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紫珠条件反射,朝前走了两步,一下子便跃于人前,一抬头看见了对面正要站出来的余舒,急忙抢声道:“还有我!”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她,一阵窃窃私语。

息雯看向崔芯,面有询问,后者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很快地,息雯脸上便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看看瑞紫珠,又瞧瞧余舒,嘴角平添一丝诡笑。

瑞紫珠瞬间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披雾光,叫人不敢直视的的余舒,用力咬了下舌尖,稳定了心神,才向水榭里请示道:“臣女也有准备,请两位娘娘容许。”

在场少有人不认得这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

薛贵妃眯了下眼睛,余光瞥了一下半脚踏出来的某个人,勾唇道:“瑞家的丫头,你有何所长,说来本宫听一听。”

“臣女有一段书文要讲,”瑞紫珠两手垂在身侧,并拢的脚尖,泄露出她少许的紧张。

“你要说书?”薛贵妃意外地多看了她两眼,“有趣吗?”

“有、有趣的。”

“哈哈,”靖国公夫人乐了,“我身临过十多年的芙蓉君子宴,还没见过哪一个人到这儿来说书的,娘娘,不妨一听?”

薛贵妃点点头,朝美人榻上歪了歪身子,抬手示意四下:“你们都安静些,听她讲的什么段子。”

瑞紫珠毕竟是出身公爵府的千金,因为背对着余舒,一开始的紧张过去,便做出该有的仪态,整了整裙摆,半举螓首,两眼微垂,凝思了片刻,先将今晚息雯教给她的那些话整理了一遍,才出声道:“这话说,南方有一座城,城里住有一户富足人家,这富人家里有一位老爷,正室离丧后,自主纳了几房妾室,当中有一位姨娘,进门前乃是个寡妇,含辛茹苦养育了一儿一女,改嫁之后,因那老爷心善,便一起带进了富人家中,好叫他们衣食无忧。我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位寡妇如何,而是她带到富人家去的那个女儿。”

瑞紫珠不是正经的说书人,开场平淡了,但胜在她声音娇嫩,脆脆动听,让人入耳,于是站着的,坐着的,都听了进去,没人走神。

余舒只听这个开头,便知是冲着她来的,她盯了瑞紫珠一会儿,视线一偏,便对上了息雯笑眯眯的脸,眼底一沉。

“……那女孩儿生来命便轻贱,生父猝死,母亲辛苦,幼弟病弱,好不容易进了一户富人家里,她又不肯老实,常常做那些偷偷摸摸的碎事,被人抓住不只一回,渐渐的,便遭了冷眼。”

四周小声议论着,大多都是说这书文里的女孩儿不懂事。

“有一回她偷了贵重之物,被下人逮到,送到那家老夫人面前,被当众责罚,挨了一顿家法,她竟不想自己有错在先,对那富人一家怀恨在心,有一次得了机会,竟在外面污蔑起这养育她的一户人家名声……到后来,富人家好心不得好报,看那女孩儿顽固不化,便狠狠心将她撵了出去。”

听到这里,水榭里便有人忍不住斥骂,却是好憎分明的靖国公夫人:“撵的好,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薛贵妃不咸不淡地劝道:“老夫人接着听,还没讲完不是。”

瑞紫珠舔了舔嘴唇,续道:

“娘娘远见,这故事到这里还没结束,你们谁能想到,那女孩儿被逐出家门之后,竟交起好运来,一路顺风顺水,结交了贵人,到如今,在外却是风风光光。而那一户富人,或多或少因这女孩儿之故,从此家门连衰,最后落得个骨肉失离,破败潦倒的下场——都说善恶终有报,谁想老天也有合眼的时候呢。”

众人听她这么一讲,都听出古怪来,还是靖国公夫人最先询问:“嘶,紫珠丫头,听你说的煞有其事,难不成这不是编撰的书文,还是真人真事不成?”

“这…确是真事,不瞒老夫人,就那恩将仇报的女孩儿,现就在京城里安身。”瑞紫珠一口气说了下来,额上虚汗,口干舌燥。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作惊。唯有薛贵妃玩着赤金的香帕,面不改色。

“胡闹,”淑妃皱着眉,严声问道:“你是信口开河,还是故弄玄虚,真有其人,你现在就说个明白,不然本宫就问你一个谎口之罪。”

瑞紫珠一手攥住了衣袖,有片刻的迟疑,忍不住回头,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恰碰上余舒冷冷的眼神,一下心惊肉跳,硬是抬不起手去指认,只好躲避了视线,低头讷讷道:“我只知道,那女孩儿命格轻贱,千百人里不出一个,俗称叫做……狗屎命。”

“噗嗤”一声,有人失笑,为这“狗屎命”三个字太过粗鄙。

气氛稍有缓和,就听一声惊讶——

“你说狗屎命?”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这人,却是与余舒过节不小的湛雪元,现如今的太承司七品瓒记。

淑妃不悦,道:“你喊什么?”

湛雪元遂慌张上前说话,“娘娘恕罪,小臣湛氏,方才失仪了,实在是我初任司天监小官,前几日核查文册,正巧也看到一个命格轻贱的女子,就是瑞小姐所说那狗屎命了。小臣惊讶,只因为此人,今晚就在场呢。”

淑妃神情一凌,冷声道:“是谁,你指认出来。”

余舒两手抄袖,平视前方,乌亮的眼底酝酿着一团风暴,蓄势待发。

“就……就是今年大衍女算子,余舒。”

第五百一十六章芙蓉君子宴(九)

瑞紫珠一段书文讲述了一个以怨报德,善无善报的故事,使得宴会上不少人都义愤填膺,可谁也没想到,这故事里有个“狗屎命”的主人公,今晚就在当场。

“这个人就是…就是今年大衍女算子,余舒。”

湛雪元凭据着“狗屎命”这一说,将余舒给指了出来。

下一刻,余舒就变成了众人焦点,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想:这是巧了,还是本来故事里讲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就是她?

站在余舒身边的辛六与宁小姐都愣住了。

“余算子是吗?”淑妃面色不佳,审视了余舒两眼,冷声道:“你自己来说,方才讲那段书文里面说的人,是不是你?”

辛六悄悄抓了余舒的手,声音里尽是紧张:“莲房。”

余舒朝辛六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轻推开她,站了出来。她几步走到了人群中间。

她也不看那出面指认她的湛雪元,就在编排了她半天的瑞紫珠身侧站好,低头回话:“回淑妃娘娘,我也不知道瑞小姐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她这一回答,可叫人小声议论了,照这情况,要么就是弄错了,要么就是不承认,怎么还说不知道了?

“什么话,你自己的事,你自己都不知道吗,老实点说,”靖国公夫人拉下脸来,严厉道:“君子芙蓉宴容不下品性低劣的女子,果真你曾做过那等狼心狗肺的事情,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在座的,除了两位妃主,就以靖国公夫人位份最高,她一出口,一群女孩子们看着余舒的眼神都有些同情了。在君子芙蓉宴上被撵出去,传了出去,往后还有脸见人吗?

息雯拿团扇遮挡了半边笑脸,歪头与崔芯低声道:“还是你有办法,这臭丫头爱记仇,瑞紫珠这回算是把她得罪了,两个人今天谁都讨不了好。星璇被这丫头害的家破人亡,最后死在牢中,我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好过。”

崔芯看着余舒,轻轻摇头。却没她那么乐观:“我看事情没那么顺利,她不像是会乖乖就范的人,说不定等下还要我出面。郡主切记。待会儿不管有什么变局,你都不要强出头,只等着最后拿那一朵金玉芙蓉吧。”

息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再说余舒被靖国公夫人逼问,却不见慌张。也没被吓唬住,就见她朝水榭里躬身一拜,道:“还请贵妃娘娘明鉴,瑞小姐说她讲的这段书文乃是真人真事,我倒有几个疑问,想向她问个清楚。不然我实在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我。”

薛贵妃瞧她一眼,扭头对气怒的靖国公夫人道:“这是是非非呀。总要对证,不能全听一面之词,我们听听她怎么说。”

这满园子里,说到底还是薛贵妃最大,谁的话。都不抵她管用。

余舒瞅准了这一点,也不管靖国公夫人是不是看她不顺眼。

“谢娘娘恩准。”

余舒起身。侧过身,与瑞紫珠面对着面,先将这个同她无冤无仇,却突然跳出来咬她的小姑娘打量了一遍。

瑞紫珠知道余舒在看她,心慌的厉害,又怕过于回避,会被人瞧出来她心虚,只得硬着头皮抬起脸,与她对视。

余舒看到瑞紫珠的小动作,心里冷笑:找这么一只小绵羊出来当枪使,那背后的人真不怕她这白眼狼把人啃的骨头不剩一块。

“瑞小姐敢肯定说,你刚才所讲那一段书文,是有真人真事吗?”

“…嗯。”

“是你亲眼所见?”

“这…我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面对余舒咄咄逼问,瑞紫珠招架不住,忍不住扭过头,看向某个方向。

见她失措,余舒声音猛地一沉:

“我问瑞小姐话呢,你为何不答,出在南方的事,都能传到你这住在京城的小姐耳朵里,我真想瞧瞧,到底是有人长了一根长舌,还是你生了一对顺风耳。”

瑞紫珠憋红了脸,结巴起来:“我、我是……”

两人对峙,分明瑞紫珠气短,在场众人眼见,顿生出几分狐疑来。

水榭里,薛贵妃纤长的指甲划过丝帕,美目轻闪。

崔芯见状,暗叹一声,对息雯道:“就猜她不好诈唬,换做旁人,身陷囹圄,只想着如何脱身洗白,先乱了阵脚,她可好,反要想着把人给揪出来——罢了,我来。”

说罢,不等瑞紫珠供出她来,她便从人后走向人前。

“那个故事,是我告诉瑞小姐的。”

息雯看到崔芯站出去,脸上笑容一下子不见。

余舒见到崔芯露头,飞快地眯了一下眼睛,越过她,扫了一眼站在边角上的息雯,顿时心中了然。

“原来你就那长舌之人。”余舒毫不客气,迎面就是一声嘲讽。

崔芯皱眉道:“余算子说话还是客气些,同为易师,我敬你是四等,但今晚有贵人在场,你不要失礼了。”

余舒冷笑:“我对贵人,不曾有过失敬之心,可对某些长舌小人,却懒于虚伪。”

说着,她不等崔芯抢白,又朝水榭里一拜,扬声请示道:“启禀贵妃娘娘,我问完了。既然知道话是从崔小姐口中传出去的,不如就由她来说明,方才那一段书文里讲的那个‘狗屎命’,究竟是不是我余某人。”

余舒到现在,没替她自己辩解半句,偏是这种镇定的反应,让人对她的疑心消除了大半。

薛贵妃懒洋洋地指了下崔芯,“那就你来说吧。”

崔芯本来准备好要和余舒有一场辩驳,孰料会是这么个情形,踟蹰了片刻,才正色答话:“回娘娘的话,刚才紫珠小姐所说的一段书文,应是我半个月前对她讲的。故事里的人和事都是真的,而那忘恩负义的女孩子,说的正是眼前这位余算子。”

薛贵妃挑了挑眉毛,一旁淑妃板着脸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

崔芯沉了口气,不去看余舒此时何种表情,道:“娘娘明察,我事先也不知道,紫珠小姐会把这件事编成一段书文,虽然个中有些失真。但大体上说的都是事实——”

“余算子乃是南方人,她进京之前,因生母携带。一直寄住在义阳城纪府中,受纪家养育,后来因为她犯了错,被纪家人撵出去。谁知进京途中,她救助了遇难的道子。因此得了一份机缘,后来又与薛家大公子认为兄妹,从此时来运转,到如今已是风风光光令人称羡的女算子,可是当初养育她的纪家一府,却是死的死。散的散,实在叫人心寒。”

崔芯苦笑一声,接着道:“而我之所以清楚这些。则是我在太史书苑进学时的闺蜜,从前的纪家四小姐,秀元大易师纪星璇亲口所述。若有不信,大可以去查一查这位余算子的底细,看我说的有没有半句虚言。”

靖国公夫人又问:“那纪家小姐现在何处。叫人传她来问话。”

“……老夫人有所不知,”崔芯声音哽塞了一下。低头道:“星璇妹妹她,因为牵扯上人命官司,前不久死在牢里了。实际上,正是余算子做为人证,指认了星璇的罪状,才使得她锒铛入狱。而之前纪家老爷,前任司天监右判纪大人,也是被这位余算子告发徇私舞弊之罪,才在公堂上咬舌自尽。”

众人哑然,沉默下来。

余舒却一句话也不插,听着崔芯避重就轻地解释完,看得出来今天这一盆脏水,息雯这一伙人是硬要泼到她头上来了。

忘恩负义、狗屎命、白眼狼,挂上哪一个都让她日后抬不起头来。

其实早在她大衍成名之后,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总有一日,她身上那些不堪,会被人借题发挥。

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这一个隐患,她今天就要借对方手里的刀子,彻底铲除了!

靖国公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寒,看着余舒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善。

“余算子,我问你,崔家的丫头刚才说的几件事情,你可承认?”

余舒被叫到了,才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只盯着水榭中座位最高的那一抹丹红人影,坦然道:“国公夫人问的是哪几件事,是问我以前跟随生母寄住在义阳纪府?还是问我后来被纪家人赶出去的事?还是问纪家的右判大人,被我告发的徇私舞弊?还是问纪星璇被我指认行凶杀人?如果您问的是这几件,那我承认了。”

这些都是事实,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她不会傻得强辩。

余舒话声一落,底下便“嗡”地一声,人群骚动起来。

辛六急的一头汗,紧抓着宁小姐的手,小声骂道:“这个笨蛋,承认做什么。”

“哼!”靖国公夫人立马朝余舒甩了一把眼刀,也不问过两位娘娘,便做主扬声道:“来人啊,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赶出去!”

底下便跑上来两个小太监,二话不说捉住了余舒的肩膀,就要拉她出去。

余舒也不挣扎,两眼依旧定定望向水榭中,她在赌,赌薛贵妃的一个念头——

今晚的宴会,是由薛贵妃亲自主持,她不会容许她所下的宾客名单里,有人因为品行低劣,被当场撵出去。

水榭里,薛贵妃收敛了一直挂在嘴角的浅浅笑意,今夜第一次正眼看人。

“且慢,放开她。”

第五百一十七章 芙蓉君子宴(十)

“且慢,放开她。”

“娘娘!”靖国公夫人不赞同地看着薛贵妃。

淑妃也道:“姐姐,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她在君子芙蓉宴上。”

薛贵妃却不理她们两个,朝下头一挥手,那两个太监不敢不听从,立刻便松了余舒。

“本宫听你方才说法,全无悔意,似不觉有错,是吗?”

余舒先是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裳,这才拎起裙角,屈膝跪下,昂首道:“余舒的确不觉有错。”

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坏了靖国公夫人,方要拍桌斥责,却被薛贵妃有意无意投来的一记眼神定在当场。

少了先前几分慵懒,此刻的薛贵妃全无了平易近人的亲和,一举一动都带着后宫之主的威严,叫人不敢轻易逾越。

靖国公夫人讪讪地放下了手,淑妃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头。

“崔芯,”薛贵妃突然点了名字,把头转向瑞紫珠另一侧,躬身而立的崔芯身上,张口道:“你也听到了,她说她不觉得错了,你倒来给她讲讲,她是哪里错了。”

“是,”崔芯听命,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余舒,满脸正色,不假思索地指责道:“纪家与你有养育之恩,你却不知感念,反而因利之便,实行报复,以怨报德——你告发纪大人徇私舞弊,虽是正举,然而你生母乃是纪家妾室,你从前也是纪家半个下人,如此做作,实乃卖主求荣。这是你第一错!”

“纪家落难,不见你前去探望,没有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趁纪家老爷祭奠之日,将你那生母从纪府偷拐出来,如此罔顾人伦,是你第二错!”

“你指认纪星璇行凶杀人。使得她投奔牢狱,放着大好前途,却含愤了结,你未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般冷血心肠,不仁不义。是你第三错!”

崔芯眉间染上一层怒气。显是为闺蜜身死异处而痛心,她振振有词,一连骂出余舒三错,有凭有据,横指她道:“你做错了这么多,还敢说你没错吗!”

卖主求荣、罔顾人伦、不仁不义!

换一个人来,被崔芯这样羞辱。只怕要掩面而奔,羞不自如,可是现在站在这里的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余舒!

“娘娘,请娘娘恕余舒失礼。”余舒朝着水榭里一拜。

薛贵妃饶有兴致地瞅着她,颔首示下。

余舒于是从地上直起身,掸平了衣袖,转身面对怒气冲冲的崔芯,脸色一沉,骤然喝道:“放你娘的春秋狗屁!”

众人眼见,白衣纤纤有如芙蓉化形的少女,一张口竟暴了粗,皆都愣住。

就连崔芯,都被她骂了一个懵。

“你说我买主求荣?我且问你,那纪家算是我哪门子的主人!我余舒生父乃是秀才出身,家门清白,母亲寡居之后,被那贪财好色的纪家三老爷看上,被逼无奈,才委身屈就,而我与胞弟,自始至终都是姓余的,我们这样干干净净的出身,就因吃过他纪家两年剩饭,就成了你口中的半个奴才吗?”

众人起先,只听过瑞紫珠与崔芯一面之词,道是纪家宽厚,余舒小人,谁想到同一样的故事,话从余舒口中出来,又成了另一番模样呢!

在这一群京贵眼中,一个秀才或许不值一提,但好歹是个正经的文人,俗话说得好,宁做柴门人,不做朱户狗。人家好端端的清白人,一没卖身,二没易姓,却被讲成是奴才,换成是谁也要恼了。

难怪余舒气的骂人,众人这倒可以理解了。

崔芯回过神来,心道不好!她以为揪住了余舒的小辫子,怎料反而被她掣肘。怪她之前没有打听清楚,这余舒的生父,竟还是个秀才了!

她稍一稳神,立即反唇道:“便你不算是个奴才,那纪家的确是你恩人不错,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又是如何报答纪家的,就是逼的纪老爷惨死在公堂上吗!?”

“哈哈!”

余舒失笑两声,好似听见什么趣事,紧接着冷脸一扫崔芯,毫不客气道:“那纪家老爷是被我逼死的吗?你有胆再说一遍?大理寺亲审,他分明是因在大衍试上徇私舞弊,盗取考题,才落得一个咎由自取的下场!”

她看崔芯脸色变了,又一冷笑,环顾四周,挺直了腰板,道:“实不相瞒,我无意窥得前任右判大人徇私枉法,当日也曾纠结万分——我若告发他,未免铁石心肠了一些,然而,大衍乃为我朝一项盛事,三年一度,多少易客含辛茹苦,只为一朝考场争名,当今圣上重之又重,那纪右判可以为一己之私,便背君纳私,而我余舒却不能因一念之差,就让他逍遥法外!”

恰时候,一阵清风扫过,拂动了余舒周身的水晶珠玉,光影摇曳,可见她眉心吐红,一脸慷慨正气,岿然不动!

“我自幼丧父,未得几日教诲,可也读过几本圣贤书,晓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这天下之所以太平,因我朝有明君在位,我一介黎民百姓,不能为君分忧,却也深明大义,容不下那等违背君主的小人!”

“若是我为了小恩,舍弃大义,那才是错!”

“而我为大义,成了别人口中小人,真不知是她们是心无忠君之念头,还是假仁义了!”

余舒一语诛心,横眉冷对崔芯与瑞紫珠,心中嘲笑:想往她身上泼脏屎,就要做好准备被她推进茅坑!

这指鹿为马,说黑道白的本事,她们差得远呢!

话毕,崔瑞二女“唰”地白了半边脸,回头去看,水榭里。薛贵妃脸上,一片冷然。

这下子,上升到了忠君大义,靖国公夫人和淑妃也不敢多吭。只怕被扣上一顶大帽子,惹来一身腥。

“为大义,舍小恩吗?”薛贵妃慢慢点头,这一个动作。便泄露了她对余舒的满意:“崔家的丫头,那你是不忠君呢,还是假仁义呢?”

崔芯“噗通”一声跪下,俯首告罪:

“娘娘恕罪。小女子先有失言,实乃一时气言,无心之过。万万不敢有犯上之心。”

人群中。见形势逆转,息雯眼神阴沉,又有一抹担忧与懊恼,望着崔芯人影,不知想些什么。

“知道失言就好,”薛贵妃瞥崔芯一眼,又在瑟瑟发抖的瑞紫珠身上稍作停留。暗自摇头,再挪到骨气铮铮的余舒身上,只觉得愈发顺眼了。

“你懂得何谓大义,何谓小节,这样很好。只不过,她们说你从纪府拐了你母亲出来,这也是真事吗?”

薛贵妃一问,余舒立马露出忿忿之色,咬牙切齿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纪家因我告发纪怀山之事,便对我记恨于心,因不敢捉我,就拿我母亲出气,将她关入柴房,整日打骂,我前去纪府探望,见母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我迫于无奈,才将母亲从纪家那火坑里救了出来,悄悄带出他府——要说这是错,我也断不能认,难道要我眼睁睁瞧着母亲被人折磨致死,不管不问,才是对的吗?”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对那已经破落的纪家的印象,已是没了之前的同情。

“唉,可怜你一番孝心,”薛贵妃感慨一声,扭头去问靖国公夫人:“老夫人是最重孝道之人,依你看,这孩子偷渡母亲,算不算错呢?”

这话问的就有水平了,靖国公夫人要是摇头,便背了她的孝道之名,可若是点头,便一反她先前态度,为余舒正了名。

老妇人脸色讪讪的,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在薛贵妃跟前服了软,道:“百善孝为先,倒是我先前错怪这个孩子了。”

薛贵妃点点头,接过宫婢捧到手边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润了喉咙,才又开口:“既然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本宫今晚便做个主,你那母亲原本是纪家妾室,被你偷偷接出去着实有些不像话了,到底不是正途。反正那纪家如今也不成样子,再让你母亲回去也不好,不如就此作罢,改明你到当地衙门,拿了本宫的话,为你母亲脱了籍罢。”

余舒一直烦恼翠姨娘身份的尴尬,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只要纪家不松口,她这生母就是个见不得光的,日后也将成为她一个污点。

这个烦恼,被薛贵妃两句话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余舒好比空手捡了一锭元宝,惊喜了一瞬,连忙叩拜,也不管好看不好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多谢娘娘恩典,余舒替母亲拜谢。”

薛贵妃笑了,对两旁道:“这么瞧着,愈发见她孝道了。”

水榭里众人不敢说不是,一一逢迎她的话。

就在不久前,还被人冷眼交加,视作无耻小人的余舒,这一晃眼的工夫,竟成了个又忠又孝的好孩子了!

余舒半点心虚没有,面不红气不喘地从地上爬起来,出声切断了里面的附和声——

“崔家小姐说我有三错,我已证得了两条,这最后一条,说那纪星璇是因我死的,我还要与她对证,请娘娘容许。”

薛贵妃应了。

这时候,跪在地上的变成了崔芯,站在那儿俯首瞧她的成了余舒。

“崔小姐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只顾怪我指认她行凶,那你可知道,我是因何才死咬着她不放的?”

“……”崔芯绷着脸,默不作声。

纪星璇犯的事,她从息雯那里知道的一清二楚,原本只想凭借此事,多给余舒冠一条罪名,好给前面两条加重,熟料她轻敌了,没能拿道义压住余舒,却被她一招釜底抽薪,推翻了前言。

她微微抬眼,看了人群中息雯所在的地方,见她一动未动。暗自松了口气,只是眼底有些莫测。

余舒冷笑,道:“你不想说,那就我来说。那天九皇子在暄春园中举宴,我在花园游逛,撞见了纪星璇对辛家六小姐行凶,欲将她从高楼上推下来。辛六与我乃是知交好友,闺中亲密,我眼见她遭人凶手,险些丧命。我气都气不过,你说我不指认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就是。你们知道什么。就会道听途说,冤枉好人!”

一直被宁小姐拉住的辛六总算憋不住气了,一挺身站了出来,没忘对水榭里行礼,两眼狠狠瞪了崔瑞二女,道:“当日为了救我,莲房不惜危险。差点同我一起从楼上摔下去,怎么我们两条人命,都比不过纪星璇一条吗?她自己心术不正,所以才吃了命案,早晚都是死罪一条,所以在牢中畏罪自尽,如何怪得到莲房头上去,难不成还是莲房逼着她去杀人的!”

“我与莲房认识虽然不久,可她为人如何,我总比你们这些不相干的要清楚,我命悬一线,她能为我这个朋友舍身相救,而你们口口声称替死人抱打不平,与纪星璇多么交好,可当初纪家落难,纪星璇深陷牢狱时候,你们又在何处?等人死没了才来说长道短,你们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辛六惯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又生来就比别人多了几分义气,她对余舒,将心比心,自觉应当肝胆相照,谁和余舒过不去,就是和她过不去!

这也是歪打正着,余舒自己夸自己十句话,比不过别人说她一句好的,辛六在安陵城里混的人缘不错,她一开口,众人就信了大半。

于是在余舒身上,除了忠君与孝道,又多了讲义气这一条。

余舒看着气坏的辛六,暗笑:好六儿,没白疼你!

瑞紫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对一群人指点,后悔不迭,这会儿她也清醒过来,知道息雯是存心挑拨,不由暗恨不该一时脑热,答应了息雯出面给余舒下绊子。

崔芯却似一块木头,跪在地上不动,任辛六呼喝,表面上看是认了,却没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薛贵妃看着辛六公鸡似的乱啄一通,心里好笑,虽无心责怪她,但还是板起了脸教训:“好了,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你退下。”

辛六不情不愿地撅起嘴,甩了崔瑞二女几记眼刀,才站到一旁,宁小姐赶紧拽紧了她,免得她再莽撞惹事。

“话都问清楚了,原是误会一场,这样一个忠孝齐全的孩子,本宫看来,也是不错的。”

薛贵妃一句话,定了一个论调,又笑笑对众人道:“白耽误了这么一场工夫,此事教你们长个记性,平日里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便不怕影子歪,更不要没事学人搬弄是非,尤其身为女子,切记不可长舌。”

虽没指名,可她的眼神,分明是扫过了瑞紫珠、崔芯与那低头装傻的湛雪元三个。

而幕后指使的息雯,尽管极力掩饰,眼梢还是泄露了几许恼色。

见她们狼狈德行,又去了心头一大隐患,余舒心头火气去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没消,听薛贵妃说完了,才又开口请示:“贵妃娘娘,我还有一事,要与刚才那一位骂我是‘狗屎命’的女官大人分说。”

薛贵妃瞧着心情不错,面对余舒接二连三的要求,也不觉烦,又一摆手,答应了。

“有什么话,赶紧说。”

“是。”

余舒乖乖点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着息雯的方向去了。

息雯看着走到她面前来的余舒,倒不怵她什么,只是狐疑她要干什么,却见余舒盯着她,抬起手,挽了袖子。

就站在息雯身后半步的湛雪元见她动作,猛然记起什么,眼皮抽了两下,不由身上一个激灵。

下一刻,只听一记脆响,息雯与湛雪元两个眼前一花,一回神,余舒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然抽到了湛雪元的脸上!

“啪!”

息雯吃了一惊,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余舒紧接着又是一个耳光,拍了下去。

“啪!”

“啪!”

三掌下去,湛雪元尖叫一声,捂住了脸。

水榭四周,鸦雀无声。

息雯愣愣瞧着余舒从头到尾盯着她的眼睛,只见她低头来就,凑到她与湛雪元之间,外人看着,像是余舒在与挨打的湛雪元耳语,但那低低含笑的话声,却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息雯的耳朵眼里——

“金玉芙蓉,我要了。”

余舒看着息雯僵硬的脸色,心笑道:

崔芯起码一件事没有说错,她是小人,谁让她不好过,她绝不放过!

第五百一十八章 芙蓉君子宴(十一)

余舒抽冷子一连甩了湛雪元三个响亮的耳光,都不带眨眼的。

然而这几个巴掌所带来的冲击力,感受最大的不是被掴蒙的湛雪元,而是息雯。

余舒在她耳边的那一句宣告,活像刚才那三个耳光,是打在了她的脸上,激的她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失控尖叫道:“余莲房,你好大的狗胆!”

这一声,打破了花园里短暂的沉寂,水榭里,一帮子贵人齐齐看向了薛贵妃,那眼神好像在问——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还打上了?

薛贵妃眼角抽动了一下,无奈拉下脸,冷声道:“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

息雯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余舒,二话不说便抢先告状:“娘娘,您亲眼所见,这个余舒实在猖狂,竟然敢殴打朝廷命官,湛家小姐乃是新上任的司天监七品官员,大小是个正职,只因口快说了她一句不是,她说打就打,还是当着您的面前,简直是目无王法!”

薛贵妃冷眼看着她这个气急败坏的外甥女,和刚刚她才夸过的好孩子余舒,有那么一点点头疼。

对余舒的好印象折了一半,原以为是个稳重大气的,谁道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占了上风,就不知进退起来。

“有什么话不好说,竟要出手打人,”淑妃总算又逮着机会开口,板着脸训斥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放肆,湛家小姐乃是官员之身,便不如你这个女算子矜贵,那也是食君之禄,才说你忠君。你就犯起私腻来,真是小门小户出身,无人教养,好不知庄重。”

薛贵妃听这话。不着痕迹地眯了下眼,却没多看淑妃一眼,只望着她们几个女孩子,正想着如何处置了。就听那闯了祸的丫头又说话了——

“回禀淑妃娘娘,余舒是小门小户出身不错,但自认比起教养,要比这位口无遮拦的女官大人强多了。”

听到余舒这么同淑妃说话。又有一群人掉了下巴——

顶、顶嘴了!这姑娘是和淑妃顶嘴了吧?

薛贵妃的神情有那么一丁儿古怪。

余舒不管淑妃脸色是否好看,只管振振有词地说她的道理:“女儿家的生辰八字,原本就是私隐。成岁之后。便由太承司登记保管,据我所知,需要领了司天监三司任一位主管的手印,才能前往查询,这位瓒记大人可好,打理着这样的机密,她却随口就说了出来——”

她顿了顿。扭过头,看着脸肿发乱的湛雪元,一脸的蔑视道:“她今天能当众羞辱我命格轻贱,他日未必不会捅了别人家闺女的篓子,熟不知因她一句话的缘故,很有可能坏了人家后半辈子,我这还是好脾气,赏她几个耳光,真有那些个性情刚烈的女子,指不定要与她拼命呢!”

余舒倒是没有拿湛雪元欠她那几个巴掌说事,不是因为她忘了那一茬,而是投桃报李,不想让薛贵妃为难。

真要说起那几个巴掌,势必要捅出来祭祖那时候的乌龙事件,湛雪元丢人是小,余舒就怕那一位靖国公夫人再吆喝着把人撵出去,给薛贵妃这一场宴会抹了黑,反而不美。

凡事都有个度,拿捏好了,方可进得宜,退得全。

所以她才不想提起湛雪元那些丑态,反而又借口舌做文章,坐实了息雯这一伙人长舌的名头,留给她们头疼去,算是第一个教训。

本来嘛,女人就是口快,长舌是不好听,但还上升不到品行低劣的程度,看看崔瑞二人没有因为挑事被撵就知道了。只不过,这事儿轮到湛雪元身上,就没那么好让人理解了。

这不,一听完余舒的引申之言,周围人看着湛雪元的眼神都变了,在场的都是尚未出阁的小姑娘,生辰八字哪里是能轻易叫人知晓的。

尤其是那些个人才不差,却八字平平的小姐们,心里不打鼓才怪,都在琢磨着要不要回去跟老子娘告状,将这个嘴巴松成裤腰带的女事官给挤兑了,换一个嘴严的上来。

“这丫头,好利的嘴,竟是个常有理。”靖国公夫人不知是气是笑,对薛贵妃道:“我老了,看不懂这些孩子的心思,还得娘娘做主,看这一回事怎么了了,好赶紧正题,今晚总不是看小孩子吵嘴隔气来的。”

这是靖国公夫人缓过不久前那一口邪火了,知道先前生硬,叫贵妃不喜,所以主动示了个软。

淑妃又不吭声了,她先前被余舒呛了一句,生气不生气,并不写在脸上,不过这个人她今晚上是记住了。

薛贵妃看看左右,心情忽地又舒畅了,脸色有所缓和,看着余舒,心想:是有几分狂妄,所幸脑子够机灵,人也狡猾。

“本宫做个公断,余算子是冲动了些,但湛家的姑娘也不是没错儿,你好端端地揭了人家的底细,换成谁都要恼怒,她打你几下,就算是扯平了吧,你们可有异议?”

薛贵妃说法公正,也仅有那么几个人,听出了一些偏袒。

众人再去看那被打肿了脸的湛雪元,都是暗暗呲牙,替她叫疼,连带着,心里面就给余舒盖上了一个“不好惹”的戳记。

而息雯,眼见余舒动手打了人,这事儿居然又被她花言巧语抹过去了,岂会甘心,一时也没多想崔芯之前的叮嘱,就站了出来,不满道:“娘娘!您可不能这么就算了,湛小姐再有不对,那她也是七品的命官,哪能白白挨了她的打!”

湛雪元总算是从惊吓中找回了魂儿,听到息雯替她出头,连忙捧着脸哭声道:“郡主说的正是,小臣是一时失口,并非是存心,余算子——”

说到一半,她却说不下去了。只因余舒回过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