掌心处的两道刀口子深深的还是肉眼可辨,显得可怖,余舒小心翼翼地拿棉布沾着热水清理了一遍,一边撒上药粉,一边问道:“还疼吗?”

景尘摇摇头,想了想,又道:“有些痒。”

余舒叮嘱道:“痒是好事,慢慢就长好了,千万别随便乱挠,知道吗?”

“嗯。”

景尘低头,看着正专心拿棉布一圈圈给他包手的余舒,突然开口道:“小鱼,我以前同你提起过,我下山入世是为何而来吗?”

余舒手上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道:“怎么好好地问起这个,我记得在船上时我就同你说过,我对你的事知道的不多。”

若是她没记错,他曾对她提起过,他此次下山是为了寻找能破他计都星命格的人。

“我昨晚梦到,似是我在山门中的师父告诉我,我下山是为了寻找破命人。”

余舒猛地抬头看着景尘。

“你知道什么是破命人吗?”景尘面色困惑,对于这梦中的提醒,他想了半夜都无解,还有道心又是指的什么?

余舒心中惊疑,他梦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梦见了这个,这要她怎么对他解释,难道要把他命犯计都星,会时时祸累旁人的真相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