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夫人自然也看到了余舒,面对翠姨娘涎脸的样子,脸上一闪而过尴尬,先声对余舒道:“许日不见,余大人近来可好?”

论品级,余舒与她夫君一样官居五品,论交情,余舒救过她女儿的命,邱夫人是个明白人,没有顺杆子往上爬,对余舒摆什么长辈架子。

余舒笑容浅浅地与她点头:“还好,劳你挂念。”

翠姨娘眼见她们居然认识,眼珠子一转,便要插话,邱夫人却不给她机会,歉然对她一笑,道:“我家丫头随我一起来的,一会儿工夫便跑不见人,我去找找,余夫人先入席吧。”

说罢,别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余舒,便匆匆领着下人换道走了。

余舒自然不会错过她最后那一眼,心生疑窦,转头细问翠姨娘:“娘整天待在家中,几时认得邱夫人?”

翠姨娘还在惋惜错过同一位官夫人套近乎的机会,忽被余舒质问,脸上一僵,撇过头去气哼哼道:“你平日哪里关心过我。”

余舒没话说,只是盯着她,翠姨娘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一把挽住她手臂,念念叨叨:“走快些,数我们来得迟了。”

另一头,尹夫人坐在花园轩厅待客,一名婆子凑到身边低语,便借故更衣到了后舍,留她大儿媳妇陪客。

“那余家母女上门来了?”

“刚刚进门呢。”

尹夫人抿唇一笑,眼中尽是嘲讽,低声交待那婆子:“去前院,看住了别让你们三爷又溜了。”

那婆子卖乖道:“奴婢刚从前院过来,三爷正陪着元戎少爷喝酒呢,走不了。”

尹夫人点点头,摆手叫她出去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等后招儿

余舒坐在靠近窗栏的一张席面上,窗外的画廊上就是一班丝竹艺人,活泼的小调盖不过耳边的说笑声,一大屋子的女人,场面自不必想。

原本坐在她旁边的翠姨娘端着酒杯凑到了主人席上,鬓上的鹧子金步摇在她眼帘里跳来跃去,一点不能闲着。

四周不缺好奇的目光,背后小声议论,不时有“女御官”、“女算子”等样的字眼传入耳中,余舒冷眼看着翠姨娘同那些不入流的妇人们一块儿恭维尹夫人,既没觉得丢脸,便不去约束她,有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她早就不指望翠姨娘有多大的气性。

尹夫人作为今天的主角,倍受簇拥,酒过数盏,脸上微微醉红,她笑吟吟地让人把空杯再次满上,扶着丫鬟的手臂缓缓站起身,举目四望,视线越过附近几桌席面,寻到了余舒的身影,眼中笑意便冷了那么三分。

“今儿真是高兴,你们呐,尽说些好听话哄我,说甚么我一点儿不显老,瞧不出岁数来,可我实在知道,我是老了老了——”

她笑着叹着,长手一捞,便攥住了身旁一个穿金戴玉的妇人,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对众人道:“你们看罢,这翠丫头是当年我初嫁入府时候的跟前人,想那会儿她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呢,一晃眼她都已经儿女双全,各自为家了,叫我怎么不服老。”

被她拉住的正是翠姨娘这个缺根筋的。

她这话一出口,室内便比将才静了许多,众人聚焦在她手拉的妇人身上,那些个晓得翠姨娘来头的人大多露出促狭的神情,也有些个不明所以客人,稍稍扭头一打听,便露出惊讶来。

淼灵女使的名头没有人不知晓的,前一阵是有流言传出来,说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官出身不怎么光彩。似乎和尹家有什么牵扯,说是尹夫人本来相中了这个儿媳妇,但是没想到人家飞黄腾达了,便看不上她家那放浪形骸的三少爷,本来煮熟的鸭子只能飞了。

这样的流言本来是听一听罢了,但瞧尹夫人今儿这架势,竟还没完吗?

“尹夫人,恕我眼拙,您身旁这位是?”有人客客气气地问道。

“瞧我都忘了介绍,呵呵呵。她啊。我说出来你们也不认得。不过我要说她家女儿,你们十个人里准没一个不知道的,”尹夫人故意卖关子,被底下的人烘了几句。也不着急,反而轻推着翠姨娘的肩头,温声道:“你自己说,养出这么个聪慧能干的好女儿,是你的福气呢。”

翠姨娘中间喝了几盏酒,胆大起来,难得竟没有怯场,在一众人注视下,有些得意洋洋地高声道:“她哪儿当得夫人赞许。不过就是侥幸考中了易师,做了那司天监的女官罢了。”

席面上顿时吵吵起来,有人诧异,有人狐疑。

“这位夫人,敢问令千金就是御赐亲封的淼灵女使吗?”

“正是。”

翠姨娘挺直了腰板儿。自行将众人脸上的表情全都解读为“羡慕”二字,愈发地沾沾自喜,临行前余舒的嘱咐都忘在了耳后,兴头上,只想着狠狠出一回风头,把眼一扫,看到了坐在边角上的余舒,招手叫唤道:“舒舒过来,给诸位夫人们见礼。”

她这般做派,换个场景,简直就好像那街头耍猴卖艺的,而余舒,就是那个能让她牵出来讨彩的猴头。

众人说话声一停,室内陡然安静下来,外面画廊上的乐器声尖锐地转了一个调子,一双双眼睛就落在窗边一人身上。

余舒坐的很端正,手上没拿筷子,也没举杯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显然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只身坐在女人堆里,样貌穿戴俱不出众,偏偏给人鹤立鸡群之感,让人不会错认。

客人们都等着看笑话,心想有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亲娘真够倒霉,辛辛苦苦争出个官身,却要涎着脸做那奴才相,真不嫌丢人。

尹夫人毫不意外翠姨娘的反应,望着余舒沉下的脸色,暗自嗤笑:下流胚子到哪儿都是下流胚子,让她进她尹家的门是给她脸上贴金,今日过后,这丫头就是哭着求着要给她家做媳妇儿,也得看她肯不肯。

余舒不知她几时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单就眼前一幕,她大可以甩袖离去,事后却要坐实了那不孝的名声,亲娘就在这里站着,再怎么丢人,她都不能翻脸。

换做从前,余舒根本不在乎这点名声,但是现在不一样,她有官身,且正在新任上,不满三个月,尚未获取上朝听政的资格,随时都能被人揭举弹劾,为逞一时之气,显然不划算。

何况她来之前便料到了尹夫人要拿她的出身做文章,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娘。”余舒应了一声,信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起身绕开桌子,朝着主人席上走了过去,几步就站到了尹夫人的面前。

“今日夫人大喜,我敬夫人一杯。”说完先干为敬。

尹夫人见她能忍,便松了翠姨娘,伸出手握住她腕子,一边打量她,一边和蔼可亲道:“好孩子,真和你娘当年一个模子,出落的这样标致,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小子,唉。”

此言一出,座上客人俱是哑然,尹夫人的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不过是打趣小辈之言,但是稍加寻味,便觉不妥。

谁家正经八百的姑娘都不可能被人当众拿婚事开玩笑,尹夫人摆明了不把人当一回事,跟自家丫鬟片子似的随口念叨呢。

唯独翠姨娘听不出好赖话,赶紧凑趣道:“瞧您说的,这丫头的婚事,还得夫人您多多留心。”

“……”众人再次哑然,看着余舒都多了几分同情,同情她有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娘。

余舒皱起眉毛,她算是听出来了,尹夫人这么针对她,八成还是因为早先派了媒人上门提亲没成,憋着一股气没撒出来。

她开始有点儿后悔跟着翠姨娘来了。原以为这尹夫人设了多大个圈套等着她呢,不想就是摆一摆谱,逞一逞口舌之快。

就这么不疼不痒的,她都不好意思出手打人的脸。

便将席上一张张嘲讽脸暗暗记下不提。

尹夫人见余舒闷不吭声,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气儿顿时顺了,没再继续出言恶心她,转过头,朝翠姨娘这二愣子递了一记笑眼,说道:“既然如此。你得陪我三杯。不然我可不管你。”

翠姨娘满口应好。爽利地接了三杯酒敬她,余舒看见也不阻拦,等她放下杯子,才把人一搀。不动声色地从尹夫人手上拉了回来。

“娘,您脸都红了,过去坐着吧。”

“不行不行,我还要再敬夫人三杯,今儿高兴么,哈哈哈,”翠姨娘拖着步子不肯走,还要去抢酒杯,冷不丁肩膀叫人摁了一下。抬头便对上尹夫人暗示的眼神。

“翠丫头,你可不能再喝了,歇一歇吧。”

翠姨娘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回头看看余舒,便记起今天来的正事。心头有些慌乱,一边应着尹夫人,一边拉住闺女,就往座位上去了。

坐下后,余舒便板着个脸,见状,一时没人敢上前攀谈。

翠姨娘眼神乱飞,安分了没一会儿,便对余舒小声道:“娘饮得多了,想出去方便方便,你陪我去吧。”

余舒瞥她一眼,道:“吃饱喝足了我们就回去。”

翠姨娘哪里肯走,拽着她道:“我憋不住了。”

左右都有人盯着,余舒不欲与她拉扯,便顺着她离席,两人一起到了外头。走廊底下站着一溜儿听使唤的丫鬟,见人出来,便迎上前。

翠姨娘摆手道:“带去更衣。”

“夫人小姐这边请。”

她们前脚离开,屋子里便热闹起来,刚才人在这儿不好议论,眼下说什么的都有。

——“方才那位真是圣上封的女使?不会是假冒的吧,说她是仙家子弟,我看一点都不像,也没生了三头六臂啊。”

——“呵呵呵,今天真瞧了稀罕,闻名不如见面。”

——“这女御官真就是下人生的呢,诶,前不久谁胡乱说尹夫人相中了人家做儿媳妇,换成是我啊,就她生成个天仙,我都不会让儿子娶了她,也太埋汰人了,你们瞧她那个娘,真是、真真是,噗!”

工部侍郎邱夫人坐在席间,听着这些闲言碎语讥笑嘲讽,眼观鼻,鼻观心,凡有人想要拉上她说两句,她单单回以一笑,压根不凑这个热闹。

听着众人言辞越说越烈,快将余舒一对母女扁到地上,邱夫人望着上座笑不拢嘴的尹夫人,心想道:一群缺筋少弦的婆娘,是不知道那余莲房现在什么任上吗,坤翎局女御,那是干什么吃的,得罪了她能有什么好处?有你们回头哭的。

。……

再说余舒母女俩被尹府的丫鬟领出了后花园,走了一段幽静的小路,带到客人们更衣的雅房,进去居然还是个套间,外面摆着茶椅点心,薰了暗香,若不是窗子都掩实了,真不像给人出恭的地方。

“马桶在哪儿?”翠姨娘摸不着地方,问那丫鬟,她是真憋着尿呢。

那丫鬟抿嘴儿一笑,低头道:“夫人随奴婢来吧。”

翠姨娘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了一眼余舒,张张嘴,有些踟蹰,余舒回头正好看见她这作态,挑眉问道:“怎么啦?”

翠姨娘心虚地笑了笑,道:“我解大手,你可等着我啊,别走远了。”

余舒就跟没看出她不对劲似的,摆摆手:“快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哪里都不去。”

等那丫鬟引着翠姨娘拨帘子到屋后去了,一转身,她才暗下脸色,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就怕你没有后招儿。”

第六百五十八章 辣货

尹夫人做寿,虽说请的都是女眷,但她毕竟有三个儿子,上门道喜的女客们有的就携带了子女,姑娘待在身边,小少爷们都在前院,由尹家几位公子款待。

尹元波百无聊赖地坐在酒桌上,身为侍郎府上的三少爷,此时却倍受冷落,原因就出在不远处正被人团团围住劝酒的另一位三少身上。

同样在家中排行第三,尹元波比起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堂兄,根本不值一提,一个是庶子嫡出,一个是嫡长嫡孙,同样是爱逛窑子妓馆,他是不学无术,人家就是倜傥风流,同样被人叫一声三少,提起他尹元波,人人都要瘪嘴摇头,提起人尹元戎,是人都要翘起指头赞一声。

为这个,尹元波没少受人调侃,就连青楼里卖笑的姐儿都开玩笑说他要是换了另一位尹三爷来,宁肯不收花银倒贴也情愿。

是以尹元波早就暗恨上了尹元戎,嘴上亲亲热热地喊着三哥,心里头却总在不忿: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投胎投的比他好。

喝吧喝吧,喝多了才好,今天非叫你出个大丑!

尹元戎也是冤枉,本来今天不该他来的,莫说今日寿星尹邓氏论辈分是他的婶娘,就算尹周嵘这个庶叔,他都没怎么放在眼中,尹邓氏是往老宅递了喜帖不错,但照往常,礼送到了就足了,他娘都不肯降尊纡贵来凑这份热闹,何况心高气傲如他。

怪就怪今天没有公差,他出门找乐子,不巧遇上了这一府的堂兄弟,硬是被拉了过来喝酒。

其实坐下没多久,他就想溜了,跟一群半大的小子们喝酒,听他们拍马屁也实在没意思,不如搂个漂亮姑娘听曲儿呢。

另一侧,尹元波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整人,身后头突然冒出来一名小厮凑到他耳朵边说话:“少爷,夫人找您呢。”

尹元波不耐烦地起身往外面走,正好被尹元戎瞧见了,借机叫住他:“三弟等等我,一同走。”

尹元波站住了,回头干笑道:“三哥,我方便去呢。”

尹元戎才不管他去干什么,推开面前一群巴结的小孩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攀住了尹元波的肩膀,笑眯眯地推着他往外走:“同去同去。”

他们要上茅房,其他人不好意思跟着,只能看他们离去。

出了堂屋,穿过回廊,站在路口上,尹元戎放开了尹元波,道:“我临时想起来有事,先走一步,你待会儿回去记得帮我和你大哥二哥说一声。”

见他说走就要走,尹元波连忙拦住,好不容易逮着他一回,哪能就这么放过。

他一时计上心头,腆着脸对尹元戎道:“三哥别急着走啊,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呢。”

“什么好东西?”

尹元波哪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不过是为了先把人留住,于是信口胡扯:“那东西啊,可有意思了,你见了一准喜欢,走,跟我走。”

跟班儿的小厮见状,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夫人她——”

“夫人什么夫人,”尹元波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冲尹元戎嘿嘿笑道:“我娘就怕我们兄弟几个招呼不周,怠慢了三哥。”

尹元戎大咧咧道:“自家兄弟,见外什么,你说那什么好东西,带我去瞧瞧?”

“好、好,”尹元波满口答应着,看那小厮杵着不动,一脚踢在人屁股上,骂道:“愣着作甚,前头带路。”

那小厮是奉命来带尹元波到后院儿去的,可也没人叮嘱过他,要是少爷身边还有别人如何,让尹元波这么一脚踢的脑筋转不过弯,傻乎乎就领着两人往后院去了。

余舒坐等了翠姨娘一盏茶的工夫,见人不出来,她也不催促,只是等着等着,慢慢便觉得有些闷热,往脑门上一抹,居然擦出汗来。

已经是秋天,出门至少要穿两层单衣,外头太阳再大也不至于憋出汗来。

余舒一边掏出手帕擦汗,一边站起身,绕到屋后找翠姨娘,毫不意外里面空无一人,内室连着走廊有一道后门,翠姨娘和那个领路的丫鬟想必是从这里悄悄走的。

她拉了拉门把,发现门从外头被锁上了,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不大不小“咔嚓”一声,她一转身快步走回前头,便发现前门也让人从外头锁上了。

屋内的窗子都是封闭的,只透光不透风,前门后门都锁上了,无疑她被困在了这里。

这种情形下,余舒没急着大呼小叫地喊人救命,她现在还闹不清楚,尹夫人将她关在这屋里是何用意?翠姨娘是怎么被她说服了跟着外人一起坑她的?

她在屋里转了几圈,犄角旮旯都看过了,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余舒拿手帕抹了抹汗湿的脖子,有些烦躁地坐回椅子上,皱起眉毛,怎么越来越热了?

要不是她神智清醒的很,这屋里又没什么怪味,她真要怀疑尹夫人胆大包天到敢对她下药,伺机找人污她清白。

但凡那尹夫人脖子上面顶的不是个南瓜,就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真拿她当成自家丫鬟乱打乱杀吗,她是朝廷命官,头顶乌纱,一旦出事,岂是她一个侍郎夫人担待得起的。

余舒觉得尹夫人应该没那么蠢。

桌上茶壶是空的,余舒很快就热得口干舌燥,衣背都汗湿了,贴身的衣物粘着身子,黏糊糊的极不舒服。

余舒忍无可忍,松了腰带,将外面长衣脱了下来,丢到椅子上,又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上。

“咦?”余舒低头看着地面,来回走了几步,冷笑出声:“我说怎么这么热呢。”

原来这地下铺有火龙。

她在宝昌街上的华宅,便有几间卧房地底下通了火龙,瓷烤的管道,埋在地板下头,一烧即热,废死了炭料,但是冬日驱寒,寻常的富人都用不起这东西。

室内越来越热,余舒前胸后背都汗湿了,脸上妆也花了,她把椅子拉到窗子底下,蜷腿坐在上头,一边思索着尹夫人的伎俩,一边拿衣服扇风。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她快要被热晕过去的时候,门外总算有了动静。

“咔嚓”一声,锁开了。

余舒立马站起来,鞋子都顾不得穿,跑上前去开门透气,真快憋死她了。

“三弟,你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哈哈,就快到了,你别急啊。”

说话声就在前方,依稀看到人影,余舒听出

来那是两个男人,心念急转,电光火石之间,“嘭”地一声,将眼前屋门又关上了!

这么大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尹元戎和尹元波,两人抬头看着前方紧闭的一间屋门,面面相觑。

“刚怎么了?”

“好像有个人,走,过去瞧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扇门前,尹元波身为主人,上前推门,推了一下,门没动弹,便不高兴地叫道:“是谁躲在里头,给我出来!看到少爷跑什么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嗯?”

余舒站在门那头,两手抵着门板,黑着脸,这屋门里侧居然没有倒栓,从里头锁不上的!

她现在这副模样,确实见不得人,衣衫不整就罢了,前胸后背都是湿的,哪能叫外头两个臭小子看去,若是有外衣还能遮一遮,可衣裳刚才被她脱了,伸手够不着,她一走开,外头的人就能破门进来。

她这副狼狈样子被人瞧见了,他们再嚷嚷出去,惊动了花园中正在吃酒的客人,就是没什么事,都要被人说出事来,她倒是不惧流言,可也不喜欢让人随便编排。

可恶。

余舒听出来外头站的至少有一个是这尹家的公子,没准就是那个名声臭到狗都嫌弃的三少爷,霎时间明白了尹夫人的算盘,那女人该是不死心要做她的婆婆呢!

“叫你出来听到没有!”尹元波只当里面藏着他家下人,喊了几遍没人答应,自觉在尹元戎面前挂不住脸,怒从中来,抬腿踹门道:“混账,给我出来!”

不过这酒囊饭袋平时不练拳脚,说到底不如余舒这个女人有力气,凭他发狠踹得腿发麻,屋门依然紧掩。

尹元戎在一旁看得直乐,忍笑对尹元波道:“三弟别生气,让为兄来。”

尹元波不情不愿地让到一边。

尹元戎转动脚尖,正待飞起一脚,腿刚抬起来,就听那门里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门外何人,胆敢放肆!”

是个女的。

尹元戎耳朵竖起来,腿上没动,两眼盯着门缝,口中问道:“你又是何人,躲躲藏藏莫非宵小?”

余舒提了口气,忍住濒发的怒火,道:“我乃御赐亲封淼灵女使,现在府上做客,于此处更衣,你们身为男子,怎会闯入后院,实在荒唐,还不赶紧走开!”

尹元戎听着屋里女子怒中带寒的调调,两眼直放光,一点没被余舒震到,反而笑话她:“什么淼灵女使,藏头露尾,我看是假的,开门,让我认一认你是谁!”

说罢,两手按在门上,向前一推!

尹元戎能够二十岁便做到羽林军左副统,单论武力,也能甩尹元波这个打架总吃亏的软蛋几条街,门那边余舒的阻力对他来说几近于无,他稍稍用力,屋门便向两侧弹开。

余舒被他推了个踉跄,后退两步,坐倒在地,她两手环胸,双腿曲起,仰起头来,含怒的杏眼撞上尹元戎刺人的双目,咬牙切齿说出一句话:“非礼勿视,再看我就戳瞎你们的狗眼。”

尹元戎有些失望,他以为门后头会是个怎样绝色的美人儿,六月六芙蓉君子宴他没去,后来听人说起这个女算子,都是啧啧称赞,一直当是个特别的尤物来着。

但是余舒一开口,他便眯起了眼睛,心中那点失望瞬间被兴奋取代。

喲,竟是个辣货!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不了了之

吃过了酒水席面,便有客人告辞,三三两两走了几个,尹邓氏便有些坐不住了,那对母女离席快有半个时辰了,该有动静传过来才是,别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在想着,花厅角门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尹邓氏打眼一瞅是被她派去盯梢的赵婆子,看那神情应是事发了,心中一喜,装作没瞧见把头扭向别处,等她上前。

谁知赵婆子没按她先前叮嘱嚷嚷出声,反而凑到了跟前耳语:“夫人,不好了。”

尹邓氏当她糊涂了,皱眉欲斥,但听见她下面一句,人就愣住了。

“元戎公子跟着三爷一起去了后院,那余姑娘衣衫不整的模样被两人都瞧见了。”

尹邓氏忍不住变了脸色,旁人看见了就问:“是出什么事了?”

尹邓氏憋着一口气,生生咽回去,起身对人笑笑:“没什么,今天客人来得多,门房没有严查,混了个小贼进来,刚刚逮住,我去瞧瞧怎么回事,你们先坐,别忙走啊,务必等我回来了送你们。”

客人们不明真相,纷纷应了。

尹邓氏领着人走了,出了门,一下走廊,便拉下脸,扭头质问赵婆子:“你怎么做事的,元戎公子为何会跑到后院去!”

今日之事,她盘算了多日,毕竟那余舒是个官身,要拿捏她不容易,好在她娘小翠是个憨货,被她引荐了几位夫人,就真以为她诚心要给她寻个高门女婿。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小翠把人哄到那间房里,将人困住,烧火龙逼得她脱了衣裳,再让人把元波带过去,撞见她衣衫的不整的样子,依着那小子的脾气,肯定不会息事宁人,介时后赵婆子到花园去找她。当着客人的面把这事儿捅出来,就成了一半了。

凭那丫头百口莫辩,被她儿子撞见了丑态都是事实,只要元波一口咬死了是那丫头故意勾引他,今日的来客都会偏向着她尹家,将来说出去,便是那丫头行为不检点。

有此一节,那丫头就算再怎么官居要职,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去,为人正室都不大可能。如此事成。她只需等到风声过了。再哄劝吓唬小翠一番。到最后,说不得这大名鼎鼎的女算子,得哭着求着嫁到她家里。

尹邓氏打得好算盘,千万没料到尹元戎会横插一杠子进来。多了这么个人出来,坏了她全盘!

赵婆子唯唯诺诺说道:“奴婢也不清楚啊,明明只叫三爷一个人到后院儿来,元戎公子怎地会跟来了,奴婢照您吩咐地把那屋门锁了又开,结果三爷没把门踹开,倒叫元戎公子破了门,余姑娘那狼狈相,两人可都瞧见了。夫人,这下怎么是好,这事情还要不要声张啦?”

尹邓氏两手交握拧着十指,再三衡量,心知不可。一巴掌甩在赵婆子脸上,怒声道:“不成事的东西,给我闭嘴,走,快带我过去!”

声张,这还怎么声张?牵扯上了尹元戎,这事儿就只能藏着掖着,那西府的三公子可是她大嫂的心头肉,老太太顶顶喜欢的孙子,偏心到没边儿了,真在她府里沾上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就算她不是成心的,相府那边能信?一定以为是她存心算计,单是那个厉害的大嫂,就饶不了她。

。……

尹邓氏赶到后院的时候,尹元戎还没有走,余舒也没有愤然离去,连同尹元波三个人,就坐在之前烧火龙的那间雅房里,等着她这个主谋。

屋里本来只有两把椅子,余舒之前拉到窗边一把,她就在那儿坐着,身上的外衣早已穿了回去,遮住了几乎湿透的里衣,除了发髻有些凌乱,倒也看不出她刚刚蒸了半个时辰的桑拿。

另外一把尹元戎坐着,他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舒瞧,毫无顾忌。

尹元波杵在门口,叫人从隔壁搬了把椅子,这屋里太闷,他受不了热气儿。

余舒从头到尾寒着脸,谁都不搭理,尹元戎逗了她半晌,连她一记冷眼都没换来,却不死心,停了一会儿又主动搭讪:“你真是水陆大会招雨的那个女官?我看不像啊,你几岁了,有没有十五?及笄了吗?”

余舒汗洗了脸,妆都擦去了,弯弯的眉毛红扑扑的脸,很显得稚嫩。

“还生气啊?都说我都不是故意的,你要早说你没穿衣服,我一定不会闯进来。”他故意咬重“没穿衣服”几个字眼,指望激怒余舒,就是和他吵上两句,也比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意思。

“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呢,你哑巴了?唉,要不这样,你跟我说说清楚,为什么你不穿衣服躲在这屋里,我绝不告诉别人。”

“你不说是吧,那我可随便猜啦。嗯嗯,你是不是仰慕三爷我威名,知道今日会遇上我,所以不穿衣服企图勾引三爷我?是不是?啊哈,叫我说中了吧,你默认了吧!”

“……”余舒不说话,心里却默默把这个嘴贱的男人抽了一百遍嘴巴。

尹邓氏走到门口,正好听见尹元戎最后两句话,目光闪了闪。

“娘!”尹元波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去。

尹邓氏拉住他,用力掐了他手心一下暗示他先不要说话,就在门外顿足,口中念道:“这么急叫娘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前院陪客吗?”

说着,她一脚踏进屋里,先环顾四周,看看尹元戎,再看看余舒,硬是挤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余姑娘,这么大会儿不见你们娘俩回席,我以为你们早走了呢,怎地跑这儿来了?”

余舒冷眼看着她装傻充愣,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慢悠悠出声:“我为何在这里,夫人不是最清楚么。”

尹邓氏装作困惑:“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余姑娘,你娘呢,为何不见她?”

余舒闭了闭眼睛,长吸一口气道:“尹夫人,我只问你,今天设计这一出,府上是要和余某人结仇吗?”

出门前她不是没有算一算好歹,但没料到好好一个平安卦,会叫她吃了暗亏,是她大意了,早知道她就不省那点醍醐香,今日也不会出洋相。

眼下在人家地盘上,闹起来吃亏的是她,且先退去,再计较长短。

闻言,尹邓氏瞬间板起了脸,不悦道:“我问你出了什么事,你不肯说,这样颠三倒四地质问我却是何故?我当你是客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余舒点点头,一如听到了她的回答,摁着扶手站起身,一面低头重新整理衣襟袖摆,一面道:“向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今日辱我,来日莫要后悔。”

说罢,甩了甩袖子,迈开步伐,便从那母子两人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邓氏几时被人这样撂过狠话,回头盯着余舒扬长而去的背影,恨不得在她背上戳出两个窟窿,心中懊恼极了,若不是碍着尹元戎在场,怎会轻易放走她!

那厢尹元戎也回过味了,他为人不傻,只一开始摸不清状况,方才听到余舒三言两语,却是猜了个大概,莫不是他这婶子想要捏合尹元波与那小女子,被他坏了好事?

尹元戎摸着下巴,也没意思再待下去,起身对着面色阴沉的尹邓氏行半礼,笑呵呵道:“这里没我什么事,就不叨扰婶婶了,我先回去。”

尹邓氏还能说什么,尹元戎不问不打听,那是再好不过,她声音软和下来,歉然道:“请你来府上喝喜酒,却遇上这等闲碎,我也没脸多留你下来,你且去吧,元波,送送你堂兄。”

尹元波不情不愿地跟在尹元戎屁股后头走了。

尹邓氏看他们远去,转头便问下人:“余夫人呢,去找找她!”

第六百六十章 告罄

翠姨娘是在花园一角的凉亭里被找见的,她喝多了酒,却还记得尹夫人的交待,将余舒骗到那间屋子后,没有立刻回到酒席,她一个人晃荡到这里,趴在石桌上面睡了过去。

赵婆子将睡得迷迷瞪瞪的翠姨娘带到尹夫人面前,她还不知道事情出了岔子,兴冲冲地问尹夫人:“怎么地了,是已经成事了吗,那相爷府上的三郎看上我家丫头了吗?”

尹邓氏忍住了不要一口啐到她脸上骂她白日做梦,扭头示意赵婆子到门外守着,免得被谁听去。

你当为何翠姨娘会听她的话去坑自个儿闺女,还不是听她借了尹元戎的名头诓她,先前三番两次抬举翠姨娘,叫她以为余舒如今配得上王公贵族,只不过出身拖了后腿,是以才有今日一场设计,逼那尹元戎上门提亲。

尹邓氏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凑巧,尹元戎真就误打误撞掺和进来,搅了局。

“你不如回去问问你那好女儿,她都做了什么。”尹夫人没好气道。

翠姨娘听出不妙,紧张起来:“她做什么了吗,是她跑了吗,没撞见相爷家的公子吗?”

尹夫人冷笑道:“撞见是撞见了,可不待我替她做个人证,撮合了此事,她便当着我那侄儿的面大骂了我一通,甩袖走了,你这宝贝女儿,我可得罪不起,这样的品性,我也不敢做这个媒,先前的事只当我白白好心,就此作罢,你且回去吧。”

翠姨娘“啊”了一声,脸色涨红,是气是羞,拍着大腿道:“那个死丫头,竟敢、竟敢!夫人啊,您千万别生气,我回去一定教训她。我、我打不死她!”

事到如今,尹夫人已经不耐烦应付她,只将过错推到余舒头上,圆了场,叫她们母女回去窝里斗,左右是翠姨娘掺合了的,赖也赖不到她身上,那丫头再怎么火光,她也不能把今天的事抖落出去。

尹夫人有恃无恐地打发了翠姨娘,转身便去找小儿子说话。她得仔细叮嘱他几句。今天尹元戎撞见余舒的事儿。一个字不许说出去。

她可不是为了余舒的名誉着想,而是怕西府的大嫂找她晦气。

***

翠姨娘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憋着一股邪火,横冲直撞找到北大厢。却在院子外面被两个守门的丫鬟拦了。

“夫人请稍后,容奴婢进去说一声。”

“躲开,我是她亲娘,要见她还得你们通报不成!”

翠姨娘硬是把人推开,两个小丫鬟头一回撞见这事,都有些无措,没敢拉扯,便被她闯了进去。

说来可笑,翠姨娘住进这府里有好些日子。却是头一回主动到余舒这儿来,北大厢前后两个套院儿,十多间屋子,她不认门儿,难得聪明。看着有丫鬟守门的那间,就蹬蹬蹬冲了过去。

“让开!”

门外站的是安倍葵子,自从她养好了身子,就被余舒叫到跟前伺候,也不怕她奇异之处,因她十分得乖巧听话,百依百顺,倒比那两一对从供人院高价买回来的姐妹更要喜欢。

挡在门正中,拦住翠姨娘,安倍葵子俯身行礼,小声道:“主人正在里间浴洗,夫人到隔壁喝一喝茶,消消气,等主人出来吧。”

翠姨娘不依,伸手拨拉她:“我是她亲娘,什么没见过她。”

安倍葵子抱住她的手臂,一下儿给她跪了,低声求道:“夫人息怒,奴婢该死。”

不管什么亲娘不亲娘,主人叫她守着门,她就得守好了,死也不给人进去。

翠姨娘被她牢牢拽住了,怎么挣都挣不开,一怒之下,一巴掌拍在她脸上:“作死的小蹄子,给我滚开!”

挨了打,脸上火辣辣,安倍葵子一声气不吭,就不撒手。

这厢吵吵闹闹,惊动了大院儿里正在各自忙活的下人,洗衣的打扫的打盹儿的,都跑出来看热闹,一见翠姨娘的架势,都给跪了,一声声劝她息怒,却不若安倍葵子这个死心眼敢拉扯主子的。

这么闹腾,屋子里的余舒不会听不着,她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撩着水,搓去身上那一股粘腻的不适。

洗干净了,将头发拧干,拿汗巾子包好了,换上干爽柔软的丝衣,踩着木屐,走到外间,座上备有茶壶,一对儿圆口的桃花瓷杯子,水温温的刚好适口,她倒了一杯,盘腿坐在罗汉榻上,慢慢喝下去,这才舒服的长吁一口气。

然后,照准了屋门,一扬手,将空杯子砸了过去。

“嘭啪!”

屋外安静了一下。

余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大门,说道:“葵子,让她进来。”

随后,门便开了,翠姨娘几乎是跌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帮子作死的奴才秧子,该千杀的东西,平日里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一个个的都该死——”

“啪!”

余舒把另一只杯子也摔了。翠姨娘卡了壳。

“该干嘛都干嘛去。”

屋外的下人们作鸟兽散,眨眼就只剩下安倍葵子一个。

“葵子关门,来我这儿。”

安倍葵子听话地关上门,快步挪到榻前,无声无息地跪在她脚边,垂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