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子出驾,号角鸣起,不知何人带头,一阵山河潮涌般的参拜声,余舒人云亦云跟着跪下来,偷偷抬头,却看不清远远的御驾,只有一团明黄色在人潮中缓缓移动。

再一次登上马车,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余舒被早上的太阳晒出一脑门的汗,浑身不爽地坐上了司天监安排下来的马车,同一辆车上都是这次太史书苑选出来参加典礼的学生。

马车内很宽敞,六个人,三男三女,有意地隔开来坐,余舒上车时候晚了一步,坐在门口位置,也没有人让她,毕竟出了太史书苑,她这个白身出沼的女算子确不如一个世家小姐来的“金贵”。

一路上,余舒没有和这五个人做太多交谈,她向来是个人不近我我不理人的性子,况且她也不觉得这一车上的世家二代们有什么结交的必要,文少安除外,她本来就认识。

同余舒一样,文少安默默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摆弄着一只八角形状的罗盘,另外四个人,有说有笑的,隐隐形成一个小团体,看起来却是以那个江西世家的湛雪元为中心。

说起来湛雪元,就让余舒想起辛六同她说过的天玉风水湛氏祖辈在江西安业,言传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乃是道教鼻祖张道陵张天师的后人,因为入世俗修行,没能耐得住红尘寂寞,就自行成家立业,改“张”姓谐音“湛”姓。

湛氏一族,不同于百年前因为易子荫庇而兴起的“文辰北,夏江南”两大世家,他们是老一派的风水大家族,在当地声望极高,说起来有些忌君,但长江流下的黎民百姓,可以不知当今皇帝是谁,却无人不知晓湛氏大名。

而这“天玉风水”,则是湛氏一门的祖传秘术,凡是湛家亲系子弟,生到八岁不夭,天资上佳者,就会传得一枚“天玉”,修习秘术,以此进行吉凶祸卜,无往不利。

而湛雪元正是身怀“天玉”的这么一个亲系子弟,所以才能在太史书苑一众天之骄子当中脱颖而出。

余舒对这个名作“天玉”的卜具有些兴趣,但打量着湛雪元,并没发现她身上戴有什么形状特别的玉石。

。…

京城此去华珍园,几十里路,早晨出发,傍晚才抵达。

众人下马下车,按照行尾顺序,先后进入林园,华珍园实乃一座避暑山庄,傍山傍水,风景优美。

余舒一行六人,被安排住在西厢一间抱夏庭院中,南北两排,刚好有六间屋,三个男院生住前院,三个女院生住后院,谁也不碍着耍但是挑房间的时候,却遇到一些麻烦。

湛雪元与另外两个女孩子说好要住隔壁,也是她们先选了两间采光好的房间,余舒无意和两个丫头片子争抢,就拎着随身的行李进了西头剩下的一间房。

但是等她检查过门窗,铺好床准备小憩一会儿,刚刚躺下,外头就有人敲门。

“咚咚咚。”

“余算子。”

余舒皱了下眉毛,等外面喊了七八声,一声比一声响,才不情愿地起身去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湛雪元和另外一个女学生。

“何事?”

湛雪元朝她歉然一笑,道:“我们换一换房间,你到东边那间屋子住吧?”

“不换。”余舒可没那么好说话,问也不问,就要关门——她坐在马车门口颠了一天,路上又没吃多少口粮,浑身不爽,这会儿走几步路都懒,哪儿愿多动弹。

“等一等,”湛雪元却抬手抵住门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耐着性子同余舒商量:“芸芸八字属火,最忌风邪,东边那间房里窗子太多,她住着不妥,只是与你换一换屋子,算子不会这么小气吧?”

湛雪元口中的“芸芸”正是同行的另一位小姐,出自京城十二府世家的崔家。

闻言,余舒扫了一眼那个崔芸,反问湛雪元:“即是如此,你和崔小姐换一换不就行了,难道你八字也属火?”

湛雪元自然不会实说她不愿住在两头的房间,就对余舒道:“这倒不是,我若能同她换,何须来麻烦算子,不过我身怀天玉,不利居东朝阳,只能来麻烦算子了。”

“哦?”余舒一听到“天玉”,就来了兴趣,也不急着关门撵人了,上下看看湛雪元,好奇道:“素闻湛家‘天玉’神妙,不知湛小姐可否让我一睹为快?”

看着余舒期待的眼神,湛雪元面露些许傲色,大概是有意显摆,犹豫了片刻,便从衣领间轻拉出一截霓线,露出颈上悬挂之物,托于手掌上,并没有摘下的打算。

“这便是家传之物了。”

入眼是一块形状椭圆的玉石,背有八爪金托,表面呈现出深绿色,乍一看和普通的翡翠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颜色更加浓烈。

余舒使劲儿看了几眼,没能发现蹊跷,湛雪元就爱惜地将它藏回了胸前,不知是否错觉,在她收回那一瞬间,余舒似乎看到这块玉石闪过一道异样的红光。

“那就烦劳余算子换一换房间了。”

湛雪元轻挑着下巴,一副“你看过我的石头总该听我话”的娇气样儿,看的余舒暗自哂笑,觉得和一个小姑娘置气没意思,于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左右她八字不准,没那么多狗屁忌讳,睡哪儿都是一样的,而且昨晚上六爻掷卜,提醒她此行多防小人,这个湛雪元一看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只要她没有不开眼惹到她,让一让倒不值什么。

余舒转身进去拿行李,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外,崔芸挽着湛雪元的手臂,带有一丝讨好道:“雪元,你真好,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怎么办了。”

然后又小声凑到她耳边说:“这个女算子一直目中无人的,却不敢和你作对,还是你有法子。”

湛雪元得意地笑笑,带有一丝不屑地看了一眼室内,暗想道:不过是一个摆弄算术的,哪里能同她们这样根基深厚的世家相比。至多将来嫁一户官家,连司天监的官府都进不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湛雪元忽略了余舒除了算子的身份,还是今年大衍奇术一科的秀元,上无魁首。

。…

由于祭祖盛事,半个安陵城的达官贵人都居住在华珍园中,等待五月初九,所以加派了一支羽林军把守四处,林园内外表面平静,实则戒备森严。

太史书苑来的几个学生,身份在这里显然不够瞧,还没有资格携带丫鬟奴才,都是独身一人上路,所以落脚后,喝茶打水,只有庭院里两个侍婢伺候。

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这里却没人管,偏偏不能随便到院子外面走动,只能等人来送饭。

赵慧给余舒准备了一盒点心,但是余舒路上吃的发腻,她胃口都在忘机楼养刁了,餐餐都有汤羹米油,否则根本不下咽,看着外面天黑,她扒拉了两嘴点心,饿的脑门疼,这一时心中又惦念起随行护驾的薛睿是否也正饿着肚子。

正当她打算出去问问何时送饭,崔芸就在门外喊她到茶厅去吃饭。

等到余舒坐在茶厅中,听着他们说话的口气,才后知后觉能吃到桌上这四菜一汤,还要感谢有一位堂姐在宫中做妃子并且此次伴驾出行的湛雪元。

第四百五十三章 贵妃娘娘

宽大的圆桌上散散摆着四五个中规中矩的盘子,围桌坐了六个人,这在余舒看来着实有些简单的菜色,乃是湛贵人刚刚派内侍送过来的。

“出门时候我爹还告诉说,这头一晚是会空着肚子睡的,以咱们这样的身份进到华珍园里,少人伺候,想吃口热饭都难,还好有雪元在,我提议,咱们以茶代酒,敬她一保”

崔芸端起面前的茶杯,笑嘻嘻地朝湛雪元举起来,又环顾其余几人,眼神示意大家和她一起举保“嗯嗯,敬湛小姐。”

冯俊和另外一个少年连忙附和,文少安看看他们,眉头细微地皱了一下,也拿起茶杯,矜持地放在胸口位置。

然而湛雪元却按着桌上茶杯没动,眼神落在对面的一动没动的余舒身上,仿佛在比耐性,余舒不动,她也不动。

见状,另外几人一齐将目光转向余舒。

余舒懒洋洋地端起杯子,不待湛雪元嘴角扬起,一个转手送到嘴边,自顾自喝了一口,眼见某女脸色一臭,暗自可笑:几盘菜就想喝姑奶奶敬的茶,小屁孩儿做梦去吧。

湛雪元有些着恼余舒这种不给面子的行为,轻“哼”一声。

崔芸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笑着拿起筷子打圆场:“我们快吃吧,早就饿了,咦,这豆腐做的真好,雪元你先尝尝。”

湛雪元倒也真饿了,看看崔芸夹到她碗里的菜,再瞟一眼正在慢条斯理喝茶的余舒,低头尝了一口,故作津津有味地招呼几人道:“唔,虽不比家里的菜精致,但是山野里别有味道,芸芸,孙公子、文公子,周公子,且动箸吧,莫等菜凉了,这院子里不生炊火,半夜里饿了可没人给做宵夜的。”

她招呼了一圈,唯独漏掉余舒,心想:若这时余舒也动筷子,难免招人小瞧,可若她有骨气走人,就等着饿着肚子到天亮吧。

只是她没想到,余舒既没下手去吃这几盘儿菜,也没负气走人,而是大喇喇地坐在那里,喝完了茶水就给自己再续一杯,十分淡定地看着他们吃饭。

“”

被她这么盯着,反倒是他们几个人吃的不自在,湛雪元何曾遇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咬咬牙待要说什么“咕噜噜咕噜。”

一道极有节奏的腹饥声响起,正在吃饭的众人一呆,这个抬头看看那个,最后一致将诡异的眼神落在余舒身上。

看什么看,就是她肚子响的怎么啦,余舒心里骂道,脸上多少一点儿挂不住。

湛雪元面露一抹讥笑,道:“我以为余算子不饿。”

正在此时,门外来了人。

“在这儿呢,咦,怎么已经吃上了。”

桌上几个人扭过脸,只见一名头戴圆幞,身穿花绫皂甲的太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撩袍子走进来,身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手里头拎着一只多宝食盒。

“几位小公子、小姐,娘娘着奴才送些吃的来。”那花衣的太监笑眯眯打量桌面上六个年轻人,辨认了人脸,就招呼着小太监将食盒拿到桌上来,却见他打开盖子,一层层往外端,一面还脆亮地报着菜名儿“腌烧黄金鳝,酥皮香鹅片,生荪扮三珍,吊锅子炖猪皮,翡翠豆腐脑,莲花腰果仁,末了还有这一道白灵鲜鱼汤。”

正经八百的山珍野味摆在一具的青花瓷里,一道汤羹扣着银笊勺子,一屉笼雪白的馒头,菜盘沿着桌边摆了一圈,热腾腾的顶着香气儿,将原本那四菜一汤挤到了中间去,可怜兮兮的。

“咕咚”,不知几人暗吞了口水,余舒也不例外,饿的直想挠墙。

崔芸拿手肘撞撞崔雪元,朝她眨眼道:“娘娘待你真好,这么快又加送了几道热菜,我们哪里吃的完呀。”

那花衣太监进门时口称“娘娘”,在座几人都听到,经崔芸这么一讲,便想到是湛贵人又给他们加了菜,一个个看向湛雪元的眼神顿时又热情了几分。

这让刚才还有些纳闷的湛雪元不禁又得意起来,挑眼瞥了余舒一眼,不无炫耀,抿唇笑着朝那太监客气道:“烦劳这位公公跑一趟,还请你待小女谢过娘娘挂记。”

那花衣的太监却扫她一眼,没理没睬的,就从那小太监手里的食盒中取出最后一层里的银锡酒壶,仅捏了一口梅花形状的精致小酒杯,摆放在一人手边,弯腰和善道:“这是贵妃娘娘赏下的百岁酒,清心润肺,余姑娘少饮两杯,今晚早早休息,莫误了明日正事。”

贵妃娘娘!?

闻言,几人作惊,湛雪元僵持一脸笑容,瞪着摆在余舒手边的酒壶,再蠢也明白过来是她自作多情,飞快地涨红了脸,尴尬的直想把头埋进胸前。

而余舒一愣,眼波流转间,便知了原委,当即心中冒起一阵阵酸甜这世上怕寻不出第二个对她如此挂心的体贴人儿了。

宫中四妃,能称唤一声“贵妃娘娘”的,除了薛贵妃还有谁,她同薛贵妃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不是薛睿在中间打点,她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脸盘。

“恭谢贵妃娘娘恩赏,”余舒挪开椅子站起身,朝那花衣的太监拱拱手,“我送你出去。”

没管桌上变成哑巴的几个人,余舒将人送到了门外,走进院子里,趁机问道:“不知公公大名?”

“不敢,余姑娘唤一声秋公公即好。”

“姑娘不劳送,且回吧,杂家已经交待过厨房,明日起会按时来给姑娘送饭菜,你就不必与人挤桌子了。”

余舒又是道谢,手摸进袖口,夹出之前以备不时之需的百两银票,塞递过去。

“日后有劳公公照顾。”

秋公公眼中一笑,却没拒绝,收了那薄薄一张银票,那小太监眼尖地瞧见了,这会儿没说,等到了院门口,看余舒回去,才小声不解地问:“师父,您不是说咱们做内官的最忌讳就是‘小鸡卧门槛两头叨’吗,大公子不是已经打赏过了,您怎么还收她的?”

秋公公斜睨他一眼,就将手里还没捂热的银票转手塞给小徒弟,哼声道:“你这个脑筋不开窍的,我若不收,就是懒理这人,我拿了她,便是觉得她可交。拿着,回头送出去给你老娘看病,别说师父不关照你。”

小太监听的半懂,只是默默记下,捏着银票瞅瞅上头数目,咧嘴一笑,宝贝地塞进怀里,心想着:师父说什么都好!

。…

余舒再回到饭厅,湛雪元和崔芸两人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因为方才的事尴尬脸臊,所以跑回了房。

桌上的菜倒是没动,余舒看看坐在桌上乖乖等她回来的三个少年人,大方地挥手道:“不必客气,吃饭。”

除了面无表情的文少安,其余两个人各是松了一口气,一整天才朝余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余舒因为某人体贴,胃口大开,吃了两个馒头才饱,席间不免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同薛贵妃的关系,余舒一律装傻应付,到最后吃不下去,才拎着那壶胃口清甜的百岁酒回了房。

打水洗脸后,余舒解下外衣,软软地躺在床榻上,手持着小酒杯,一口一口地望着窗外的月牙儿,笑眯着眼睛,前几日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十公主”而闷骚的心情,被这一顿晚餐就抚慰了。

庸人自扰之,甭管薛睿以前心里面装着什么人,从今往后,她卯着劲儿让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就是了。

与此同时,华珍园北庭,黎湖边的一幢小楼上,秋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中室,拨开层层曼玉珠帘,低着头弓着身,恭恭敬敬地半跪在一片地毯上,垂声道:“回禀娘娘,奴才刚将吃食送去了,那壶酒也送到了。”

牙帐内,一道侧卧的人影,浮光映在樱黄丝帘上,倦雅的嗓音如同绵露,另人心瑟:“见着人了?”

“见到了,那人生的干净秀气,样貌并不惊人,可是言谈倒顾着分寸,不似小家拘泥之人。”

“你这鬼精的心窍,本宫问你这些了吗?”

“是奴才多嘴。”

那帐后一声浅笑,絮絮道:

“罢了,本宫不过好奇,城碧好端端地找你关照一个女孩子,又不刻意瞒着我,想来是他动了些儿女心思,才故意叫我知晓。长兄早年去世,城碧懂事,比那一干纨绔膏粱,不知争气多少,皇上肯重用他,我这为人姑母的脸上有光。可怜见他自小离了母亲,我又只得小九一个皇儿,膝下寡单,乃当成碧是儿子一般疼爱,自然要为他多操一份心。”

秋公公忙道:“大公子少年英才,文武双全,安陵城哪家的公子哥比得上,也只有咱们王爷了。”

“呵呵,你少哄我开心吧,小九虽是聪明,却比不如成碧变通,到底是他在山中待了那么些年——”

薛贵妃凝语此处,不知思及哪般,轻叹一声,影动挥手道:“你下去吧,打听那姑娘的事,回头再来说。”

“是,奴才告退。”

秋公公颔首俯拜,倒退出去。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不给力

余舒换到了东边的房间,一大早就被探进室内的阳光照醒了,她到了新环境没什么不习惯,兴许是昨晚喝了些酒,这一夜睡的很踏实,神清气爽地起了床。

屋里有她昨晚睡前让侍婢打好的清水,直接拿来洗漱,不指望早起有人伺候。一来这不是忘机楼,二来后院还住着两个娇小姐,就那么两个下人,肯定不够使唤。

果然,等余舒换好衣服,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就见那两个下人在湛雪元和崔芸房里忙进忙出的。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昨晚那个小太监又拎着食盒来了,可是送的早点花样不少,分量却不如昨晚的多,足够余舒一个人吃的,明显是没有算上昨晚那几个人。

这也是,薛贵妃手底下的人,照顾余舒那是薛睿的情面,完全没必要连带上那几个小姐公子,不过余舒很怀疑这里头也有那位秋公公昨晚看到湛雪元他们不识相的缘故。

只准备了她一个人的早餐,余舒就干脆在房里吃了,她可没湛雪元那幼稚的在人前卖弄几口饭,更不怕别人暗地里说她开小灶什么的。

余舒悠哉悠哉吃罢早饭,到门口叫了一个得闲的侍婢进来,让她把碗筷拿去清洗,等中午来人送饭再带走,顺便问了一句:“其他人都吃过早饭了吗?”

答复却有些出乎余舒意料,那边几个人都还饿着肚子。

余舒叠起帕子擦嘴,瞅瞅外面渐高的日头,摇头暗叹湛贵人到底是不如贵妃娘娘给力啊。

。…

辰时二刻,礼部的王大人带着两人抬着一口硕大的箱子来找他们,将六个人集合在空荡的前院。

余舒看他让人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几件造型不一的铜具,看上去就知道沉重。

“今日先教几位小先生识器与取器,早前发下的礼制想必你们都熟记了,这六器乃是圣祖爷在时传下,从”

王大人讲了一大串,主要是说明了他们这六个人在圣祖祭日大典上的任务,就是秉持六器,紧随圣驾祭拜先祖。

这六件铜器,分别是书、剑、尺、鼎、如意,以及八卦,分别代表着安武帝平定九州,治理天下的文武功德。

他们六人一人取一器正好,不过礼制上有说,女不宜利器,男不宜文弱,所以王大人分配下来,文少安他们三个少年人,就取了剑、鼎、同尺,剩下书、如意、及八卦。

看着剩下的三件铜器,不等王大人安排,湛雪元就先声夺人:“我拿如意,芸芸取八卦盘,余算子就拿那卷铜书如何?”

崔芸连忙点头道:“就这样吧。”

六器当中,若以喻意论高下,自然是以鼎为尊,再来就属那把如意了,八卦盘想当然是易师们的象征,她们两个倒不谦让,直接挑了好的。

王大人扭脸看看余舒,见她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才点点头,一边让身后佐官记录在册,一边告诉他们:“这六件都是假器,是为让你们练习使唤,等到了五月初九,才会要你们捧真法器。”

湛雪元和崔芸高高兴兴地上前捧了铜器,余舒则是一脸无所谓地捡了那铜书,掂了掂重量,与她想象的差不多,再去看另外两女手中的如意和八卦,嘴角顿时一勾。

接下来,王大人也不叫他们做别的事情,教过他们基本的捧器手势之后,就在一旁立起香炉,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为他们守时,要他们一字排开,站上一炷香的时间。

几个年轻人不以为意,面露轻松之态,一开始都拿好了把式,站的一个比一个标准,可是不等王大人喝第二杯茶,就有人摇晃起来。

王大人看在眼中,暗皱起眉头,却不知这六个人里,有五个人今早都未进水米。

文少安他们三个少年还好,昨夜留下来蹭了余舒一顿山珍野味,早上空腹倒还能忍,却苦了昨晚怄气没有吃饭的湛雪元,还有安慰了她一晚上的崔芸。

两个女孩子昨儿赶了一天的路也没能吃上饱饭,又因为对余舒的怨气,聊了半宿闲话,又乏又饿,再捧上一块铜疙瘩,能站多大会儿?

何况比起余舒手里这卷薄薄的铜书,那件如意和八卦盘可要重的多。

余舒好整以暇地侧目看着站在她左侧的湛雪元一脸菜色,额头冒汗,幸灾乐祸地心想:看似吃亏的人,可不一定就让人家捡了便宜。

不过多大会儿,湛雪元就扛不住,向前一个趔趄,半蹲下来,手里的铜器“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雪元,”崔芸借机也放下了酸疼的手臂,上前去扶她。

“咳咳!”王大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有些不悦地站起身,严肃道:“这才站了多久,你们今早是没吃饭吗?”

不得不说,王大人是真相了。

“我——”湛雪元自觉丢脸,刚想说他们确是没吃饭,可余光看到余舒身影,又把话咽了回去,是想若叫余舒听去了,岂不证实今早没人来给她送饭,想想昨晚饭桌上的尴尬场面,她咬咬嘴唇,又是委屈,又是愤懑。

为争一口气,她揉了揉手臂,推开崔芸搀扶,捧着那柄如意,又站了起来。

余舒眉毛一挑,心说:还有点儿骨气嘛。

就这么死撑了一炷香的时间,除了余舒和文少安纹风不动的坚持下来,就连那两个男孩子都扛不住放下了两次器具,更别说是湛雪元和崔芸了,几乎是站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

王大人脸色并不好看,事关祭祖大典,岂容得他马虎,放在平时他面对这些小姐少爷们,少不了几分虚套客气,这会儿却不必顾忌,他先是朝余舒和文少安两个人点点头,而后就对其他四个人冷言冷语说了几句。

然而没等他教训完,又羞又累的湛雪元便一脸冷汗地捂住肚子,弯下身去。

“哎呦”

看这情形,王大人便打住嘴,赶紧让人将她扶回房里,孙俊和另外一个少年,趁机跟着去了,免得留下来再遭数落。

王大人扭脸看看剩在原地的余舒和文少安两个人,眉头打结,半晌才重重叹了一口气,不清不清楚地说道:“太史书苑,唉,太史书苑。”

第四百五十五章 打小人

王大人的感叹,余舒作为一个曾经憧憬过太史书苑的人,其实可以理解。

号称天下第一的易学府邸,入院所凭仗的首要条件居然是家世。

没错,就是家世。

从表面上看,三年一选生的太史书苑是根据大衍试的榜单来择优录取的。可实际上呢,没有世家的背景,缺少名师的指点,全靠自己一条道摸索出来的易者,又能在大衍试上有所成绩的人,都已年纪不小了。

而太史书苑收人的另一个规则——只取年轻人才,又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易学世家从来不缺子弟,上面有一班子大师指点,不是人才的也能教导成“人才”,在大衍试上考个一科榜取并不困难。

单是京城就有十二府世家,更别说京外的,太史书苑三年就只收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名额几乎都被世家子弟占去,像余舒这样冲出重围的“黑马”能有几匹?

百年间又有多少天才被扼杀在摇篮里?

太书书苑的年轻人很多,但是局限在“世家豪门”这一个小圈子,就连上面负责教学的十八位院士,都无一不是有着世家背景。

当然,景尘是个特例,他的背景要比普通世家更强硬,那可是皇帝本人。

看似不断有新鲜血液的涌入,看不到的却是严重的排外性,在这种风气之下,只能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面。

诚如今日所见,才会有王大人那一声感叹。

余舒不知道太史书苑那一条“不分长幼,只论等级”的规矩是由哪一位先人提出来的,但料想那位先辈,一定不想看到今时这样“封固”的太史书苑,可惜的是余舒几乎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这一条让她欣赏的规矩,大概是会形同虚设了。

所谓盛极必衰,就是这个道理。

余舒看着一脸感慨和无奈的王大人,恍然有些意识到,她所来到的这个世代,见证的不只是易学的盛兴,恐怕还有…衰落?

“余算子、余算子?”王大人几声才把余舒叫回了魂,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误以为她也体力不支,便皱眉道:“你身上也有哪儿不舒服吗?”

余舒飞快地露齿一笑,道:“没有,我好得很,站一个上午都不是问题。”

听她这么自信的的回应,王大人暗嘘一口气,心说本来顶事的就这两个了,再有一个不着调的,他非哭不行。

王大人转头又问了看似瘦弱的文少安,得到的答复相差无几“大人放心,我站一天都可以。”

得,这一个比余舒还干脆。

看着这么争气的两个,王大人又感动的想哭,点点头,让他们将手里的器具放下,就指着先前被几个人留在那里的铜器道:“如此,余算子就取八卦盘,文公子取剑吧。”

余舒和文少安相视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之前选好了吗,怎么又换?

王大人很快就给了他们解释:

“圣祖开辟大安江山,当日便是以一柄纯钧剑号令六军,而宁真皇后受应天命,以九天玄女娘娘传下的易学真经辅佐真君,所以剑与八卦,乃是六器之中最重之物,他们几个体力不支,唯恐当日出错,所以就由你们两人拿取,行走在前了。”

听到缘故,余舒不由笑了,这就叫无心插柳吧。

那文少安继续追问:“可是先前发下的礼制上面记载,六器之中,分明是以鼎在前,其次为如意,大人不是还要我们熟背?”

受到质疑,王大人眼中笑意一闪,就严肃道:“本官是要你们熟背,却没让你们死记硬背,礼制归礼制,这是圣祖祭日,自然要遵照先祖明训。”

“”

不管文少安看没看出来,余舒是觉得这位王大人故意没有在一开始就对他们讲清楚。

不过这祭祖一年一度,太史书苑有的学生甚至参加过三次之多,不应该没发现这一点,可是看今天湛雪元的样子,显然是不知情才选了那一柄如意。

这说明什么?余舒想了想,只能说是江西湛氏身为一方土豪,到了京城这一块儿地,还得看十二府世家的意思。

一直到中午,负责炊事的内官似乎才想起来住在偏院这几个人,终于送了饭菜过来,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馒头包子,送过来的时候,早没了热气儿,好在这是夏天,不必害怕闹肚子。

姑且不提余舒在房里开小灶的事,下午王大人再来,湛雪元几人吃饱饭,总算有了几两力气,却没等到他们发挥,就被重新安排了手捧器具,还被告知,六人由余舒和文少安两人带队前列。

自然有人不满,却被王大人一句话打发回去:“你们想捧哪样器物,现在就在太阳底下站半个时辰,我就同意。”

“那他们两个怎么不站?”开口指着余舒和文少安的人,正是早上拿到八卦盘的崔芸。此刻她人有些悻悻的,想必是在后悔上午躲在房里陪伴湛雪元,所以白跑了一个拔尖的机会。

“对啊,要站大家都得站,他们为何就不用站?”湛雪元也在边上不服,立刻招来其余两人附和。

余舒抬头望天,文少安面无表情。

王大人冷笑道:“你们上午跑回房里休息的时候,他们两个站了何止半个时辰。”

这一下,总没人再有异议。

众人初六抵达华珍园,初七一过,初八这一天上午,王大人带来了参加祭典的礼服,随行还有几名宫女,分别进到房中教他们戴冠穿衣。

男女礼服不一个样式,三个少年人披挂的是曲裾深衣,女服则是一袭素纱长裙,内里却有三层雪白单衣,也就是余舒这么瘦高个儿穿上还能勒出腰身,其他两个女孩子,套好了衣服,也就上下一般齐。

换上正服,王大人一个挨一个的检查后,满意了,才大手一挥,让人跟着他走,与一名大宫女带头,让他们在后头学习步伐姿态。

华珍园极大,亭台楼阁随处可见,出了偏院,一路上经过一座小桥,远远的看到花园里一两行游园的贵人,六人当中有人蠢蠢欲动,王大人却好似没见,继续走他的路,全然没有打算带他们上前去攀扯。

而远远的,一座凉亭中,则有人望到他们这一行人“皇兄、皇兄,快瞧那边,他们穿成那样是做甚,巡园子吗?”

伸手指向远处的一名肩披宫纱,头戴金翠鹧鸪花钿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听她说话便知身份,然是金枝玉叶一枚了。

正在摆棋的刘昙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神色平常道:“哦,那应该是太史书苑的学生。”

说罢,他转回头,就看到在与他对弈的男人,手中捏着棋子不落,也在看花桥那边,于是出声提醒:“表兄,轮到你了。”

薛睿回过神,对刘昙一笑,手上棋子落定,没说什么。

那位小公主看他们自顾下棋,不陪她玩儿,撅着嘴巴,无聊的眼睛四处乱转,片刻后,她拎起裙子走到一边,趁他们不注意,猫着腰溜下了凉亭,一转眼就没了影。

“十三公主跑了。”薛睿抬手吃起盘上黑子。

刘昙琢磨着下一步棋,头也没回地说:“华珍园各处都有羽林军把守,丢不了她,让她去玩吧,难得出宫一回。”

接着话题一转,问:“今年祭典,莲房姑娘也在?”

薛睿道:“先前落了选,后来秦家小姐摔伤,又把她替换上了。”

刘昙微露冷笑:“太史书苑。”

薛睿没有置评,看着他手起子落,正在他白子局外,点头道:“好棋。”

王大人带着余舒他们在华珍园溜腿,把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放他们回去。

明日就是初九,祭典在正午时分,可是他们这些人一早就要赶到皇陵,不容半点差池。王大人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尤其是要他们今晚早点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盯着湛雪元和崔芸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王大人离开后,余舒回房去换下礼服,收好在衣柜里,此时天色尚早,她这一趟出门也没带什么书本,这一时竟闲的没事,躲在房里发闷。

“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余算子。”

余舒认得是崔芸声音,便从卧室出来开门,就见崔芸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一手拉着脸色淡淡的湛雪元。

“何事?”

“离吃饭时候还早,我们打算出去逛逛园子,你要不要同行?”

“我累了,你们去吧。”余舒说完,就把门带上了,她宁愿待在房里发闷,也不想应付这类小人。

湛雪元看着关上的房门,神情阴郁地对崔芸道:“我就说不要叫她,你非多事,你想巴结她就去,带上我做什么。”

崔芸忙挽住她手臂小声道:“瞧你说哪儿的话,我巴结她干嘛,犯得着吗?我还不是不想看着你与她交恶,好歹她也是个四等的女算子,等回到书苑,她要是寻你麻烦,看你怎么办。”

湛雪元却激不得,咬牙切齿道:“我还怕了她不成?”

“好好好,你不怕她,走吧,我们到别处去走走,可别要因为她就坏了兴致。”

崔芸将湛雪元拉走了,一道门后,余舒听着她们吵闹,皱了皱眉毛便回了卧室,倒不是她好脾气不想出去与她们争论,实在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小角色,她很难放在眼里。

。…

湛雪元和崔芸说是去游园,可这华珍园哪里是她们能随便走动的地方,花园楼景都有侍卫把守,走没多远就被人挡住路,几次下来,也没了兴致,就在湖边走了走,便怏怏回去。

崔芸跟着湛雪元回到房里,看她郁郁寡欢,就哄劝道:“这华珍园其实没什么好玩的,等咱们再回了京城,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喜欢。”

“嗯,”湛雪元点点头,随手摸向脖颈间,下一刻,猛然变了脸色。

无聊的人最容易犯困,余舒和衣躺在榻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却是被门外的拍门声吵醒。

“砰砰砰!”

“出来,余舒你给我出来!”

余舒打着哈欠坐起身子,屋内昏黄一片,她理了理睡的毛躁的头发,不悦这样被人吵醒,便阴着脸去开门。

“吵什么吵?”

一二三四…门外站着不只一个人。

打头阵的是湛雪元,余舒看着她怒目圆瞪地推开自己,二话不说就冲进了她的卧房。

余舒一愣,紧跟着跑进去,便见湛雪元一手将她床上枕头被子都扯落到地上,没头苍蝇一样踩了几个脚印,转头就要去拉她的衣柜。

余舒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借着力大将她拉开,一声喝斥:“你发什么疯!”

“你放开我!你这小贼!”湛雪元甩着她的手,指着余舒鼻子,两眼发红地大骂道:“你偷了我的天玉,装什么装,还给我!”

余舒顿觉一阵头疼,使劲儿拽着她,一掐她手腕,冷声质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你东西,啊?”

湛雪元被她捏的肉疼,缩了下肩膀,梗着脖子凶恶道:“除了你还能是谁,下午我和芸芸出去,后院就你一个人,肯定是你贪图我的天玉,偷偷到我房里拿了!”

余舒差点一口“呸”到她脸上,这没脑子的蠢货,她又不是他们湛家的人,不懂得天玉风水这门奇术,拿了她的破石头有个屁用,拿来砸她家的玻璃吗!?

跟进来围观的崔芸、冯俊和文少安他们看到这一幕,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劝解,还是崔芸最先看不下去,苦着脸道:“余算子,你要是拿了雪元的天玉,就快还给她吧,别等着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

湛雪元一个激灵,突然回头叫道:“芸芸,你去,去请王大人来,去找侍卫,就说这里有小贼,快去啊!”

崔芸踟蹰,后退了两步,掉过头就打算往外跑去喊人,余舒看到只觉得牙痒痒,蠢货,一群蠢货!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果真惊动了上面,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文少安,你给我拉住她!”

这几天和余舒一直保持距离的文少安会听她的吗?答案用他的行动证明“呀!你、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