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知道,余舒是因为觉得湛雪元给她做了替身,所以同情加上一点内疚,不准备再计较之前的事。

。…

上罢方子敬的早课,余舒婉拒了司徒晴岚一同去藏的提议。

“前几天有一晚星术课,我落了几个疑问,准备去请教景院士。”

余舒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的要去景尘那里。不过不是为了请教问题,而是为了打探消息。

景尘作为十八位院士之一,拥有一处专用的讲室,就是花园一角假山上的茶庐。

余舒不知道景尘今日有没有课,但是她知道她有课的日子,他十有八九会留在书苑。

果不其然,她沿着石梯上到一半,就听到了茶庐里的说话声:“若不是景院士这些时日关照,我也不可能顺顺利利就通过了考核,这份谢礼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日后哪里好意思再劳烦你。”

“放在那儿吧。”

“景院士,后天晚上我要在酒楼宴请,帖子我也放在这里,你一定要来啊。”

这茶庐里说话的一男一女,余舒一听便知是谁,她不紧不慢地走上去,向里一看,就见景尘坐在那里,湛雪元站在那里,中间桌上摆着一只竖长的锦盒,盒子上红红的一张应该是请帖。

这场景似曾相识,余舒却眉头都不折一下,没关里面正在说什么,站在茶庐外出声道:“学生余舒拜见。”

两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她,景尘先是一怔,而后白净的脸上化开了一抹浅浅的笑容,又略有一点局促。

湛雪元见到余舒,是又恨又惧,脸上红润眨眼间褪去一半,就想起藏那两个耳光,到底不敢当面和余舒交锋,回头和景尘告辞一声,便往外走,路过余舒身边,还虚张声势地瞪了她一眼。

余舒没有理睬她,等她脚步走远了,她才进了茶庐。

“小鱼,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景尘不同方才坐着不动,就在书案后站起来,两脚套着蚕丝青袜,踩在姜黄色的席子上,望着余舒,一副想上前,又踟蹰不前的样子。

“听你的口气,我来不来,你能卜得出?”室内只有他们两人,余舒面带三分冷笑,拎着她的书匣子,在地上找了个干净的坐垫。

“我昨晚烧了三只龟板,卦象上都说,今天可以见你,我在想,你今天不来,明天我就去找你。”

景尘依旧是那么清润的调子,干净的不掺一丝杂质,他说的话,也总是那么真诚,直白的没有一点弯子,很容易就能让人卸下心房。

余舒若不是那天晚上在观星台对他死了心,只怕一个回合,就要心软了。

“我今天来,是有话要问清楚,景尘,有关破命人的事,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第四百九十二章 再闻玄女书

“我今天来,是有话要问清楚,景尘,有关破命人的事,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景尘算得出余舒今日会来找他,却没算得出余舒会心平气和地提出要和他谈一谈。

那一晚在观星台不欢而散,他已明白小鱼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对他,为了挽回这种局面,这几日他苦思冥想,将一本《柳毅传》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才寻出一个答案――龙女对柳毅一往情深,是因柳毅为她做了许多事,若要小鱼也喜欢她,那么他就要学着柳毅,帮她排忧解难,保护她周全。

所以她提出的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

“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景尘脸上带着一些讨好,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余舒。

不是他忘记了朱慕昭的叮嘱,而是他以为既然已经对余舒坦白,那就无所谓再隐瞒下去,说一件是说,说两件也是说,何况他不会说谎呢。

余舒仰头看了眼好像一根竹子似的立在那里的景尘,很不顺眼,便指着席子道:“你坐下。”

景尘从善如流,乖乖地坐下去,盘起膝盖,两手放的端正。

余舒看他这一副听话的样子,不由得就想起来那个失忆又口不能言的景尘,眼神暗了暗,转瞬间又想起了之前那个同她割袍断义,形同陌路的景尘。

“那天在小楼里你同我说的话,我回去后,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蹊跷――你既然说我是破命人,需要我帮到你,那便要让我知道个明白,不然就凭三言两语,就想哄得我和你成婚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景尘没多迟疑,便点了点头。如果对余舒的坦白,能换来她的谅解,那没什么是不能对她说的。

余舒眯起眼睛,下一句就直来直去了:“你且告诉我,你这个大安祸子,是从何由来?为什么你一个人的命数,就能左右大安的兴衰?是不是之前就有过大安祸子,你不是独一个。对吗?”

她一连串发问,让景尘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愣,才慢慢斟酌了言语,将他所知道的告诉她:“不错,我并非是头一个祸子。就在一百年前,也曾出现过一人,至于‘大安祸子’这一说的由来,我想应该是出自皇室收藏的一卷古籍,那上面记载了有关祸子出现的征兆,以及破命人出现的征兆,还有破命之法。”

“百年前就曾出现过一人?”余舒抓住这点关键,追问道,“那个祸子和你一样都是命犯计都星吗。那他是如何破命的,也和你一样吗?”

相同的问题,景尘也曾问过大提点,所以回答起来,并不需要多做考虑:“不错,大安祸子,呈大运而应祸生,这大运,便是指的国家兴亡之运。而应祸。则是指我命犯煞星了。至于百年前那一位祸子,他虽也是被计都星厄运所连。但他与我不同,他的破命人,是个男子,而不是女子。”

余舒目光闪烁道:“怎么破命人还分男女?”

“是要区分,若破命人是女子,则要与祸子成婚生子,以解命数,而破命人是男子,则――”景尘顿了顿,欲言又止。

“则什么?”

“则要祸子手刃此人,杀之。”景尘从小受正一道不杀生之教诲,提及这样罔顾之事,多少有些不自在。

余舒皱起了眉毛,一面暗暗心惊,庆幸她这个破命人是个女子,一面留意到景尘那样的神情,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怎么,你还觉得那人可怜不成,道子真是好心善,看不惯别人动手杀人,却不知自己身上系有几条人命,曹幼龄死的冤枉,湛雪元被当成替身,指不定哪一日就要步了曹幼龄的后尘。”

闻言,景尘对上余舒耻笑的目光,便低下头去,不无愧疚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曹小姐死的意外,我无力回天,可是湛小姐这里,我会尽力照看好她,不会让她丢了性命。”

余舒看他神情低落,也没心情再落井下石,便言归正传,继续问道:“你知道的这些事,都是大提点亲口告诉你的吗?”

景尘点点头,“是他亲口所述。”

余舒再问:“那皇上呢,你是否向皇上求证过?”

景尘抬头看她,那脸上狐疑的表情,在余舒看来,就是四个字――人傻好坑。

余舒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怎么,你以为大提点就不会说话骗你吗,就连养育你多年的师门长辈,都能为了性命利益,编一段谎话隐瞒了你十多年,让你担惊受怕了十多年,凭什么大提点就会对你掏心挖肺?你以为――”

你以为人人都像我一样只盼着你好吗?

余舒咽下去了后半句,没有说出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起来也没意思,该发的火,那晚在观星台,她都发出去了,而且,她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为景尘打算。

生死交情,早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消磨殆尽。

景尘本来就白皙的脸庞在听完余舒这些话后,又透明了几分,唯一那一点血色,只在唇上,他侧过头,下意识不想让余舒看到他的狼狈。

师门长辈的利用和欺骗,是连他都不能释怀的事,而今被余舒提起,更让他无地自容,就仿佛是她在指责他,当初为了一个自私的谎言,就割断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生死情义。

余舒看着景尘,大概也能猜到他心中想法,却没有心软,她就是故意提起这一茬,就是存心要挑拨离间,让景尘对皇室那边起了疑心,日后她好做打算。

沉默了一阵,景尘才又开口:

“我是没有向圣上求证,可是你放心,大提点说过的话,圣上一样同我讲过他应该不会骗我。”

余舒抿嘴一笑,她眼神何其锋利,看得出景尘眉间多了一抹思索,见好就收,想了想,最后又好奇问了一个问题:“你说皇室收藏的那一卷古籍,是何人留传下来的?难不成是宁真皇后?”

若是宁真皇后,倒也说得过去,这一位极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子,都被后人神话成仙成圣了,说不定大安皇室,就是遵从她的遗训。

景尘摇摇头,坦言道:

“这我不知,只道那一卷古籍,叫做《玄女六壬书》。”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我不知,只道那一卷古籍,叫做《玄女六壬书》。”

余舒怔忡一瞬,下一刻就失声脱口:“玄女六壬书?”

景尘看她神情惊讶,点点头,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余舒很快就收敛了表情,只是皱着眉,对他道:“六壬神课不是在百年前就失传了吗?这《玄女六壬书》难道不是讲六壬的?”

易学术数诸多流派,最早都是由“三式”衍生而来,此三式者,分别为奇门遁甲、太乙神数,和六壬神课。

三式当中,以奇门遁甲所涉最广,以太乙神数所涉最奇,而大六壬则泄露天机最多,甚至于威胁到帝王统治,所以早在百年之前,朝廷便颁律禁止易学世家学习或使用六壬神课占卜,并且销毁了大量秘籍与文章,以至于百年后三式变成两式,六壬失传。

余舒此前并不知道《玄女六壬书》上面记载了什么,但是青铮道人却郑重委托她找寻并毁掉它。

现在她知道青铮让她找的那本书竟然就是大安祸子和破命人的起源,在她所遭遇的整件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叫她如何不吃惊。

“这我不很清楚,”景尘没能继续为余舒解惑,因为他也只是听朱慕昭说过两次,而没有亲眼看过这一卷古籍。

“不清楚?”余舒眼睛一眯,突然发难:“如此说来,你见都没见过那上头写地什么?”

“…没有。”

余舒冷笑,咄咄逼人道:“那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话都是真的——大安祸子,破命之法,听起来倒是确有其事,还不是一人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好唬弄,我可不好唬弄。 ”

景尘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要说服余舒相信他所言都是真的,可是就连他自己,这会儿都不禁有了几分怀疑——究竟那《玄女六壬书》上是怎么写的?

余舒明眼瞧着景尘没了底气,目光闪闪,就从地上站起身,口中讥嘲:“等你亲眼看过了那本书,再来和我说长短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景尘回过神来,连忙踩上摆在一旁的鞋子,就在茶庐门口追上她。

“我送你。”

余舒回头瞥他一眼,便自顾自地走下山石台阶,她现在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怎样才能把玄女六壬书搞到手,没有多余一点心思来刻薄景尘,他爱送就让他送吧,反正她也不用理会他。

于是景尘就走在余舒身侧,落后她半步,两人前一脚后一脚地出了花园。

快到中午,这一路上日晒,倒是没有遇见半个人影,景尘没有擅自和余舒搭话,只是时不时地扭头看她脸侧,心里多少也在思索着余舒最后那一句话。

就这么一直送到了书苑大门口,景尘才又叫住她。

“小鱼。”

余舒站住脚,回过头,看他要说什么。

“你放心,”景尘抬眼扫一记街角,压低了声音,“我会先弄清楚的。”

余舒扬起眉毛,看到他脸上细节,就记起她出了书苑会有盯梢的,料想景尘是擅自告诉她这么多隐情和机密,他也怕上头那人发现,会对她不利,心情稍微有一点复杂。

“我走了。”

终究她淡淡告别了一声,走到街对面茶楼底下阴凉的地方,等着刘忠驾马车过来接她。

景尘却没掉头回去,而是站在书苑大门口,烈日底下,一动不动,一直到目送她上了马车离开。

而这一幕,都被茶楼上一道人影收入眼帘中。

余舒去了忘机楼,今日见景尘一面,她收获不小,需要一个安静又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地捋一捋她今日所得。

不过她没想到,薛睿也在。

“咦,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薛睿刚刚换下了衣裳,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余舒,又听她疑惑,便冲她一笑:“为何没空,我身上没有公务,这几天只需要去衙门点卯,就没别的事了。”

余舒眨眨眼睛,问他:“十公主的八字打听到了?”

薛睿摇头。

“那你还不快去打听,跑这儿来干什么。”

薛睿哑然失笑,这下明白过来她在纳闷什么,于是走上前去,随手掩上了她身后的两道门,一牵她热乎乎的小手,带着她到前日新换的老黄梨木凉榻上坐下,将茶桌上倒好的一碗龙眼梅子汤放在她手里。

“一事归一事,打探消息的事,我安排别人去做也可以,与你的事,我就不能假他人之手了。”

天气炎热,余舒喝着温温凉凉的梅子汤,听到他这么说话,心间就好似注入了一壶凉到好处的冰泉,舒服的不行,昨晚她还在心烦薛睿那一场桃花劫,这会儿竟不多疑了。

她抬眼看着薛睿清晰的眉目,嘴角勾起一抹笑,哼声道:“尽挑好听的讲,我与你可没什么事,倒是你和别人,马上就要有事了。”

薛睿听她话里有话,便坐正了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哦,这话从何说起?”

余舒喝一口酸甜的梅子汤,吸溜了一颗去核的龙眼含在嘴里,一边咬动,一边道:“你猜,息雯郡主要向你提什么要求。”

“你说息雯?”薛睿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可她生来娇生惯养,事事顺心,我真想不出她有什么事要求我,是我能帮她而别人帮不了她的。”

余舒似笑非笑扫过他脸上,“你真的想不出?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她对你安的什么心思,你再好好想想。”

薛睿眼皮微跳,似乎抓住了什么,眼神几度闪烁,慢慢绷起了脸。

“是芙蓉君子宴?”

余舒不得不暗赞他聪明,一点就通,她身为易师,自有趋吉避凶的手段,而薛睿一个文士,全靠脑子,就能推断出种种,比之心机手段,她自认不比他差,可真论起头脑,她就略有不如了。

“我昨日为你卜测吉凶,算出来六月六日,会有一桩桃花劫应在你身上,思前想后,也只有息雯郡主才是这祸因了。所谓桃花劫,便是指那不良姻缘,芙蓉君子宴上有那么一个规矩,她八成是有把握拿到金玉芙蓉,所以事先对你要挟,到那是再顺势提出条件要你接受,就看你上不上套了。”

薛睿沉下脸来,他之前没往这方面去想,是因为不觉得息雯有这么大的胆子“你有所不知,就在数月之前,镇守北地的东菁王派书入京,求取京贵女子,圣上有意将息雯远嫁,以安抚东北,并且透了口风给湘王,息雯不会没有耳闻,这桩婚事有八九是定下了。”

薛睿越想越焉定了,息雯便是打的这个主意逃避远嫁,脸色也就越发不好了。

余舒听的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文章,那息雯可真够胆大的,明知道皇上的意思,还敢算计这些,不是变相地违抗圣旨吗!?

短暂的惊讶过后,她又联想到了自己,不禁自嘲,她现在做的事,不也等于是在和皇上作对么,且同息雯的叛逆比起来,情节要严重得多了。

心念一转,她看向薛睿,带着一点试探的心情,问他道:“她这样牵累你,你可是恼了她?”

薛睿也没发现余舒此时异样,皱着眉道:“她敢这么做,就是想好了要拖我下水,枉我过去将她当成瑾寻一般迁就,真不知她几时变成这样自私得可恶。”

他这番话,原是说的息雯,可听在余舒耳里,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倒好像是在指责她,因为不甘于命,所以将他也卷进一场风波里。

“对不起。”一声道歉,轻轻脱口。

“什么?”薛睿扭头看她,没听清她方才的话。

余舒朝他挤出一个笑容,道:“我也觉得她这样可恶,她自己不愿遵从别人安排,却要让你为难。”

薛睿却没这么好糊弄,盯着她看了片刻,黑漆漆的眼睛里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道:“那你觉得我可恶吗,三年前我也是为了一己之私,为做公主驸马,也为摆脱仕途,就敢算计皇上指婚,最后害得十公主身死,瑾寻也因此受累,我当时也没有想过十公主会有什么为难,着实自私自利。”

余舒没料他会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见他脸上浓浓的自嘲,分明是不能释怀过去,她短暂的沉默后,便主动按住他的手背,道:“说实话,你那时候是自私了一些,不过你和息雯不一样,她是明知道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还要明知故犯,而你当年却未料到有人胆敢加害公主,所以不知者不罪,我…不觉得你可恶。”

因为她也是一个自私之人,凡事只会先为自己着想。

薛睿眼神一软,因她一席话暖了心意,下一刻手腕翻转,大手包裹住她纤瘦的手掌,反在他膝上,低声问道:“阿舒,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四百九十四章 你怕,我不怕

“阿舒,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余舒迎着薛睿担忧的目光,心知是被他看出了什么,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就想同他打马虎眼。

“没的事,我有什么好瞒你的。”

“是么?”薛睿却是不信,抬起手,修长的食指轻划过她柔软的眉头,又一下子捏住她的鼻梁“你知不知道你说谎话的时候,这里、还有这里都会一动不动,表面上是一本正经,心里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你不说是吧,那要不要我来猜一猜?”

余舒心头一跳,扭头躲掉他的手,打哈哈道:“哪有,你别乱猜。”

薛睿笑笑放下手,撑着下巴,两眼闪闪地盯着她,慢慢道:“你那次到大理寺找我,就有一点不对头,后来我想了想,你那天应该就有话对我说,不过看我忙的焦头烂额,就没提起。又过了两天,我公事清闲,晚上去家见你,你就更不对头了,你分明是遇到了麻烦,还要故意在我面前装成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我看出一点端倪,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担心有什么会牵连到我吧。”

余舒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几乎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头皮一阵紧。

“你平日出入的地方不多,除了忘机楼,就是太史书苑,忘机楼里的事我了若指掌,你身有是非,而我不知,那便是在太史书苑了,太史书苑有什么事、什么人能为难得到你,而让你顾忌我,不敢和我讲的,我有两种猜测——其一是韩闻广,其二,是景尘。”

而薛睿看着她微微变化的脸色,顿了顿,轻叹一声:“看来是后者。”

话已至此,余舒眼看瞒不住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薛睿,咬唇道:“你何必要这么聪明,既然知道我不告诉你是怕牵连到你,作什么还要追问不休。”

薛睿两眼眯得狭长,满言嗤笑:

“那你是怕,不是我怕。”

他竟不知,自己几时成了窝囊胆小之人,说到底,还是她不信他。

余舒心跳又快,被他目光逼视地低下头去,沉吟片刻,这才无可奈何道:“对,是我怕,景尘这件事,所涉甚深,一个不小心,连命都可能搭进去,我是不得不淌这浑水,你却不必因我受累,就好像你如今后悔当年一意孤行使得十公主遭人凶手,我也怕将来后悔。”

薛睿听得眉头皱起,分明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却没有半点瑟缩之意,反而沉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淡淡愁绪的脸庞转向自己,正色对她说:“既然如此危险,你就更应该告诉我了,我若不知也就罢了,偏偏被我猜中,你让我如何装作不知,任由你孤身应对?阿舒,我且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与你相好,就只是图那一时之快吗?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欲娶你为妻,我愿与你白首偕老吗?”

这一番质问,扰的余舒心弦大乱,听他句句追心,剖白之语,她怎不动容,猛然发现先前困扰她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薛睿愿不愿意和她共进退,那是该由他说了算,而不是由她替他拿主意。

想通这一点,她心底便升起一阵羞惭——她对薛睿之心,却比不上他对她三分。

“大哥,”她喉头哽塞,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薛睿见她有苦难言的样子,便心软了一半,放开她下巴,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说什么对不起,还不快和我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舒很少摇摆不定,既然要说,就要和他说清楚,至于要从何说起,她垂眸想了一阵,才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景尘之前绝交那一回。”

薛睿回想了一下,“是我向你坦白那一天吗?”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余舒大衍提名,就在忘机楼摆宴,晚上她先回去,他随后前往,就见她与景尘两人在家门口分别,也正是余舒那时伤心的样子,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时冲动就向她坦白了感情。

然而至今为止,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余舒和景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他们之后形同陌路,不再来往。

余舒点点头,先是朝他一笑,而后冷声道: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忘机楼离开,被景尘拦下,就在城南一座桥头上,他与我割袍断义,说好了从此两不相干。”

薛睿微愕,想象不到景尘会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余舒对景尘有多好,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不怕说句酸话,便是她现在对他,也比不上她当初对景尘的一半用心。

“你说是他主动和你断绝来往?这是何故?”

余舒沉默了一瞬,她很久之前就知道景尘的秘密,却未对旁人泄露半句,就连亲同姐弟的余小修都不知半点。

那是因为她同情景尘的身世,怕他遭人算计,一心为他着想,可是景尘呢,他在告诉别人她是破命人时,可曾计较过她的安危?

向来是你不仁我不义,他既然不顾她的死活,她又何必替他苦守着秘密。

“那是因为景尘的身世,隐藏着一个天大秘密。”

“秘密?”薛睿这时好奇心全被勾起,他琢磨道:“太史书苑前一桩凶案说明,正有人暗中算计景尘,是不是也与他身上这个秘密有关系?”

余舒承认道:“没错,若不是有所图谋,何必要大费周章地针对他,而景尘身为云华易子和长公主唯一留下的儿子,皇上果然偏爱他,会将他送入深山修行十余载吗?”

薛睿点头道:“此事是让人费解,虽说圣旨宣扬景尘是从母遗训,前往道门还愿,但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哪有还没满岁的婴孩,就被送到山里去的。”

接着他转回话题,疑惑地问:

“你说他有什么秘密,以至于非同你绝交不可,又让你如今身陷囹圄?”

余舒自嘲一笑,

“今年大衍试星象一科只有一道题目,乃是二十余年前云华易子解出的一道题目,上说‘中天亢宿、北方危宿,南方鬼宿,三星今明昨灭’,下解‘行年将有一子,呈大运而应祸生’——大哥可曾听闻过,大安祸子?”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负

“所谓大安祸子,即是一人之身,系结这一朝兴衰者,他之命数,呈于国运,此子生来应祸,命煞灾星,非要有得道者以命抵命,否则早夭于天伦。然而仅是活其命,不足以太平,非要寻一破命人,才可破解他生身命数——景尘,便是这一代的大安祸子了。”

薛睿初闻这一段秘事,第一个念头是荒唐,但他又知道余舒绝不会空口白言,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这下子,可让他震惊了。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问余舒:“你是几时知情的?”

其实他是想问,她一个人藏着这样深重的心事多久。

大安祸子——这恐怕是听一听都要招来杀头之祸的惊天秘闻!

余舒轻撇嘴角,自嘲道:

“一开始,我也只知道景尘命犯计都星,会给周身之人招来祸事,直到双阳会期间,水筠上门来找我,我才第一次听说景尘如此惊人的身世,事后我是半信半疑,一直到不久之前,景尘亲口向我坦白,我才知道这是真事。”

薛睿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皱眉,问:“他为何要对你说明?”

“说来可笑,他对我坦白的原因,和那一日与我割袍断义的原因,竟是同一个,”余舒握住扶手,侧头看着薛睿,不避不闪地说:“他与我绝交,是因为他从小受教,在没有寻到破命人之前,不可以妄动道心,不可以有爱恨情仇,否则要危及十几年前为他保命的几位师门道长性命…你也知道,我曾喜欢景尘,他失忆时还好,可待他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一切。就再不能对我动情。”

“你是否记得他失踪那阵子,我到郊外寻人,当时骗了你,其实我不单见到他,还和他约定,不再念儿女情长,只做知己人。”

“然而,就在我大衍提名,连中三甲之际,他却找到我说要绝交——坦白说。我那时冷静过后,并不埋怨他,也可以体谅他的苦衷。他若为我不顾养育之恩,我反倒要瞧不起他为人,只是”

只是失望罢了。

不管是之前纪星璇对她满怀恶意反被她陷害的家破人亡,还是水筠一心将她置于死地反而落得一个残疾,景尘总是对那些下场可怜的人报以同情之心。却不会顾惜她这个逞强好胜之人。

不知他是否想过,她也是一个女子,心再狠也是女儿身。

薛睿总算知道了景尘和余舒两个月前突然变得陌生的原因,心情却一点不觉得放松,面对余舒黯淡的眼神,他只是觉得心头莫名的发紧。

他不能去评价景尘有多无情无义。因为他不是景尘,不懂得他的那些苦衷可若是这世上也有一个人,能不在乎他的身世是好是坏。能为了他的安危不眠不寐,能将生死交付到他的手上,为他喜为他悲,为他吃苦受罪,那他纵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辜负这一人心。

他羡慕景尘,遇到了这样一人。又庆幸自己,没错过这样一人。

“既然他与你绝交,为何前不久又找到你坦白,你说是同一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

薛睿敏觉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我就是景尘要找的那个破命人。”余舒冷声说罢,转过头去看薛睿的脸色,问:“你说可笑不可笑?”

薛睿瞳中闪着浓浓的黑光,板着脸道:“一点都不可笑。”

“那还有更可笑的,你要不要听?”余舒抓着扶手的掌心冒出一层细汗,表面上看着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紧张。

她真不知薛睿听说了下面的事,会作何反应,他会选择和她一起承担吗?

还是说,他会和景尘一样,权衡了轻重与利弊,果断地选择将她放弃?

“你说。”

余舒平整了呼吸,极力平淡地说完一整段:

“若要破解景尘祸子命数,则需与我这个破命人结为夫妻,成亲生子,若不然,则将危及这天下太平,为皇命所不容许。”

薛睿的脸色腾地变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握紧拳,瞠起目,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简直荒谬!”

家国大义,朝廷兴败,需要用一个女子的终身来成全,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是啊,荒谬,”余舒讥笑道,“我也想不信这是真的,但是我不信没用,只要今上相信,大提点相信,我便做不了主,景尘也做不了主。能做主的人,哪里会为我这区区一个小民考虑什么,便是景尘这个公主之子,还不是在深山里一待十余年。”

《玄女六壬书》上的记载有几分真她不可考,但哪怕只有一分可能性,只要危及国运,做皇帝的都不会冒这个险。

莫说是为此决定一两人的命运,就是死上十个百个,也不过是一句话。

薛睿经过最初的不平,这时往深处一想,深明利害,不禁背后冷汗直下。

不知许久,他心思转过几道,方才抬起头,深深看着余舒,眼神里有一些淡淡的阴沉:“那你…答应他了吗?”

“答应他?”余舒被触动了某一根神经,眼皮跳动,轻声相询:“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了他好吗?”

薛睿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若不答应,难道你要与皇命相抵么,这般处境,由不得你,攸关性命,阿舒,你的确是答应的好。”

闻言,余舒脸色顿时一僵,十指抓紧了扶手,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堵的眼酸,只觉这天下人都要负她,却无一人肯替她着想,怜她无辜!

她猛地站起身,咬咬牙,狠心狠性,回眸对他冷笑,“让你失望,我没答应他,也不会答应他,我余舒纵然贪生怕死,惜命如金,可若不能照自己的心愿活在这人世上,倒不如去死!什么大安祸子,破命之说,我只知道——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薛睿抬头望着她一派的傲性不改初心,眼神恍恍,他心悸如鼓,脑海里闪动与浮现的是义阳小桥下她被打的皮开肉绽却咬牙不吭一声的身影,是她击鼓鸣冤在棍仗之下爬上公堂的身影,是她跪在司天监扭断了手指也要奋力相争的身影,是她立在酒宴中面对着高山仰止般的人物也要横眉冷对的身影!

忽然画面一转,又回到了眼前人身上,但见她狠狠盯了他一眼,带着一股绝然,转身便要离去,薛睿心惊肉跳,几乎是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感觉到怀中身躯的僵硬,他低叹一声,就在她耳边温声哄道:“你恼什么,该是我恼了才对。”

“你恼什么!”余舒没好气地去扯他的手。

薛睿却不放开,把手收的死紧,低头埋在她肩上,轻嗅她衣上皂香,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你不肯答应他,难道不也是为了我么,你不愿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为了与我相好么,你若不必顾及我,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便是方才你那么凶巴巴地对我,也是想和我撇个干净,让我能置身事外吧…阿舒,你的心思,大哥都懂得,又岂会不识好歹呢?”

余舒便是方才有七分真火,听完他这一席话,也被浇熄的半分不剩。

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动了动,慢慢抬起,仿佛举着千斤重,按在了他的手上,用力一握,扭过头,明亮的放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是你说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云华之死

“这是你说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听她声音冷硬,薛睿却是轻笑,收紧手臂将她清瘦的身体纳入怀中,认真道:“若是你与别人成婚生子,我才要后悔。” 她不愿做那个破命人与景尘在一起,不得不说是有他一半缘故,面对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他如何舍弃的下,至于日后风险,她都无惧,他怕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而他现在只知道,如果放她离开,他一定会后悔。

“阿舒不要怕,大哥与你一同想办法。”

余舒向薛睿和盘托出了大安祸子的秘密,再看薛睿明确的态度,她心中的重担如同卸去一半,顿觉轻松,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甜蜜的心安—总算,他没有让她失望。

看着薛睿近在眼前的俊颜,她心思一动,便攀着他的手臂,仰起头,轻咬在他薄厚适中的嘴唇上。

薛睿眼神一晃,只觉得嘴唇被她虎齿尖尖咬着,亲昵中带着一点点讨好,说不出的痒麻,就好像怀里抱着一只收起了利爪的野猫,叫他忍不住怜惜。 下一刻,他便反客为主,托住了余舒纤长的后颈,低头反咬住她的嘴巴,灵活的舌头扫过她的两颗尖牙,摩挲她香软的口齿,不急不躁,却又不容她退缩,感觉到她呼吸紧张,就用拇指轻揉她的颈骨,一下一下,让她放松下来。

长长的一吻罢,余舒埋头在薛睿肩头,两手圈住他精瘦的腰背,轻轻气喘,舔了下被他亲咬的酸痛的嘴片,也没空儿去想他哪儿学来这般挑弄人的手段。

薛睿抚着她后背,平复了身体里的躁动,清了清嗓子,道:“先吃午饭我们再来商量应对之法。”

“嗯,好。”

午后,两人来到三楼天井上。

薛睿站在露台一角的风水池边上,低头看着池子底的五光十色饶是他见过珍宝千百,也不禁赞叹出声:“你这一手,真是奇了。”

余舒摇摇头:“我也是头一次造这风水池,便胆大改动了许多的地方,谁知歪打正着了,前日还与裴舅舅商量着出手这些水晶石,都被他包揽过去了。”

薛睿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凉榻上坐下抖平了衣摆,言归正传:“照你的说法,目前圣上与大提点那里并不打算暴露你,所以就在太史书苑找了个替身,意图引蛇出洞,将之前暗中针对景尘的那一伙人一网打尽。”

余舒点点头,冷笑道:“之前曹幼龄恐怕也是这么做了枉死鬼,在江上截杀景尘之人和在太史书苑行凶之人,是同一伙的。他们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大安祸子的存在,妄想从此下手破坏这一国之气运,图谋不轨,其心可诛,今上若不能将这一伙人连根拔起,如何敢把我这个正主暴露出去。”

她可不是景尘,武功高强,道行高深,住在铜墙铁壁的公主府,不怕被人暗算。

在皇帝和大提点的眼里,她现在就是一个不知情的“弱女子”。

“也就是说在伏诛那一伙人之前,谁也奈何不了你。”薛睿清楚了个中关节,很快便发现了余舒眼下这一时的安然无事。

“不错,这一段期间,不但没人会勉强我去为景尘破命,也没人动得了我毕竟我可是在当今皇上眼里挂了名号的。”

余舒扭头看着薛睿,欲言又止道:

“其实,我没不打算一直瞒你下去,早晚都要和你通气,毕竟你与我现在的关系,可不是能传到上头人耳朵里的,若不多加留意,你我都会有麻烦。”

作为破命人要与祸子成亲生子,修秦晋之好,这才是当国者眼中的正道,哪里容许她心里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薛睿要一意要和她共同面对,那么两人之间的感情就不能让外人知晓,说直白些——就是要薛睿和她偷偷摸摸地做一对有情人。

薛睿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但一转眼看到余舒脸上的愧疚和无奈,他心便软下来,牵过她的手放在膝上,眯着眼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欲娶你为妻,不是嘴上说说,你早晚都要是我的人,我不会急于这一时。” 三年在外,从云端跌落谷底,他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余舒被他一句话抚平了心忧,心里也越发觉得亏欠,她自问没有对薛睿付出过几多,两人相识至今,他对她的好细细可数,她却总是疑心他出身富贵,不能专情。

然而薛睿每每超出她的预期,倒显得她像是一个庸人自扰的傻瓜,平白误了他。

接下来,余舒就将她的算盘一五一十告诉了薛睿,包括她如何向景尘套话,挑起他的疑心,让他去打探《玄女六壬书》的消息。

“我觉得关键还是在那一本书上,大安祸子一说,甚有蹊跷,为何一个人的命数能动摇到这天下太平,弄清楚这里面的文章,说不定就有解决的办法。”余舒道。 “《玄女六壬书》么,”薛睿默默念道,将他所知的几件事联系到一起,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若有所思了一阵,眼中突然精光闪现“我倒是觉得,还可以从长公主与云华易子当年殉情一事上查一查。”

“嗯?”余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纪星璇在狱中时,你对我说遇到过的那个说书人吗?”

薛睿这么一提,余舒就想起来上个月她在北街一家茶楼里听到一个说书人讲了云华易子与麓月公主相识的段子,她还记得清楚,那个说书人讲到一件鲜为人知的事云沐枫在麓月公主之前,有一元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