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话,就让他们回去了。

徐青跟着陆鸿一起出了余府大门,这才紧张兮兮地拉着陆鸿小声问:“陆大哥,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惹着大人不高兴了?”

陆鸿同情地看他一眼,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你这是老实,应当的。”

所幸大人挑了这么个愣头青和他搭伴儿,不然他上哪儿找这么个顶缸的,大人英明!

第六百四十八章 大洞明术

奉命保护景尘公主墓一行的死士头领青雀,回京当晚便连夜进宫复命。

大提点早到一步在泰安殿等候。

华灯夜上,偌大的宝殿中,除了跪在地上叙事的死士青雀,就只有兆庆帝和朱慕昭这一对君臣,别无耳目。

当青雀讲到他们遭遇的河流浮岩和树林中的迷魂阵,君臣两人同是精神一震,几乎认定了这等诡异的手段,必是失踪多年的某人无疑。

“所以你是说,没有抓到人,让他们跑了?”兆庆帝面沉如水。

死士青雀俯首请罪:“圣上息怒,是卑职无能,对方有非常人手段,此去死士三十六人,六人殉命,五人失踪,未能捉拿要犯,请圣上赐罪。”

别看景尘他们几个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这群死士远没有那么幸运,先是在归来居外围的流河上被毒蛇咬死了六个人,后来跟着景尘他们到公主墓去,遇上赵小竹金蝉脱壳,跳入隧道追捕的那几个,事后无一折返。

“啪!”兆庆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绷着一张脸,足见窝火。

“十多年了,总算诱使那贼子再次现身,谁知他竟狡猾如此,又被他逃脱去,可恶可恨!”

朱慕昭则要平静得多,实际上,没有抓到人,他丝毫不觉意外。

云华。

他默念这个先帝赐予的称号,即便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这依旧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一道符咒。

朱慕昭闭了闭眼,出声道:“陛下勿怒,臣以为这此中另有蹊跷,还需将景尘叫到跟前问一问仔细。”

云华既然肯现身见景尘一面,便不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匆匆来去,一定另有所图。

兆庆帝挥手示意跪候的人,“给朕滚出去。”

待宫门重新关上。才皱眉与朱慕昭商讨:“朕怕只怕景尘已与他父子相认,再被那贼子妖言唬弄,反倒生了异心,回过头来敷衍于朕。”

朱慕昭微微一笑,宽慰兆庆帝道:“有臣在此,陛下何须顾虑。”

兆庆帝闻言,忽而大笑,面上阴云一扫,只见他扶额道:“正是,瞧朕一时心急。竟忘了有你。爱卿的大洞明术已练至出神入化。能辨虚妄。除朕之外,谁人能在你面前说谎。”

京城十二府世家,各有不传之秘,朱家能够遥遥领衔。自有一门稀世奇术几代单传,便是这可以去伪存真的“大洞明术”。

朱慕昭年轻时候便是诸世家子弟当中头一号天才绝决的人物,昔日云华进京赴考大衍那一年,朱慕昭年仅三十岁,便已在司天监担任左令官,乃是众人看好的下一任司天监接掌者。

简而言之,朱慕昭承袭朱家大洞明术,数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养性,这天底下无人能在他面前说得一句谎话。哪怕一个眼神,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兆庆帝有七星尺护身,则另当别论。

“今日稍迟,景尘来回奔波数日,不若明日陛下再唤他入宫问答。”

“也罢。不急这一刻半刻。”

兆庆帝听了劝,放弃了大半夜再将景尘叫到宫里来问话的念头。

***

且说景尘回到公主府,径自歇息去了。

水筠几日不见他回府,也不清楚他去向,乍一听说他从外面回来了,急忙让人推着木轮椅找了过去。

景尘却让人守在溯嬅阁外面,让侍卫告诉她他已睡下,没有见她。

结果到了第二天,水筠又一大早来堵人,景尘避无可避,还是被她逮着了。

“师兄,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水筠自从双阳会上遭劫,被宁王的手下挑去手筋脚筋,至今不能行走,两手固然可以活动,却止于抬举,妄想运卦占卜,却是不能了。

不然凭她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加上龙虎山至宝“玄铁方书”,算一算也能知道景尘去向。

“我去往何处,无需你关心。”景尘满腹心事,疲于应对水筠,想要从她身边绕过,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衣袖。

回头见她面容憔悴,神色委屈的样子,景尘无奈道:“我说过,我的事你不要插手,若你不听,我只好将你送回龙虎山。”

水筠闻言,心底凉了半截,当即放开他,不等景尘走远,就在他背后扬声道:“昨日大提点派人来探望我,问我伤势是否好些,若能出门,请我到司天监去做客,我答应了。”

景尘身形一滞,回头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随你便吧。”

水筠本以为能逼他就范,不想他竟不受要挟,顿时狐疑——怎么他不怕她去找那余姑娘的麻烦了吗?

。……

坤翎局内,余舒兜头打了个喷嚏,面前批到一半的合婚帖子溅上几滴唾沫。

坐在一角帮她整理公文的文少安抬头看她,提议道:“大人刚刚病愈,不好操劳,不如到厢房歇一歇。”

余舒跟着景尘去了一趟公主墓,自然要掩人耳目,临走之前捎了病假的。

“不碍,”余舒掏出手帕揉了揉鼻子,三头两笔批注了这一对合婚的官家子女,不加刁难,放到一旁的规盒中,稍后统一盖章。

这时候,门外面有人来了。

原是宫里头传话,后宫一位管事太监亲自跑了这一趟,拿着薛贵妃的腰牌,来请她进宫说话。

余舒忙了一早上,听到薛贵妃的名目,这才记起来一件被她搁在脑后的紧要事。

不久前薛贵妃被诊出有孕,薛睿私底下请她帮忙,要她以祸时法则为薛贵妃保平安,同时算计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

余舒答应了这事儿,就算是正式站到了贵妃一派,帮助刘昙谋大位了。

这时想起来,心情却相当诡异。

不为别的,怪就怪云华最后告诉她的那个天大的秘密——安武帝留有祖训,历代储君,皆从《玄女六壬书》择选。

具体怎么个选法儿,云华没说清楚,但明摆着的是,没有《玄女六壬书》,这些糟心的皇子们谁都别想当太子,统统一边儿玩去。

余舒笑眯眯地跟着那位公公走了,想想宫里头那些娘娘,宫外头那几个争破头的皇子,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之感,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一边暗爽,一边又纠结,这事儿她该不该和薛睿通一通气呢?

第六百四十九章 看着办

余舒进了钟粹宫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瑞皇后耳中。

今天皇后跟前也有客人,八月十五中秋宴上卫国夫人告病没有露面,昨日却自请进宫,这位的分量,瑞皇后不可能晾着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宣了她进来。

卫国夫人进宫来是为正事,不是闲着无聊来找皇后唠嗑的。

下个月就是卫国夫人的寿辰,又刚好是个整寿,作为东菁王的老娘,这寿宴肯定是要操办的,但是具体怎么办,她却有点别的想法。

“承蒙圣上与娘娘看重,臣妇得以回京安养,似这把年纪,本该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奈何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命相太过刚强,至今未能如愿。唉,臣妇近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耽搁下去,只怕盼不到他儿女双全那一天了。”

瑞皇后看着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卫国夫人在她面前卖老,固然心里不很舒服,但还是搭腔道:“是你眼光太高,本宫来搭这个红线你都不肯将就,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想物色个怎样的儿媳妇。”

瑞皇后心里抱怨,兆庆帝交给她这个“好”差事,让她给东菁王姜怀赢说亲,可是要选一个既让皇上满意,又让人家相得中的,哪有那么容易。

“让娘娘笑话,臣妇今日进宫是来求个恩典的,下个月我办生儿,原就我们娘俩儿进京,未免孤寂,就图个热闹,想要多请些年轻孩子们到王府来玩耍,娘娘您看可行?”

瑞皇后是瞧出来了,卫国夫人是想借着办寿宴的名目,将各府适龄的姑娘们都请到府上,亲自上眼看一看人才,不过是怕动静闹大了招人谗言,这才特意进宫和她报备一下。

不得不说她来的正是时候,瑞皇后因为薛贵妃惊胎一事,被兆庆帝发作。正愁没有机会缓和,若是解决了东菁王的婚配,岂不好将功补过。

是以卫国夫人开口那么一提,瑞皇后便给她亮了绿灯:“有何不可,你只管下帖子,这样吧,毕竟你回京不久,有些人不好意思你去请,本宫让长淑给你出出主意。”

长淑公主是兆庆帝与瑞皇后的第一个女儿,几年前下嫁陶文馆秋公长子。有她出面。东菁王府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胡乱猜测。

卫国夫人笑开了,起座儿向瑞皇后道谢懿旨。

哄走了卫国夫人,瑞皇后才听说女御官又进宫的事,知道余舒去了薛贵妃那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吩咐近旁听命的宫女:“请郑尚宫过来说话。”

薛贵妃有孕在身,不能伺候皇上夜寝,下个月的坤册尚未拟好,这会儿她召了坤翎局的女御官进宫,必要惹得后宫这些妃子们跳脚。

可惜了孙贵人已然失宠,再不能让皇上分心,就不知钟粹宫这回打算卖给谁好,她得重新安排一番才是。

。……

余舒在钟粹宫留了午膳才走。宫里的规矩大,再怎么对着薛贵妃那样的倾国美人儿,也不顶饱,还得笑着谢恩。

薛贵妃这回传唤她,一则是面授她的生辰八字。二则是为下个月的坤册。

在后者上,贵妃娘娘没同她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下个月起,坤册上面的安排让她看着办。

什么叫看着办?

余舒初闻之下没能领悟,还是贵妃身边那位笑眯眯的桃嬷嬷提醒了她:余大人,我们娘娘身怀六甲,下个月起就不能伺候万岁夜寝了,这多出来的日子,得要您重新安排好。

原来这又是宁真皇后生前给后宫女子立下的“铁纪律”,未免怀有身孕的妃子恃宠而骄,所以一旦宫女子怀上龙种,便从被诊出的次月起,不被列入坤册名单。

话说回来,兆庆帝直到薛贵妃平安生下龙胎出月子,这七八个月里,不能在钟粹宫过夜。当然,他白天爱来不来,谁也管不着。

那这多出来的几天,就要分摊到其他宫妃头上,至于给谁不给谁,那要看薛贵妃的脸色。

但是贵妃娘娘让她看着办,这是什么指示?

余舒在宫里头没有想通,出宫以后就打算去找薛睿求教。

乘着轿子到大理寺门口,正是半下午,外头太阳有些灼人,她让徐青先进衙门去招招看薛睿在不在里头。

过没多久,薛睿就找了出来,还换了一身便服,牵着马。

余舒在轿子小窗口露出半个头,打量他道,“下午没事儿了?”

“嗯,你若闲着,我们到忘机楼坐坐。”

“行,走吧。”

余舒好歹是坤翎局半个头头,偶尔旷工半天毫无压力。大理寺到駉马街不远,路上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轿,聊几句闲话的工夫就到了。

坐在雅室,薰一炉好香,换上舒适的衣衫鞋袜,余舒翘着脚坐在软椅上,手里还捏着一块卷饼肉,吧嗒吧嗒吃得香。

“大哥你说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下个月的坤册我要怎么安排才好?”

薛睿知道她晌午在宫里没有吃饱,就让人到厨房取了几样熟食先给她垫垫,看她吃得香,胃里也有些吵吵,便拿筷子夹鸡丝卷进蛋饼里,蘸着辣酱跟着她吃了几口。

“娘娘不是让你看着办么,那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余舒倒了一口酒,皱眉道:“你说的轻松,后宫那么些女人,单是依附贵妃娘娘的,不少十个八个,娘娘不说,我岂知哪个老实,哪个是不安份的,万一提拔了一个包藏祸心之人,再给贵妃娘娘惹祸。”

在她的认知里,薛贵妃就像是正处于一场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宫斗大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薛睿看她一脸杞人忧天的样子,不禁失笑,竖起筷子拿干净的那一头轻敲她脑门,昵声道:“枉你聪明,其实想的太多,我这么告诉你吧,娘娘这是给你机会捞好处呢。”

薛贵妃怀孕不能列入坤册,这事儿整个后宫都在盯着,今天余舒被叫进宫里,等于是给了大家一个讯号——

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吗,尽管来找女御大人吧。

薛贵妃的意思,要薛睿翻译起来就简单多了:“你不必烦恼,只管等着,谁要有诚意,自然送到你面前,你看着办就好,出了什么事,宫里头有娘娘给你担着。”

人人都以为工部油水多,少有那谙知官场的才晓得,若是坤翎局得了势,那才叫厉害呢。

第六百五十章 胡言乱语

兆庆帝在位十四年,他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呢?

余舒刚刚上任的时候做过一个统计,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且都是虚的,瑞皇后之下,现有从一品贵妃一人,二品宫妃两人,三品宫嫔八人,五品以上贵人三十二人,再往下的才人、美人、淑人,更是不可计数。

再说安朝的选妃制度,通常是三年一次晋献,从十三省各州各县挑选年轻女子,经过层层筛选送往京城,哪怕最后进宫的不足十分之一,数量上也相当可观了。

最可怜的就要数这些地方晋献上来的宫女子,若是有些家世背景的,能在宫中寻上一位仰仗,或许有希望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运气好的话,混个才人美人当当,大小是个主子,不然的话,基本上这辈子就是个守活寡的命了。

坤翎局每个月都要重新拟定下个月的坤册,这一个月满共三十个日子,固定不变的是皇后一人三天,贵妃再要三天,淑妃也要三天,这就去了三分之一了,另外皇帝也要休息,每个月总有那么三五天得修身养性,一个人睡,这三十天就只剩下一半了。

后头排着队等着和皇帝睡觉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十五天掰开了分也不够的。

这就要看坤翎局的安排了。

余舒研究过,最初坤翎局设立的目的,大概是宁真皇后为了限制后宫对皇帝的影响,对前朝的影响,她将这个权利给予易官,而不是由“皇后”操纵,出于公,摒于私,这也就避免了帝后之间直接矛盾的产生。

是故这一明显干涉皇帝人身自由的规矩,可以延续今日。

今天之前,余舒从没想过能在坤翎局女御官这个职位上捞什么好处,不是她胆小。也不是她为人有多正派,而是她有自知之明,凭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吏,没那个能耐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去。

哪怕薛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加上薛贵妃的亲口保证,她也不能动心。

要她借着编订坤册的名义收受贿赂,她怕是做不到。

“大哥这是教我假公济私吗?”余舒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又不缺钱花,只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了。”

就算薛贵妃为她保驾护航是因为投桃报李。答谢她肯站在她这条船上。她却不能真就被眼前的名利迷晕了头。

何况她信不过薛贵妃。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乎薛睿的意料。他正色起来,端详着她,片刻后也就明白了。

“阿舒,你是怕娘娘她——”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余舒竖起筷子打断他的话,夹了一块肉冻塞进他嘴里,打岔道:“对了,我得求你帮我打听个事儿。”

薛睿已知她顾忌,便也转过弯来,暗赞她如今愈发思虑周全了,有些就连他都没想到的,她却能有所察觉。

他也不敢保证。薛贵妃放话给余舒让她借坤册捞好处,到底是为了答谢余舒,还是为了引诱她的贪念,借机拿捏住她。

“什么事,你说。”

余舒给薛睿添了一杯酒。往他跟前凑了凑,“你有没有在吏部当差的朋友,帮我查一查,宝太十年到十二年间,在任苏州令的是哪一位大人?”

苏州府是直隶,下辖十几个县城,当中就有余舒的籍贯义阳城,苏州令是为监察苏州知府从京城下放到地方上的官员,大小五品。

薛睿神色一动,抬起眼皮问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余舒含糊道:“哎呀,我有事,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打听啊?”

好端端她要打听二十几年前在南方下放做官的人,薛睿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云华,于是不肯轻易被她唬弄过去。

“是不是同你答应云华要找的那个人有关?”

余舒眼见瞒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干脆交待道:“不错,是因为云华。”

薛睿倏尔眯起眼睛:“那这个曾做过苏州令的人,就是云华要你找的人?”

余舒摇摇头,郁闷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但是云华告诉我,如果能找到这个苏州令,或许就能询问到那个人的下落。”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难为薛睿居然听懂了,顿时满心猜疑,追问她:“你老实告诉我,云华到底让你找的什么人?兴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余舒心说也对,她要找人,又不能大张旗鼓,肯定少不了薛睿帮忙,云华又没叮嘱她不能对人说,她告诉薛睿,也不算是泄密。

“唔,其实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大哥你记得我和你讲过街头茶馆那个说书的吗?”余舒一脸八卦地同薛睿提起来:“那人讲的倒有几分实情,昔日云华进京赶考之前,家乡的的确确有位夫人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只是他后来逼不得已娶了公主,同家乡妻小失了联系,他要我帮他找的人,就是他失踪了二十年的长子。”

薛睿愣住。

余舒只当他是惊讶,感慨道:“谁能想到云华易子和麓月公主这一桩美谈背后竟是这个样子,可怜那一对母子。”

大师兄真是个渣啊。

“……那,此事与当年的苏州令又有何关系?”他问道。

“云沐枫是云华易子的化名,他本是义阳人士,年轻时候四方行走,结交了当时刚刚下放的苏州令,两人身为挚友,后来云华不是娶了公主吗,他怕有人调查出他的底细,对他的妻儿不利,就悄悄写信托付那位苏州令帮他照看妻儿,再后来云华算到他妻子遭难,知道他夫人已死,孩子却下落不明,莫不是与那位苏州令有关,被他救下了。”

余舒一边告诉他这段狗血的过往,一边脑补,与他分析道:“要我看很有可能,但凡那位苏州令是个讲义气的真兄弟,必要保住那个孩子的性命,最好是为了掩人耳目,将他充作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等到十八年后,再告诉这孩子他的身世,好叫他为他父母报仇。”

闻言,薛睿扣紧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心中百般滋味,呛得他眼角火辣辣的酸疼,他垂眸遮色,哑然失笑:“你又胡言乱语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肾虚

傍晚,景尘找到忘机楼的时候,余舒正在后院薛睿房里照顾醉酒的他。

下午两人旷工回来,置了一桌小菜,本来是聊的正事,到后来也不知怎地他酒兴上来,喝着花雕不解馋,让人从酒窖搬了两坛二十年的玉冻髓,喝着喝着就上了头,等到他执拗地要她坐在他大腿上喂他吃菜,她才反应过来他喝大了。

薛睿一向克己,是鲜少放纵自己的,这是她第二回见着他喝醉的模样,头一回是他借酒装疯占了她的便宜,遥想那时她尚且心系景尘,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自欺欺人与他兄妹相称,让他连心意都不敢轻易说出口,他才借酒消愁。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

余舒坐在软榻边上,将他蹬掉的被子重新盖好,一手轻轻拍哄,瞧着他微微薰红的眼眶,浓眉皱成两簇,刚刚睡着却不安稳的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疑惑。

她正思前想后,就听到小晴在外面小声禀报,说是景尘来了。

余舒收回思绪,叫来贵七在卧房门外守着,出去到后院茶厅见景尘。

“你刚从宫里出来?”余舒将茶递给景尘,打发了侍女出去。

“嗯,”景尘点头道,“皇上找我过去问话,大提点也在。”

余舒立马打起了精神:“都问你什么了,你没说漏嘴吧?”他们在安县郊外见过云华的事,三人约好了保守秘密,绝不对第四个人提起。

不过景尘不擅长说谎,让她很是忧虑,万一他说漏嘴了,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景尘犹豫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告诉她:“我都照你编的那些讲了,可他们到底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

闻言,余舒松了口气,摆手笑道:“你没说漏了就好,至于他们信不信无所谓,随他们猜去吧,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是猜到了什么,还能作数不成?”

这个瞎话是由她编的,从他们在安县酒楼遇上赵小竹之后,皇上要追究起来,就说他们进了一位隐士隐居之地,那隐士是个六旬老叟,胡子花白,精通易术,留他们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好心地让他的小徒弟给他们指路去公主墓,余舒因为崴脚没去成,就留了下来。

后来赵小竹遁地跑了,就解释说是那隐士察觉他们和朝廷有关,不想有所牵扯,便弃居而去了。

因为云华走得干净,该带走的都打包带走了,留下的不足为证,余舒毫无心理负担地教唆景尘欺君罔上。

反正那是他亲爹,明知道皇上要他老子的命,他不说谎难道还要大义灭亲吗?

余舒瞅瞅景尘,这一趟外出,她才发觉他多了些人情味儿,不似以前不食烟火。

“我担心大提点之后会再找你问询,你最好有个准备。”景尘今天进宫见到兆庆帝,看得出来他不很高兴,让他冒险带着破命人一起出京却一无所获。

他生长在龙虎山道门中,对于君臣伦常并不敏感,是以与兆庆帝相认后,一开始他只是觉得世上多了一个亲人,还曾暗自高兴过。

兆庆帝待他一直很好,然而随着他知道的实情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清楚他厚待自己的原因,不为他是他同胞妹妹留下唯一的孩子,更多原因在于他大安祸子这个不可告人的命数。

这让他略感心寒。

“我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余舒挑眉,从她口中撬话的难度等同于空手掰蚌壳。

景尘垂下眼,扫向她端杯子的左手末尾不自然翘起来的小指,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负疚。

余舒不是瞎子,发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便警惕起来,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这小子,别再是知道了他们不必成婚生子才能破命,还对她贼心不死吧?

挨了一记眼刀,景尘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硬邦邦地岔话:“我是想说,为何不见薛兄?他不在吗?”

“哦,我大哥昨晚没休息好,在他房里补觉呢,”余舒下意识地隐瞒了薛睿喝醉的事。

景尘看一眼窗外暗下的天色,道:“这个时辰了,多睡不宜养生,叫他起来吃了晚饭吧,消食后再卧榻。”

面对景尘无意中的关心,余舒纠结起来,总觉得三个人出了一趟门,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薛睿好像不是那么看不顺眼景尘,景尘也好像不再当薛睿是陌路人了。

这算是个好现象吗?

“不用了,让他睡到自己醒吧,他有起床气,睡不好就会板个脸,我可不想看他脸色。”余舒胡诌。

景尘蹙眉道:“起床气?那是肾脾有不足之症,有多久了,可找郎中看过?”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景尘也可以这么啰嗦。

薛睿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他做了一整晚的梦,一会儿梦见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薛皂尚在人世,模模糊糊一张面孔,夹着他的腋下将他举得高高的,爽朗浑厚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回荡——

“乖儿莫怕,有爹在呢!”

一会儿梦见黑白两色的灵堂上,娘亲扶着棺材啜泣。

一会儿又梦见他在东苑的小书房里默写功课,祖父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冷声训斥他——

“你母亲身体不好,你不要到后院去打搅她养病,不勤不修,是为不孝,再让我发现你趁早读的时候偷跑到后院,就罚你将孟子先篇抄写五百遍,不写完就不许踏出这间屋子。”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梦魇却缠着他不放,二十年过往,最不堪的一幕幕陆续重现,一直到他梦见十公主坠楼病死,皇上一怒之下罪责薛府,祖父忍无可忍戳穿了他来历不明的身世——

“就因为你这么一个祸根,可怜我儿早早丢了性命,早知道你今日还会连累我一家老小,当初老夫就该亲手了结你!”

薛睿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挣脱醒来,窗上映着天色透白,嘴角残留着醒酒汤的酸甜气味,室内飘着一股冷香,不是他惯用的暖香,此时闻起来,却有种醒神宁神的舒适感,让惊梦的他慢慢平复下来。

静坐了小刻,他没有叫人进来伺候,披着衣裳下床,到脸盆边上用冷水拧湿了手巾,整个敷在脸上,他打了个冷颤,长舒一口气。

这便听到刚才静悄悄的院中多了些动静,他这时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里,或许是噩梦的缘故,总觉得胸口闷闷的。

薛睿套上长衫,随意将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背后,倒了一杯冷茶走出卧房,推开厅门,一眼便看见正在院落中央挥剑的人影。

那白衣不染,飘逸出尘的姿态,十分的赏心悦目。

他立在走廊下,就这么

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心绪随着那朴实无华的剑招一起一伏,直到楼上隔空传来一道拖长的哈欠声——

“唔——啊,一大早的就扰人清梦,早知道就不让你留在这儿借宿。咦,大哥,你也被他吵醒啦?”

薛睿仰起头,景尘挽了个诀窍收起剑势,两人一同望向楼上,便见凭栏处,余舒懒洋洋地趴在围栏上,抬起一只手朝他们打招呼,睡眼惺忪又笑眯眯露着一口白牙的模样,没心没肺,却让人心情莫名地变得明朗。

“早哇。”

薛睿胸中沉闷一扫,将那杯一口没动的冷茶泼掉,看向景尘,扬起笑脸同他打招呼:“景兄几时来的?”

景尘老实道:“昨天傍晚。”

薛睿不好意思道:“我睡得早了,你来了阿舒都没叫醒我。”

景尘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替余舒解释道:“她知道你有起床气,所以没敢叫你起来。”

薛睿眨眨眼睛,起床气?他怎么不知他有这毛病。他仰起头去看楼上,就见余舒冲他吐舌头做鬼脸。

这边薛睿正和余舒打眼色,那边景尘却忍不住劝说道:“薛兄,我多言一句,早起有气,应是有肾虚脾弱之症。待会儿饭后,不妨我为你把一把脉,写个养生的方子给你调一调。”

薛睿冷不丁被人说成是肾虚,脸色瞬间不好,但听楼上“噗嗤”一声促笑:“是啊,大哥你就让景尘给你开个方子,补一补嘛。”

“”

薛睿瞪了一眼信口开河败坏他名节的余舒,气得牙痒痒,他方才怎么会觉得这小混蛋可爱来着?

第六百五十二章 细节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就各忙各的去了,约好了晚上回来再具体谈一谈他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等到余舒和景尘一同去往司天监的路上,她才迟觉到哪里不对,她是临时带上薛睿和景尘一起组队去刷公主墓副本来着,这下人都回来了,不该解散了吗?

她怀着纠结的心情和景尘前后脚进了坤翎局的院子,几个下属来的早,正在东座议事厅里喝早茶,见他们走进来,忙起身问候。

“右令大人,余大人。”

景尘只是点头“嗯”了一声,余舒却笑眯眯应声:“诸位大人早啊。”

然后他们一个上二楼去,一个则留下来理事,一个月下来,坤翎局众人早就习惯景尘的“不管事”,以及对他们的爱答不理,不以为意,只围着余舒回报最近的差事。

说没几句话,外面就来了人,传大提点的话,请余女御到太曦楼去。

余舒昨晚听景尘提起,应知有此一节,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吩咐了下属官员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然后才跟着人走了。

。……

余舒到了太曦楼,见到大提点,意外的是任少监也在。

大提点选在东阁的茶室见余舒,而不是极具威严的大厅,除了任奇鸣,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太曦楼里外一向清静,司天监中三司两局各安其职,将近三百年的流程,不是重大事件,一般不需要来请示他。

“坐吧,找你来是有些事要问问清楚,事关道子,圣上有些忧心,你就有一说一,不必拘谨。”大提点抬手示意余舒坐在小轩窗底下的座位上,任奇鸣也在那儿,他总是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要与任奇鸣平坐,余舒踟蹰了一下,对任少监一拱手道:“下官失礼了。”

她眼下是名声大噪的淼灵使者不错,但论官职,她是五品,人家是正经的从二品大员,就算她有皇帝御赐的封号,该她不如,她还是本份的好。

任奇鸣的脸色略见缓和,对她点点头。“余大人请坐。”

余舒刚挨着座儿。大提点的话就问到了。没什么开场白,直奔主题:“据说前几日道子去往公主墓祭拜,莲房你有同行?”

她听着大提点平易近人地唤起她的易号,还是薛睿玩笑取给她的那个假名。有那么丁点别扭,但很快适应了,注意力集中起来回答他的问题:“是,我与景尘私交甚笃,他在京城没什么朋友,便邀请我与义兄同去。”

她主动提到了薛睿,是想一笔带过去解释了薛睿为何也会出现在他们的队伍中,免得他待会儿单独问起来,倒好像她故意遮掩似的。

“哦。你们中途遇上了些意外是吗?”

余舒皱了下眉头,扫了一眼坐旁“陪审”的任奇鸣,一面点头,一面将他们在客栈遇见赵小竹的事说了,最后补充道:“我们觉得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人替我们抱打不平。非奸即盗,便想跟过去看看他有什么阴谋,谁知竟到了一位隐士居地。”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看着大提点的,对方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实在有些压力,要知道一个权臣,尤其是这种高深莫测的人物,就连一个眼神都带着难以估计的威慑力,她没有坚持与他对视,不过几息的工夫,就把眼睛垂下去。

大提点看上去很认真地在听她说话,等她讲完了,才问下一个问题:“那位隐士生的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你形容一下。”

“他啊,嗯…年近古稀,身骨健朗,白眉白须,听他自称雁野先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道子与薛公子同去公主墓,你则因为扭伤了脚留在隐居中是吗?”

“是这样。”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雁野先生找我过去陪他聊天,然后我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再醒来,他人已经离开了。”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进到他房间没多大会儿,就被他迷晕了。”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每一个问题之后都会给她回答完整的时间,他很认真地在听,却不细究,这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余舒有某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就这样一问一答,没用多久,余舒就从太曦楼出来了,同她所想,一点没受难为,他们明明就怀疑,却不能开堂审问她,就连严厉一些都不行。

余舒揣摩他们的心理,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秘密,或者说不能肯定她是否知情,所以怕弄巧成拙,被她察觉了不该她知道的事。

任奇鸣站在小轩窗边,看着余舒走过九曲桥远去的背影,回头看着正在闭目沉思的大提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