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昙乐意卖个人情给余舒,想了想又道:“文香郎眼下暂居在城北千鹤楼,莲房可以先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免得他四处奔波,徒劳无功。”

余舒又一次暗叹刘昙会做人,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余舒做事不喜欢往后拖拉,出了别馆,虽然时间不早,但还是赶去了千鹤楼。

再者有了马车,去哪儿都方便,不怕晚归走夜路。

余舒在千鹤楼前柜台上打听到文少安住房,进了后院上二楼敲门:“文兄,文兄可在?”

余舒看见窗子里亮着灯,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应门。

“耍”文少安皱着一副眉头,开门见是余舒,愣了下,想必是听说了她算科夺魁的消息,脸色有些怪异,留着门转身进屋,倒没有拒之门外。

余舒闻到一丝酒气,猜测他正为进不去太史书苑而头疼,就没在意他这个八等在她这四等面前失礼,笑眯眯地跟了进去,看到桌上摆有酒菜,一面暗道他现在日子过的不错,一面没话找话:“我是否来的不是时候,打扰文兄吃饭。”

文少安看她一眼,语气僵硬:“你来何事?”

余舒在他对面坐下,心想着逗他一逗,便明知故问道:“你是不是正在为如何进太史书苑发愁?”

“…不关你的事。”文少安几日碰壁,提起此事,便拉下脸。

余舒笑看他臭脸,道:“如何不关我的事,我若说我今日来访,就是为了帮你解困,你可相信?”

文少安闻言立即坐直了身体,半信半疑地盯着余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舒见他紧张,便不再坏心,正色道:“我今日面前大提点,另行讨要了一个入学名额,来这里之前我去拜见九皇子,已将那个多出的名额让给你了,九皇子答应,这几日就安排你到太史书苑进修。”

文少安错愕了一瞬,下一刻便撞倒了椅子,站起身道:“此话当真!?”

余舒点点头:“哄你作甚。”

文少安顿时惊喜于言表,面上愁云一扫,搓着手掌来回走动,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又中了一回三甲似的,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多谢余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请你包海”

余舒大咧咧地摆手道:“客气的话不用多说,你打算如何谢我吧。”

本是一句玩笑,谁知文少安当真,一脸正经道:“日后姑娘若有用处,但凭差遣。”

余舒本就无意挟恩求报,听到他的承诺,过眼一笑,并不当真,谁知许久之后,今日结下善缘,到底有了善报。

第三百七十八章 薛睿留人

昨日被大提点亲自接见,余舒这个女算子之名总算坐实了,今天一早,裴敬就来和赵慧夫妇商量如何给余舒摆酒宴庆贺之事。

裴敬的意思,至少要摆够五十桌好席,那才够气派,配得上余舒如今的身份,可是赵慧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别说是五十桌,就连十桌都嫌挤的慌。

余舒起晚了,伸着懒腰走进饭厅,听到他们讨论,便打哈哈道:“用不着那么铺张,家里能摆几桌就摆几桌,我就几个朋友要请,摆多了也坐不够啊。”

赵慧这个妇人先不答应:“怎么叫铺张,这街坊四邻不要请的吗,人越多越热闹,就越是喜庆,几桌酒席岂不寒酸,让人笑话。”

裴敬也吹胡子接腔:“想当年,你舅舅我考上大算师,家里头足足摆了五十桌水席,吃了一天一夜才休。你不要害怕酒宴铺张落人话柄,谁家有这样大喜事都要如此,这是常情,天上神仙都管不得。”

被两人瞪,余舒挠挠头,干脆和贺芳芝一样老实坐着,不发表意见。

可是裴敬和赵慧不放过她,三句话就要问她一句,还不能不答,搅的余舒头疼,后悔没有一觉睡到中午。

最后经过激烈的讨论,裴敬和赵慧想出法子,既然家里不够大,那就包一间排场足够的酒楼,到那一天在外头请客。

刚好这个时候,下人禀报说是薛睿来了,余舒借机溜走,到前头去见客。

一见到薛睿,余舒就向他抱怨:“我娘和裴舅舅吵吵了一早上,就为给我摆酒庆祝。”

薛睿心疼她一脸萎靡,就道:“这有何难的,将酒席摆在忘机楼就行了。多少客人都坐得住,给你腾出一整天,从早到晚摆流水席,吃多少都算是大哥的。”

“……”

“怎么不好吗?”

“当然好。傻子才觉得不好。”余舒直翻白眼,心说这个冤大头。

薛睿伸手轻戳她额头,“那你做什么鬼脸。”

余舒撇撇嘴,在椅子上坐下,道:“我怕沾了这么大的光,晚上睡觉做恶梦。”

薛睿失笑,忽然长叹一声。黯然道:“反正你要进太史书苑,我们之前订下的契约就不奏效了,不久之后你要离开忘机楼,这回就当是我给你践行吧。”

余舒乍一听薛睿这话,才想起来她之前和薛睿签有合约之事,说是留她在忘机楼管事三年,如果她顺利进入太史书苑,则合同作废。她不用再留下。

当时余舒一门心思不想被这个“副业”套牢,这会儿听着薛睿说要给她践行,反倒不是滋味。就好像离开忘机楼,他们就要一拍两散似的,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坦白来说,她在忘机楼管事这两个月,日子过的不是不滋润,平日也就查查帐,半个月统计一回,费不了多少精神,掌柜的和侍婢都贴心,厨娘的手艺极合她胃口。真这么走掉,她还舍不得了。

薛睿看得出余舒的留恋,心中泛喜,却不出声挽留,等着她自己做决定。

余舒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道:“要不、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薛睿极有耐心地诱导。

“要不然我就不走了吧。”余舒说出来这句话。顿时浑身舒坦了,说到底她不想违背心意,乐意分出一份精力,留在忘机楼继续当她的大管事。

薛睿弯眼一笑,附了一声“好”,这才放下心事,在余舒对面坐下。

余舒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之前签的死契也该改一改了。”

薛睿顺势点头:“是要改一改,你如今已是算子,能留在忘机楼帮我做事,大哥不会亏待你,红利给你添做一成,每个月的薪金,你觉得换成多少合适?”

余舒赶紧摆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讨红利,我是想说,每个月帮你查查帐,要不了我多少精神,之前那契子就全当作废,红利和薪酬我都不要了,只是我每次到楼里,少不了吃喝茶饭,这些都算在公帐上就行。”

听她这毫不见外的话语,薛睿心底受用,却摇头不肯答应,抚了抚衣袖,突兀问道:“阿舒,你可知为何大衍明明有六科,却唯独算科另成一局。”

余舒摇摇头,茫然道:“这有什么来由?”

薛睿点点头,道:“前朝之时,朝廷并无大衍试一说,只有文武举,这算学本来是归到科举之列。自我大安开国以后,安武帝圣训,我朝尊道兴易,易学成了太平砥柱,宁真皇后排除众议,劝武帝设立司天监,担当首任大提点,之后大衍开行,其一目的便是为司天监选官备用,一开始只有五科,算学并不在内。”

余舒被这段历史吸引,朝前探了探身子,一副好奇聆听的神情。

“在那之后五十年,熙宗即位,据说有一日他做梦,九天玄女圣母娘娘托梦其中,言传算术乃为先天大易,要他将其纳入大衍,所以熙宗醒后,便命司天监改制,加算术一科,并成大衍六科。”

薛睿讲到此处,看了余舒一眼,才继续道:“然而这第六科,选举出来的人才,往往不只司天监有用,六部之中,工部、户部、兵部下司局,都有要用到算师的要害处,而司天监因为初时用人紧缺,就拿捏住大衍试乃为其选才这一初衷,多次不肯放人。于是百年之前,朝堂上争论不休,最后才成定论,双方各退一步,仍将算科独立于大衍,但不计算在易师之内,以便别处有需,仍能采用算科出身的士子。”

“哦,原来是这样啊。”余舒听完后,心里很有些想法。

薛睿这时候才言归正传:“虽然百年之后,时过境迁,司天监官员饱满,大衍试上的人才多流向各个地方,极少数才能出人头地跻身朝堂。但算学一科出来的士子,仍允在司天监外任职,这就更接近仕途。你有一份大好前程,又毫无身世背景,这京城多少世家和商会打听到你的消息,会不心动。”

余舒心说她这是成了香饽饽,抢手货,便有心情和薛睿开玩笑:“大哥告诉我这些实话,就不怕我后悔留在忘机楼吗?”

薛睿不慌不忙,一脸温和地看着她:“你去了别处,不见得好处比我给你多,好处多的地方,不见的比我给你自由,自由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似我这般真心对你好。”

这一席话,言之肺腑,余舒听在耳中,好似泡在一池温泉里,从头到脚地舒服,隐隐约约有一股热气往上冒,耳朵发红,眼睛发烫。

“大哥…”余舒吸吸鼻子,轻轻喊了一声,当中掺杂了一丝别样的感情,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薛睿看着余舒难得的女子情态,十分满足,并不出声。

两人就这么静坐,一直到余舒平复了情绪,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能帮你的忙,我乐意呢,你要再给我算什么钱不钱的,就是看不起人,那我可要生气了。”

薛睿沉吟,道:“那好,我不与你算钱,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你的庆贺酒宴就摆在忘机楼,说定不改了。”

余舒不做那蛮缠之态,爽朗一笑:“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各自如愿,皆大欢喜,薛睿又同余舒聊了一阵子,才离去,他中午尚有酒宴要赴,不能留下吃饭。

薛睿走后,余舒就将在忘机楼摆酒的决定告诉了裴敬和赵慧夫妇,怕长辈们多虑,就没言明是薛睿买单,只交待清楚她之前一直在这家酒楼做账的事。

裴敬虽然知道忘机楼这家新开的酒楼菜金昂贵,但他家底丰厚,进京之后又发了一笔横财,不怕给余舒撑不起腰,殊不知请客的事已经被薛睿包揽下了,根本不用他考虑耗费的问题。

于是就敲定了宴席之事,就差余舒自己挑选一个好日子,准备请帖了。

上午薛睿来过,到了下午,刘昙就派了身边的一名总管到余舒家里。

总管见面就道明来意:“殿下为答谢余算子在双阳会上助力,就让小人在这京城挑了几所小院子,请您选一处喜欢的。”

说罢掏出红单递给余舒,上头写明了各个宅屋的地段和大小。

余舒一开始有些受宠若惊,前两次刘昙都送了礼,每一回都分量十足,这次更是大手笔,竟要送房子给她。

但转念一想她对刘昙的帮助,收他一座房子倒也没什么。

于是接过红单过目,谁知一看,手就软了——这哪里是小院子,分明是大宅子好不好!

最小的一座也有三进三出,抵的上两个她家现在住的院子。

且这几座大宅地段都是在城北,位置很好,价值又翻了几倍。

“这…”收,还是不收,余舒迟疑。

那位总管也是个明白人,看看余舒脸色,笑呵呵劝说道:“姑娘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寻个空当,亲眼去看看宅子,先要您喜欢了,才能决定不是。”

余舒干咳两声,假作正经,点头道:“极是,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无功不受禄,她帮刘昙克了宁王,在双阳会上扭转局势,这些都不是能拿银子来衡量的,收他一座大宅子怎么了,她心虚个屁!

第三百七十九章 翻脸

一晃眼算科放榜三天过去了,余舒这天上午抽空带着余小修,到城北去相看刘昙有意赠她的那几座宅子。

“姐,人家真要送房子给你啊?”余小修坐在自家马车上,趴在稀罕的玻璃窗子边向外看,一面扭头不大确认地问余舒。

“这还能有假,”余舒摆弄着茶几上的那一套瓷器,出门前让芸豆沏了茶,这还是老早以前薛睿送她的花茶叶子,味道十分清香。

余小修搔搔头,支支吾吾道:“那咱们以后搬了新房子,能不能将娘接过去一起住。”

余舒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头,想起来翠姨娘那股子刁钻劲儿,就烦得慌,于是就和余小修说道理:“娘毕竟是从纪家逃跑出来的,怎么不得避上个三两年的风头。姐姐现在是算子了,家里日后常有人登门拜访,来来往往,难免碎嘴闲话,传出去名声不好,你若是想她,时常去看一看她,再不然上娘那里住上几天,都是可以的。”

不怪余舒离间他们母子,翠姨娘就是个不安生的,真住到一个屋檐下,指不定搅得家里鸡飞狗跳,余小修正在定性的年纪,有这样的生母拖后腿,一个不小心就长歪了,到时候余舒哭都来不及,还不如现在狠狠心。

“嗯,我懂得了。”余小修极懂事,心里揣测和翠姨娘住在一起会对余舒有影响,虽然有点失望,但是不想给余舒找麻烦。

余舒一个上午看了三座宅子,当中最大的,要数一座临近春澜河的五进大院儿,前前后后屋子加起来有几十间,还带着一个大花园。

不过余舒最入眼的,却是另外一座小一点的,四进三门的宅子,有南北跨院。里头两个小花园,小桥流水池塘花草一样不缺,风水也比另外两处平顺,算是一处福祉了。

余舒问余小修喜欢哪一座。这孩子早就被几间大宅子晃蒙了眼,哪里说得出好坏。

最后还是刘昙派来的总管说了一句话,让余舒拍板决定——

“算子别嫌小的多嘴,河边上那宅子大是大了,不过周围邻居多是闲置,缺了人气儿。这座四进的宅子就不一样了,东邻是文华阁的宋学士府上。街口第一家住的是刑部李侍郎,邻里间平日走动走动,多少是个人脉了。”

“好,那就这里吧。”

刘昙的人办事麻利,将地契转交给余舒,双方又写了个明契,按上刘昙的私印,很快余舒名底下就多了一座大宅。

不过这院子里头多半是空的。现成的家具不多,想要搬进去,还要整理添置一番。

余舒看房子回来。顺路就去了公主府。

她考上算子这些天,都没见景尘上门找过她,之前她事多没有在意,昨晚上仔细想想,心里就不痛快了。

她发生这么大的喜事,身边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表示的,就连不能出门的夏明明都托人送了一封厚厚的信到忘机楼给她,景尘这个生死之交,却动静全无,好像压根不关心她似的。

她进来就是要来看看。景尘到底在忙些个什么,单是照顾那小师妹,也不至于抽不出空派人去她家里道个喜吧。

余舒和余小修在公主府门前下的马车,守门的侍卫里有一个认识余舒,见到她,便迎了上来。

“余姑娘。”

“你们公子在府上吗?”

“公子不久前才出门去。”

“可知道上哪儿了?”

“这就不清楚了。”

余舒扑了个空。悻悻地拉着余小修回到马车上,让刘忠赶回家。

余小修看着余舒脸色不好,心里难免多想:以前他们和景大哥住在一起,同吃同喝,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可自打景大哥恢复记忆,成了皇亲贵戚,就很少同他们来往了,最近一个月,更是连他们家都不去了。

余小修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替他姐姐觉得不值,毕竟当初余舒对景尘的不离不弃,余小修都一路看着,他年纪虽小,不懂情爱什么,可也觉得人应该知恩图报,于是便对景尘生出些许不满,乃至于认为他忘恩负义了。

“姐,”余小修往余舒身边靠了靠,扯住她衣袖安慰道:“景大哥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咱们是老百姓,他是皇亲贵族,亲近不来的,他不来找你就算了,咱们不必巴结他。”

闻言,余舒哭笑不得,伸手弹了弹余小修脑门,教训道:“胡说八道,谁巴结谁了,你景大哥身份是显贵,但你姐也不是吃干饭的,用得着巴结人吗?你之前不是和景尘关系挺好的吗,怎么几天不见他,就疏远起来了?”

余小修嘀咕道:“哪里是几天,都有一个月了。”

余舒生硬地说:“一个月怎么了,天天见面的不见的关系就好,你在书院读书,夫子没教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余小修不服气道:“那薛大哥就常来咱们家,也不见得你们关系不好呀?”

“……”余舒竟被余小修堵了个哑口无言,本想为景尘说几句公道话,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面子上下不来,于是拉下脸,没好气对余小修道:“你这孩子,我说秃你对瞎,我说茄子你对黄瓜,谁教你跟姐姐顶嘴的?”

余小修没想到余舒会为几句话就凶他,张张嘴巴,想辩解又怕惹余舒生气,于是委屈地扭过头,不再说话。

姐弟俩就这么僵持一路,回到家。

马车刚一停下,余小修就先推车门跳下去,余舒板着脸下车,一扭头瞧见停在路对面的双马车架,愣了下,余小修也看见那辆车,咬咬嘴唇,低头跑进院子,从客厅门前经过时,任凭里面有人唤他。却假作没听到,连头都没回。

余舒心情复杂地走到客厅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景尘,干巴巴地打招呼:“什么时候过来的?”

景尘微微一笑。举举手中杯子:“刚喝了两杯茶。”

余舒在他一旁坐下,扭头看着他那张无欲无求的脸,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之前上公主府去找他时候准备好要说的话,偏偏见到人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景尘却先开口了,“听重云说你在大衍试上夺魁,如今已是算子了。恭喜。”

余舒笑容有些牵强,道:“都好几天了,你才知道啊。”

她自以为的大喜事,在景尘眼中,想来不过虚名一场,没什么好高兴的吧。

景尘面有一丝愧疚:“我前几日在太医院研究药方,昨日才出宫。”

研究什么药方,余舒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水筠,看着曾经让她掏心挖肺的男人如今为了旁的女子鞠躬尽瘁,对她却不闻不问。余舒固然已经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感,仍有一丝难过。

余舒不想装模作样地去关心水筠的伤势,就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对了,那把剑你好好收起来了吗?”

景尘点点头。

“那就好,过阵子我就找把仿冒的给你送过去。”

“不急,我这些日子都没有空闲练剑了,没人会发现端倪。”景尘将手中茶杯放到一旁,有些无奈地看着余舒道:“我分身无暇,一直没能给你讲解《浑天卜录》。你背到哪里了?”

“上篇已经快记完了。”那两本手抄,余舒倒是每天晚上都会翻一翻,她记性尚可,差不多背有三分之一了。

景尘思索片刻,道:“你若今后不忙,不妨到公主府来。我每日给水筠换过药,便给你讲解半个时辰。”

余舒一听要和水筠搭上边儿,想也不想便摇头:“不行,九皇子没有和你说起过吗,我就要到太史书苑修学去了,哪能天天往公主府跑,再等等吧。”

怀贤真人的《浑天卜录》并不十分难懂,余舒每次自学,多少能有一点心得,就连那个星盘,书上都有讲解,正如水筠当日在闹市茶楼中告诉她的,可以自行参悟,就是进度慢了许多。

余舒无意求学,景尘也不勉强,把手伸进袖中,摸索出一只手心大小的香囊递给她。

余舒狐疑接过去,刚到手里,摸着那圆滚滚的鼓起,就猜到是什么了。

“黄霜石?”

“嗯,你收着吧,本来就该是你的。”

余舒拿着失而复得黄霜石,却没多少喜悦,反而觉得讽刺。

只因当初她自知杀身之祸,向景尘借用这宝贝石头保命,却被他告知水筠拿了,不能给她。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她已用不着它,他才来说黄霜石应该是她的。

对于景尘恢复记忆后的种种变化,余舒不是没有伤心和恼怒过,然而一直忍着忍着,不想发作,今天见到黄霜石,又记起水筠对她的算计,罔顾她生死的可恶,心里的火一把就烧起来了。

偏偏景尘被蒙在鼓里,这个时候又说了两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水筠知晓我早将黄霜石赠予你,上次无奈借用,十分愧疚。她让我向你道歉,叫我务必将它归还与你。”

“哈!”余舒一声冷笑,突然翻脸:

“你师妹用过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然哪天没了小命,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宝贝你还是拿回去吧。”

说着便将那香囊掷到景尘怀里,起身往外走,一边沉声高喊:“送客!”

景尘被余舒的冷言冷语弄了个懵,神情茫然地接住从胸口垂落的香囊,有些急促地叫住余舒:“小鱼,你这是何故?我听不懂。”

余舒走到门口,转过头,讽笑一声:“听不懂就回去找你师妹,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吧。”

这水筠明明是只狐狸,偏要和她装兔子,三番两次捋她的虎须,真当她是没牙的猫么!

第三百八十章 斩情丝

溯嬅阁,麓月长公主生前所爱居所,水筠自从四肢重伤后,便一直住在这里疗伤。

景尘从余舒那里回来,健步如飞地进到阁楼中,水筠正侧卧在床畔,由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搀扶喂水,突见出府没多时的景尘一阵风似地回来,便不解询问道:“师兄不是去找余姑娘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景尘径自走到床边,面沉如水,不答反问:“你出事那一天去找小鱼,是不是有意?”

见到过余舒的愤怒,景尘回来时想了一路,为何余舒会对水筠心存怨怼,言行防备,两人明明没有多少交集,真算起来,也就只有她们在闹市茶馆被迷晕带走那一回。

景尘知道水筠这一次下山是为历死劫,然而他道行不及几位师长,只能勉强算出水筠大难临头,却不知她历劫之日。偏偏如此巧合,那一天水筠帮他去给余舒送手抄和星盘,两人就一起出了事。

景尘之前并未怀疑过水筠,一来水筠四肢皆伤,残废了双腿,他急于为她医治,就没有多想,二来是余舒甘愿做了吃黄连的哑巴,没有向他泄露半分,他便蒙在鼓里,今日才有所察觉。

水筠被景尘质问,面上一丝心虚也无,不慌不忙地让宫娥扶着她靠在床头:“你们先出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我要和师兄说些私事,不经传唤,不许人上来。”

“是。”

待宫娥们退下,她才朝景尘无谓一笑,道:“师兄的意思,是怀疑我早知那一天会遇害,所以有意拉上余姑娘一起赴险?”

景尘并不觉得这样当面质问水筠有何尴尬,点点头,竟然坦言道:“我是怀疑你。”

见他这样直接,水筠轻叹一声,苦笑道:“是不是余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景尘道:“她并未多说。只是让我回来问你。”

水筠垂下头,双肩无力地靠在枕头上,过了一会儿,幽幽出声:“不错。我是有意为之。”

景尘素来平和的双眼陡然一利,沉声道:“为何?”

这是景尘一路都想不通的,他知道余舒为人,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一人仗”,能让她那么生气以至于对他发火,必然是水筠先做什么惹到了她。他是猜测水筠有意在历劫那一日拉上余舒赴险,却想不通师妹为何要陷害他来之不易的朋友。

“师兄问我为何,怎么不先问问自己呢,”水筠缓缓抬头,深深看着景尘,目光带着几许责备,似有隐忍,最后不得不说:“师兄难道忘记。你下山入世是为什么?师伯和我爹,还有几位长老,当年为护你性命。如今命悬在你一人身上,所剩不过三年光阴。你却坠入红尘,为一女子着迷,几欲动摇道心,危及这些为你舍命的长辈!我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如何能够坐视不理,你既要问,我便实话说——我就是故意拉着她一起赴险,拼着伤天理损阴德,若能让她殒命于我的死劫里。也要断了这条祸根!”

若要余舒听到这一席话,一定傻眼,这个说法,和当天她来探病时候,水筠告诉她的完全不同!

很显然的,水筠现在吐露的。才是她拉余舒下水的真正目的,原来并非是为了逃过死劫,而是真的想要余舒的性命!

面对水筠的义正言辞,一番大义情理铺面压下,景尘双眸飞快地黯下,利光不再,此刻全被内疚遮盖。

纵然水筠的指责有妄断之处,他却无法辩驳,因为他确确实实曾在失忆之时为一个女子动心,不记得师父下山之前的警告与叮嘱,险些祸害了那些对他恩重于山的师门长辈。

并且他明知余舒对他的道心有碍,却不舍斩断与她缘分,自以为一日道心不移,便一日不会有害。

谁知却仍是给她带去灾祸。

他有愧于师长,有愧于她。

“呵,”水筠苦笑一声,看着沉默不语的景尘,自嘲道:“余姑娘尚且没有受到伤害,能跑能跳,活的无比自在,便能哄得你为她找我兴师问罪。师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十多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过你认识一个女子短短一年吗?好,便是我比不过,那几位师伯和我爹爹呢?他们自幼疼爱你,为你费尽苦心,你难道也不顾了吗?”

景尘心地纯粹,生无杂念,或喜或怒都是平淡如水,鲜少会有被情绪左右之时,可这个时候,他却分不清自己是应该秉持本心,维护余舒,还是应该心怀愧疚,谅解水筠。

景尘神情一派茫然。

师门长辈于他有保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师妹和他有同门之谊,兄妹之义;然余舒对他却有救命之恩,生死之交,昔日承诺,岂可违背。

两择难,两者皆重,取义必先舍情,他又该如何取舍?

“…”水筠看到景尘这样挣扎,心有不忍,可是这时候不逼他做个选择,将来他更难割舍。

“师兄,掌门曾有教诲,人心是最难左右的,所以我们修道之人,才要先修心,你固然天生灵根,道行远胜同门师兄妹,可你也是肉身凡胎之人,总有迷失心性之时,你不要以为你不动道心,就危及不了师伯他们的性命,真等到那一日,为时已晚,不如你趁早和那余姑娘断绝来往,我才能放心,不然的话——”

水筠突然沉下脸,清秀的眉目间乍现了一股绝然:“我便帮你斩断这祸根。”

“不可!”景尘如梦惊醒,厉喝一声,眼中迷茫未褪,却下意识地对水筠冷起脸,低声警告:“你若伤她,便是同门兄妹,我亦不会饶过。”

水筠看到这样从未见过的景尘,嘴角发苦,昔日一缕少女懵懂情怀,早在清楚景尘的身世后,便知无望,纵使放弃,却也不堪被他埋没,思及此处,心底忽而冰冷起来,目光闪动,软软垂下螓首,轻声仿若自语:“呵呵,莫要以为我四肢不能动弹,便不能奈何她,我是比不过师兄有灵根慧胎,可我幸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洞悉人之命运,没有告诉师兄,我之前用玄铁方书为余姑娘卜过一卦,看破她一个大秘密,如若我泄露出去,她不死也难。是要她好好活着,安于世间,还是要她死于非命,师兄,全凭你一念之间。”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们俩感情真好

余舒歪在床头上,鞋袜未褪,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金宝柔软的背毛,金宝察觉她心情不好,安安分分地趴在她手掌底下,两只前爪垫着小脑袋,胡须一翘一翘。

晌午把景尘赶走,余舒吃午饭都没胃口,想着景尘和水筠的事,就这么躺了一个下午。

敲门声响起,第一遍余舒没搭理,等到门外传来余小修闷哼哼的声音,余舒才恍然回神,收回思绪,道:“是小修啊,进来吧。”

余小修进门之后先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余舒,才背着双手,靠门站直,两脚并拢,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低头说:“姐,上午是我不对,不该说景大哥的不是,不该同你顶嘴,你生气了可以骂我揍我,别生闷气不吃饭,行么?”

最后一句,余小修微微抬头看向余舒,小眼神里挂着乞求,顿时就叫余舒心软了,本来就不是在生他的气,哪里舍得他自责。

于是她抬手朝他招招:“过来。”

这么手一摆,余小修便乖乖走过去,半点不闹别扭,被余舒拉着坐在床边,将碍事的金宝赶到一旁,捏捏余小修比她还细的手腕,温声道:“是姐姐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小修这么懂事,姐心疼你都来不及,怎会骂你打你。”

她语气一软,余小修便知雨过天晴,顿时那点委屈又冒出来,拉着余舒的手晃了晃:“我不是真想和你顶嘴,就是看不惯你对景大哥那么好——比对我都好,他现在却远着咱们,你、你还因为他吵我。”

余舒“噗”地一声笑了,心说这孩子还会发酸吃味,拧了拧他的脸蛋,焉定道:“景尘是景尘。他是我过命的朋友,只要不是他先对不起咱们,我就不能背弃他。可你是你,你是我这辈子独一个的亲弟弟。这世上再没人比咱们姐弟俩更亲的了,我就是骂你凶你,最后最疼的还是你,你记住了。”

听到这保证,余小修眼圈立即就红了,使劲儿点了点头,将余舒今天的话。死记在心里——他们是血亲姐弟,没人亲得过他们。

余小修这孩子,其实可怜的紧,不算翠姨娘贫乏的母爱,那就是个有人养没人疼的,加上之前那个“原装”的姐姐又好吃懒做不中用,被迫早熟。在纪家寄人篱下的那段日子,他被一群少爷小姐羞辱愚弄。随意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亲娘都不管,睁一眼闭一只眼。

之后跟着余舒被撵出纪家。颠沛入京,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住大屋睡大床吃好穿好上学堂,有个人人羡慕的算子姐姐,他心里还总不踏实,就怕这是一场美梦,哪一天醒过来,还是在纪家的大杂院里,做他的可怜虫。

而余舒,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托。他坚信只要有姐姐在的一天,他就不会做回那个任人欺凌的小男孩儿。

余舒不知她有感而发的几句真心话,无意间祛除了余小修身上最后一层自卑感,住在他心底的那个可怜虫就这么消失无踪,剩下的真正是一个十三岁,对未来憧憬的青葱少年。

姐弟两个闹了一场别扭。不到一天就和好如初。余舒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心情很快好转,看窗外天色尚未变暗,就让芸豆去告诉赵慧一声不留在家吃晚饭,领着余小修出门去了。

“姐,咱们这会儿上哪儿?”

“城北有一家大酒楼,我在那里帮你薛大哥管账,带你去见识见识,再找到你薛大哥,看他最近有没有空闲,找个好天气,带我们去郊外骑马,好不好?”

余小修眼睛嗖地亮了,就差没举双手双脚说好。

这倒不是余舒一时兴起,她早就想试试骑在马背上奔跑的感觉,乘风而驰,不知是何快意潇洒。

却说薛睿在大理寺批阅完这几日的公文,出门时见到城西落日一片红霞,忽起了酒兴,便让老崔驾车到忘机楼去了。

林福知道薛睿来,赶紧交待前头杂事给伙计,到后头去陪着,薛睿却不用他在跟前伺候,只让厨房烧了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换上一袭松散的白棉描松长衫,端到三楼天井上的露台,摆了一张躺椅,远眺斜阳,欣赏这百年都城落幕之态。

正当惬意,却有人打扰,薛睿听到身后白玉珠帘响动,守在天井外的贵七出声阻拦:“小姐留步,这里不是待客之处,请到楼下吧。”

“我乃息雯郡主,让开,我知道你们家大公子在面,我要见他。”

“郡主息怒,小人有眼无珠…”

薛睿坏了酒兴,放下屈起的左腿踩上鞋子,趁着贵七在外面拦人,整好衣裳,才端着半杯酒出声道:“是息雯,进来吧。”

薛睿心道奇怪,他这郡主表妹在外人前一向端庄识体,怎会跑到他这里来端架子,听着一股火气,不知是遇着何事。

就在他揣测之时,天井外的珠帘被人“哗”地一下拨开,眨眼息雯便绕到他面前,身上还穿着累赘的广袖霞帔,妆容精致,一看就是刚从贵女们的茶会上跑出来。

薛睿看着一脸隐泞眼眶发红的息雯,暗皱了下眉毛,遵循为人兄长的本分,坐直关心道:“郡主这是在哪儿受了委屈?”

息雯攥着粉拳,咬咬嘴唇,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要和瑞紫珠订亲?”

薛睿这下真地皱了眉,摆手让贵七守着外面,反问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之前祖父是同他提起过忠勇伯府的这门亲事不错,可一无媒二无聘,八字没有一撇,他的婚事牵连不小,在他点头之前,薛家是绝不会传出半点风声,然而息雯一个姑家表妹,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息雯一看薛睿表情,就猜到确有其事,心底一沉,刚想发作,却发现薛睿比她还先冷下脸,心念一转,赶紧收敛了姿态,扁起嘴,声音可怜道:“公主姐姐才去世三年,尸骨未寒,你便急着结亲,忘却旧人,未免太没良心。我替姐姐不平,她死的好冤,替你们薛家的短命鬼抵了命,你要是背信弃义娶别的女子,我不认你这个表哥了。”

薛睿冷眼等她说完,一语不发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那瓷烧的杯子不堪重负,毫无预兆“啪”地一声裂开,碎在他手心里。

“呀!”息雯受了惊吓,捂起嘴,顺着他手里溢出的血,抬头便瞪见薛睿一脸寒霜,全无往日温文,似是完全变了个人。

恰恰是他这般不爱生气的人真要发起脾气来,没几个人承受得住。

“你记住了,”薛睿握着一手碎片,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敲到息雯耳朵里:“佟宁公主是失足坠楼身亡,和我三妹毫无干系。”

息雯这才觉得怕了,哆哆嘴唇,脸色白白的,不敢不点头,哭着脸掏出帕子递上去,蹲下身子:“睿哥,你别生气,是我口不择言,都是她们乱说,我一时心急才说错话,其实我也不佟姐姐是三妹妹害死的,你、你快松手,别捏着这些。”

薛睿绷着一张脸,举臂隔开息雯,甩手丢掉手里的碎片渣子,他是极懂得克制之人,不会任由脾气。

正要打发息雯走人,薛睿就听到天井外面又有来人——

“贵七啊,我大哥在里面吗?”

“姑娘来了,这、这,公子正在见客,您不如先到下头等等?”

薛睿听到余舒声音,便转身去看,这一分神,便被息雯拿帕子包住他手掌,握住他还在流血的手心。

这天井外头的白玉珠帘又不是密不透风,余舒很容易看见里头人影,貌似是薛睿和一名女子,挑挑眉毛,心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嘴上答应,扭头做出要走的姿势,手却突然一指楼外,惊讶道:“快看大鸟!”

这是烂招排行榜的前几名,但胜在好用,贵七刚扭过头,余舒便咧着嘴一猫腰钻进了帘子,站直一瞧天井上的情形,嘴咧到一半,卡在那里。

薛睿的手还被息雯握着没反应过来,息雯红红的眼角尤挂着几点泪花,半蹲半跪在他面前,两人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误会,何况是余舒这个脑补能力十足的多心眼。

“呃…”余舒自以为撞破什么“奸情”,是尴尬的不行,挠挠头,想撤退又觉得走的太直接,不够自然,便磕磕巴巴说了一句:“你们表兄妹感情真好。”

息雯:“……”

薛睿:“……”

薛睿和息雯两人脑门上明显跳起一根青筋,不管前一刻气氛闹得有多僵硬,这会儿一致都对余舒牙痒痒起来。

余舒撂下话就想开溜,可是哪有这么好走:

“等等。”薛睿眼疾叫住她,是知道真叫她今天跑了,留下这个误会不解释清楚,回去她不定怎么编排他。

让她编排几句倒是小事,可若叫她以为他是风流随意之人,对他的人品质疑,那岂不砸锅坏了事,天知道他要养熟这小白眼狼有多不容易。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你放心,我知道

余舒本不情愿站住,可是余光瞟见薛睿推开息雯的手,露出被丝帕捂着的满是血红的手掌,便愣在那里,下一刻反应过来,人已经一蹦蹿了过去,挤开有些碍事的某个人,抓过薛睿的手腕,揭开那薄薄的帕子瞅见他掌心血肉模糊的样子,眉毛便忍不住打了个死结。

不等薛睿说一声没事,黑着脸叫起外面的贵七,“快去请郎中,带上外伤的药!”

薛睿被她的小手拉着,便觉得疼少了一半,又见她紧张的模样,脸色由阴转晴,道:“不碍事,只是些皮外伤,我房里有药,不必请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