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的号角声从头顶传来,景尘盘膝而坐,一袭冗长的白色道衣,一头乌云般的黑发披散在双肩,垂到地面,清逸的脸盘在潭水的照映下,忽明忽暗。

朱暮昭就站在他身侧,听到号角声,方开口:“再有半个时辰,圣上开坛,借皇陵九五之罡气,伏诛七杀,黄泉水一动,你便可见破命人。”

闻言,景尘脸上纹丝不动,连日坐忘,灵台澄明,他此时心无半分杂念,喜怒哀乐皆在空冥中。

午时一刻,五百禁军夹道,御驾亲至皇陵外,当今皇上携亲妃子孙宗亲,及朝中重臣,一行数十人,在一阵乐鸣声中,随着礼官唱声,登高台。

余舒远远地望见正在靠近的人群,一抹明黄入眼,有点紧张地吞咽了口水,捧稳了手中的铜器,不比半个时辰前冷静,心里激动的直发癫过去二十多年她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亲眼看到古代天子,不是那些个演戏的,而是真真正正的九五至尊!

夏日炎热,不消多时,穿着厚重礼服的余舒额上便冒出一层汗珠,她却不敢抬手擦拭,在御驾经过面前时候,眼观鼻,鼻观心,落后三丈,举步跟随。

不过走出去十几步远,余舒就感觉到有目光接二连三从她身上扫过,心知是贵人打量,步态愈发稳当,这捧器是个累活,可也的确是个美差,能在一大票权贵眼中混个脸熟,伴君而行,有的人一辈子都求不来这样一个机遇。

一路拔香烧拜,寂寂无言,众人步至天坛下,余舒感到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多亏了里面的三层单衣,让她没有失仪。

比起她来,另外几个人更加不堪,余舒在规定的位置站好,跟在她身后的湛雪元和崔芸二人,脸色发白,咬唇隐忍,好在有余舒在前面遮挡她们,才不至于突兀惹眼。

第四百六十章 破命人

午时四刻,烈日当空,一滴汗沿着余舒的鼻尖滚落,她眨了眨眼睛,微微抬眼偷看着前方天坛上正在朝天叩拜的大安皇帝,心里嘟囔着怎么还不完。

礼官高昂的唱声未歇,一段接着一段,余舒听的有些心烦意乱,脑袋里好像钻进了一只蜜蜂嗡嗡个不停,那些蓝袍子的道人们分散在天坛四周的九只大鼎旁边,将大把的香火用符纸逐个引燃,白烟很快就弥漫了人眼。

乍起了一阵东风,裹着热气扑面而来,余舒险些被那香火气薰得打了个喷嚏,咬牙忍住了,这一眨眼的工夫,天上的太阳突然被云遮住,陡然阴沉下来,大有山雨欲来之感。

余舒暗自纳闷,照她前日来算,今个儿不该有雨啊。

正在想,耳边倏然炸起一声雷鸣

“轰隆隆!”

人群中,响起一两声女子惊呼,场面开始喧乱,列在几名文臣当中的薛睿抬头看着天上层层阴云,心情不知为何有些压抑和沉闷,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余舒也被这雷声吓得心肝一颤,忍不住仰头一看,却见那远方山峦叠起之间,亮起一道道蛇形的银色闪电,好不惊心动魄天坛底,呼啸的风声充盈在洞穴中,外面闪电雷鸣,顶壁上的千百眼孔渐渐暗沉下来。

景尘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口幽潭,朱慕昭就立在他身侧,神情凝重,不时仰头望一眼,背在身后的手掌握成龋“轰隆隆!”

突然间,那一口宁静的潭水荡起了波纹,一圈、又一圈,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搅动着水面,浑浊的水色慢慢清亮起来。诡谲十分。

景尘平稳的心跳随着眼前一圈圈波纹加剧,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心神摇曳之际,但听耳畔传来一连串密语:“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景尘脑中一片空白,灵魂出窍一般。心中万物是虚,唯有眼前明亮的波纹,一圈、一圈一道模糊的人影,浮出水面。

朱慕昭一面低声诵着道教清心咒,一面注视着景尘,看着他的脸庞被一丝丝水光影印。神色微微变幻。

弹指过后,一声轻喘,景尘猛然回神,闭上双眼。而那潭水竟在一瞬间,淡了波光,平复下来。

朱慕昭捏着汗湿的手心,耐心等他平复后,才沉声问道:“如何,可是看见?”

景尘沉默半晌。睁眼开望着那一口潭水,伸出手在平静的水面上轻撩,可是除了指尖传来的冰凉与湿润,它就像是普通的水一样,而他刚才亲眼所见,不过是一种幻想。

“我看到了。”

朱慕昭眼中亮起一抹喜色:“是男是女,可曾见过?”

“世伯能不能先告诉我,找到破命人以后,该要如何解我的生身劫数?”

同样的问题。在今日之前。景尘问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被朱慕昭以“时机未到”四个字简单搪塞过去。奈何景尘下山之前,掌门和师父并未对此过多交待,所以为破解命数,他只能听从于身为司天监大提点朱慕昭的安排。

朱慕昭闻言并没有立即回答,看神情,他似乎正在斟酌什么。

景尘甩掉手上水珠,长身直立起来,转过头,目视着朱慕昭,道:“你不必隐瞒,我已知道我乃‘大安祸子’,背负着我朝百年气运——呈大运而应祸生。若寻不得破命人,不只师门长辈们会被连累,这天下也要动荡不安,现在我已知道破命人是谁,你不妨实言相告,到底要如何破命。”

朱慕昭微微一愣,随即收敛起下巴,面色肃然道:“你是从何得知这些?”

景尘一双澄明慧眼波澜不惊,洞悉道:

“我在山中清修,本来不通俗尘,下山之后,接触到世情荣盛与衰歇,便心中起疑,我母亲虽是一朝公主,父亲名动一时,可是人死如灯灭,皇上故怜我身世,却也不必大动干戈,使动龙虎山几位得道真人为我这一个孤儿续命,想来另有隐情。而修道之人顺应天命,师门为何要平白舍身救我这孤儿性命,逆天改命,我若猜的不错,大安皇室与正一道之间,一定是有某种约定,便是俗称的‘代价’了。”

“后来我师妹水筠进京,一说是为应劫入世,我却察觉到她是受了师命,特意在我身旁监视,被我几次试探,她才将‘大安祸子’的内情告知与我,我才确证其事——不是我一人要寻破命人,大安皇室亦要寻破命人。”

听这一席自白,朱慕昭手掌攒动,看着景尘同记忆中那人相似的脸孔,恍惚间,如又看到那个风淡云轻的男人,轻声道:“你同你爹一样,看似糊涂,心中却比谁都清楚。”

景尘眼神一暗,眉间泄露了点点苦涩,父母早逝,他被师门抚养成人,懂事起就被种种异样的眼光包围,年少时的孤独与不甘,都被沉重的恩义所掩盖,痛不能悲,喜不能乐,哀不能怨,怒不能嗔,时时刻刻谨记着他的命数。可到头来,抚养他的师门长辈更看重的是他的身份,疼爱他的舅舅是为了国运,就连他为母殉情的父亲,也可能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短短十九年的人生里,只有那么一小段可以称得上是快活也只有在那一小段时光里,会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地待他小鱼。

当日师妹为了逼迫他斩情丝,不惜将“大安祸子”的真相告诉他,令他择选,正是看穿他的心思,要他断了那份痴念。

他于是狠心,和她割袍断义,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遮掩他真正的畏惧,他是大安祸子,倘若因为一时私情,以至于耽搁了国运,那圣上得知原委,必不会放过她。

那之后,他每日诵百遍清心咒,才能稳住道心,一直等到了今时今日,看到了黄泉水影中的破命人,他才敢纵容自己。

“唉,”朱慕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景尘肩上,温声道:“你仅说对一半,圣上将你送往正一道,不单因为你是大安祸子,也因你是麓月公主的孩子,是皇室血脉,是他的亲甥儿。”

景尘神色不动,与他对视:“那你告诉我,寻到破命人以后呢,如何破解?”

他不愿再被蒙在鼓里,任人操纵,一举一动都被人安排。

朱慕昭察觉到他的不信任,知道多说无益,把手放下他肩膀,转头看着那一汪黄泉潭水,面无表情道:“其实不难,只要知道谁是破命人,遵照《玄女六壬书》上所记载,破命人是男,则杀之祭天,可保大安三百年基业,你亦不必再受计都星所困。”

景尘眼中闪过冷冽之色,“那若是女子呢?”

朱慕昭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若是女子,便要你与她共结连理,只要诞下子孙后代,命数自破,可以无忧矣。”

景尘怔忡,心跳漏了两拍,脸色有些微妙了,口中却是质问:“《玄女六壬书》是何物,能否让我亲眼一观?”

朱慕昭将他神情尽收眼底,摇摇头,道:“《玄女六壬书》乃是宁真皇后遗物,上面记载了许多秘闻,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历任司天监大提点可以翻看。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以仔细想想,为何祸子要坚守道心?”

景尘沉吟道:“师父告诉我,未寻破命人,我若随意爱恨,便要引来天灾人祸。”

朱慕昭冷笑,“那是他们骗你的,不让你动情动性,无关计都星凶煞,其实是为了避免你寻到破命人之后,遇男不忍杀,遇女不可娶,让他们白忙一场。”

景尘瞳孔缩紧,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暮昭,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真假——曾经令他小心翼翼的警告,原来是一个谎言?

朱慕昭怜惜地看他一眼,道:

“我再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百年前,我朝就出过一位祸子,上应天命,呈大运而应祸生,可惜他寻到的破命人,竟是他的结拜兄弟,他不忍心背信弃义,险些酿成大祸。”

“那最后呢,那人死了吗?”

朱慕昭淡淡道:“自然是死了的,于国于民相比,区区一条人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景尘默然。

朱慕昭说完这些话,再一次问道:

“我能说的,都已如数告诉你了,你现在可以说一说,你看到的破命人,到底是男是女?”

“是女子。”

朱慕昭神色缓和,道:“还好,是女子,可免一场杀孽。那人是你是否见过,若不曾相见,等到回去后,你便将人画出来,我自会派人寻找,不过要费些周折。”

“不必了,是我认识的人。”

“哦?”朱慕昭好奇地追问,“那是什么人,我认得吗?”

景尘垂下浓密的眼睫,想起水纹中那惊鸿一瞥的人影,胸口钝痛,嘴角流露出一记苦笑:“是今年大衍女算子,余舒。”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要告诉她

祭祖大典上忽然天变,雷电交错的异象来的快,去的也快,前一刻还电闪雷鸣欲覆雨,下一刻便偃旗息鼓,乌云退散,不消在场众人骚乱,太阳就又露出头来。

这短暂的异常,并未影响到大典的进行,反而一阵狂风吹的人浑身凉快,余舒脸上的汗干了,后背上凉飕飕的不得劲,她随驾而行,离那一群达官贵人不远,所以听到有人低声议论什么“圣祖爷显灵”,心里也有一丝异样。

她悄悄抬头在人群中找到薛睿的身影,视线挪动了几下,就迎上一道沉稳的目光,当是时朝他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八卦铜器往高处捧了捧,暗示他自己还撑得住。

接下来,礼书与祷文都唱罢,年近五旬的皇帝又在天坛上游走了一周,行足礼事,便携领着一干臣子折返了。

按照宁大人的叮嘱,余舒这六人不必随驾回程,所以他们便站在原地,恭送了圣驾。

皇上一走,他们这群人便熬不住了,湛雪元和崔芸争先恐后地将手中的铜器放在地上,头晕眼花地软座在路边的地毯上喘气,余舒看了看四周人没什么异样的神色,该收拾的收拾,该整理的整理,似乎见惯了他们这些捧器人的娇气,她便抱着那块铜疙瘩席地坐下了。

六个人里只有文少安仍捧着沉甸甸的器具,僵立在那里。

“累死我了,再多站上一会儿,我非得趴下。”孙俊憨头憨脑地直喘气,手扯着宽大的衣袖做扇子,一个劲儿往脸上扇风。

另一名少年也累的直吐舌头,抬头瞅瞅文少安,干笑道:“文少安你还站着做什么,不坐下歇歇,待会儿别连回去的力气都没了。”

文少安瞧他一眼。又将头撇了过去,闹了那人一个尴尬。

“哎呦,快起来快起来,怎么随便将真器放在地上!”一声低呼,王大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身后领着几名守陵军拿着箱子,脸色不善地催促着他们将铜器抱起来,一个个亲自检查后。转头收回箱子中。

“行啦,几位小易师忙到这里就算完了,外面备有马车,我让人先送你们回去。”王大人多日提心吊胆的,今天总算放下,巴不得赶紧将这几个包袱甩回去才好。

“大人告辞。”

湛雪元几个拍拍屁股就跟人走了。余舒落后了几步,回过头看到王大人还站在那里目送,就转身朝他走过去,施了一礼,道:“这几日有劳大人了。”

几日观察,余舒深觉眼前这位礼官是个办事牢靠又有能力的,想着不知何时再见,不如留下交情。

王大人笑了笑,“余算子说哪里话。全是本官应尽之责。”

余舒放下手道:“还是要多谢大人照拂,不日便要动身回京,在下别无所长,倒是求吉问卜有些手段,虚夸不比大易馆里的先生们差到哪里,大人若有遇见什么疑难困扰,不妨派人书信到駉马街忘机楼寻我。”

王大人神色一动,看着眼前早慧的少女,再比一比同样从太史书苑选出来的那几个世家子弟的娇纵样子。不难看出她日后前途不小。心思也活泛起来,于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余舒这份好意,伸手一请,主动将她送到外圈。

余舒最后一个坐上回华珍园的马车,车上几人即便等的不耐烦,也没人敢吱声多说她什么,昨晚余舒凶悍强势的表现仍停留在几人脑海里,就连两个男孩子都隐隐有些怕她,更别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湛、崔二人了。

一路无话,回到华珍园偏院中,几个人很是希望能洗一洗身上臭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一觉,可惜的是这园子里还有一群贵人等着伺候,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理会他们。

余舒不管别人怎么样,进了房间,就将身上厚重的礼服扒下来,穿着一件汗衫,用早晨剩下的清水擦了擦身子,从衣柜里拿出来离家时贺芳芝给她带上的药油,盘膝坐在床上涂抹手臂和小腿,免得留下遗症,要酸痛好一阵子。

这一晃眼就过了下午,余舒躺在床上打鼾,殊不知这园中它处正有人在议论她。

朱慕昭挥退了随行的侍官,让贴身的护卫留守在楼下,独自上楼去。

景尘已经换下道袍,沐浴后一身清爽地站在窗口,遥望园中景色,剑眉之间轻拢着一抹愁云,淡淡似雾绕。

“景尘。”

一声呼唤,让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着走近的朱慕昭,问道:“世伯见过圣上了吗?”

朱慕昭点点头,道:“圣上得知你寻到破命人,十分欣喜。”

顿了顿,他和颜悦色道:“至于你在皇穴中和我说的那些气话,我只当没有听过,你改日面圣,亦不要再提起。”

所谓气话,便是指景尘看到破命人后的自白中,吐露出对大安祸子的猜疑,那多少是有些忌主的,皇上听了不一定生气,却难免和这个亲外甥隔阂。

景尘脸色不变,他一点都不担心朱慕昭会在皇帝面前说他不是,比起这些,他更关心的是接下来将要面临的问题。

朱慕昭不察他心中忧虑,兀自开口道:“即已得知那余舒就是破命人,还要你多花些心思在她身上,让她甘愿与你作嫁,结为夫妻。只是有关大安祸子的隐情,与我朝运数,你万万不可以泄露给她,更不可让她知道自己破命人的身份,切记。”

“那就难了,”景尘神色淡淡地说:“在此之前,因我担虞之心,曾与她断义,两人形同陌路,如今又要我与她共修秦晋之好,又不能将实言相告,她理睬我都难,更莫说是答应与我做夫妻了。”

朱慕昭微微皱眉,本来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只要皇上一道旨意,不管那余舒是否情愿,都要就范。可是眼下时局又有不同一来,数月之前,景尘进京途中遭人暗算,险些丧命。

二来,太史书苑不久前发生凶案,死了一个无辜女学生,目的直指景尘。

种种针对,都表明暗中有人正在想方设法地阻挠大安祸子破命。其心可诛,皇上表面上将景尘遇害之事交给宁王查办,实则私下派出密探追查,奈何至今无果。

值得庆幸的是,从对方下手的角度,他完全可以以卜术推断出——他们只知道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存在。对于如何寻找破命人,以及如何破命,却是不知情。正因为无法确认破命人的身份,所以才会屡次试探,乱下杀手。

这种情况下,皇上若是在祭祖之后,突然就给道子指婚,摆明了是在告诉对方——这里头有猫腻。

为保护破命人的周全,以免坏了大事。皇上与他商议,非但不能够指婚,还要另外寻出一个“靶子”,来吸引暗中那些人的视线,再顺藤摸瓜,将之一网打尽。

思索了一阵,朱慕昭抬头对景尘道:

“这破命之事,倒不急于一时,总之人是找到了。你先不要让她起疑。寻机会接近她,余姑娘我也见过两面。观其面相并非是短浅之人,你只需对她谎称你命数已破,你与她既有患难之谊,想必不难尽释前嫌,况而——”

说到此处,他面露一丝微笑,明晓道:“依我看来,你对她是大有好感,既无后顾之忧,不妨多取些男女之道,这样两全其美,成就佳偶,岂不也好?”

闻言,景尘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色,他侧过头去,避开朱慕昭看破的眼神,再次望向窗外,低声自嘲道:“终究是骗她,有何可好?”

朱慕昭看着景尘侧颜,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也曾听到过相同的话语,只是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片刻的失神,他很快便恢复自然,语重心长地对眼前命运坎坷的青年道:“命数如此,既不能违,便要看开,若不能看开,世事皆苦,多往好处想一想吧。”

景尘默不作声,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朱慕昭也不再劝解,另外嘱咐了他一些事情,就离开了。

待他走后,景尘才唤进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太史书苑选来捧器的几人居在园中何处,你前去打听。”

“是,小人这就去。”

通常祭祖大典过后,皇帝摆驾回宫,而一些贵人则会在华珍园停留数日,这附近山林茂密,往西五里就有一座天然的围场,可供猎马游玩。

余舒傍晚吃过饭,正打算整理一下行囊,就听门外有侍婢传声道:“余小姐,前院有位大人要见您。”

余舒想着是不是礼部的王大人有事,谁知到了前院,居然见到薛睿一派悠然地坐在门厅中等她。

“大哥,你怎么来了?”

薛睿指着椅子让她坐下,上下看看她,问道:“休息好了吗?”

“嗯,睡了一觉。”

“白天站了那么久,胳膊腿儿疼吗?”薛睿知道那几件铜器分量不轻,当时看着她捧在手里,一头的汗水,小脸被晒的红彤彤,说不心疼是假的。

余舒踢了踢腿,“没那么娇气。”

薛睿道:“那好,明日我们到山林里转转,带你看看这周围景致。”

“咦?不是说圣上明日要启程回京吗,你不走?”余舒奇怪地问。

薛睿这才告诉她每年祭祖大典过后,在皇上的准许下,年轻贵胄会逗留之事。

余舒一听说要和一干皇子公主们留下玩耍作陪,立刻就没了兴致。

薛睿看她一脸兴致缺缺,笑眯眯道:“放心,我们不与他们一道,你不是说要学骑马吗,我先教会你,免得日后出去游玩,你连小修都不如。”

第四百六十二章 留园

一大早,华珍园外便集结了车马军队,圣驾回京。

太史书苑的几个人一大早就收拾好随身的衣物,在前院门厅里等候出发,只是来时六个人,去时却少了一个。

“时辰都快到了,怎么余算子还不出来?”孙俊抱着两只包袱坐在椅子上,探头往门外瞅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湛雪元与崔芸,犹豫道:“你们谁到后院去叫一叫她吧?”

湛雪元冷着脸对崔芸道:“你去叫她,别因为她一个人耽误了我们行程。”

崔芸既不敢往余舒眼前凑,又不好驳了湛雪元,就支支吾吾道:“找个下人去看看吧。”

“让你去就去,啰嗦什么?”湛雪元对着崔芸可没好脸,她可以不追究崔芸弄丢她的天玉,却不可能不计较。

文少安手里拿着半个昨晚剩下的甜馒头,一口一口掰着往嘴里送,看着他们你推我搡的,懒洋洋地出声道:“不用叫了,她不与我们一起走。”

余舒要留下来的事,昨晚上只和文少安一个人打了招呼。

闻言,几人脸色都是奇怪,孙俊困惑道:“她不走?什么意思,她是要留下来吗?”

湛雪元讥嘲道:“华珍园是她想留就留的么。”这里是皇家园林,可不是客栈酒楼。

崔芸酸不溜秋地说:“她自己是留不下来,有贵人开口就不一样了。”

湛雪元狐疑道:“你说什么?”

身在京城十二府,崔芸自要比湛雪元这个京外子弟了解的多,于是就将每年祭祖过后皇子王孙们会留在华珍园避暑的传统说给了她听,这样一干子金枝玉叶聚在一起的机会可不多。

“…余算子能留在这儿,我猜八成是九皇子开的口,你们没瞧见这阵子贵妃娘娘都派人来给她送饭吗?对了,今年双阳会,余算子可不是九皇子后来请的坤席吗,我差点都忘了这层关系了,难怪,那天一出事,薛大公子会亲自过来——”

崔芸嘀嘀咕咕,不小心说到前天晚上,立马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湛雪元,果见她脸色不好。

湛雪元一直都觉得余舒只是空有一个女算子的名头,论家世背景,却登不上台面,她在太史书苑对余舒客气,是碍于那些规矩,出了太史书苑,她对余舒就多少有些不屑一顾了。

可是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摆明了告诉她,余舒比她想象中有头有脸多了,这种落差,让她心绪难平,这一时间好像有一口气卡在她喉咙眼里,憋屈极了。

余舒留在华珍园的事,到底是让在场几人多了几分深思。

华珍园一朝空荡下来,羽林军撤去,留下的贵胄们少了拘束,各自为伴。

刘昙和薛睿目送圣驾启程,回到园子里,路上说话。

“昨天晚上八哥邀我去西山打猎,十二弟和小十三都要去,表兄真不和我们一起吗?”刘昙问身旁人。

薛睿摇摇头,道:“你知道我猎术不精,阿舒更是连马都不会骑,去了也是扫兴。”

刘昙目光闪动,没说什么,薛睿和余舒的关系,他多少看出来一些,只是薛睿的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做表弟的来干涉,所以不闻不问最好。

两人在回廊上分开,各自回住处更换出游的行装。

刘昙贵为皇子,居住在北苑,独自一个清静的院落,下了桥就有奴仆迎上来,三三两两跟在其后,递手帕的递手帕,打扇的打扇,还有秉消息的:“王爷,有稀客来了。”

进了院子,刘昙见到站在客厅中的景尘,很是惊讶。

“师叔?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这趟祭祖你没来呢。”

刘昙只知道祭祖前几天,景尘就不见了人,送到公主府的口信没人回复,随行的名单里也没见着他,怎想他会突然冒出来。

景尘穿着一件素雅的长衫,头发整齐地梳拢在脑后,箍着一枚细长的木簪,眉眼间的神色虽有些冷淡,可是看到刘昙,还是多少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我来了,是你不知道。”

刘昙请他坐下,又问了两句,看景尘没解释的意思,也就转了话题:“等下我们要到围场去,师叔要是留下来没事,就和我们一起,西山的风光很好,夏天猎物颇丰,你之前没有来过吧?”

景尘点点头,竟没拒绝,“那你帮我准备马匹。”

“这有什么问题,师叔在这里等等,我回房去换衣服。”

“好。”

。…

巳时不到,余舒两手空空地站在院子门口等人。

不多时,就看到薛睿身影,后面跟着两个随扈,拎着水囊背着弓箭等物。

余舒走上前去,望望他身后,问:“马呢?”

昨晚上他就是拿骑马勾搭了她留下来。

薛睿道:“已经牵到南门了,走吧。”

“嗯,你怎么还带着弓箭?”

“外面林茂,这个时节多有野兽走动,万一遇上了豹子老虎,也好防身。”

余舒脚步一顿。

薛睿扭头看她,弯眼笑道:“怎么,害怕了?”

余舒撇嘴,“我早上出门就给自己算过一卦,今日有些不顺,你可别乌鸦嘴,再吓唬我,我就回去睡觉了。”

说着就要转身往回走,薛睿见状,连忙伸手拉她“诶、诶,怎么就开不得玩笑。好了,我带弓是想着打几只山鸡野鸟,晌午咱们在外面烤肉,尝尝鲜。”

余舒顺着他力道被拉了回来,转头一笑,反手扯住他袖子,拉着他往前走:“烤肉吃么,这主意好,快走吧。”

薛睿看她说风就是雨,也不计较,难得有机会出来玩,自是要她开心才好。

两个人走的快,一盏茶后就出了西门。

早有马夫候在路上,牵着两匹马,一黄一白,都是膘肥体壮的样子,精神极好,等他们到了跟前,余舒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匹纯白无杂的白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扭头问薛睿道:“我骑哪个?”

薛睿一看她眼睛发亮,就知道她相中的是自己的座驾,便笑着从马夫手中牵过那匹白马,伸手对她道:“勾玉性情温和,应该不会把你摔下来,我扶你上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老虎来了

对于余舒这种胆子大的初学者来说,骑马并不难,有一匹好马,有一个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就能骑在马上小跑了。

华珍园西南外修拓着一条弯长的马道,直通向西山围场,路面平整,沙土柔软,道旁栽着高大的榆树,夏季里郁郁葱葱,打马经过,头顶避日,只有微风送凉,拂在人面上,暖洋洋的惬意。

薛睿并排跟在余舒身侧,两个人有说有笑,跑跑走走,两名随扈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落在他们后面。

余舒小跑了一段路,略显生涩地放慢了马速,欣赏这郊野怡人的风景,一只手抚摸着胯下这匹温顺的白马脖颈,扭头对薛睿露齿笑道:“自打我去年进京,这还是头一回跑出来散心,托大哥的福。”

薛睿对余舒到安陵之后的经历了若指掌,闻言只能暗叹她是个劳碌命,初来乍到时,拖带着弱弟和失忆的景尘,忙于生计,在坊市里摆摊算命,一个人养家糊口。

后来她被他说服参加大衍试,又忙于应考,再来就遇上景尘不告而别,并且因此同纪家结仇,麻烦事接二连三地找上她,哪里有时间偷空出来玩。

他将余舒的种种遭遇看在眼中,有时都替她这孤身女子捏一把冷汗,可是她这当事人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越挫越勇,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从不追悔过往,一个劲儿地朝前看,活得真真切切,令他钦羡。

薛睿看着余舒的眼神微微闪动,朗声道:“这里还是没脱了京畿,玩乐之地,终究不是真自在。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一见这大江南北各色的风光,塞外的草原,长白山的雪,山岳云海,西疆大漠,美不胜收。”

余舒不是没眼界的,但看着薛睿说起这些时飞扬的神采,心神还是不禁被他引动,眼珠子一转,调侃道:“我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些地方都曾经去过似的。”

薛睿浓眉挑起,摇了摇手中黄藤马鞭,“去是去过,可惜没有游遍,未能尽兴啊。”

余舒心里早有一个疑问,难得说到这里,顺势就问他:“我听人说,你几年前离开安陵,这一走就是二三年,便是去游山玩水了吗?”

薛睿转过头看了余舒一眼,嘴角笑意不知为何淡下,慢慢“嗯”了一声。

余舒看他这表现,眉心肉跳,不禁就联想到前不久在辛六那里听来的传言薛睿因为十公主病逝,伤心之下遁离安陵,莫不是真的疗情伤去了?

一想到这里,余舒心里便怪怪的,偷偷打量着薛睿的脸,心里直犯嘀咕:三年前,那十公主才多大点儿,按照排位,至多是和九皇子刘昙一样的年纪,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就算薛睿也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也不能就爱的死去活来吧?

可是…这也说不准,薛睿的亲姑姑是宫里的贵妃,他本人又很得今上喜欢,年小时常在宫中走动,和那位十公主是两小无猜倒也可能。

要不然,明明没有指婚,为何薛睿这大好的青年,却空了两三载没有再议亲,一直耽搁到现在?

余舒越想越纠结,一面不希望薛睿心里还存着别的女人,一面又想不通他当年离京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薛睿却不知余舒心中臆测,眺望了远方,对她道:“再往前走不远,就进围场了,我们就在这附近停下吧。”

余舒点点头,同他一起下马,等后面两名随扈催马赶上来,就一同往河边走。

“公子,喝口水吧。”两个随扈当中年纪小的那个解下水囊,捧到薛睿面前。

薛睿接过去,拧开木塞,转手递给了余舒,后者笑笑,眼皮一抬,就看到那个递水的小厮正拿眼瞅着她,微微撇嘴,似乎对她有所不满,余舒心中一动,假作没有看见,喝了几口水,随口询问薛睿:“这俩小子是华珍园的仆人,还是你从府里带出来的?”

薛睿道:“他们两个都是府里的,跟着我有些年头了,贵三儿是从供人院出来的,宝德是我奶娘的小儿子。”

他倒是解释的仔细,还分别指给余舒认了认,正在拴马的那个稳重的青年比薛睿大三五岁的样子,便是贵三儿,而刚才递水的那个,叫做宝德。

余舒听到贵三的名字,就想到忘机楼里的两个伙计,狐疑道:“咱们忘机楼的贵七和贵八,和这贵三儿是兄弟?”

薛睿扭头望了树下拴马的青年一眼,对她道:“不过是取了同一个姓,叫起来方便,兄弟是兄弟,却没有血亲,供人院那里头,你又不是没去过。”

说着话题一转,就问她:“对了,白家的小公子,就是你给小修选的那个书童,现在怎么样?”

“挺听话的,人也懂事,小修跟着他学写字,长进不少。”

薛睿突然提起了白冉,余舒倒也没有多想,她看着不远处缓流的河水,眼尖地瞧到一两条鱼在河里蹦跳,便嘴馋道:“唉,早知道带上鱼竿鱼篓,还可以加餐。”

“你还会钓鱼?”

余舒得意道:“那是,想当初——”

话说一半,突就卡住了。

薛睿问:“想当初什么?”

余舒有一瞬陷入回忆,是想到当初商船遭劫杀,他们跳江脱险,在林中求生那段日子,就是靠着她打麻雀捉鱼熬过来的。

“嘿,没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了。”余舒一句话糊弄过去,就开始催促薛睿:“不是要去打野味吗,赶紧走,我都饿了。”

薛睿察觉到她藏了话,却没追问,转而交待起她:“那你就待在这儿玩玩水,看看鱼。我带宝德去林子里转转,尽快回来,你别乱跑。”

余舒不大乐意:“怎么不带我去,不知道坐吃等死最无聊吗?”

听她胡言无忌,薛睿哭笑不得,伸手拍她脑瓜:“瞎说什么,你要是无聊,就和贵三儿一起搭火,你又不会拉弓射箭,去了也是添乱。”

余舒想说她会用弹弓,打鸟儿那叫一个准,又一扫贵三儿拿到跟前来的长弓羽箭,装备精良,到底没好意思把她的寒碜玩意儿说出口。

“唉,那你去吧,小心着点儿啊。”

余舒没有多嘴去提醒薛睿什么豹子老虎的,就怕她乌鸦嘴说成了真,也是算准了他今天风调雨顺,才没有过多担心。

薛睿走后,贵三儿先是在河边一处阴凉的地方,给余舒收拾出一个坐的地方,铺上麻席和软垫,摆上两盘清早才从华珍园里摘下来的新鲜果子。

然后就尽职尽责地在四周收拾柴火,倒出随行的炭石等物做准备,余舒想上去帮忙,被人客客气气地挡开了。

“姑娘玩水去吧,这些小的来做就好。”

余舒摸摸鼻子,就在不远处坐下了,捡了枚番石榴来啃,一手放在浅滩里拨水花,倒还凉快。

她在这边是清闲了,却不知另外一面,正有一群人朝着河水方向不断靠近。

。…

“晦气,真晦气,还好咱们跑得快,不然就要命丧虎口了。”

八皇子刘鸩拍着胸口坐在马上,频频回头,面有菜色,只怕刚才山头上卧的那一只吊睛白额虎会追上来。

十三公主侧坐在刘昙马背后面,一手抓着她皇兄腰侧,闻言冲刘鸩刮刮脸,取笑道:“八哥是个胆小鬼,还说要带人家进山打老虎呢,刚才就你跑得快。”

八皇子脸上讪讪的,转头去看了看身旁清冷自若的景尘,忍不住拉他下水:“景尘在山里修行了这么多年,武功高强,应该不怕那些猛兽吧,怎么见了那条大虫也跑了?”

景尘瞥他一眼,道:“我看你们都跑了,我留下来做什么。”

一盏茶前,他们还在西山围场打猎,刘鸩带路,到了一处山岗下面,还没走近,抬头就瞅到一只小山墩似的老虎在半山腰上打瞌睡,吓得刘鸩魂飞魄散,惊呼一声,掉头就跑,一干人自然是掉头跟上他,路上跑散了不少奴仆,刚好丢了指道的,所以他们几个就迷了路。

刘鸩语塞,十三公主“咯咯”直笑,趴在刘昙背上,一脸的娇俏顽皮,也是她刚才没有亲眼看到那只大老虎,不知道可怖才笑得出来。

刘昙望着前方树林的分叉口,侧头询问景尘:“师叔,我们往哪个方向走好?”

景尘抬头望日,微眯起眼睛,手指在袖中掐算,知道他要找的人在东南,便指了一条路,说:“走这边,前面应该有条河。”

刘鸩连忙道:“对对,找到河就知道回去的路了。”

刘昙于是派了奴仆到前面探路,寻找河流。

且说这一群人骑着马走啊走,走出林子,离围场是越来越远,却近了河边,不多时就看到了白色的石滩,视野一下子就变得开阔起来。

“你们瞧,前面有河!”

十三公主欢呼一声,就要从马上跳下来,好险被刘昙拉住了,自有奴仆跪上来拿背当踮脚,小心翼翼扶着她下马。

刘鸩也下马说:“走累了,咱们在这儿歇歇脚,洗洗这灰头土脸,弄些吃的再回去吧。”

当朝的几位皇子多半都爱走马打猎,在京城里矜贵的很,出去外面玩儿就随便多了,也不是非要燕窝漱口,鱼翅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