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师兄不想我去,”水筠轻声咬着字句,“可我一个人在家着实寂寞了,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将余姑娘请来,与我说说话,我便答应你不到外面去,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师兄替我做主了。”

景尘盯了她一眼,抿着唇,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水筠望着他孤单的背影,缺少血色脸上露出一抹伤心,默念了一句:“傻师兄,我是为了你好啊。”

***

到了下半旬,坤翎局便忙碌起来,官家婚配倒成了次要,月底要将下个月宫妃侍寝的日程交上去。

今天余舒来的挺早,从钟楼到局口,一路与人笑着与问候她的人回礼,任谁都瞧得出来她好心情。

陆鸿和徐青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一个老油条一个愣头青,都在心中暗自庆幸,之前还有些眼红他们的侍卫班子,笑话他们两个跟了个女官没有出息,现在且瞧瞧吧,这才几天的工夫,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大人,就好像脚底下踩了青云,又蹿上一截去。

余舒在走廊下经过,从窗口看到正在大书房里埋头抄录文字的文少安,一大早就见她勤奋,很是满意,她就欣赏这种有骨气肯正干的人。

进门直通书房,文少安起身朝她行礼:“大人早。”

余舒昨晚在敬王府宴会上匆匆瞥见他一眼,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刘昙面前献殷勤,这一点很让她觉得本分。

都成了她的人,岂能再想着去抱敬王府的大腿。

“私底下不必这样拘谨,忙你的吧。”余舒随口说了一句,文少安并不当真,搁好了案头,将提前掐着时辰泡好的茶水,端到她面前,才回去继续做事。

余舒吹着茶花儿,倚窗望着回廊一带大开的波斯菊,享受着早晨明朗的阳光,倍感惬意。

追根究底,是因为薛睿昨天晚上告诉她的好消息——薛府和伯爵府的婚事黄了。

她承认自己小心眼,不乐意薛睿与别的女子有不清不楚的干系,芙蓉宴上从瑞紫珠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她不是不膈应,但想到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便能体谅薛睿。

薛睿没有白负她的体谅,闷不吭声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有因为顾惜着和瑞林的兄弟情义,也没有因为薛老尚书的施压,就给她拖拖拉拉下去。

这让她如何不欢心。

余舒寻思着,薛睿表现的这么好,总得给点奖励才行,可他缺什么呢,貌似他什么都不缺,才送了一柄慕江扇,再好的东西,她手头上是没。

这又发起愁来,心里揣了把松球似的,不掏点什么给他,总觉得不得劲。等到收回了思绪,便看见了杵在走廊上当门神的两个侍卫,叫了他们两个过来。

“这两天我在楼里办公,你们都是这样站在外头?”她皱眉问道。

陆鸿一凛,担心她有什么不满意,徐青却傻乎乎地答话:“回禀大人,是这样。”

陆鸿赶紧补上:“属下没敢擅离职守,随时听您差遣。”

余舒却是觉得白费了这么两个壮劳力,平时出门就算了,她珍惜小命不会让他们远离,但坤翎局再安全不过,楼上就有个景尘,大白天谁还能闯进来勒死她不成。

“这样,以后早上来了,你们不必在门口站岗放哨,就在司天监里四处转转,看到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下午回来再告诉我,不要乱闯就是。”

屋里就个文少安,余舒说话没避讳他,文少安头也不抬,就跟桌上几摞卷宗较劲。

徐青挠挠头,刚要问问怎么算是新鲜事,就被陆鸿拽了手臂,听他道:“属下知道了,这就出去做事。”

余舒暗暗点头,这陆鸿是个心里有数的,另一个嘛,愣就愣点吧,也不是坏事。

派了他们两个出去,余舒没再纠结要给薛睿什么奖励,收了心,坐回书桌拿起昨天宫中送来的密册与以往坤翎局中的记录核对——这上头记载着前一月宫女子们的葵水来日,与身体情况,等等一应记录。

这密册不是尚宫局直接送到她手上的,中间经了几道人手,她初来乍到,总得防着有人算计。

果不其然,这一核对,就让她发现几处不起眼的误差,看似无关紧要,也就谁多一天,谁少一天的事,但是牵动一发,就能影响整个月的侍寝排布。

她用朱笔一一圈注起来,猜测这是宫里面的女人为了争宠的手段。

当今皇上后宫充盈,皇后瑞氏执掌凤印,膝下无子,位高而底虚,其次就是薛贵妃,这位早有艳冠后宫之名的美人,也只育下一位皇子。

另有四妃之位,淑妃尹氏乃是第一显臣尹家的女儿,宁王是她儿子,贤妃吕氏是刘翼生母,因为钦差无头案被皇上斥责,虽没降位,但是气数不久。

下头还有几个嫔,几个贵人,几个美人,凡养育了皇子公主,多有加封,这都是密册上面排的上号的,一般来说,一个月好歹能轮上一天,但要刚好比她们品级高一等的妃嫔月事延迟了一两日,那就有人得等到下个月了。

“有意思。”余舒发觉这里头的猫腻,她也不怕浪费时间,做了一张表格,将后宫这些女人的侍寝与“等空”的次数和时间段排列,用现代数学计算出个频率,就有了一个有趣的收获——

谁和谁是一伙的,谁与谁不对盘,跃然纸上,一目了然。

第六百零八章 一块肉

余舒这边不急不忙地查看底细,宫里面的那些个女人却都坐不住了。

都晓得坤翎局新上任了两位大人,各宫各殿都动起心思,早早打发了宫外头的娘家人去走动,可眼瞅着就要到月底了,就是没有半点消息,可把人急坏了。

于是这天一早,各宫的妃子贵人们到皇后那里请过安,就有一拨人往东,一拨人往西,各自求援去了。

薛贵妃的钟粹宫里聚的女人最多,这群女人虽然深居在宫闱,但不是眼花耳背,打听到了坤翎局那两个易官,或多或少都与薛贵妃沾点关系,是故都跑到这里来扎堆儿。

“吕夫人离任那几个月,听说坤翎局都是任少监在打理,一个月就那么三十天,皇后娘娘占了五日那是该的,可有些个位份不如嫔妾的,偏偏每个月都得了好日子,就说那康宁宫的孙贵人,上个月就伺候了圣上两日,娘娘您才三天呢。”

年初才晋了位份的赵嫔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扭身坐在绣墩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瞅着薛贵妃,好似在替她抱打不平,谁都知道,任少监是忠勇伯爵府的女婿,娶得正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女。

另一个去年才得了小公主的梁贵人怯怯地插了一句嘴:“奴婢三个月没能瞧见龙颜,倒也不是自己奢望,十八公主还小呢,圣上总没见过几回。”

薛贵妃两根白笋似的手指夹着罗帕掩口,打了个哈欠,听完她们一圈诉苦,等到没人说话了,这才慢不冷丁地动了动嘴唇:“圣上在水陆大会上封了一位淼灵使者,便是坤翎局新来的女御,本宫等下便派人去递牌子。你们若想见见这位奇人,等明儿上午过来吧。”

众女面露喜色,娇声答应。

“行了,有什么话改明儿说,本宫头疼,都且回去歇着吧。”

一群人达到目的,识相地起身告退。

立在软榻边上的大宫女颂兰冲着两个宫婢打了眼色,叫人站到殿门外,卷下帘子,弯腰去与薛贵妃揉腿。口中不满道:“主子理会她们作甚,些个墙头草,吕夫人还在司天监时。一个个整天都往永乐宫去向淑妃娘娘献殷勤,后来任少监管了事,就都围着皇后娘娘打转,这会儿又到您跟前挑三豁四来了。”

薛贵妃笑道:“就是这样,宫里面才热闹不是。咱们钟粹宫也冷清了好一阵子,正是时候多点人气。”

颂兰撅起嘴:“就您好脾气,总该叫她们碰几下钉子,多求几回,哪儿这么容易就让她们如意。”

桃嬷嬷端着一只玉瓷托盘步进来,听到这婢子话声。轻瞪她一眼,小声斥道:“你这丫头,又在主子跟前碎嘴。”

这桃嬷嬷乃是薛贵妃打小的奶娘。一奉近四十年,五十来岁儿,身后半个子女都没,一颗心全放在薛贵妃身上,说是薛贵妃最信任的人不为过。

颂兰不敢吭声了。老老实实低着头给她主子松泛。

薛贵妃看桃嬷嬷端的东西,随口问:“是什么。”

桃嬷嬷笑眯眯道:“圣上早膳时候吃到水奶牛子制乳酪。惦记起娘娘爱吃这口,特地叮嘱了御膳房送来。”

薛贵妃挑挑眉毛:“昨儿皇上爷歇在哪宫里?”

早朝前吃的早膳,还能惦记起她来,大咧咧地送食,想必昨晚上不是在几个正妃那里。

颂兰小声接话:“昨晚上轮到康宁宫的孙贵人,圣上没叫抬去,自个到了希霞宫。”

薛贵妃桃花眼儿眯缝起。

希霞宫原是德妃居所,前一任的德妃体质较弱,三年前便大病去了,正宫空出来,这个孙贵人得宠后,便占了一座偏殿,当真是山中无老虎。

薛贵妃对这个新晋的孙贵人有些印象,去年甄选进来的,户部侍郎家的闺女,比她整小了两轮,娇滴滴的模样,十分惹人。

就凭薛贵妃对兆庆帝这些年的了解,当初一见了孙贵人就知道,这是他会喜欢的款式,她都看得出来,更别说是皇后了。

颂兰见桃嬷嬷没有瞪她,才撇撇嘴,继续说下去:“这位孙主子有靠山呢,连着几个月都有亲圣的机会,方才赵嫔娘娘不也说了么,只比主子您少一天呢。哼,那位倒是会做好人,自己得不了——”

“行了。”薛贵妃一声打断,左腿轻蹬了一下她手臂,颂兰脸色一变,方知说错了话,连忙弓着腰退开一步,跪在地上。

“主子恕罪,奴婢逾矩了。”

薛贵妃没理,坐起来拢着鬓角,蹙眉想了想,抬头对桃嬷嬷道:“去递了牌子到坤翎局,召请女御官明早进宫。”

虽后宫妃子们不能轻易出宫,但几位正妃却可以随时向宫外头递牌子,召见女眷入内。

再有一说后宫不得干政,见外臣是绝对禁止的,可是女官又是一个特例。

这时候,门外又走进来一名大宫女,猫腰凑到薛贵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见薛贵妃嘴角一勾,微微冷笑,道:“是块肉,总有人盯着,至于谁能吃到嘴里,那得看谁离得近。”

***

余舒接到后宫召见的时候,正坐在坤翎局一角的凉亭里吃午饭。司天监财大气粗,有专门的膳房,养了一班子厨子,中午不回家的易官们,都可以在官署留食。

像余舒这样的品级,待遇更好一些,只需早晨点卯打个招呼,到了中午,就有四菜一汤的份例,装在一只食盒里,有专门的仆役送过来。

托福余舒,文少安中午也能吃上一口热饭。

“什么,薛贵妃要我进宫?”余舒放下筷子,瞅着跟在谢兰身后头的那个跑腿的小太监,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方记起来,这不是在华珍园祭祖那几天,给她送菜的那个小公公么。

“是呐,请余大人明儿一早,持了牌子进宫,贵妃娘娘等着您呢。”小太监腆着脸笑道,两手递过来一块青黑的木条,上头涂着大红油漆。

文少安起身接去,拿给余舒。

余舒掂了掂手上的东西,又问:“娘娘可说了什么事情?”

“这就不知道了,您收好,千万别丢了它。”小太监知道她是头一回,便小意提醒。

余舒点点头,心想道:薛贵妃八成叫我进去是为了下个月侍寝的安排。

“行了,我知道了。”

文少安看余舒干拿着那牌子不动事,全然不通“情礼”,认命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塞进那小公公手里,见对方笑嘻嘻地拿了,才放了心。

余舒看见他动作,笑了笑,等谢兰领人走了,才说他:“你如今倒是学的圆滑了,我还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你住在培人馆,给人算子收了几两银子,宁愿叫人好打一顿,硬是不还一个铜子。”

“人总要吃够了苦头,才会学着聪明。”文少安端起碗,清秀的眉眼少了当初的倔强,只留下了坚持。

余舒没再拿他取笑,把玩了一会儿手上的宫牌,尽管她此前只见过薛贵妃一面,但对薛睿这位姑母,却大有好感,不算她在华珍园照顾自己,就凭前不久芙蓉君子宴上她的偏袒,她也得回报人家一二不是。

头一回当官,没什么经验,但知清水无鱼,坐在这个位置,总得给自己谋些福利,便宜谁不是便宜,倒不如给自己人寻个方便。

她刚将手上这块牌子收起来,一抬头又见谢兰折了回来,身后头还是领着个太监,不过不是刚才那一个熟人。

“奴婢给余大人请安了,咱们贤妃娘娘发下牌子,请您明日到西宫去。”

贤妃?吕贤妃?刘翼他娘?

余舒好险没笑出来,还是文少安接了牌子转到她手里。

一盏茶后,余舒再一回看到谢兰,还有他身后不认识的太监。这一回,是淑妃。

余舒手头上拿着三块宫牌子,一模一样的花色,只有刻字不同,再来一张,都能凑个联子打出去了。

文少安吃好了饭,放下碗看着她,皱眉道:“大人准备怎么办?”

三位娘娘明天都要见她,想必都是打着一个主意,但是顺了这一个的心,必定要拂了另一个的意,一个不好,两头不是人。

“挨个儿去见了,听听几位娘娘什么指示。”余舒反瞅着他,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文少安面露思索,以为余舒是在考校他,认真想了一下,扭头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大人一定是会向着贵妃娘娘的,可也不能因此就得罪了其他两位。”

余舒哼哧一声,一把揣起三块宫牌,站直了身,垂眼俯视了他一记,道:“傻,谁怕得罪谁呢。”

说完,就抄着袖子走了。

文少安愣了愣,扭头寻她身影,见她闲庭信步地溜达到回廊上,走过一盆波斯菊,还弯腰揪了一枝,半点烦恼没有的样子。

直到她人不见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明白过来她最后那一句话什么意思。

是啊,甭管宫里那几位什么地位,总该是她们害怕得罪了她才对,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第六百零九章 不是她

夕阳西下,钟鸣声一响,余舒便停笔收工,留下爱岗敬业的文少安,叫进来徐青拿上官印走人。

她刚出了小楼,就见到立在回廊一端的景尘,看那样子像是有话和她说,余舒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站在出门必经的路上,总不好当做没看见他。

“右令大人不回去吗?”

“你待会儿去哪?”

“自然是回家。”

闻言,景尘犹豫道:“可好随我回公主府一趟。”

余舒皱眉,正要拒绝,脑中忽地闪过水筠那自作聪明的模样,又一想景尘有什么话在司天监不能讲,却要她去公主府,八成是那水筠要求的。

于是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景尘,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师妹,我不管她安的什么好心,再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这一次我饶不了她。”

余舒当初知道了水筠算计她性命,是看在景尘的份上,认了倒霉,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格,能够饶人一马,实属难得,现在水筠又盯上她,在余舒看来,无异于是在作死了。

说罢,便从他身边晃了过去,陆鸿徐青二人见他们说完了话,才跟上去。

景尘被她一口拒绝,反过来威胁了一声,倒是没见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有叫住她,面色如常地目送她走远。

。……

回到公主府,景尘径直去见了水筠。

正躺在树底下小寐的水筠听到他脚步声,便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见他,有些意外,要知道两人生了间隙之后,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定时检查她手脚恢复的情况,景尘极少会主动来看她。

略一思索,她便露出笑容:“师兄替我邀请了余姑娘吗?”

景尘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不答反问:“在你觉得,小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筠眼睛闪了闪,还是笑:“余姑娘嘛,是个聪明又有胆识的女子。”

“还有么?”

“极重情义。”

“还有么?”

水筠缓缓摇头,“我了解她不多,师兄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

景尘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我以为你知道她不好惹的,原来你并不知道。”

“她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再打她的主意,她不会饶你。”

水筠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道:“余姑娘对我成见太大。我若不当面见她一次。与她说个清楚,她还不知要恨我到什么时候,师兄。待会儿我口述,你帮我写一封信带给她。好吗?”

景尘沉默了片刻,道:“我在你眼里,便是可以随便唬弄的吗?”

“啊?”水筠面露迷惑,“师兄你说什么?”

“你想要见她,大可以背着我去找她,你明知道她厌恶你,却要我去传话,便是存心让她对我误会更深,连我一起厌烦了,你当我不清楚你打的什么算盘吗?”

水筠眼神一缩。

景尘印证了心中猜测,脸上浮现了一抹失望。

水筠看到了,顿时苦笑,道:“总之我现在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不怀好意,那余姑娘不管做什么,你都觉得她是好的。”

景尘不语。

水筠委屈地咬了下嘴唇,又道:“我看你就是放不下她。”

景尘摇摇头,道:“我是怕你自食恶果,我只劝你一句,别再插手我的事,也别再牵扯无辜的人,否则害人害己。”

留下话,他便转身走了。

水筠收起了多余的表情,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还好,不是她。”

司天监的大提点先任了景尘为右令,后来又使余舒给他做手下,水筠听到这消息,便直觉这种安排是故意的,再加上太史书苑的凶案,当时便让她惊疑——余舒会是景尘等了二十年的那个破命人。

这个猜测让她坐卧难安,所以她此番试探景尘,倒真不是为了间隙他们,而是要弄清楚,余舒究竟是不是。

还好,听到景尘最后的口气,她可以笃定,不是余舒。

***

翌日,余舒进宫。

同时被三位宫妃娘娘召请进宫,换做别人,怕是整晚都睡不着觉,余舒却是一夜好梦,昨天晚上早早歇着了,没多浪费一点精神去思考今天该要如何应对。

相比起她,昨晚几位娘娘睡没睡好,就不得而知了。

在宫门外先递上薛贵妃的牌子,等了不太久,就有一名宫女从掖庭出来,接她进去。余舒不认得这宫女,这宫女却认得她,笑柔柔地说话:“奴婢在芙蓉君子宴上见过余大人一回,那会儿便觉得您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女子,现如今要恭喜您仕途高进了。”

余舒这才多看她一眼,隐约记得是六月六那天近身服侍薛贵妃的侍婢,于是这便问了名字,对方爽利地答了,是叫颂兰。

从午门到后宫,很有一段距离,有这宫女巧笑研研地陪着说话,余舒倒没觉得脚累,路上只遇着两拨宫婢,都认得这颂兰,言语不乏讨好,但对余舒,却只是投来好奇的目光,并没有多嘴打听的。

“余大人这边请,当心门槛。”

薛贵妃住在钟粹宫里,筑的高高的朱红门墙,光是门槛,就比余舒小腿还高,一共两道,提着衣摆迈过去了,眼前便是一间大栋的四合院儿。

两边隔着花池与画屏,中间一条青红大理石铺就的甬道,直达正殿。

余舒被人一路领到门口,见守在门外的绿衫宫女卷起纱帘,一抬眼,便见前方宝殿上,一身耀眼的孔蓝,抱手端坐在罗汉椅上的美艳丽人。

余舒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好来表述薛贵妃的,这是一个让人词穷的女人,当即行礼问候:“臣余舒,拜见贵妃。”

薛贵妃看着她笑了,所幸余舒低着头,不然又要被晃了眼睛。

“过来坐吧,别拘着了,你是城碧认下的义妹,本宫若拿你当做外人,今儿也不会找你来了。”

余舒一抬头,便见薛贵妃朝她招手,虽她艳色疏人,这简单一个动作,却叫她无端觉得亲切。

“谢娘娘赐坐。”她嘴上恭谦,手脚却放开了,大步走了过去,就在薛贵妃手底下一张椅子坐了。

薛贵妃笑得越发和善了。

第六百一十章 三进三出

余舒在钟粹宫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腰上不过多挂了一只蜜色的荷包,毫不引人注意。

见过了薛贵妃,她下一个要去淑妃那里,淑妃居住在永乐宫,余舒被颂兰送到了宫门外,就有个年轻太监上跟前认人,先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颂兰姐姐”,再朝余舒哈腰道:“这位可是淼灵使者?奴婢小庆子,是淑妃娘娘使唤来给您领路的,您且随奴婢去吧。”

余舒看向颂兰,后者笑道:“既然淑妃娘娘派人来领了,奴婢就省几步路,余大人慢走。”

余舒确认了这太监是淑妃跟前的人,便放心随着她去了。

颂兰就立在门槛下头,目送他们走过了夹道,才转身回去。

。……

永乐宫里,设了茶座,茶烟袅绕,尹淑妃捧着一杯香茗,神色淡淡地同坐在底下蒲团上的余舒说话。

“本宫今日召你进宫为何,你可清楚么?”

这大热的天,余舒在钟粹宫那里喝过了一碗冰镇雪蛤露,这会儿闻见极品的苦茶气味儿,一点觉不出好来,又听到淑妃这般故作姿态,只是可笑。

难怪尹家权势比薛家高上一筹,这尹淑妃却比薛淑妃低上一头。

“女臣愚钝,请娘娘言明。”

淑妃道:“你今身为坤翎局女御,有权查探宫闱阴司,本宫便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谨言慎行。”

淑妃的四字警言,余舒听懂了,这就是变相地在警告她不要以权谋私。

果然。淑妃接下来便说起了她的前任和前任上司:“先前坤翎局主事的是吕夫人与秦夫人两名女官,后来她们二人生出龃龉,一个居然胆大包天收受贿赂,擅自改动了侍寝名册。只是纸包不住火,遭人揭发,至今仍陷牢狱。”

这回事,余舒早就听别人说起过。眼下淑妃当面提起,其意不言而喻。

“本宫见你年纪轻轻有所作为,兼得忠孝,不忍见你将来误入歧途,所以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切莫要学前人多行不义,将来一旦有人告发到本宫这里,任谁来了,都袒护不了你。你且记住。”

淑妃眼中蕴起冷意。盯着余舒。板正的脸孔极具威严。

余舒神情不变,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等到她话都说完了。才接口道:“臣定当谨记娘娘教诲。”

她还坐在那蒲团上,动也没动。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恼羞成怒。

淑妃皱了皱眉头,不大满意她如此反应,于是又敲打了几句,余舒都一一听着,还是等到她说完,再应上一声,不失恭敬。

又一盏茶后,余舒从永乐宫出来,除了一身茶味儿,嘴角还多了一丝嘲讽。

该说这淑妃是聪明呢,还是不知变通?

一个半月前的芙蓉君子宴上,这位淑妃娘娘便是对她落井下石的其中一个,差点定了她不仁不义之名,到最后她得了金玉芙蓉,都没赏给她一个好脸。

今天更是连恐带吓的一番警告,一点没有讨好她的意思,想必是知道与她说好话没什么用,所以就干脆扮了个红脸。

她这么做,倒也没错,换个胆子小的,也许自此就束手束脚,可余舒岂是会被几句话就吓唬住的人物。

真她是个窝囊的,也混不到今时这个地步。

头也没回地出了永乐宫,余舒又被门外等候的玉华宫的太监接走,领去了吕贤妃那里。

。……

余舒头一回见到贤妃,有些意外,见识过了薛贵妃的雍容美丽,淑妃的端庄娴静,原当贤妃也是个美人,可实际上,这位贤妃娘娘,十一皇子刘翼的生母,样貌很是普通。

不像薛贵妃“明人不说暗话”,也不像尹淑妃“装腔作势”,贤妃对待余舒的态度,简直再正常不过,正常的甚至让余舒有些摸不着头脑。

“本宫素闻余大人名声,心中好奇,正好借此机会找你过来见一见,说说话,没别的什么意思。”

贤妃给了一句开场白,便自然而然地与余舒闲聊起来,从大衍试说到水陆大会,她本就是易学世家的女子,进宫甄选之前,便有学识,与余舒不乏共同话题。

这一聊,便是一个时辰,太阳升至高空,到了晌午。

贤妃留下余舒用膳,后者顺势答应,一顿饭后,贤妃才让身边的大宫女将余舒送出宫。

快到门口的时候,这个大宫女才请余舒留步,蹲下身子给余舒行了大礼,好声好气道:“奴婢多谢余大人,主子好久没同人聊的这么高兴,自从十一爷出事以后——”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而是压低声音道:“主子也不多求,每个月能有两天侍奉圣上,便心满意足,请余大人行个方便。”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块芭蕉形状的翡翠玉符,塞到余舒手中:“这是娘娘一片心意,大人凭此玉符,到吕氏大易馆,凡有什么需求,便找吕宁。”

余舒看了一眼她塞过来的东西,目光闪动,没有推拒,而是收入了怀中,道:“请娘娘放心。”

吕妃身为四妃之一,位份仅在皇后、薛贵妃之下,按本是可以与淑妃平起平坐,但她受到钦差无头案的牵连,被兆庆帝冷落,这宫里多得是踩高捧低的小人,料想这些时日受了不少冷眼。

余舒看过坤翎局最近几年的侍寝日程,几位正妃几乎每个月都有三天侍寝,若是吕妃眼下还要三天,余舒或许有些犹豫,然而吕妃只求两天保底,审时度势,余舒不得不赞叹她聪明了。

说白了,后妃侍寝一是为了提高与皇帝的亲密度,二是为了保证在后宫中的地位,吕妃明知道兆庆帝对她心有不喜,便不多往他眼前凑,主动减了一日,而那两天,一可保证与兆庆帝相处,二则维护了颜面。

余舒见过三位宫妃,从后宫一路走出来,一路思索,做了一下总结——薛贵妃是求助,淑妃是求稳,贤妃是求和。

她回头再望那深深宫廷,只觉得后宫这些女人,不输朝堂上那些男人的心机城府。

第六百一十一章 坤册

余舒赶在七月到底之前,将宫妃侍寝的单子拟定了出来,拿给景尘过目。

景尘只是略略览过一遍,便在折子尾款盖下大印,就在她的印旁,薄薄的两页裁纸,裹着姜黄色的木皮,涂上秘制的蜡泥,正名叫做“坤册”,由景尘亲自保管,等到月底,宫廷内务监会派人来取。

虽然料到景尘不会对她的安排有何异议,余舒还是尽责地与他汇报了一番:“我参照了坤翎局最近三年的密册,按照位份,先将皇后与三位正妃记上日子,再轮到嫔贵美人,以黄历推之,凡有生辰相克的错开,凡有身体不净的不记,因次月是酉月,需腾出初七、十九,以避祖忌。”

表面上看,余舒安排的这份日程一丝不苟,堪称规范,实际上却暗藏了玄机,比如薛贵妃与淑妃同样都是得了三天,淑妃却有一天是安排在十五这日,八月十五宫中有节宴,兆庆帝肯定要喝醉,宴会三更结束,次日还要早朝,他哪里有精神同淑妃行什么亲密,恐怕连话都说不了几句,便洗洗睡了。

另有一位孙贵人,嫔位之下,却在任奇鸣管代坤翎局期间,连着三个月独得两日,余舒在进宫见过薛贵妃之前,就觉得这一点大有猫腻,经过薛贵妃点拨,才知道这孙贵人原来是皇后娘娘椒房殿里的一个宫女,再追究下去,皇后娘娘人到中年,膝下空虚,兆庆帝又多偏爱年轻美人,这个孙贵人的上位,便很有些意思。

到了余舒这里,一样给孙贵人排了两日,却“刚巧”一天在淑妃之后,就在中秋十六。兆庆帝前一晚在淑妃那歇着了,次日见到娇滴可人的小老婆,想必是要松快一下;还有一天则是在另一位年轻貌美的赵嫔之前,兆庆帝四旬不少,不比年轻时夜夜笙歌,赵嫔沾得到雨露,那第二天就没孙贵人什么事了。

如此安排,谁也挑不出错,一半是薛贵妃的意思,一半则是余舒自己“公报私仇”了——你淑妃不是警告我不要以权谋私吗。我就是谋了,就是私了,有本事你来咬我啊。

淑妃若是知道她的恐吓半点没起作用。反而使得余舒一上来就阴她一脚,不知会不会后悔。

景尘是看不出来余舒在八月份的“坤册”上动了什么手脚,听过她的汇报,就对她说:“涉及宫闱女私,我身为男子。不如你便利,往后的坤册你自拟订了,再拿来与我盖章即可,本来我这右令,也是代任的。”

余舒听出他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还能不乐意么。嘴角一扬,难得地给了他个笑脸:“好。”

景尘看着她笑容柔缓的脸,思绪有些飘远。等到回过神来,她人已退出去了。

。……

余舒连着好几日没见到薛睿人影,前几天忙着安排侍寝单子,没空多想,这头正事一完。就惦记起他。

到忘机楼去找人没找到,却听两个侍婢说了一件事——

“姑娘前些日子带来那位先生。不知怎地就发现了露台上您摆的风水池子,偷偷溜进去过一回,被咱们撞见了。”

余舒在辛府附近把辛沥山“捡”了回来,套出了云华遗物的秘密,看他无处可去,就将人安置在忘机楼住下,她这一忙七八日,没顾得上管他。

小晴与小蝶是专门伺候余舒的,她不在的时候,没人使唤她们两个,就照余舒的吩咐,每天给那养着水晶石头的风水池子换换泉水,打扫一下灰尘,是以第一时间逮着了辛沥山。

但顾忌这是余舒的客人,好声好气地请了他离开,谁想辛沥山是个脸皮厚的,被人发现了,却不知臊,反倒每天都要在三楼顶上徘徊,这让两个侍婢时时刻刻都得防着他,晚上睡觉都不安稳,苦不堪言。

余舒听她们说了经过,乐得一笑,便寻到辛沥山所在房间,敲门进去。

正值晚饭,辛沥山这里还没上菜,他人正翘腿躺在窗子底下发呆,手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晶珠子,灯下闪眼,正是他帮余舒制作慕江扇所得的报酬。

看到余舒进来,他只扭了扭脖子,并没起来。

“五叔在这里住得惯吗?”

“好吃好喝还能躲灾,住的很惯。”辛沥山斜过眼看她,“怎么,你是嫌我在这里白吃白喝,要把我撵出去吗?”

余舒身上还穿着蓝鸢官袍没有换下,撩了衣角坐在他对面,笑道:“白吃白喝不算什么,忘机楼财源广进不差这几个饭钱,只是我拿五叔当客人款待,你却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话嘲讽太浓,辛沥山摸了摸鼻子,“是不是两个小丫头告我的状了。”

余舒脸色一正:“五叔出自易学世家,这易学上头的规矩,比我还要清楚的多,不知道窥探旁人奇学私隐乃是大忌吗?”

辛沥山是造物世家出来的大易师,楼上那个风水池子,她套用了青铮道人的八门生死决,旁人看不明白,他就不一定了。

“瞧你说的,哪有这么严重,”辛沥山坐直起来,脸上讪讪道:“我就是好奇过头了,忍不住想要见识一番,别的不说,纵是我看了你的,也只会自己琢磨琢磨,烂在肚子里,断然不会泄你的底。”

余舒哼了一声,她若不信辛沥山的人品,就不会放他住在这里,能为死去二十年的故友离家出走,这辛老五就不是个小人。

“你真想见识我养水晶的风水池子?”

辛沥山一听她话里留有商量的余地,眼睛便是一亮:“你肯吗?”

“倒也不是不行,但我师父传授的技法,这天底下独一份,岂能轻易与人参详。”

辛沥山明知道她是故意卖关子,之后必有所求,可是一想到楼上那神秘待掘的风水之地,他便心痒难耐,好奇心占了上风,接话道:“你待如何?”

余舒目光闪闪,一手撑着膝盖,往他跟前凑了凑,道:“辛府有一样秘制之物,名叫醍醐香,五叔可否做得出来?”

第六百一十一章 无题

余舒向辛沥山提起醍醐香,也是一时起意,并没抱太大希望,然而辛沥山却给了她一个惊喜——

“你说醍醐香?”辛沥山狐疑地瞅着她,“你见过辛家的太清鼎?”

余舒挑眉道:“何止见过,左判大人送了我一只仿造的太清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