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滩上不便马走,几人都下了马步行,由奴仆将马匹牵走,他们就在河岸上溜达。

景尘的视力极佳,隔着老远,就看到远处河对岸有人,定睛去看,却不大确定是不是余舒。

于是便抬脚往那边走,他全神贯注都在对岸那人身上,便没注意身后动静,走出去十多步,忽听到后面悚然响起一声惊叫:“呀!”

景尘飞快地转过头去,只见林子那边,缓缓步出一道金黄的身影,巨大的身躯将恐惧笼罩在人心头。

在围场里遇见的那只吊睛白额虎竟然一路追着他们过来了!

“嗷唔——”

一声虎吼,低沉地敲打着河岸上众人的耳鼓,人人脸色发白,那猛虎确也大的出奇,一只成年的狗熊都抵不过,它迈开四肢,身上的膘肉一颤一颤,呲着满口利齿,透明的涎水直往下流。

这猛虎半点不惧人,想必是在深山里吃腻了鸟兽,出来换换口味,所以冰冷的视线扫过这一群人类,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似乎在挑拣着要从哪一个先入口。

刘鸩吓的要尿裤子,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别说是跑了,挪都挪不动。

十三被吓哭了,死死搂着刘昙的手臂,被他使劲儿掐了一下,不敢再出声。

这个时候,谁先有异动,无疑会成为这只猛虎首先攻击的对象。

刘昙也紧张地鼻子冒汗,可是他比刘鸩顶事,盯着那只老虎的动作,余光打量着四周的形式,眼底一寒,不动声色地退下食指上的宝石戒指,朝着一个方向弹射过去。

“啊!”

一声尖叫,一个抱头跪在地上的奴仆蹿了起来,与此同时,那猛虎扭头就盯上了他,两条粗壮的前肢一紧一缩,朝着那人就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刘昙拉着十三,一边倒退,一边喝道:“师叔快出手!”

不用他开口,就在那老虎扑向人时,景尘就已经飞身赶上前,动作轻飘飘地,可那抽出去的长腿却带着一股劲风,直袭猛虎背后!

“嗷呜!”

猛虎不妨,被他一脚踹开,庞大的身躯震了震,放弃了到嘴边的猎物,转身朝着景尘这个更具威胁的人类伸出利爪,用力拍下!

转眼间,这一人一虎就斗成一团,景尘擅长使剑,然而这一趟出行并未带剑,赤手空拳,面对一只山野猛兽,到底是有些吃亏。

刘昙却很冷静,看景尘缠住了那只老虎,就松开十三跑向了软倒在地上的刘鸩,从他腰间扯下短剑,拔出鞘,一扬手抛向景尘。

“师叔接剑!”

景尘一招灵鹤翻云,躲过猛虎拍打,接住剑柄,手腕一转,整个人气势陡变,迎着那猛虎恶扑,一剑直取它命门,却因不是用惯了的长剑,刺偏了几分,戳在它右耳上。

“嗷——”

这只吊睛白额虎痛吼一声,敏锐的察觉到致命的危险,后跳开来,成精了似的,一转身,竟是朝着河对岸的方向逃窜出去!

方才搏虎还能冷静自如的景尘,这时神情突变,竟提剑追了过去!

“师叔,莫追了!”

看他追虎,刘昙连忙出声阻拦,却见景尘身影飞快,一人一虎,转瞬间跃出十几丈远。

。…

且说余舒吃了几个鲜果,弯腰在河边洗手,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吼叫声,吓了一跳。

“贵三儿,你听到什么了吗?”

贵三放下手中的铁架子,一手按住腰上匕首,盯视着远方,片刻之后,陡然色变,倒退几步抓住余舒手臂,就往岸上跑。

“姑娘快走!”

余舒不明所以地回头张望,眼尖地瞅到河中央水花四溅,有什么东西正奔跑过来,很快的她就看清楚那是什么,当即愕起一张脸,心头大骂:大爷的,薛睿你真是个乌鸦嘴!

余舒欲哭无泪,只能撒丫子跟着贵三儿逃命,谁知好死不活的,就看到前面林子里,薛睿和小厮拎着弓箭和猎物回来了,还没跑到跟前,她便扯开嗓门儿大喊道:“大哥,快逃命呀,老虎来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冲着她来的

“大哥,快逃命呀,老虎来了!”

薛睿刚从林子里走出来,就看到余舒大喊大叫地朝他飞奔而来,再往后眺,就知道何事让她惊慌失措一头凶猛的老虎就在她身后数十步外狂奔,两眼闪着凶狠的红光,而在那猛虎背后紧追着一个提剑的男人。

薛睿脸色一变,未退半步,当机立断挽起手中长弓,扣箭上弦,就在余舒跑到他身边时,眸中寒光一闪,单眼射向那头猛虎!

“嗖!”

“嗷呜!”

老虎左瞳正中一箭,鲜血溅出,疼的它缩起了前肢,两条后腿朝前划了几步远,就是这么一顿,便被身后穷追不舍的景尘跟上,一脚踩上它后背,一剑贯穿它脑袋。

“轰”地一声,老虎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

余舒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薛睿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拉住,扯到身后面。

余舒喘着粗气,从他背后探出个半个脑袋,瞅瞅离他们七八步远外地上趴着的那只一脑门血的大老虎,巨大的体型,让人头皮发麻。

她牙齿哆嗦了几下,紧接着便看到从虎身上站起来的景尘,一双明眸直视着她。

她愣了一下,便回过神来,扯扯薛睿后背,惊魂未定地问他:“死了没啊?”

薛睿冷眼扫过那一人一虎,抬手搂过她肩膀,将人环到身边,揶揄她道:“死了,瞧把你给吓的,刚才跑的比兔子都快。”

余舒在他胸前捶了下,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乌鸦嘴。”

薛睿轻笑了两声,才转过头对着不远处的景尘道:“多谢道子出手相救。”

薛睿什么心眼,只用看眼前这番情形,再加上远处跑过来的几道人影,心中就有了猜疑今日之前并未听说景尘人在华珍园,本来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现在就在他眼前,西山围场大到没边,好巧不巧会遇上他们,只能说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是冲着他来的,那就是冲着余舒来的。

景尘淡淡的目光从薛睿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余舒肩头那只手掌上面,因为两人过于亲密的动作,心中有些闷闷的,下意识就想默念清心咒,接着就记起来他再也不用固守道心了。

“不必谢,是你方才射中它,我才能及时出手。”

余舒这才注意到,地上那头老虎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头穿进去一半,另一半露在外面,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她撇开眼睛,心里纳闷:这样大一头老虎,不是应该待在深山里面吗,怎么会跑出围场来?

她又看了一眼景尘,没有出声询问,那晚在桥上他与她割袍断义,说好了形同陌路,她可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不一会儿工夫,河对岸的刘昙等人便赶了过来,看到地上断气的吊睛白额虎,又看到薛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

“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薛睿看到一干人走近,松开余舒肩膀,询问刘昙。

刘昙于是就将他们在山中遇虎后走失,后来又被这头老虎盯上跟出来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最后一脸庆幸道:“多亏有师叔同行,不然我们今天就要命丧虎口了。”

薛睿暗皱了眉头,看看跟在刘昙身后的几个惊容未退的仆人,疑心顿起,只是面上不显,又问刘昙道:“其他人呢?”

刘昙指着身后河岸说:“八皇兄、十三妹就在那边。”

薛睿望望河岸,“怎么十二皇子没与你一起吗?”

“没有,他早晨闹肚子,留在华珍园了。”

薛睿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刘昙见已脱险,就让人去河对岸把八皇子他们带过来,众人聚在一起。

余舒认识刘鸩,但十三公主是头一回见,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生的雪玉可爱,只是人明显被吓到了,小脸白白地搂着刘昙的手臂,闭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地上的死老虎。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玩性都被吓没了,刘昙和薛睿商量,留下几个仆人看守老虎尸体,他们结伴骑马回园子,免得再遇上野兽袭击。

刘昙那边的几匹马都被老虎吓得跑散,薛睿这边的四匹马倒是好好的捆在树上,于是两人一经分配,刘昙与十三公主乘一匹,刘鸩和景尘各乘一匹,而薛睿与余舒共乘一匹。

众人都没什么意见,当然也有可能有人有意见,却没说出来。

薛睿先上了马,伸臂将余舒拽到他马背后面,说起来两人之前就有过一次共乘的经历,那一次余舒跑到城外寻找景尘,被薛睿大半夜找到她,带了回去,比起当时的僵硬,余舒这会儿可自在多了,一手随意地环在薛睿腰上,半靠着他挺拔的后背,随着勾玉行动,一晃一晃,还挺舒坦。

薛睿两手牵着马缰,嘴角微翘。

景尘落后半个马身,看着他们两人挨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又说不上来。

行了一段路,几人恐惧心消弭了不少,不久前还差点被吓得尿裤子的刘鸩这会儿又有了精神,扭头对景尘嬉笑道:“想不到景尘身手如此了得,那凶兽不知在山里称王称霸了多久,今朝被你给宰了,临死前想必是后悔极了,哈哈。”

景尘微微皱眉,心道:若不是那只虎伤人在先,他也不会妄造杀孽。

刘鸩好像没看出来景尘兴致不高,依旧兴冲冲地和他说话:“你杀的这头吊睛白额虎,浑身都是奇珍异宝,虎皮虎骨虎胆虎鞭——”

“咳。”薛睿轻咳一声,打断了刘鸩的话,道:“虎骨是好东西,我那忘机楼里就酿有两坛子虎骨酒,当初收来的价钱,可不低。”

刘鸩也知他刚才说了不该说的,在场还有两个女孩子呢,讪讪一笑,他朝薛睿眨眨眼,道:“不如我们两个凑份子,问景尘将这头虎的骨头都买下来,各回去酿酒?”

他这也是厚脸皮,明知道景尘是刘昙那边儿的,今天这头老虎,送回京献进宫里,龙颜一定大悦,赏赐下来,哪里有他的份儿。

可是剥开来说,就不一样了,他回头酿了虎骨酒,再送进宫里去,多少能分得一杯羹。

薛睿闻言,朝刘鸩微微一笑,虽然没有应否,但那眼神好像把刘鸩看透。

“哈哈,”刘鸩干笑两声,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你不舍得花钱就算了。”

说着话,他频频看向景尘,心想着景尘能做个大方,这样刘昙也不好说什么,可惜是抛了媚眼给瞎子,景尘看着某个方向出神,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在谈什么。

第四百六十五章 试探

薛睿刘昙一行人回到华珍园,已经是下午,薛睿将余舒带到他的下榻之处,吩咐仆人给她准备膳食,他则独自到东苑去找刘昙了。

刘昙住在湖畔小筑中,薛睿来到楼下,正好遇见了从里面出来的景尘,两人对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错身走开。

“表兄,你来了。”刘昙换上了一袭舒适的绵衫坐在水轩中饮茶,伸手请薛睿在对面坐下,朝旁边伺候的宫娥挥了下手,便有两人低眉顺眼地上前给薛睿打扇子斟凉茶。

薛睿只是扫了一眼水轩里过多的耳目,却没有出言让刘昙屏退。

“今天围场这件事,有些蹊跷。”

刘昙脸色沉了沉,点头道:“我回来路上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有问题。西山围场每年都有猎队巡游,但凡有猛兽出没,不是被捕杀,就是被赶入深山,今天遇上的这头猛虎,很可能是被人事先从深山里引出来的。”

薛睿沉吟片刻,道:“照你先前的说法,你们是在秋平岗附近遇到那头虎的,西山围场这么大,刚巧就被你们撞上,并且它追了你们一路到外围才冒头,这老虎可真是‘有心’了。”

刘昙眼睛一眯,“表兄是说,今日有人故意引诱我们到秋平岗,而后又引诱老虎追上我们?”

薛睿不答反问:“你觉得是谁?”

“…十二弟没有和我们同行是令人怀疑,可他没那个手段,七哥这趟祭祖没来,人在京城,可他的手未必伸不到华珍园,八哥为人胆小,做不出来这么冒险的事。”

刘昙一个一个分析,虽没明确说谁,但话里话外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薛睿无声笑了笑,低声说:“不会是宁王。”

刘昙皱眉,有些不悦道:“为何不会是他?”

薛睿干燥且修长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打,视线不明道:“我与他六岁时便相识,至今也有十余年,七皇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若今天这头虎是他放的,那么殿下你不可能现在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闻言,刘昙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不以为然,他知道比起自己这个前些年一直被冷落的贵妃之子,自小就得父皇喜爱的刘灏的确是样样比他们兄弟几个强。

但是双阳会过后,他成功压过刘灏一头,便觉得这位皇兄不是他对付不了的,并且隐隐有了一些轻视之心。

薛睿对刘灏的评价,在他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那表兄以为,会是谁人的安排?”

薛睿抬头看他一眼,嘴角轻轻牵动,淳淳善诱道:“你何不亲自去查一查呢?今天随行的都有哪些人,都是谁在半路上走丢了,十二皇子为何好端端地闹了肚子?”

薛睿只是指明了一个方向,没有半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刘昙自认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使唤不动薛睿帮他做事,便矜持地朝他点头,表示他会派人追查。

谈完正事,薛睿尝了几口刘昙这里的凉饮,好似不经意地问道:“道子是几时到华珍园的,前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人。”

“这我不大清楚,师叔应该比我们来的早吧,他也不肯对我讲,可能是父皇有别的安排。”

“昨天我们见面还没听你说起,怎么你们今天会凑到一起?”薛睿面上单只是好奇。

刘昙也不瞒他:“是今天早晨咱们送驾回来,师叔他来找我,我便邀了他一起去打猎,还好有他随同,不然真不知要被那老虎咬死几个。”

他说话的语气,并未过分的后怕,因为就算景尘今天不出手,他也有法子自救,只是保不住身边的人罢了。

薛睿问出了他想知道的细节,便一语带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表兄弟两个在水轩里谈了足有半个时辰,薛睿才辞去。

刘昙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回过头扫了一眼四周奴仆,冷下声音:“都管好自己的嘴巴,知道什么事该记,什么事不该记。”

他回京不到半年,身边忠心耿耿的下人少之又少,有些事不能让旁人听的,他却故意要让他们听一听,日后才好留下那些可用之人。

余舒待在薛睿的住处,比那六人小院儿松快的多,有人伺候温汤沐浴,洗完澡饭菜就摆上了,吃饭的时候还有女仆在边上摇扇子,直让余舒以为她回到了忘机楼。

薛睿回来的时候,余舒正跷着脚躺在内厅的藤椅上打盹儿,没听到他进门的声音。

薛睿没叫人吵醒她,慢步走了过去,从侍婢手里要过扇子,摆手让人退下,就在余舒身旁的软凳上坐下,一脸笑看着她歪脖子打瞌睡的模样,接着给她扇风。

余舒睡得浅,不一会儿就转醒过来,眯开眼睛,看到当前一张俊脸,倒不是很惊讶,迷瞪了一下子,便打着哈欠坐起来,揉揉脸问他:“你回来啦,吃过了吗?”

薛睿看着她懒洋洋的动作,忍不住伸手掠了掠她鬓角散乱的碎发,挂在她耳后,笑道:“在王爷那里吃了的。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到晚上再好好休息,明天咱们要启程回京。”

余舒顿时就清醒了,“这么快就回去吗?”

“嗯,十三公主受了惊吓,宁王要带她回京,我们单独留下不方便,就和他们一起走。”

“哦,”余舒脸上有点遗憾,看看薛睿,实话道:“别的没什么,只是没能吃得上你打的野味儿,可惜了。”

薛睿笑了,“这有什么难的,那几只山鸡兔子不是拎回来了么,到晚上我们拿到湖边去烤吃。”

“哈,这样也好。”余舒又精神起来,盘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从他手里抽过那柄团扇,在两人之间摇动,一边奇怪道:“那么大一只老虎,是怎么跑到围场边上来的,不是说凶禽猛兽多隐于人吗?”

薛睿神态自若地告诉她:“不是它自己跑出来的,就是被人引出来的。”

余舒脸色一怪,听他一句话心里就有了猜测——无非是有人意图不轨,谋杀害命了。

至于谋谁的命,为何图谋,这答案几乎不用她去想,就有了结果。大安今朝兆庆十四载,几位皇子相继成年,皇后膝下无子,东宫无主,这分明是一个诸子夺嫡的局面,一票有望继位的皇子们互掐,谁不想谁死?

别说今天这一茬,余舒之前就被牵连过一次,那还是双阳会期间,她被水筠算计,让刘灏手底下的人给捆了,关在地下室,最后水筠被挑了手筋脚筋,她好险保住一条命,事后刘灏却成功栽赃到了四皇子的头上,使得一人出局。

夺嫡路上,尸骨成堆,水筠纵有天资奇术,却还是被人当了筏子,可见这二字有多么凶险。

薛睿看她停下扇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态,轻声问道:“怕了?”

余舒抬头看着才貌过人的薛睿,眼神明明灭灭,心中不由自问刘昙想做皇帝吗?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反过来问:刘昙为什么不想做皇帝?

单凭刘昙在双阳会上的表现,她也该看出来,那个年纪轻轻的九皇子,不是没有野心的。

那么作为刘昙母系的薛家,想当然会成为他的依仗,薛睿作为薛家的长子嫡孙,将来是要继承偌大的家业,种种现状都表明了,薛睿是必定要参与到这一场夺嫡之争当中去。

这一认知,余舒不是不懂,只是她第一次想的这么明白,看的这么清楚。

“阿舒。”薛睿适时地轻唤一声,握住了余舒执扇的手腕,心里有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明的忧虑,可他还是温和地对她说:“别想太多。”

余舒抽回跑远的思绪,对上薛睿安抚的目光,心道:他不知自己来历,想来是不知道以她这个现代人的眼界,现在就能够看穿这场夺嫡之争。

不过他方才实话告诉她围场里的猫腻,大概是存了三分试探,万一她日后想明白了,再后悔和他谈情。

两人毕竟是朝夕相处过,余舒占着一点先机,将薛睿的心肠摸了个半透,当即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家伙就知道对她使心眼下套儿,怎么就不多想想她是什么人,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吗?

他也忒小瞧了她。

“嗯,我不想了。”余舒好笑地靠回躺椅上,将手腕轻抽回来,慢悠悠地晃着风,心道一声也罢,他以为她懵懂,那她就继续装糊涂吧,等他哪天想说了,她再“好好”地和他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点,留在华珍园的一干人等便动身折京。

余舒来的时候和一群人挤一辆马车,回去的时候却是横躺着都行了。

薛睿坐在余舒对面,看着她捧了半卷书,歪啊歪的就想躺倒,便说她:“你坐直了,躺着看书眼睛会斜掉。”

余舒“哦”了一声,不情愿地坐起来,薛睿就喜欢管她,这话要是她不听,他能念叨她一路。

昨晚上薛睿带她到湖边吃了一顿野味儿,一时高兴,就喝了些酒,两人都是半夜才睡下,这起的早了,她就有些乏懒。

一路上马车停了几次,回程的路比来时要快,黄昏时,他们就抵达了安陵城,从西大门进城,分道而归。

薛睿将余舒送到家门口就走了,余舒一进门,就有下人跑进后院通报,等她走进二道门,芸豆就小跑着迎了出来,上前给她接行囊,欣喜道:“姑娘可是回来了,夫人正和老太太念叨您呢。”

余舒离京几日,回来见到自己的小丫鬟都觉得亲近,跟人回房洗了把脸,换下汗湿的衣裳,就到大屋去见长辈。

。…

堂屋里,贺老太太抱着孙子,赵慧坐在下座儿,拍着余舒的手心说话,这婆媳俩都是慈祥人儿,不打听祭祖大典,就关心她这几天好不好。

余舒也是爱听人温柔,耐性地同她们说了一阵话,眼看着晚饭到了时辰,赵慧催着人布置了晚饭,贺芳芝和余小修还没回来。

“干爹怎么这会儿都不见人?”余舒向门外瞅。

贺老太太接话道:“说是医馆里这些日子病人多,忙的脱不开身,往往是天黑后才回家,这要不是他顾着家里头还有个小的,只怕夜里是要住在医馆里了。”

贺芳芝的医德,那是没话说,余舒佩服道:“干爹是个仁义心肠。”

贺老太太虽不满儿子整天泡在医馆里不着家,但是有孙万事足,听到余舒赞声,眉开眼笑。

赵慧拉着余舒手说:“这还要说是早先皇上赐下的那块匾额,你爹初来乍到的没人信服,这些日子行医积德,名声就愈发大了。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前两天就有将军府的人请他前去问诊呢。”

这一说一话,贺芳芝就领着的余小修一块儿回家了。

“姐、姐,你回来啦!”

未进门,先听声,余舒扭头就见余小修一阵风似的刮进来。

余舒笑眯眯地将余小修拉到另一边坐下,给后面进来的贺芳芝让了座。

“怎么这时候才下学?是不是跑哪儿玩去了。”

余小修挠挠头,扭头去看贺芳芝,贺芳芝便替他解释:“没有,这孩子乖着呢,下学早就到医馆里来帮我的忙。”

余舒鼻子动了动,果然闻到余小修身上一股子药材味道。

一家人坐在一桌上吃了一顿团圆饭,有说有笑的比平日里都热闹。

夜里,余舒正坐在桌前温习太史书苑的功课,就听到余小修在外面敲门。

“姐,我想和你说说话。”

“进来吧。”

余小修推门走到余舒边儿上,文文气气的小脸上挂着一丝犹豫,道:“我求你个事儿好吗?”

余舒扣下书,转过身来将手臂搭在椅背上,笑道:“说吧。”

“是、是胡天儿,”余小修眉头皱巴起来,“他好几天没来学堂,昨天沐休我去他家看望,见他瘦了一大圈儿,他告诉我说,半个月前他娘带他去大易馆里看命,有位先生说他近日有血光之灾,他娘于是就将他关在家里,不许他出去,还说过阵子往家里给他请夫子教习,不让他再到百川书苑进学了。”

余舒听着倒不稀奇,胡家乃是权富门第,胡天儿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少爷,宝贝疙瘩似的,他娘哪里容得半点闪失,为了避祸,不让他上学,胡家还请不起几个夫子么。

余小修接着闷声道:

“可是胡天儿不信,他说那易馆里的先生都是骗人的,为了糊弄他娘亲才编的瞎话,姐,我知道你厉害,你能不能给他卜一卜,看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血光之灾,别让他因为一句瞎话,连书苑都不能去了。”

余舒挑挑眉毛,道:“给他算算是可以,不过他不信易馆里的先生,就信你姐姐我吗?”

余小修连忙道:“他怎么不信,姐你可是女算子呢!”

余舒想说这算子的名头和易师其实不搭嘎,但看余小修一脸以她为傲的样子,就不忍心拒绝这孩子的要求,抬手一撸他脑袋,道:“那我得知道他生辰八字才行。”

第四百六十六章 水晶手串

余小修早有准备,将事先写下的胡天儿的八字拿给余舒看,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等她动手去算。

易馆里的先生们是怎么算命的他不怎么清楚,但他见过她姐卜算,从来都是在纸上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便能推测出哪天下雨要带伞,哪天是晴天,他几时会大意丢了东西,就连那些磕磕碰碰的,他姐姐都能提前料到,实在是神奇的很。

余舒铺上纸,扭头对余小修道:“你也别站着了,我不知要算几笔呢,你去外面找芸豆,别让她给我打热水洗脚,弄一盆清水就是。”

余小修听话去了,她这才提笔去算,胡天儿的八字很好,五行俱全,看上去就是有福之人,余舒原本抱着将这孩子之后半个月的祸时都捋出来的打算,谁知刚算到后天的事,便让她给撞上了给胡天儿算卦的那一位易师没有说假,只是讲的不够确切,这孩子的确是有一场大大的血光之灾,准确来说,是人祸。

也是巧了,余舒前不久刚刚开始整理大理寺的案件记录,手里头捏着大大小小的灾事,她头一笔入手去推敲的,正是那些行凶伤人的案子。

在她的祸时法则里,每一个事件都可以用数字符号来代替,她将目光盯在那些行凶人的身上,最开始是想以这些凶手的姓名做为推算的结果,只要掌握了每一个姓氏所代表的数字符号,那么她就可以从受害者的生辰八字上推断出行凶者姓什么,这样防备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但是想象起来容易,真入手去算,却发现难的离谱,且不说这世上的姓氏何其多,同姓之人也未必出自一家,算着算着就把她自己给算糊涂了。

好在她灵光一闪,想到人非只有名姓为凭,不是还有生肖属相呢,一共十二地支,这是生来具有的命格,上应易数,下合她的术数,推算起来,就有如顺水推舟,不过两天的工夫,她就成功取值了三支天干,后来因为祭祖耽搁了,才暂时放到一边。

她现在手上拿着胡天儿的八字计算结果,对照着她之前的取值,不能说十分,却有八分可以肯定,胡天儿这所谓的血光之灾,乃是一个肖虎之人所为,既然说是人祸,那必定不是意外了。

大宅门里是非多,似胡天儿那样的家世,会有一两个人心存嫉害,也是寻常,余舒向来不爱多管闲事,尤其是别人家的是非,可是胡天儿这孩子对余小修却仗义,上一次余小修在百川书院被薛文哲推下马摔破头,就是他急躁躁地将人送回家里来的。

现在她明知道人家小孩儿要遭殃,怎么能不给提个醒?

余舒将手上纸张放到一边,拉开桌屉,挑了张浅青色的薛涛笺,这次换了毛笔,斟酌再三写了一封书信,最后在落款出盖上她的算子印,这才装好信封,拿蜡油封上。

余舒一转头,看到端着洗脚盆进来的余小修,面色柔和地冲他招手:“小修过来。”

“姐,算好了吗?”余小修两眼期待。

点点头,余舒将信给他,叮嘱道:“明天你到胡天儿家里去一趟,别与他浑说,想办法将这封信交到胡夫人手上。”

余小修立即担心道:“天儿没事吧,姐你信上说什么?”

余舒拍了拍他脑袋,“别打听,都是大人的事,你切记将信交到他娘手里,不可私下拆看,不然等那胡天儿出了事,你别再来找我哭。”

余小修忙不迭点头,好好将信收进怀里去,免得明日忘了。

余舒打发了余小修回去睡觉,她白天车马赶路,人也累了,便早早梳洗睡下。

翌日,余舒去了忘机楼。

她临走之前将徐老头打好的水晶珠子放在风水池里养着,这头七天过去,就能看出好坏来。

薛睿没在,酒楼里上午没什么客人,余舒从正门进去,招呼了正坐在柜台后头秤碎银子的林福,让他继续忙他的事,一个人进了后院。

余舒没有回房,直接上了三楼,着急看她的成果。

走进天井,余舒乍一看到露台一角的景象,还以为是她眼花了。

短短七天,她造的那个风水池子,自己都险些认不得了——在那不足三尺的地方,仿佛自成了一片天地,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上冒尖了一小撮一小撮儿鲜绿的嫩芽,那一盆秋生的月瀞草居然提前开出花儿来,池子边上围了细细一圈儿的油碧,是新生的苔藓。

余舒眨了几下眼睛,才认出来那一口在阳光底下乌黑发亮的水缸是她从厨房要过来的那个灰不溜秋的鱼缸。

她迟疑了几步,走近去低头看,这一下更是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

但见清澈见底的池水中,漾着灿烂的虹光,原是池底沉着的晶石,有如透明的泡沫一般,闪动着迷人的光泽,四种颜色混淆着视觉,一眼便让人如坠梦幻。

这还是她从那个海商手里收购的水晶石吗?哪里有这么漂亮!

余舒蹲在池子边上,痴迷地看了一会儿,听到身后的唤声,才醒过神来。

“呀,姑娘您回来啦。”是小蝶。

余舒就蹲着转过头去,看到她手里拎着的小桶,腰上挂着一只细长的笊篱,想到她出行前的交待,就问:“这是要换水?”

小蝶甜声道:“水刚刚换过了,再添这半桶就好。”

余舒有些心潮澎湃,让开身子,叫她把忘机楼泡茶用的山泉水倒进池子里,而后就迫不及待地要过她换水时捞珠子用的笊篱,伸进鱼缸里,舀了几颗上来。她拿衣摆擦干净上面的水,捧在手掌上,霎时间就被那几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夺去了全部视线。

小蝶在一旁赞叹道:“也不知姑娘这是使得什么法子,奴婢与小晴姐每天都会上来照看这池里的宝石珠子,竟觉得它们一天亮过一天,到了中午太阳晒的时候,多往池里看几眼都都闪的眼疼呢。”

余舒开心地咧着嘴,莫说这两个侍婢,她也是第一次尝试到用风水养物,至于这等显而易见的奇效,她可没敢想。

单从“色相”来看,这一池的水晶珠子已经比过寻常的宝石,而入手之感,沁人心肺,无疑是让她养出了灵气儿来。

余舒爱不释手地揉搓了几下掌心圆润的水晶珠子,又问小蝶:“我之前让你和小晴编的绳子,你们编了吗?”

徐老头建议她用金丝银线绞绳子串戴这些珠子,她走的时候匆忙,就留了一锭银子给她们,让她们有空琢磨琢磨。

“正要与姑娘说,小晴姐最拿手这些,编了好几个样式,等您挑好的。”

余舒笑道:“还是你们办事妥帖,回头我有赏。”

说着,就使唤她下楼去寻一只干净的盘子,将池里的水晶珠子捞了黄白二色出来,留下那紫色的和粉色的没动。

。…

小晴的手是巧,余舒拿到手她编的那几条绳子,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真金白银做的链子。

有单金色绞的花绳,串上一色黄水晶珠,灿灿艳艳的,再有单银色绞的花绳,串上一色白水晶珠子,就好像是凝结的露珠一般。

“姑娘,您看这么串起来打上结会不会太简单,要不要奴婢加个坠子,拧个花式出来?”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天然无雕饰,这才是真美。

余舒接过小晴结好的两条手串,慢慢套到两只手腕上,水晶贴着脉搏,丝丝冰凉,似乎消退了周身的暑热。

她喜爱地来回拨弄着两边,最后留下了那条黄水晶手串在腕上,取下那条白色的来。

她还记得那个开着一家石头记铺子的朋友讲过,白色的水晶,可以消除人的杂念,安神补脑。

而黄水晶,则会给人带来财运。

“小蝶你去,我书架顶上收着几个檀木盒子,拿一个小点儿的来。”

等小蝶擦干净了盒子拿过来,余舒便将那一条白水晶手串放了进去,盖好。

小蝶笑嘻嘻地问:“姑娘是要送给公子爷吗?”

余舒摇摇头,随手将那盒子放到一边,说了一句:“这水精石适合女人带,你见那个爷们儿喜欢亮晶晶的石头?送了你们家公子,他还以为我寒碜他呢。”

其实她话只说了一半,她养这几颗水晶不难,说到底没费多大的心思,是她拿来敛财的玩意儿,真要是送给薛睿的,至少要是独一份儿才行。

比方说,那百年的桃木根…

余舒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只檀木盒子。

第二天,有司马葵的星术讲堂,余舒上午去了一趟太史书苑,见到辛六,还没把书匣里的盒子掏出来,就见她先拿了一张满是松香味的请柬出来,递给她,赧然道:“莲房,再过三天是我十五岁生辰,爹娘要给我办及笄礼,你可一定要来。”

余舒于是盖上匣子,空手接过请柬,打开看了看,觉得有些新奇,她是知道古代女子十五便称及笄,从此可以谈婚论嫁了,有家世的女孩子还会办宴行礼,不过这种事她是没有经历过的。

“你都十五了啊”余舒嘀咕一声,瞅瞅辛六,伸手比划了一下辛六的个头,刚好到她鼻尖,“我以为你顶多十三。”

“你才十三!”辛六气鼓鼓地拍开她的手,又抬头看一眼余舒的个子,垮下脸来,底气不足道:“长得高了不起啊?”

余舒挑眉一笑,不与她争论,只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便夹着书匣子朝不远处刚刚露脸的司马葵去了,留下辛六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轻啐道:“就喜欢欺负人,偏我欠了你的,爱往你跟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