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不以为意道:“你不做生意,哪里晓得行情买卖,富贵人要买也买金玉珠宝,穷人哪里舍得花冤枉钱买这不顶吃不顶喝的玩意儿。那梁老板是个珠宝商人,这趟进京主要贩的是海珍珠和珊瑚宝石,带来的几块水精,一开始就是拿来当添头的,有人愿意花钱买,他是巴不得呢,若不是考虑到你日后可能还需要这东西,他出这价钱我非要同他翻脸。”

余舒舔舔嘴唇,抿笑道:“您帮我估摸个数儿,他手里有多少水精,我全留下了。”

她这样豪爽,裴敬就有些犹豫地说:“梁老板手头里的水精虽是不多,但你全拿下来,也要千八百银两,我知道你这孩子手头里有些活钱,但也经不住花,你老实告诉我说,你要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是正经事就罢,当做玩物,我这做长辈的就要管管你了。”

要不怎么说裴敬会做人呢,余舒上门找他那一天,他就好奇她要这水精用处,她没主动解释,他就没明问,一口答应下来,先把这事儿给她说妥了,回头才来细问。

余舒想了想,对裴敬倒不必藏着掖着,反正日后她也要拿出来,于是就压低了声音告诉他:“水精此物,在别人手里就是个不值钱的石头,可我能把它们养出精气儿来,到时候做成首饰挂件,再拿出去,就成宝了。”

裴敬吃了一惊后,半信半疑地看着余舒,欲言又止。

余舒朝他眨眨眼睛,多的不再解释。

裴敬精明,心底有数,就没有再好奇打听,按下惊疑不说,等着余舒回房去取了银钱,带她一同去找海商梁老板,赶在当天就让那十几块水精到了余舒手中。

第四百四十八章 书苑小事

余舒在海商梁老板那里拿到的水精石,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天然水晶,形态各异,有的像是珊瑚一簇一簇,有的则同凝结的冰块一般,大块的长若儿臂,小的若同枣李。

未经琢磨的晶石仿佛蒙着一层面纱,没有露出它们应有的美丽,但那水亮的色调,却很独特。

梁老板已经听说了余舒的名头,存心同她结交认识,在裴敬的说合下,六百两就将十多块水精脱手卖给她,另外赠送她一小盒珍珠把玩。

余舒满意而归,再下来她就要找个能工巧匠,寻思着先打造出来几件水晶饰品看看样子,行商的人面广,裴敬倒真认得一位治玉的老师傅,可以雕琢这水精的,只是不肯定人家愿不愿意帮忙,于是当天下午,就马不停蹄地领着余舒去城南寻访那位徐师傅。

徐师傅听说他们来意,并不热情,看样子不大情愿浪费时间琢磨余舒手里这些不值钱的“破石头”。

裴敬好说歹说,徐老头就是不肯松口,余舒打量着人家客厅靠墙的八宝架子上为数不多的几件玉玩,走近细看,玉质不算顶好,然而一个个匠心独具,神形巧妙,看得她大为心动,再回头去瞧那位神情顽固的老师傅,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有了主意。

“徐师傅宅中莫非有病人?”余舒突然打岔,正在说话的裴敬和徐老头一齐转头看向她。

徐老头心疑道:“我孙儿阿福前几天着了风寒,姑娘又是从哪里知晓?”

余舒不忙答话,抬起腿在这客厅里走了一圈,又逛到屋外,徐老头愈发心疑,也起身走了出去,裴敬暗猜余舒要耍心眼,便跟了上去。

徐老头家里地方不大,两进的院子,前面三间屋,屋檐下养着几盆花,西南角搭着一口井,井边生着一株铁树,绿油油的针叶,长到腰高。

余舒站在铁树旁,捏了捏扎手的叶子,回头对徐老头道:“我瞧您这屋子风水得当,本来是个宜家之相,这避火蕉确有子孙延绵的好兆头,然而这口井乃是宅眼,正冲着这等旺生之物,就堵了你们家祖上的阴佑,时间一长,家中小儿难免多灾多难,你还是及早将它换到别处吧。”

徐老头脸色变了变,半信半疑地说:“姑娘莫要乱说,这盆避火蕉是我一个月前请了易馆的先生,特意买回来放在那儿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祸害呢?”

余舒不着急辩解,只笑一笑:“赶巧,在下也是一名易师,今年大衍刚取了功名,徐师傅若不信我,可否将令孙的八字交付,待我算一算?”

徐老头最宝贝他那孙子,想想宁可信其有,便让人准备了纸笔,余舒拿到生辰八字,当即挥笔往前推算,准确无误地指出徐阿福生病的日子,就连那孩子是因为淋雨着凉,都说的一清二楚。

言辞凿凿,由不得徐老头不信,裴敬这时才开口说话:“徐师傅信那易馆里的先生,却不如听我这甥女的,她这正正经经的秀元老爷,还怕哄骗你吗?”

这一下道明了余舒的来路,徐老头再无一丝迟疑,立马招来两个学徒,在余舒的指点下,将井边的那棵铁树抬到后院去了。

再来谈正事,徐老头还有什么不情愿的,最后余舒将每种颜色的水精都留下一小块,订好样式,徐老头连订金都没收,只让她一个月后来取。

余舒不愿等这么久,问清楚后,就和徐老头说好先让他琢两串珠子,五天后来拿。

黄昏时,余舒和裴敬被徐老头送出大门,坐在车上,裴敬不由感叹:“你这学易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看看屋子就知道他们家里有病人。”

余舒一脸笑道:“哈哈,我哪里有那么好的眼力,不过是鼻子尖,进门时候闻到一点药味,才敢诈他的。”

徐老头待在自家,总闻那味儿自然不觉得,她以前身边带着个药罐子,天天煎药,对药味比一般人都敏感。

“啊?那你说那盆避火蕉,也是假的?”

“是真的,那东西的确摆的不对,我如果不指出来,他家小孩儿要多受几遭罪呢。”余舒正色道。

“这样就好,”裴敬暗松一口气,不禁有些微词:“如今世风日下,总有些学易之人不走正道,反而仗着几分能耐,就招摇撞骗起来。似当初那纪家,和人串通做出假命签,硬要说你干娘克夫,害的她家财被占,流落街头,好险没有丢了性命。”

余舒点点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管不住别人还管不住自己么。”

。…

回到忘机楼,余舒将剩下的十多斤水晶收纳在书房中,用一口实木箱子装着,暂时放在阴凉处。

晚上薛睿没有回来吃饭,派老崔来送信,说他今晚有事要回薛府,今夜可能回不来。

余舒看到薛睿这张假条,摇头直笑,不知不觉在忘机楼住了快一个月,两人都快把这儿当成是家,除了上下楼不在一间房里住着,同过日子也差不多了。

大理寺那些案子就要抄录完整,她想了想,这两天就能打道回府了,事不宜迟,她明天就和薛睿说一声,收拾东西回家。

月底有一堂司马葵的星术讲学,余舒拢共在太史书苑拜了两位院士入门,不提方子敬,司马院士一个月就只有三堂课。

之前大理寺查案,把观星台封了,司马院士干脆停课,直到纪星璇被抓进牢里,才恢复了讲学。

不算入门拜见那一回,余舒今天是第一天来到司马葵的课上,就在观星台那座园子里辨认仪器,见到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意外的是辛六也来了。

“莲房!”辛六一见到余舒,便丢下正在说话的女孩子,跑上来挽住她手臂,撅着嘴娇声道:“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余舒瞧她气色大好,脸蛋又圆润起来,让她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道:“你身子好利索了?”

辛六捂着脸点点头,眼珠子朝四周转了一圈,踮脚凑近她耳孔,小声道:“你知道吗,纪星璇死在牢里啦,听说是受不了刑讯,畏罪上吊死的。”

余舒转头看着她,辛六小脸上怏怏的,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些些同情。

“我知道,你们家里头怎么说的,她要杀你灭口的事还要追究下去吗?”

纪星璇是没了,可是纪家还在,纪怀山有三个儿子,余舒没有特意打探消息,但也知道纪怀山在公堂上咬舌自尽后,司天监那边似乎出面给他保了个全尸,让纪家派人将棺木送回义阳老家去了。

所以纪星璇一个人留在京城,不得已投靠了宁王,身边却连个说红道白的长辈都没有。

辛六道:“人都死了,他纪家也落败的不成样子,连个大门都没有,要去哪儿追究。我家老祖宗开口,这事儿就算是结了,倒霉的是曹家,至今不知纪星璇找什么人害了曹幼龄的性命。”

纪星璇“死”了,便被认定是曹幼龄凶案的主谋,定性为买凶杀人,可那天晚上在观星台上动手勒死曹幼龄的杀手,却不知所踪。

司马院士人没到,余舒和辛六站在一座日晷台子旁边聊着,突然南边传来一阵张扬的说笑声,观星台下面站的十多个人扭过头去,就见不远处一伙走来三四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当中簇着一个身穿粉襦的女孩子,柳叶眉,翘鼻头,梳着一对桃心髻,脖子上挂着一只细细的金项圈儿,明晃闪闪的,刺人眼睛。

辛六捅捅余舒,朝那女孩子抬抬下巴,问:“这人谁啊?”

安陵城易学世家的公子小姐,还没有辛六不认得的,这新面孔,她估计是外来的。

余舒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江西世家的,姓湛。”

辛六蹙蹙眉尖,“那个天玉风水的湛家么。”

余舒好奇道:“什么天玉风水?”

辛六正要解释,就见那一行人,竟笔直朝她们两个走过来。

“女算子有礼了。”湛雪元带头朝余舒行礼,随同几人慢了半拍,瞄着余舒,一个个上来见。

余舒朝他们点头,有些纳闷,这个湛小姐,不是拜在景尘名下学习星术的吗,怎么混到司马葵的课上来了?

“几日前在荣盛堂见到余算子,未及问候,你便离去了,还望算子勿怪我当时失礼。”湛雪元冲余舒微微一笑,表面上有礼有距的,实则话里有些刁钻,这分明是还在记怪凶案那天下午,景尘名下那个女院生被传到小楼里问话,余舒当时给的那一个下马威。

余舒挑挑眉毛,看着眼前的黄毛丫头,懒得挑刺儿,便没接茬。

湛雪元讨了个没趣,就扭头去与辛六搭话:“这位是辛六小姐吧,听说你入学时病了一场,这下身体大好了吗?”

辛六朝对方笑笑,点点头,却不说话,她是个有眼色的,瞧出来余舒不待见湛雪元,当然不会同她套近乎。

湛雪元又碰了个软钉子,笑容有些挂不住,遂与几个同伴往另一边去了。

人一走,辛六就皱皱鼻子,对余舒道:“又是一个眼睛长在脑袋上的,你怎么认识的她?”

余舒就将她那天晚上昏迷后,自己在观星台留了一夜,第二天大理寺接案问话的事和她说了说。

辛六听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湛雪元,奇怪道:“那她不是景院士的学生吗,怎么跑咱们这儿来凑热闹?”

余舒打了个哈哈:“我哪儿清楚。”

第四百四十九章 十公主

辛六人缘儿好,一堂课后,随便打听了几句,就弄清楚为什么湛雪元这一伙人跑到司马葵这儿来,据说是圣祖祭日在即,景尘这个道子被皇上亲派到司天监参事,为主事大典做准备,太史书苑这边顾不上,所以就请司马院士代劳,让几个新院生跟着他识仪。

辛六不光打听出这些,还有别的:“他们说你被举荐参礼,又让人替换下来了?”

“嗯。”余舒对此并无多少可惜,就不知方子敬后来又找了耍“连你都选不上,真不知他们挑的都是些什么人”

辛六替她抱打不平,两人走在出苑门的路上,余舒一边听着她嘟囔,一边看着手中司马院士今天发下的图纸,熟悉观星台的仪器,等到了大门口,两人道别时,她才和辛六提起来:“我这里准备过几日外出野游,寻个好地方纳凉,你有兴致吗?”

“要出去玩儿?”辛六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垮下脸道:“初四初五不行,端午我们府上摆家宴呢,谁都不能缺席。”

余舒想想昨天晚上算好的晴雨表,伸手拍拍她肩膀说:“那就初三。”

辛六高兴地点点头,她在家里闷了好些日子,有人带她出去玩儿,求之不得呢。

“同行的还有谁啊?”

“薛大哥和他妹妹,我弟弟小修,还有冯家小公子。”

“…薛大人的妹妹?是哪一个?”

“就是他们家三姑娘,名唤瑾寻,你不认得吗?”

闻言,辛六脸上露出些异样,讷讷道:“是她啊。”

“嗯,是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余舒瞧出辛六脸色不对,心中起疑,便不打算让她糊弄过去,“有话你就直说,瞒着我作甚?你要是这样,下回我听到什么消息,可不告诉你了啊。”

辛六撅撅嘴巴,温温吞吞不想讲:“不是什么好事儿,都过去好久了,再拿出来掰扯也没意思,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余舒睨她一眼,扭头就走。

“诶、诶,你别走啊,”辛六赶紧拉扯住她,看余舒一副“不想说拉倒”的样子,郁闷的不行,看看四周,拽着她走进对面的茶楼里,上二楼找了间雅座,将小二打发走,这才关起门来说亮话:“当今皇后娘娘膝下无子你应该有所耳闻,二公主是皇后嫡出,已然下嫁给陶文馆大学士的长子秋恒之,如今皇后身边只得一个十四公主,年仅九岁,你可知原本还有一位嫡亲的十公主呢?”

余舒摇摇头,她是市井出身,刚刚熬出头没多少日子,哪里清楚皇城里头的事情,不过是接触过几个贵人罢了,虽有薛睿这个皇亲国戚做相好的,他平日却不同她八卦这些。

“这十公主,三年前就殁了,说是得了伤寒病死的——”辛六往前倾了倾身子,半趴在茶桌上,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可实际上十公主是从观海楼上摔下来,大冬天的掉进水里,救上来以后不治而亡。”

余舒听到此处,心中隐约有了猜测,遂问道:“该不会是十公主的死,同薛瑾寻有关吧?”

“不单有关,有传言说,就是薛小姐害的十公主掉进水里的。”

余舒一愣,紧接着拧起眉头,联想到薛瑾寻这宰相家里的千金却是一副怯弱的性情,难道说就是因为这个传言?

“所以安陵城里听说了这件事儿的,都不愿意和那位薛小姐有什么牵扯,薛大公子更是倒霉,白白丢了一个驸马爷的位子。”

辛六轻飘飘一句感叹,余舒听在耳中,一时没愣过神,眨了几下眼睛,才干巴巴地重复了几个字:“驸马爷?”

“可不是么,我听长辈们私话,当年皇上有意将十公主指给薛大公子,就差一道圣旨了,最后关头,人却没了,薛大公子伤心之下,就离了安陵城,一去二三年才折京,真是个痴情种子”

辛六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说着尾话,全然没有发现对面的余舒沉默的有些异常。

从茶楼出来,余舒和辛六分开,坐上马车,半道上就叫了停,下了车,让车夫先回去,她想一个人人在街上走走,这会儿她心烦意乱,回到忘机楼不知拿什么表情面对薛睿。

辛六告诉她的话,她并不全信,本来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有三分真,传着传着也让人说成十分真。

她可以不信,却不得不疑

那位十公主是薛瑾寻害死的吗?

薛睿果真差点做了驸马吗?

而他当年离开京城,是因为情殇吗?

这些疑问,搅的余舒心神不宁,她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忘机楼,伫足在后院门口,看着掩闭的门扉,迈不开腿。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是要做门神吗?”

一声笑谈从身后传来,余舒僵硬扭过脖子,只见不远处,一身官袍的薛睿从软轿中出来,臂里夹着双翅乌纱帽,神色明朗地朝她走过来,真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余舒看到他人,脑子里那些七零八落的想法一下子不翼而飞,就剩下一个酸巴巴的念头她这个相好的男人,说不定心底头不只她一个女人。

薛睿走到跟前,看到她耷拉着脸,不明所以地抬手摸向她脑袋,好声问道:“我瞧你怎么不高兴?”

吸了口气,余舒把他手拨拉下来,转身去拍门,“没有,天儿太热,我心烦。”

薛睿抬头看看正午的骄阳,说:“这两天是闷热,不知几时下雨。”

余舒甩他一眼,自顾自进了院子,上二楼去了。

。…

吃午饭的时候,余舒和薛睿提起要回家去住的话。

“我出来住了快一个月,放着小修也没管,那些案卷该抄的我都抄罢,是时候家去了。”

薛睿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抬头道:“几时走?”

余舒假装没看见他异样的神色,说:“就明天吧。”

薛睿乘了一勺桃豆放在她碟中,“你这么突然要走,我还真舍不得你。”

余舒扯动嘴角笑道:“又不是见不着面,各回各家罢了,总不能在这忘机楼待一辈子。”

薛睿听她说的潇洒,脸上不见一点儿留恋,暗自苦恼,照他的想法,最好是能同她朝夕相处下去,这丫头对他感情不深,没准儿明儿走了,过不了几天就能把他忘到脑后头。

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她多留一阵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之前说要出去游玩,你挑好日子了吗?”

余舒咬了咬筷子,道:“初三吧,我今天见到辛六,邀她同游,你提前和冯兆苗说一声。”

“好,到那一天我们早些出门,牵上你家里那匹马,到郊外我可以教你和小修骑马,我已经让人探好路,出了西郊”

选定日子,薛睿就安排起具体的行程,余舒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思不知跑到哪儿去。

五月头一天,余舒带着一车杂物,被薛睿送回家。

赵慧月子没满,还不能下床,就没有出后院,让奶娘跟着余舒把孩子抱出去,薛睿礼数周全,送了贺小川一整套精致的木偶,逗了会儿孩子,就起身告辞,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冲他摇手再见的余舒,暗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宽心地扭头走了。

下午余小修放课,看到他姐姐回来了,高兴得不行,立马就变成一条小尾巴,直围着余舒打转,余舒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被赵慧拿来好一通取笑。

晚饭后,姐弟两个回到房中,余舒先将余小修这些日子在百川书院的功课都过目了一遍,提了几个问题,最后才告诉他过两天要出去游玩的话。

“初三我们出门去郊游,牵上小红,你薛大哥说了要带你骑马,开心吗?”

“嗯!”余小修惊喜地咧开嘴,过了一会儿,又向余舒邀功:“姐,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给小红洗澡喂草料,只能牵着它在院子里遛遛,害的它脾气越来越不好,见着人就想尥蹶子。”

余舒汗颜道:“难怪我回来到马棚去瞧它,它直冲我翻白眼呢,看来往后有空,要多带它出去跑一跑。”

许日没见,姐弟俩好多话说,期间不免提到翠姨娘,余小修不知是否从赵慧那里听说了什么,倒没有吵着要去看人,反倒是冲余舒牢骚了几句,埋怨翠姨娘一声不吭就住到别人家里去,叫人担心。

夜深了,余舒把余小修撵回房里休息,却将他的书童白冉单独叫了出来,问了他一些在学堂里的事,比如余小修有没有受人欺负,有没有调皮捣蛋,教书的夫子是不是正经等等。

白冉详详细细地作答,待余舒满意后,他回到房里,又被余小修拉了过去,兴冲冲地和他分享好消息:“阿冉,我姐说了,过两天要带我们出去游玩,薛大哥要教我骑马呢”

余小修正在兴头上,并未看见隐藏在白冉眼中的畏惧。

第四百五十章 替补

五月初二,离祭祖大典剩下不到七日,兵部提前派出人马前往京东五十里之外的皇陵,礼部官员天天来往于司天监,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太曦楼内,大提点一袭紫袍玉绶,头顶鹤冠,坐在书案后翻查今日呈上的公文,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下吏入内秉事,一年到头,他这清净地方要数这几天最热闹。

“太书,礼部王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大提点又一次放下手中公文,看向从大门口匆匆走进来的人影。

“下官见过大提点,”王大人先是恭敬地行过礼,而后便露出有些难看的脸色,闷声道:“今天起要开始给捧器人讲授礼制,太史书苑那边,却只派了五个人来,差那一个人不能成事,我让他们去找,左等右等耽搁了一个上午,却没人管,只好来请大提点做主。”

大提点神容温和道:“王大人稍安勿躁,待我派人问一问——成旭。”

守门的带刀侍卫低头走进来,听罢他吩咐,便快步离去,走了没一会儿,就折返回来,身后头还跟着个身穿仕服的老人,显然是在半路上遇见的。

“启禀太书,太史书苑秦院士到。”

一头热汗的秦源走上前去,看到了站在一旁气哼哼的王大人,心中有数,面上苦笑,冲高座上之人道:“都是下官失责,本来选好了六个人,谁想到今天早晨我那孙女月柔出门时,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来,崴了脚面,所以缺席。她足不能行,这祭祖之日怕是没福气前往,还望大提点原谅则个,我已派人通知诸位院士,让他们尽快再择选出一个人来代替。”

闻言,大提点淡淡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抬手从书案上堆叠的公文下面抽出一份名单打开,一个个念道:“易理三十二名秦月柔,奇术三十八名孙俊…风水三十九名湛雪元,奇术第三名文少安。”

阖上名单,他抬头看着面有讪容的秦源,不疾不徐地问道:“今年大衍试,不是有一个两榜三甲的女算子吗,如此年轻人才,为何这六个人选当中不见她的名字?”

“…这,”秦源踟蹰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是因为韩闻广的面子,一半人都不同意这女算子参加大典吧。

王大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闻言,忍不住插嘴说话:“既然如此,现在正少一个人,何不将这女算子添上去?”

秦源眼角搐动,正犹豫要不要反对,就听见上面一声指令:“那就她吧。”

“”秦源张张嘴,望着座上那一袭紫袍的人影,心里顾虑,到底没有做声,默认下来。

事情有了交待,秦源和王大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太曦楼。

大提点看看案上堆叠的公文,轻揉着眉尾,长身而起,走下坐榻,绕出了十二道黄花梨扇屏,卷帘踏入楼菊花院。

九曲竹桥漂浮在翠蓝的水面上,直通向一座凉亭,亭中盘坐着一个人,无心向上,吐纳调息,一身道袍说明他身份,正是不久前暂停了太史书苑课业的景尘。

大提点前一脚走进亭中,景尘随即慢慢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清心寡欲之极。

“第四天了,真是苦了你。”大提点背手站在他面前,浅叹一声,目中似有怜惜。

景尘淡然道:“于我无碍,在山中修道,我宿在山石之间,常有数月不见人影。为寻出破命人,莫说坐忘十日,百日我亦可。”

大提点面含欣慰,点点头道:“汝心弥坚,大善。”

景尘神色微微一动,侧转视线看向他,道:“朱世伯,现在可否告诉我,寻到破命人以后,我要如何破应这生身劫数,好解脱我几位师长。”

朱慕昭背过左手,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弯下腰,抬起右掌,轻轻抚在景尘肩上,道:“到那一日再说不迟,你且安心静候吧。”

景尘敛起目光,未作追问,漠然的好像事不关己。

朱慕昭眺望着远处水面上扇翅的一对白鹤,静静陪了他一会儿,才回到楼中处理未完的事宜。

余舒站在马棚前给小红喂草,心不在焉地想着上午她收拾好明天出游要带的东西后,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掷的那一卦。

她对六爻愈取愈熟,至今能有四五成的准确率,从卦象上看,明日他们竟不能成行。

余舒心里直犯嘀咕,这头猜想着会是哪个不省心的人耽搁了行程,那头就听到芸豆唤声:“姑娘,前头来人了,声称是太史书苑派来传话的,请您过去呢。”

余舒摸了一把小红修长的脖颈,转头去前面见人。

半个时辰后,余舒站在荣盛堂里,望着零星在座的几个院士,清楚了明日不能成行的原因。

原来那个不省心的人是她。

秦源坐在他那把交椅上,一脸正色对余舒道:“月柔摔伤,无法前往祭祖大典,我和几位院士商量后,决定由你顶替她,你尽快回去准备一下,然后拿着印信到礼部去找当差的王大人。”

“”余舒听完这简单几句解释,险些气笑了,这叫什么事儿,那天在荣盛堂一群人打着算盘将她扒拉下来,现在出了差池,又要找她来凑数,和着她这个女算子就是让他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吗?

余舒想说她不稀罕去,让他们爱找谁找谁,话到嘴边,愣是忍住了脾气,磨牙笑道:“我随身带着印信,不用准备了,还请秦院士帮我找个带路的去礼部。”

祭祖这种大事,到底容不得她使性子,为逞一时爽快,毁了前途不值。

可恶,好好一次郊游泡汤了!

秦源不知余舒暗恨,招来一个认路的女院生,带她下去了,人走以后,在座几人才说起话。

“呵呵,有些人运数该是如何,怎么拦都拦不住的。”吕夫人扶了扶鬓发,面露嘲色。

众人不语。

所幸高院士今天不在,不然又是一场争执。

第四百五十一章 我也去

转了一圈,余舒到底还是混进了祭祖大典的队伍里,尽管她也不情愿,可是送到面前的机会,断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她自我安慰了一番,心平气和地到礼部去报道了。

内省衙门就在皇城脚下,离司天监不远,余舒找到王大人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议事的大厅里只零散坐着四五个人,都是太史书苑的学生。

余舒一眼扫过去,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文少安,短暂的惊讶后,就意识到他八成是替换了她的那个人。

真是巧了,文少安进太史书苑是用了她挤出来的一个名额,参加祭祖大典,又是做了她的备选。

文少安也看到刚走进门的余舒,迟愣了一下,便站起身朝她点头示礼。

不管其余几名院生看到去而复返的余舒是什么心情,礼部郎中王大人却很高兴,捧器的六个人总算是来齐了。

王大人和余舒相互见礼后,就让主簿取来花名录戳上余舒的算子印,给了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转头对今天上午就来礼部报道的几个年轻人道:“手上这份礼规,各位小先生回去后最好是熟背,明日就不用来了,等到三天后礼服赶制出来,司天监会安排你们提早前往皇陵外的华珍园小住,介时你们才能见到法器。”

交待后,他就匆匆领着余舒到行事司找裁缝量身去了。

望着他们离开,湛雪元使劲儿扯了下手里的小册子,口中不清不楚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是她”

。…

等到余舒从内省出来,天已经暗了,因为主街上只许官马通行,刘忠驾着马车等候在另一条街上,余舒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唤她“阿舒?”

余舒一转身,就看到薛睿站在她之前走过的大门台阶上。显然刚从里面出来,身旁还跟着两名官员。

看到是她,薛睿就简短地和两名佐官告别,拎着袍角迈下门台,几个跨步来到余舒眼前。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余舒先是疑问,她前天从忘机楼回了家住,算上今天,有两日没和薛睿碰面了,不同于楼上楼下知道行踪。

“我是来办事的,”薛睿轻描淡写带过去,换问她:“你呢?为何跑到礼部来了?”

说起来余舒就窝火,扶着额头将秦月柔崴脚不能走路,所以她成了替补的事和薛睿说了一遍。

薛睿听到这番周折,眸子一闪,道:“还有这样的事,让你捡了个便宜。”

余舒不乐意道:“什么便宜,分明就是找我凑数的。”又吁口气,得意道:“还好三天后才启程,明日咱们照常出去玩。”

哪想薛睿却摇头道:“既然有正事,你就别想着乱跑了,离圣祖祭日不剩几天,出了什么差池,各处都是麻烦,你省省心,老老实实等祭祖大典过后,我们再去散心。”

余舒也晓得孰轻孰重,悻悻地“嗯”了一声。

薛睿看她情绪低落,满脸写着“不高兴”三个字,轻笑一声,低头凑近她,道:“别不开心,这次我也会去。”

“哈啊?”她耳朵没听错吧,他也要到皇陵去?

薛睿道:“下午接到旨意,令我初六护驾随同前往皇陵,你们应该是同一天出发,到时候虽不方便见面,可是祭祖大典之前,一样住在华珍园,我会寻机会去找你。”

余舒脸上顿时没了郁色,压着嘴角笑意,点了点头。

薛睿抬手在她后肩上轻拍了拍,“走吧,我送你回去,你怎么来的?”

“马车停在前面。”

“这两天又熬夜看书了吗?”

“没啊。”有也不告诉他。

薛睿扭头看她:“吃久了忘机楼的饭菜,回到家有没有不习惯?”

余舒不好意思道:“你别笑话我啊,老实说,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嗯,我也不习惯。”他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少了她在眼前,连他最爱喝的酒都寡淡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余舒和薛睿过几日都要前往皇陵,初三这天的郊游,无奈只能取消了。

余舒不知道薛睿回去后是怎么同冯兆苗和薛瑾寻解释的,她是当天晚上亲自上门去找了辛六,为爽约抱歉。

辛六倒没埋怨她什么,反而对余舒又被选上祭祖参礼这回事兴趣更大一些,问东问西,还将余舒拿到手里的那份礼规翻看了一遍。

最后才磨磨唧唧地问她:“你说月柔摔伤了,我要不要去瞧瞧她?”

余舒将小册子收起来,瞥她一眼,道:“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用勉强,看你自己的心思。”

辛六摸了摸鼻子,苦涩道:“自从纪星璇出事后,我俩就不怎么来往了,前阵子我去找她,她都闭门不见,现在纪星璇死了,她恐怕心里埋怨着我呢。”

看着她神情黯然,余舒冷笑道:“纪星璇那是自作自受,关你屁事,她要是真因为这个就不理你,你趁早别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真要追根究底,纪星璇就算是我弄死的,还轮不到你抢功呢。”

对于秦月柔这个人,余舒谈不上好恶,她帮纪星璇隐瞒字条的事,余舒还可以夸她一声仗义,可是因为辛六将这件事抖出来,导致纪星璇凄惨下场,她就把纪星璇的死因转移到辛六头上,而无视纪星璇作过的孽,那这么个人,她就看不上眼了。

辛六听她言辞粗鄙,红了红脸,心里却好受许多,嗔怪地看着她:“你这人说话也太白,我不去吃她的闭门羹就是了。”

余舒轻哼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转头说:“过阵子送你个好东西玩儿。”

“什么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辛六被余舒口中的“好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奈何东问西问,余舒就是不告诉她,喝完手里的茶,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回到家里还要哄哄余小修,那孩子知道出游的计划泡汤,肯定要失望一场,不过他懂事不会使性子就是了。

接下来几天,余舒除了背一背礼部发的小册子,就是拿着厚厚一本记录着各种案件的手札,着手去一点一点修补她的祸时法则。

期间被司天监传唤过一次,通知了他们回家收拾行囊,初六一早就要从安陵城出发,过太平门朝皇陵出发,要赶一天路程,在圣祖祭日之前提早到地方安置。

这一去要在外面待上个五六天,余舒听到消息,立即就把手边几件要紧的事情处理了。

头一件,就是带着工部侍郎邱继明到她在宝昌街上的大宅走了一趟,让护院的周虎和宋大力认了认人,将修缮之事托付给邱继明,另外因为她手头紧,那一千两土木钱就先拖欠着了。

然后趁着天色尚早,她又带着芸豆到城西小院看了看翠姨娘,找香穗问话,知道翠姨娘这几天很老实,就留下了这个月的柴米钱,另外打赏了烧火做饭的婆子二两银子,好让她们相互盯着,谁也不能打鬼主意。

忙完这些,余舒才兴冲冲地往治玉的徐老头家去了,迫不及待要将打造好的水晶串子拿到手中看一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夜抵华珍园

徐老头的手艺比余舒想象中还要好,因为余舒的要求,他将四种颜色的水精各自打磨出二十枚圆珠子,一模一样的大小,磨洗之后的水精露出它们本来的光泽。

白的发亮,粉的鲜嫩,黄的晶清,红的娇艳,没有她记忆中后世水晶制品刻意追求的完美无瑕,反而显出浑然天成,掬一捧在手心,就好似捧着一把盈盈动人的水光,在阳光之下尤为冰心沁人。

余舒十分满意徐老头的做工,不吝言辞赞誉,一向以手艺为傲的徐老头难免得意,就给她出了个点子:“余先生要将这些水精珠子串起来,用寻常的丝线就显得拙劣了,孔缝中露出来色杂,不若采以金丝银线,让心灵手巧的绣女编织后再用。”

余舒表示受教,留下百两酬金,放心地让徐老头对余下的水精石块进行打磨,等到一个月后再取。

从徐老头的小作坊离开,余舒先去了忘机楼,将手中的八十枚水精珠尽数散在天井上的风水池内养着,叮嘱小晴小蝶两日换一次泉水,待到七日后方能作用。

一晃眼就到了出发那一天,余舒天不亮就被芸豆唤醒,收拾洗漱,被赵慧叫去叮咛了一些出门在外的事体,最后被余小修眼巴巴地送上马车,前去司天监。

大清早,司天监大门外聚满了人员车马,余舒见到不少张陌生的脸孔,大多是男子,为数不多几个女人,皆都身穿着易官特有的公服,上俭下丰的衣冠,宛若魏晋画卷里走出的名仕,风骨灼灼,衣袂光鲜。

人到齐后,自有主事者清点了名单,而后登车前往皇城脚下,与各路人马会和。

城郭之外,人山人海,一监两台三寺六部,都派有人来,且随驾,且送君。

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司天监的高官们倾巢而动,就连位同相侯的大提点也在其列,这一群人固成一个圈子,上下恭维,一袭紫袍,被众人围绕在中心的大提点,是当之无愧的风华绝代,有如众星捧月一般,一投一足都惹来无数期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