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连自己生父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第六百四十一章 莫告他人

余舒一行人在归来居落脚,赵小竹那位义兄出门在外,正好空出三间石屋,够他们一人一间。

那位疑似云华的雁野先生是个哑巴,余舒挠心挠肺地想要求证他是不是青铮道人另一位大弟子,不能挑明直说,却也不放弃往人跟前凑。

薛睿叫上景尘给赵小竹打下手,劈柴挑水拔鸡毛准备晚饭,余舒篱笆墙下溜达了一圈,来到雁野先生房门外,向里瞟了一眼,装模作样地在大开的木门上敲了敲。

石屋不大,墙壁上面略是凹凸不平,那些磨光了棱角的淡青色砖石每一块都是同样大小,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切豆腐一样割出来,墙上不见字画,倒有几张动物的皮毛缝做成的挂毯,点缀着色泽鲜艳的鸟羽,煞有野趣。

室内居中摆了一张翘头木榻,洞明的窗下是一方石桌石凳,雁野先生就坐在那低矮的石凳上,手中摩挲着什么。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看到门外的余舒,微微一笑,神色和蔼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余舒被他笑容恍了一下,这样风骨一绝的中年美男子杀伤力着实不小,简直是上至八十,下到八岁通杀。

雁野先生不会说话,但这不妨他与余舒进行交流,石桌上就有纸笔,他请余舒坐在另一只石凳上,将手里的东西放进一旁的盒子里,拈了纸笔写给她。

余舒盯着他的字,瞧不出端倪,她是见过云华二十年前参加大衍试的一份考卷。但要她这个才握了一年毛笔杆子的人来分辨不同的笔迹,一点都不靠谱。

所幸他写的都是白话——‘你们从京城来到安县所为何事?’

余舒扫一眼纸上,面作惊讶道:“您怎么知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赵小竹一回来就钻到厨房去了,并没有机会向他义父介绍他们。

雁野先生不慌不忙地接着写道——‘我听你们说话的口音。’

余舒干笑两声,心说你就装吧,嘴上故意道:“是我那位景兄弟母亲的祭日到了,我们特来陪他祭拜亡人。”

实际上明天就是麓月公主和云华易子的大婚之日,也是一个女子错付了终身的日子。

雁野先生似没料到她会这样“口无遮拦”。那双凹深的眼眸荡起一层氤氲,余舒观察着他的神情,分明他没有掩饰,她却解读不出这是感伤或是苦楚。

‘你们都是好孩子。’他低下头,慢慢在纸上写道。

这让原本等着看他露出马脚的余舒有些讪讪,莫名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摸了摸鼻尖。指着桌上的木盒,转移话题:“先生方才在做什么?”

这只木盒宽宽浅浅的,边角磨掉了颜色,盒子盖上了一半,余舒依然好眼力地认出那里头装的是几块泥塑,应是人像,可惜那盖子刚好挡住了上半边。看不清楚捏的是谁人的脸。

“这,是泥人儿?”

她抬头看他,雁野先生已从方才那短暂的失态中回复,他没有去遮挡那只木盒,执起毛笔,手背上清瘦的骨节根根可见。

‘是我的家人。’

余舒心跳莫名短了一瞬,有些抓不住的头绪,就盯着他纸上那几个字出神,等到她癔症过来,才发现他正在打量她。

那种混合着洞悉与探究的眼神。几乎要让她误以为他清楚她的底细。

怎么可能呢?

门外传来赵小竹“开饭了”的呼喊声,余舒没能从雁野真人身上试探出什么,但是她的直觉拼命地在告诉她——这就是云华。

晚饭是一席野味山菌,赵小竹烧的一手好菜,可惜桌上几个人各有心事,胃口不开,只有他一个人吃得欢。

。……

夜间,林中迅速地冷了下来。赵小竹劈柴烧了一大缸热水,给他们每人屋里送了一桶,三人俱是风尘仆仆,尤其余舒这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此举实在贴心。

余舒关起门窗,简单用温水擦洗了一遍头脚,刚换好干净的衣裳,就有人在外头叫门:“阿舒,收拾好了到隔壁来,有事商议。”

是薛睿。

“好,我这就来。”余舒连忙应了一声,将换下的内衣规整进行囊里,重新扎了头发,才推门出去。

隔壁,薛睿和景尘都在,还有赵小竹。

“大哥,什么事?”

“是这样,”赵小竹抢话道,“小余兄弟,我听景兄薛兄说起,你们明日要赶往公主墓附近祭拜,可是那里临近山谷,地势偏僻,秋天又多走兽,你们不常来往,恐怕会迷路,我欲与你们一同前往。”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余舒看向一旁的薛睿和景尘,征求他们的意见。

景尘没有做声,倒是薛睿拍着赵小竹的肩膀对她道:“小竹一番好意,那深山老林里的确不好寻路,我与景尘商量了一下,不如请他做个向导,小竹射箭的功夫极好,万一遇上猛兽出没,我们也安全些。”

余舒见景尘没有反对,想想也就点头赞成了,心说赵小竹此举,或许是雁野先生的意思,要他跟着没什么,就不清楚他们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有话不能直说,偏要这么拐弯抹角地让人猜疑。

四人约好了明天黎明时分上路,赵小竹就先回房去了,留下余舒他们三个,面面相觑。

余舒看一眼门外,欲言又止,景尘会意地走几步站到了门口,倚着门框,听到赵小竹那轻快的脚步声走开了,才对两人示意。

薛睿坐下道:“阿舒,你觉得这位雁野先生有几分可能是云华易子?”

景尘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余舒瞥了他一眼,犹豫地说:“吃饭前我和他人聊了几句。观其气度风貌,若是云华易子没死活到现在,未必不可,而且——”

“而且什么?”景尘声音里有些紧张。

“我在他面前提起你母亲,我看他似乎很伤心,不像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余舒据实说道。

景尘抱臂的双手用力一握,他脚步一转,沉声道:“我去问个明白。”

“你问什么?”薛睿在他背后凉凉地支了一句。“问他是不是你本该二十年前就死去的父亲?”

景尘僵在那里。

薛睿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以为他会承认,然后欢天喜地地与你父子相认,皆大欢喜?你道云华为何假死,又为何无故躲藏了这二十年吗?你道他不肯与你相认,究竟是他心肠如铁,还是他有份不得已的苦衷?”

景尘难得冲动一回,被他冷嘲热讽了几句。也就冷静下来,满目黯然地退回屋里。

余舒见他两人有些尴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眼巴巴望向薛睿,见他冲自己摇头,想了想便明白他是有话不便当着景尘的面讲,于是道:“那我们明天要到去公主墓吗?”

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云华的下落。现在疑似云华的人物已经出现了,再到公主墓去还有必要吗,只是赵小竹跟着前往,雁野先生又不会随同。

“不论他是与不是,我都要去祭拜母亲。”景尘丢下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余舒自觉方才说错了话,面有讪色,她怎么就忘了,景尘和他们不一样,公主墓里葬着他的亲娘。说到底都要去拜一拜的。

“怎么办?”她郁闷地瞅着薛睿。

薛睿看着空荡荡的门外,放慢声音对她道:“你是不是忘了,有人想要你的命呢。”

余舒哑然。

来到这里她光顾着激动了,一时竟没往她身家性命这方面寻思,薛睿这话提醒了她——雁野先生就是云华的话,那他不光是景尘的父亲,更有可能是太史书苑几桩凶案的主谋。

那她这个正牌的破命人,一旦被他察觉。岂不是小命危矣。

“赵小竹看似心直口快,实则不憨,准备晚饭的时候我探听过他的口风,无从得知他们是不是拿准了你的来历。所以明天带上他同行,还需谨慎为妙,以防他对你下手。”

薛睿这么说,显然是做了最坏的揣测,将赵小竹自告奋勇与他们同行,看成是要趁机对她下杀手。

“……不会,”余舒挪到薛睿身边坐下,直接否认了他的猜测,她凑到他耳边,偷偷告诉他:“就算他是云华易子,算无遗漏,他也没能耐算准我就是破命人。”

薛睿回了她一记质疑的眼光。

余舒嘿嘿一笑,把左手伸到他面前,“我有这个。”

薛睿视线转到她手上,但见她五根手指匀称细长,食指末端戴有一枚不起眼的宽面银戒,他知道那底下还套着一枚黑色的指环,乃是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高人师父所传之物,然而之前她并不清楚此物究竟何用。

“我都忘了告诉你,”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附耳对他道:“这指环和辛五叔手里那件宝贝‘诸葛瞳’一样,都有掩人耳目,阻人视听之用,贴身佩带,无人可卜。”

闻详,薛睿吃惊不小,但听余舒细讲这枚指环功用,竟与传闻中皇帝身上佩带的那件天地异宝相同!

“所以你大可以放心,赵小竹跟着我们去公主墓,应该不是为了要针对我。”

薛睿相信余舒不会拿她的性命乱开玩笑,这下放心不少,至于雁野先生究竟意欲何为,他们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互通之后,余舒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还要骑马赶道,她也累了,坐在木床边上,正要熄灯睡觉,却发现床头的油灯底下压着一张白纸。

她晚饭前才见过雁野先生写字,是以一眼就认出那墨色与笔迹如出一辙,急忙抽出来看,但见上面寥寥四行写着——

明日之行,汝且留下,莫告他人,吾当解惑。

第六百四十二章 死不瞑目

余舒辗转一夜,不能成眠,将将睡着天又快亮了。

赵小竹起的最早,挨个儿敲门把他们都喊醒了,就连拴在外面的马匹他都喂过了一遍草料,这份殷勤实在少有。

余舒到院子里打水洗脸,看到雁野先生的房门关着,近在眼前,冷水泼在脸上,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一整晚犹豫不决,此时才横了心。

她冒险跟着景尘出京,就是为了云华易子而来,眼看离真相只有一步,她再瞻前顾后,说不定就要错失良机。

她擦了把脸,看到薛睿与赵小竹从外面牵马走到门前,回头看看水缸旁边蓄水的石洼,提起一口气,一脚用力跺上去,然后痛呼一声,抱着发麻的小腿坐倒在地上。

“啊呀!”

薛睿听到呼声,赶忙跑了进来,赵小竹尾随其后,就见她摔倒在湿滑的石板上。

“阿舒,摔哪儿了?”薛睿蹲下来扶着她。

正在里面收拾香烛等物的景尘听到声响,也跑了出来。

余舒紧皱眉头做出一副吃痛的样子,捂着脚脖子道:“地上太滑,我扭着脚了,嘶,好疼。”

薛睿见状,怎会生疑,拦膝抱起她送进屋里,景尘抬起的手又放下去,默默跟了进去。

余舒崴了脚,路都走不成,自然不能骑马,尽管薛睿不放心将她留下,但也别无他法,山道路险,要一匹马载着两个人根本走不远。

薛睿对雁野先生始终抱有疑心,眼下情况,他有意劝说景尘改日祭拜,还没开口,就被余舒拿话堵了回去:“都怪我不小心,都走到这里了。却不能陪你们一起去给伯母上一炷香,大哥,你帮我在伯母坟前告一声罪。景尘,对不住了。”

景尘摇摇头。眼里只有担心,并无埋怨。

话说到这份上,薛睿便不好开口了,想一想她手上戒指,看着余舒脸色,顺了顺她的头发,道:“你好好在这儿待着。我们速去速回。”

赵小竹插嘴道:“放心,家里有饭有菜,小余兄弟,你等我师父醒了就告诉他一声。到了中午我们回不来,你们把饭菜热一热先凑合一顿,晚上我再给你们烧好吃的。”

余舒看他们一个个走出去,暗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是连哄带骗。按照雁野先生的指示留了下来。

不是她真有那么老实,人家不让她说出去,她就真的缝起嘴巴,只是依着她对薛睿的了解,真给她看了雁野先生昨晚给她的留言。那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一个人留下来的。

他们与景尘结伴同行,却各有目的,对景尘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但是她相信对薛睿来说,她的性命安危才是第一。

至于她,最重要的就是解开《玄女六壬书》的迷局。

薛睿他们离开后,余舒一个人坐在床上,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又等了一盏茶许,外头还是没有动静,她再坐不住了,下床穿了鞋子去找人。

来到雁野先生门外,屋门居然是开着的,晨光熹微,他还是坐在那扇洞窗底下,散着头发,披着外衣,手中握着一具泥塑,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

他静坐的样子叫人不忍心打搅,余舒却没那个耐心再等。

“先生。”余舒大步走到他面前,将昨晚放在她床头的那张纸递到他面前,质问道:“这是先生的笔迹,敢问您这么偷偷摸摸地使我留下来,是何用意?”

他身形动了动,仿佛从梦中回转,放回手中泥塑,盖上那只盒子,素手拈墨,在风干的石砚中游走,提笔书写——

‘你可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吧。”余舒在他对面坐下,看一眼纸张,看一眼他神情,她已有心理准备,没那么容易得到解答。待他运行笔墨,一句疑问跃然纸上时,却让做好准备接受她刁难的余舒迷惑了。

——‘你是谁?’

他不问景尘,不问薛睿,不问他们来意,却问她是谁。

余舒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用一种相同的眼神端详着她,昨天也是这样,他审视她,就好像已经猜到了她的底细。

那这一问,不过是为了求证罢了。

在他惑人的眼神里,余舒强自镇静,两手收于膝上,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姓余,单名一个舒字,义阳人士,兆庆一十三年进京赶考,大衍女算子,四等易师,今在司天监任职。”

她这番自白,不掺一句假话,可谓详尽,然而她没有在雁野先生的脸上看到“满意”二字,相反,他无声一叹,又提起笔。

——‘你之面相,我生平仅见,似是而非,福祸不拘,我冒昧一臆,汝命应是上无父母双亲,间无姊弟兄妹,生不知时,死不觉期。’

这些推断有够“损”的,未免太不靠谱,这让本来正襟以待的余舒顿时失笑,正要摇头否认,却又愣住了,一念忽起:她娘是尚在人世,又有一个弟弟,但严格说起来,那都不是她真正的“亲人”,而是死在纪家祠堂里那个倒霉的小姑娘的血亲。

若算起她的来历,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的的确确不在这世上。

还有,她的生辰八字勿用,这不叫“生不知时”吗?

她上辈子死于非命,再生为人,倒也应了那一句“死不觉期”。

这么一番联想,一一对应,余舒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她隐藏最深的一个秘密,就连薛睿都不曾告诉,此时却好像一丝不挂地袒露在雁野先生面前,叫她无可遁形。

可是为什么,她明明有青铮道人给的黑指环,对方却能算出她的底细!?

余舒一时惊骇,面上难免露出些许,落入雁野先生眼里。终是长长地舒一口气,他不管她如何心惊肉跳,但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推了过去——

‘我问毕,你有什么疑惑。直说无妨。’

余舒心乱如麻,做了几次呼吸都沉不住气,只好拧了一把大腿,默默暗示自己刚才全是胡思乱想,才没说出什么不经脑子的话来。

“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到安县来是为寻一个人,敢问您认不认得此人。或许知道他的行踪。”

——‘你们要找谁?’

“…二十年前去世的云华易子。”余舒一字一句咬道。

然后,就见对面那人不慌不忙地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我就是。’

这一刻,余舒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哪怕她在见到雁野先生的时候就直觉他是云华。可是由他亲口承认带来的冲击,仍让她失态地一个猛子站了起来,险些碰倒了石桌边上的木盒。

雁野先生,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他云华。他伸手按住了那只木盒,往桌子里面推了推,抬头对她笑了笑,眼角现出几条细细的尾纹。

这一笑,奇异地就让激动无比的余舒放轻松了。思路又回到脑子里。

这人果真是云华,太好了!

余舒有一百个问题憋在心里,事到临头,却不知从何问起,一眼看到他左手按着的木盒,灵光一闪,脱口道:“先生,你这盒子能否借我一看?”

云华犹豫了片刻,便将盒子推向她,点点头,放开手。

余舒赶忙接过去,掀开盖子,只见那里头陈着几个泥人,高低不等,大小不一,一个个捏的栩栩如生,数一下,从左到右,一共是四具,仔细看,两个身体修长的是女子形状,两个小巧的却是童子模样。

她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先生昨日告诉我,这里头装的是你的家人,那这个是公主殿下吗?”

她指着两具女塑中,长裙长袖,笑脸怡人的那一个。

云华点头。

“那这个呢,是你妹妹?”她又指着另一具挽鬓垂首,身形纤细的女人,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云华摇摇头,写到——‘皆是内人。’

那这一个必是她在茶馆听到说书人言论中的那个可怜元配。余舒默默地为这两个错付终身的女子哀悼了一声。

“那这两个孩童都是先生的儿子吗?”

云华点点头。

景尘是他和公主的孩子,那另一个,就是景尘那个无缘见面的兄长了。

“先生既然未死,为何要隐姓埋名躲在此地二十年,不与亲人相见,反要如此睹物思人?你既引我们前来,定当认得景尘就是你与麓月公主之子,父子相见,却不相认,是何缘故?”余舒对云华是有一份先入为主的好感,但一想到这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抛妻弃子的男人,便就冷下心来,咄咄逼问。

云华垂头书写——‘有人要我性命。’

余舒挑眉道:“先生是怕死才躲起来的?”

她语带轻蔑,云华却未触怒,依旧是清眉恒目,写着——

‘我是该死之人,死不足惜,然我遗愿未了,不甘由命。’

余舒眼皮蹦跶,心道总算跳到正题了,她不想直接询问《玄女六壬书》,就等云华自己开口,他这遗愿,八成是没能完成青铮老头的嘱咐毁掉《玄女六壬书》。

“你有什么遗愿?”

云华头也不抬,笔在纸上。

好大一张白纸,大半写满了字,只留下面几行空地,他字写小了,书法比之前潦草,余舒凑近了才看清楚。

——‘我有一长子,不知沦落何方,平生不能寻他,虽死不能瞑目。’

第六百四十三章 解密(一)

薛睿三人离开归来居那片迷宫似的密林,一过河就被人盯上了,景尘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他们,没有声张,趁赵小竹不留神,暗示了薛睿。

兆庆帝答应不派人护送他们,但暗中仍有人尾随,这群人离的虽远,却躲不过景尘的敏觉,早在他们进了安县,他就发现了这群人的行踪。

他知道他们的任务不只是保护他,更重要是为了捉拿那一伙意图不轨的逆贼。

原本景尘并不在意这群人,然而见过雁野先生后,他却多了一层顾虑,他既希望那就是他爹,又恐怕那就是他爹。

自从余舒向他坦言云华没死的消息,他也曾想过许多原因,为何他爹要假死隐瞒世人,都有谁知道他爹没死的事实?

皇帝舅舅,大提点,还有龙虎山的师辈们,他们都知道吗?世人皆知麓月公主病逝,云华为之殉情,夫妻双双撒手人寰,可真相又是如何?

他有诸多猜疑,怕就怕他爹会同那一伙逆贼有什么联系,若然如此,那他爹的行踪一旦暴露,皇帝会放过他吗?

他爹,会不会有危险?

“景尘,”薛睿一声低唤,打断了景尘的忧心,“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对。”

“我没事。”

薛睿望了望跑到前头去开路的赵小竹,拽着缰绳靠近了景尘,与他并行,一副闲聊的口吻:“我看后面那条河有些古怪,若没有人带路,似乎过河并不容易,你懂得阵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景尘闻言,意念稍动,转头看了薛睿一眼。道:“我没有留意,但想来并不简单。”

雁野先生住在这偏僻之地,一定不乏自保的手段。那河水和树林,一定是有障眼之术。常人难寻。

经他这一提醒,景尘方才略显沉重的脸色缓和下来。

薛睿见状,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喂!你们!”赵小竹在前面调头,冲他们喊道:“骑快些吧,照这速度,我怕天黑了我们还没摸着地方呢!”

两人相视一眼。打马追上,加快了脚步。

而另一头,那条通往归来居树林的必经之路的河面上,有几个试水过河的蒙面人。纷纷失足落水——明明是踩着浮岩过河的,却走不出丈远就落了空,脚底打滑掉进河里。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清澈干净的河水底下,竟藏着许多青皮花衣的长虫。密密麻麻地盘旋在浮岩底部,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落水的人无一例外被蛇咬到,蛇毒蔓延的极快,动一动就让人浑身剧痛,控制不住往水底下沉。

于是这些倒霉留下来的人。差点就因为这条诡异的河水全军覆没。

***

就在景尘他们马不停蹄赶往公主墓的时候,余舒却聚精会神地坐在云华面前,听他讲故事。

一段有关云华易子,鲜为人知的故事。

“说起来,你与我倒有些缘分,我化名常州云沐枫之前,正是江南腹地,义阳人士。我懵懂时家中遇难,自小便被师尊收养,教化为人,学有所成之后,遵从师命娶了邻家青梅竹马的女子为妻,便是我头一位夫人,韩氏。”

听到这里,余舒已经百分之二百地确认,云华就是她的大师兄,青铮道人收下的头一个徒弟,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都在义阳城遇上了。

“师尊对我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他待我成家之后,命我去安陵为他办一件事,我于是搁下新婚妻子,进京赴考,哪知这一去,便是永别。”

余舒不必打听,也能猜到青铮托付了他什么事,除非是和《玄女六壬书》有关,否则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

云华回忆起这些往事,并不如他表现的那样风淡云轻,哪怕过去了二十年,他日夜追悔,早就麻痹了自己。

他本身天赋秉异,师尊二十年悉心教导,纵横易学,让他年纪轻轻,便可以睥睨众人,一入安陵如鱼得水,旁人悬梁备考之时,他已名动京师,交王权,结富贵,更得了一位红颜知己。

“大衍试前,我住在玉狮湖畔边的香居里,整日都有人登门拜访,更有人上门挑衅,有一日,来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年,要与我论易,我与她在门前讲解阴阳,一连三日,兴犹未尽,便迎她为座上之宾,后来才知道,她是先帝爱女,麓月公主。”

学易之人,生性潇洒不忌世俗,云华更是个中翘楚,他没有说破麓月公主的身份,她不开口,他便只作不知,与她朋友之交。

“枉我自负,又是当年易子,却没算到这一劫情债,我大衍试夺魁之后,名扬天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圣旨,赐婚我与麓月,一夕之间,我变作了准驸马。”

他是大衍易子,百年偶得,即为天下易客之首,全然不必这个驸马的称号来锦上添花,他一心向着能进司天监,好完成师父心愿,若为驸马,则不能入朝为官,叫他如何甘愿?

更何况,他已有贤妻,岂能另娶。

“我随当时司天监大提点一同进宫面圣,婉拒圣恩,龙颜大怒,谓我藐视圣恩,将我押入天牢,又有小人从中作梗,指我大衍试上作弊,使我一朝落难。”

他在牢中遭遇酷刑,几乎丧命,命悬一线时,麓月前来探望,她心怀愧疚,随知不能强人所难,然而为救他一命,只有他答应赐婚。

“人皆畏死,彼我亦然。”云华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余舒身有同感,也有感慨。

做到易子又如何,皇权之下,还不是任由摆布。

“世事难料,我与麓月完婚之后,先帝大概为了弥补我,特许我入司天监议事,此举正和我心意,我要完成师父托付,必要在司天监觅得一物。”

于是云华易子这个封号就成了他掩人耳目的利器,让他自由出入司天监,驸马这个身份,又给了他旁人没有的特权,他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因为麓月,他恐怕再找上十年八年,都没有机会一睹此物。

“那你最后找到了吗?”余舒终于忍不住插嘴,她在司天监混了几个月,连点《玄女六壬书》的影子都没捕到,若能从云华这里打听到它的下落,便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云华抬头看着她,左手轻摸着那一盒泥人,他眼梢带着自嘲,似笑非笑:“你不是好奇我当年为何要假死脱身吗?正是因为我窃得此物,九死一生才逃出安陵。”

第六百四十四章 解密(二)

离京的路上,余舒设想过无数遍场景,找到云华以后,如何在隐瞒自己就是破命人的前提下,从他身上打听《玄女六壬书》的秘辛,如果云华不肯告诉她,那她势必要将两人师兄妹的关系摆出来打动他。

谁知道她连手中的底牌都没出一张,云华就已经一手金花炸地她满脸血。

《玄女六壬书》居然就在他手中!?

果然是青铮那个老怪物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大弟子,比起这位大师兄的凶残程度,她真是弱爆了好吗。

看着云华轻描淡写地揭过他窃宝之后死里逃生的一页,余舒想象不出当时的惊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为此失去了太多东西。

万人景仰的身份,痴心爱慕他的女人,还有他的骨肉血亲,包括他的声音,大概都是在那一场变故当中毁掉的。

余舒突然可怜起他来,她本该更关注他手中的《玄女六壬书》,可是一开口,却问了一个于此不相干的问题:“你后悔了是吗?”

云华叹息,重新换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连累无辜,叫我如何不悔。’

余舒心想,他所指的无辜,一定有麓月公主和他的元配韩氏,还有他那个不明下落的长子,至于景尘——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敢与景尘相认,难道也没有试着找寻韩氏母子吗?你这样本事,就不曾卜算出他们的下落吗?”

云华眼中一痛,轻轻摇首,写道——

‘彼时我离开义阳前往京城,尚不知妻子有孕在身,我化名常州云沐枫,进京数月。只在大衍放榜之后,悄悄托人寄往家乡一封书信,而后我踉跄入狱。时至我与麓月完婚,才得家乡回音。信上写到夫人韩氏怀有身孕,问我归期何如。我愧疚万分,又不得告于她实情,只得托付远方挚友照顾妻小。”

“那后来呢?”

——‘我进入司天监议事,一面着手打探师父命我寻觅之物,一面参与到夺嫡之争。自知此中危险,必会招致杀身之祸。是故就连书信都不再与家乡来往,便也无从得知夫人究竟几时临盆,我那孩儿几时落地。’

他毕竟是一介凡人,纵能未卜先知。岂可料尽世事,可笑他聪明自负,世人敬颂,便有易子之名留于史记,却连骨肉发妻都不能保。

——‘宝太一十二年八月。我自卜命中已有一子,才知夫人为我产下一子,然而夫人命相凶险,令我忧恐。当时先帝老迈,久病宫中。正当册立储君之际,我与麓月完婚之后,自然支持的是她同胞兄长,即是当今圣上与湘王两兄弟。’

他身为易子,号称天下易师之首,又被先皇授予特权,成为史无前例的“司天监驸马”,当时便有传言流出,谓之先帝有意令他接掌司天监大提点一职,所以几位皇子都对他虎视眈眈,拉拢不成,便存心陷害。

——‘我唯恐有人打探出家乡妻小,借此要挟,然而太子之争正当关键之时,驸马府外眼线无数,我不敢轻举妄动。彼时我身怀一宝,名曰‘诸葛瞳’,有混淆视听之奇用,我便使心腹悄悄前往朋友府上送信,托付他找人将此物送到家乡妻子手中,再将他们母子送往别处安顿,熟料终归是晚了一步……宝太一十三年正月初,我照常为夫人卜算平安,竟知她已丧命。’

墨在纸上晕开,云华握笔的手微颤,余舒从他泛红的眼眶中看出他深深的悔意,竟有些不忍再见他写下去。

云华的写述带给她大量的讯息,有关二十年前的是是非非,正一步步浮出水面,她将相关的人和事结合起来,已有了一份推测。

“诸葛瞳”现在分明在辛沥山手上,辛雅与辛沥山父子两人之间的不睦,十有八九因为云华当年的托付。

就凭她和辛沥山打了这些日子的交道,看得出来他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辛雅就不一定了,那么最可能就是云华让人到辛府去送宝,结果却被辛雅给截胡了,辛沥山事后才得知,所以一怒之下,和他老子闹崩了,被撵出家门,十多年都不肯回去。

她这么一走神的工夫,面前纸上又多了几段。

——‘夫人亡故,孩儿生死不明,我万念俱灰,已萌生退意。说来可笑,那一日上元佳节夜晚,我却要强颜欢笑赶赴宫宴,醉酒之后我回到司天监,误闯大提点的太曦楼,却从此处,无意窥见内院上空星辰斗转,异象天成,心知此间必定藏有宝物。’

他怀疑师父要他寻找的东西就藏在那一处,于是他连日夜宿司天监,以公务之名掩人耳目,废寝忘食地卜算方位,最终锁定了司天监坤翎局的一座藏书楼。

然后,他计划周全,寻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藏身暗中,趁夜,一把火烧了那座藏书楼。

不出他所料,坤翎局走水之后没多久,便惊动了当时正在太曦楼夜宿的大提点,匆忙赶来带人救火,待火势扑灭,尚且烟熏雾缭之时,便迫不及待地独自入内查看,他则趁乱尾随其后。

他的嗓子,正是由于藏匿在火海中过久熏坏的。

‘待他寻到藏物之处,将其取出,我才动手,放毒迷晕了他,窃走他身怀之物,正是我欲求之物。’

余舒了解这般经过,对云华的凶残程度再刷新高。

心说原来如此,她之前为云华卜算生死,就曾算到他在宝太十三年二月里遇到一场火灾,原来这场火是他自己放的。

“那你之后是如何脱身的?”

坤翎局莫名其妙失火,事后不可能没人察觉,司天监和大理寺都不是摆设,没有了诸葛瞳防身,当时云华只有一走了之,留下必然一死。

——‘事发第二天,宫中便下令封锁了城门,不许百姓出入,随后司天监上下几十名官员的府邸都被禁军戒严,就连我驸马府上都未能曾幸免。谁人在失火当晚没有回府,一查便知。不过那时我早已藏匿在城门附近的沟渠中,等到隔日下雨,顺着城中污水排流,从地下逃出城外。’

“……”这就对上了,辛雅偷偷摸摸地给了她云华的生辰八字,说人在宝太一十三年初尚在人世,四月后才听到他死讯。

实际上,云华二月放火烧了坤翎局,那时起他就失踪了,身为大安易子的驸马爷放火烧了司天监,这桩丑闻被压了下去,后来麓月公主四月间生下景尘,紧接着就撒手人寰了。

为了掩盖事实,对外宣称是麓月公主死在前头,云华为她服毒殉情,造就了一段凄美的佳话,流传至今。

谁又晓得整个事件背后的真相,根本就是一场悲剧。

余舒出于女人的自觉,忍不住质问他:“你就这么走了,可曾想过麓月长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子日后如何自处?”

云华眼中顿生波澜。

麓月……他真不知该爱该恨,早在他相识之初,他察觉她心意,就向她表明家乡已有贤妻,可她仍是一意孤行求得先皇指婚。

他家乡妻子之事,只对麓月一人提及,后来韩氏母子的遭遇,他不信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然而这个女子,却在为他生下孩儿之后,烈然死去,葬送了一生的荣华与富贵。

。……

余舒见他沉默,总不好咄咄逼人下去,毕竟轮不到她来抱打不平,故事都听完了,气氛有些跑偏,她不得不咳嗽一声,打破沉寂:“先生告诉我这么多,我也就实言相告吧,其实我与大哥陪同景尘前来安县,不单是为公主扫墓,也为寻找先生下落。昨日在安县酒楼里遇上赵小竹,我们就怀疑到是先生手笔,是以将计就计,想来也唯有先生有这个本事,能够未卜先知,就不知先生对我们此番来意,察觉几分?”

云华已经坦白了身份,便不再对她打哑谜,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