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敏这份请帖写的很官方,不像她的语气,字面上的意思是说:敬王府园子里的菊花都开了,问余舒是否有雅兴和她一起赏花,她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她。

但余舒还是看懂了她字面底下的撒娇:王府好大我好无聊,你快来陪我说说话儿。

余舒捏着薄薄的帖子笑了,让芸豆研墨,当即回信给她,约定后天她沐休时候登门拜访。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她再卜上两卦,就该到了上床睡觉的时辰,听到芸豆提醒她时间,余舒却不大想睡,她计划好的,今天要翻一翻司徒晴岚抄给她的手札,不能到太史书苑去听课,看一看课堂笔记同样受益。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今日事今日毕,于是就拿着手札上了床,坐在床头翻阅,谁知这一看就入了迷,又爬起来到书房翻找课本,一直熬到后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就起晚了,赶到司天监点卯,有相熟的同僚一见她便问:“余大人昨晚没有休息好哇?”

到了坤翎局,坐下来就是哈欠连连。文少安见她困得不行,便提议道:“上午没什么要紧事,大人不如到后头去躺躺,有事我再喊你。”

她办公的地方是个套间,西屋有床有被,专供她午休,这是一局副官的优待,余舒平常换洗的衣物柜子里也锁了那么几套。以备不时之需。

“那我去睡会儿,过半个时辰你叫醒我。”余舒没有和他矫情,转身进了西间,关上门,褪下外头浆洗的笔挺的官服,穿着中衣躺床上盖了被子,倒头就睡。

然后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间有人说话,她被扰醒。晕头晕脑地坐起来,正在套衣服,就听到叩门声。一下一下。并不急促,仿佛怕她还在睡觉,把她惊醒似的。

“怎么了?”她问,

文少安一板一眼的声音从门那边传进来:“禀大人,太承司来人巡查了。”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但余舒听出来不对劲。于是快速收拾齐整,又使冷水擦了一把脸,开门出去。

大约是巳时,仍是上午,窗外的树影斜照进来。余舒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她那张宽长的桦木方桌前头的水筠,为什么要说“停”在。那是因为她坐在轮椅上。

时隔两个月,水筠的气色比余舒上次在敬王府见到她时要好很多,起码不是脸色苍白,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的娇弱。

余舒留意到她身上穿着略显宽大的官服,肩上一对绣花补子,与她同样是悠然盛开的鸢尾,不同的是她的花色是深沉的蓝色,而水筠则是轻浅的粉色。

水筠刚摘下了余舒桌角根雕上挂的一串沉香木珠把玩,听到门声响动,不慌不忙地转过了头,靠着椅背,上下打量了一遍余舒,微微一笑,先声夺人:“我是初来乍到,便想着四处看看,只因司天监中唯独与你相熟,就寻了过来,没想到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余大人休息。”

余舒看了眼神色不安的文少安,绕到窗边坐下,一面打发他去叫人倒茶,一面对水筠咧开八颗牙齿,露出标准的假笑:“前两天就听说太承司来了位新任的少卿大人,与我一样年纪相仿,且都是女子,我就纳闷了,京里的女易师当中还有哪一号人物,是我不认识的。闹了半天,原来是水筠姑娘你啊,这就难怪了,呵呵。”

两个互相痛绝的人一见面就先笑里藏刀地过了一招,水筠暗示余舒大白日在官署睡觉,不务正业,余舒就讥讽她不是正经易师出身,靠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

“而今我亦在司天监做官,余大人不必姑娘来姑娘去的,有失体统,我与你品阶相当,你唤我水少卿便是。”刚才还说与余舒相熟,一转眼就摆起架子。

水筠摆明了来者不善,余舒也不是吃素的,她扫了眼水筠捏着珠子的左手,看起来并无大碍,便相当直白地问道:“水大人的伤势见好了?不知几时能下地行走啊?”

当初水筠设计她和她一起被宁王的人抓去,经历死劫,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在景尘的悉心调理下,好险保住了一双手,渐渐愈合,而腿脚却始终不见好转,这是她一块心病,被余舒当面提起,表现的一团和气几乎维持不住。

“我的伤势就不劳你关心了。”

余舒冷笑:哪个关心你,我恨不得你一辈子当个瘸子呢。

她与景尘从生死莫逆,沦至今日地步,景尘没有主见有一部分责任,但最让余舒恶心的却是水筠这个充当搅屎棍的角色。

水筠自认清楚景尘的命数,就将她视作眼中钉,见面没几次就对她心生杀意,妄想着她一死百了,景尘道心不动,就威胁不到龙虎山那一帮牛鼻子老道。

算来算去,却弄巧成拙,她千算万算算不到差点被她害死的自己,就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的破命人。

文少安端着茶进来,发觉气氛不如刚才和谐,先给余舒续上杯子,踟蹰了一下,正要给水筠看茶,就听余舒对他道:“不必麻烦,咱这儿的茶水便宜,又不是山泉清露泡的,水大人身体弱,回头喝了再有哪儿头疼脑热,就是本官的罪过了。”

文少安抽了抽眉头,听话地将茶壶放到一旁,退到余舒身后当桩子。

水筠平复呼吸,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和这个小人置气,自己有的法儿治她,于是对着余舒柔柔一笑,道:“我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等下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多打扰你了。”

“水大人自便,”看她要走,余舒没打算起身相送,而是吩咐文少安:“替我送送少卿,她来往不便,别叫在咱们坤翎局磕着了。”

余舒是逮着人痛脚能可劲儿踩的那种,这下就连文少安不清楚她们之前过往,也看得出余舒和这位新上任的太承司少监是敌非友了。

水筠眼神沉下,将那串色泽上佳的木珠随手放在桌上,示意身后侍从推她离开,到了门口,将一停顿,声音不大不小地对身后跟来的记事官道:“记下,坤翎局女御余舒,当值之日躲于室内打盹,属于懈怠公务。”

余舒听得清清楚楚,嘴巴一歪,差点对着水筠的后脑勺比起中指。

公报私仇,好样的!

等人走没了,文少安才忧心忡忡地对余舒道:“这消极怠工之过,连记三次是要被罚俸的,大人正在考校期内,如此言论对您不利。”

余舒拉着脸道:“我知道。《司天监本纪》你看的比我熟,打明儿起你就盯着我,别让我犯了什么错。”

看样子水筠是打定主意要继续恶心她下去了,今天的事绝不会是偶例。

文少安有些内疚:“都怪我多事,要是我不劝你去睡觉,也不会让人逮个正着。”

余舒摆摆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清楚,我和这位新来的太承司少卿过节大着呢,她存心找我的茬,哪差这一回。话说回来,外头的人是怎么当差的,她都闯到我的屋子里来了,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文少安正要和她说这个:“我也奇怪,刚才她就这么直直地进来了,守门的小吏不见踪影,我趁着沏茶的空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他们是嫌外头太阳大,躲到烧水房里偷懒去了。”

余舒皱起眉头,很快就想通了,她来坤翎局两三个月了,大概因为她名声够响亮,上头景尘又不管是,这一院众人对她马首是瞻,可日子长了,底下人不见她发脾气,难免就偷奸耍滑起来。

“大人,要怎么处置他们?”

余舒摸了摸下巴,不一会儿就有了孬点子:

“这样,等到中午休息的时候,陆鸿和徐青他们回来,你们去把那两个小吏带到局子大门口,一人敲他们二十棍子。慢慢儿打,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太承司新来了位少卿大人,早上出来巡查,转到我这儿,发现有人偷闲,就说我治下不严,要我严惩。”

文少安头一遍没听明白,余舒也不嫌烦点拨他:“她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别想只烧我这一把,总就这么大个司天监,好的坏的,大家人人有份。”

本来三司两局里对水筠这个走后门进来的小丫头就有所不满,现在余舒这样一闹,让人都知道水筠不是干当摆设的。原先太承司走的那位郑少卿就不是个多事的人,大家安逸久了,忽然来了个这么个没事挑事的,人人都要自危起来。

余舒品着她从忘机楼打包的“便宜”花茶,神游天外:上学那会儿,学校里最讨人厌的不叫班长,而是纪律委员和教导主任。

第六百七十七章 私人助理

余舒白天在司天监挨了一顿恶心,晚上回到家,便将早先打算的一件事给提上了日程。

晚饭后,余舒回到上房,一进门就对着正坐在矮凳上练习针线活的安倍葵子招招手:“葵子你过来,咱们聊聊。”

这孩子实在勤恳,余舒让鑫儿姐妹教她规矩,她见人家都会针线女红,不必谁说,就主动求学,这几天余舒不用她侍候时,就见她捧着个笸箩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了。

“主人。”安倍葵子听到余舒呼唤,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跟上余舒的步子,两人进了里间。她手脚麻利地添了一盏灯,把屋子照亮。

余舒看她眼睛微微红肿,料想她是熬了夜,便问:“昨晚几时睡下的?”

大户人家的主子卧房外头都有值夜的小厮丫鬟,她府上原本没这个规矩,但从供人院买了鑫儿林儿她们回来以后,就慢慢捡了起来,昨天睡在她外头的不是葵子,可见她是熬夜学那些针线活计了。

安倍葵子低着头,没敢说谎:“大约寅时。”

那都快天亮了,余舒心道。“白天打瞌睡了吗?”

“没有,”安倍葵连忙摇头,睁大眼睛看着余舒,紧张兮兮道:“奴婢白天没有偷懒睡觉。”

“我知道,”余舒安抚地拍了拍她,手底下的肩膀又瘦又小,一想到这个孩子是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地方,世上再无半个亲人。就不禁涌动出一种别样的亲切。

就好像她一样,来到这里,就是无根的飘萍,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

“葵子,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很喜欢你。”

能够随遇而安的人,总有办法活下去,安倍葵被她从供人院带回来不到两个月。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东瀛人的习性,一口官话讲得字正腔圆,就连做奴仆的规矩都学的有模有样。

她来历不明,余舒虽然让她做仆人,却表现出了特别的关心,可是底下不管最早跟着她的芸豆还是后来居上的鑫儿林儿,都没有排斥她,反而处处照拂,这就足以说明安倍葵不是个只会匍匐磕头喊主人的傻瓜。

安倍葵得到她突然的夸赞。飞快地红了脸颊,似有些激动,十指摩挲着想要趴下跪拜。又想起余舒不喜欢她磕头。便只跪了下来,悄悄抬头,见她没有不悦,便大着胆子伸手轻拉住她的裙摆,小声又崇敬地唤道:“主人。”

在她眼中,主人就是将她从阿鼻地狱里拯救出来的神明。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余舒却受不了她这样肉麻地注视,好像两百瓦的灯泡一样,盯得她眼疼,于是咳嗽两声,言归正传:“我前阵子给你那本书。让你把不认识的字圈出来,你都看完了吗?”

安倍葵会写毛笔字。写的还挺端正,只是她认的字并不多,鑫儿林儿本身都是识字的,却不会教人,况且余舒不打算让她学供人院奴才那一套,为此就给她找了一本厚厚的记事杂文,让她每天翻几页,遇上不认识的字就圈下来。

安倍葵羞愧地回答:“已经看完了,许多字不认识。”

“去拿来我看看。”

“是。”

安倍葵将那本杂文取了过来,余舒翻了翻看,发现有一多半儿都是画了圈儿的,想想自己原先打算,就对她道:“葵子,我有件正事要交给你做,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把汉字认全了,我给你找个先生,教你认字,你愿意不愿意?”

安倍葵哪里会说不愿意,一副听从余舒安排的神情:“葵子听主人的。”

这就是安倍葵的好处了,换成芸豆或是鑫儿她们,肯定要瞻前顾后,要么是怕不能胜任,要么就是担心学不好,哪有这么省心。

交待过了安倍葵,余舒扭头就去了余小修那儿。

余小修正在写功课,百川书院的夫子相当严厉,每天都要布置作业,大多时候是抄写大字,外加背诵课文,第二天上学统统要检查,没做完或者做得不好,都要打手心的。

让余舒欣慰的是,余小修从没为这个挨过罚,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他每天就是书院医馆两条线,不淘气,更不乱跑。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听贺芳芝得意地告诉她,余小修已经能够默画出人体经络图,开始读《黄帝内经》了,学习进度十分喜人。

其实余小修他不够聪明,也没有惊人的天赋,但耐不住这孩子做事专注,这一点上看,倒与余舒如出一辙。

“姐,”余小修发现余舒进来,叫了一声,坐在旁边看书的白冉赶紧站起来,以为余舒来找余小修有话说,便要躲出去,谁知余舒伸手按了按,叫余小修坐下。

“先写你的,写完再说,白冉就在这儿吧,一会儿我有话说。”

白冉没有傻愣愣坐回去,而是上前给余舒倒茶,又将临近她的纱灯点亮。虽说余舒让他跟着余小修一块念书,余小修从没拿他当个下人使唤,但他不会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余小修把剩下的两篇大字写完,白冉打水两人洗了手,一个坐到余舒面前,一个站在余小修身后。

余舒照例先询问了弟弟的功课,问明他最近在书院有没有受气,最后才提到了白冉:“每天下学你到贺叔的医馆,白冉也跟着你一块儿去吗?”

余小修道:“对啊,我们俩上学回家都是一起的。”

余舒就道:“你去医馆是为了学医,白冉呢,帮忙打杂吗?”

余小修一愣,扭头看了一眼白冉,抓抓脑袋,“他…他就在一旁给我帮忙,打打下手什么的。”

余舒瞅着白冉脸上没什么不满,便笑着戳了下余小修的脑门:“你去给人当学徒,还带个打下手的?我这里正好有个事想交待白冉去做,看你们愿意不愿意,往后你下学去医馆,就让他直接回府怎么样?”

这下白冉不好再当背景,抬头疑惑地看着余舒。

“什么事啊?”余小修问。

“我身边有个丫鬟,识得几个字,我想让白冉闲着的时候教教她念书写字,他是你的伴读,我要借人,总得问问你的意思。”余舒不是突发奇想,这事她早就考虑过,白冉是富家公子出身,自小启蒙,琴棋书画样样都懂,一手小楷写的漂亮极了,水平就算比不上私塾里的夫子,教教安倍葵子是足够的了。

再说了,都是一个府里的人口,进进出出也方便,不然她真要发愁上哪去给安倍葵找个老师教她识字。

闻言,白冉没吭声,余小修奇怪道:“你的丫鬟?是哪一个啊,要她识字做什么?”

余舒抬手敲他脑门:“打听那么多,你只管说答应不答应就行了。”

余小修揉揉额头,气弱道:“我是没什么,姐你问白冉吧,他要愿意教就让他教呗。”

余舒看向白冉,和颜悦色道:“你要愿意教她,我另算你一份月钱,一个月多给你二两银子当成是束脩。”

白冉犹豫道:“我从没教过人念书,怕教不好。”

余舒笑笑:“怕什么,你只管有什么让她学什么就是,学不好就算她笨,不怪你。”

见状,白冉放心应承下来。比起和余小修一起到医馆打杂,回府教个小丫鬟识字,多拿一份月钱,他当然乐意。

“那好,这个月就算了,就从下个月起,你放学了就在院子里等着,我让那丫头过来找你。”

“行了,我就这么个事儿,你们看完书早点睡吧。”

余舒起身要走,余小修跟屁股后送她,偷偷冲白冉摆摆手叫他别跟着,姐弟俩走到院子里,余小修拉住余舒胳膊,打听道:“姐,好一阵子没见薛大哥。”

余舒“嗯”一声,问他:“怎么,找你薛大哥有什么事?”

余小修蹭着脚尖,扭捏道:“我、我想去郊外骑马。”

余舒会意地点点头:“我说呢,你好端端念叨他,肯定不是想人家了。”

“姐。”余小修脸皮薄,被她一说就脸红,白净秀气又带点儿稚嫩的少年脸孔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好啦好啦,明儿我去找他问问,要有空,让他带你出去玩儿。”

“嗯!”

“答应你了,快回屋去吧,早点睡啊。”

“好!”

余小修蹦蹦跳跳地往回跑,余舒望着他雀跃的背影,心情好上许多,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余小修一天比一天开朗,无忧无虑的样子,这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很有成就感。

背着手往回走,余舒心里一路琢磨,白天在司天监受到水筠刁难,其实怪她自己让人钻了空子,昨晚上要是她没有熬夜看书,白天也不会犯困。

算一算,她进了坤翎局后,时间总不够用,每天有不少工夫浪费在不必要的事上,凡事亲力亲为,以至于她分身无暇。

她让安倍葵跟着白冉识字,其实是打着主意培养一个私人助理,帮她记录每天的行程,回复信件等等,为她分担处理一些私密的事情。

余舒早想找这么个人选,但是作为心腹,鑫儿林儿这样从供人院出来的罪奴,她总觉得信任度不够,反而是安倍葵子,让她没有这个顾虑。

她不需要安倍葵从白冉身上学到多大本事,差不多等她把字认完,就能开始教她记事,帮她安排行程,节约时间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冤有头

九月底,没拿到官婚文书那几户人家,等了半个月没见坤翎局丁点消息,派去送礼的都吃了闭门羹,去找尹邓氏打点的统统没有下文。

再说这几家人都是相互认识的,在公主府和余府外面撞见几回,慢慢地,就有人觉出不对味来,这个月没发婚书的不只一家,或多或少都有牵连,无端端被坤翎局扣了帖子,叫人怎么不多想?

有聪明的人这就看出门道了,事出有因,显然是有谁得罪了人。

要说坤翎局能做主的就是一位右令官和一位女御官,那右令是皇帝的亲外甥,平日里深入浅出,哪里招惹到他?

既不是右令官,那便是女御官这里出了问题。

于是思前想后,几时得罪了余舒,很快地,就有人联想到尹夫人身上去。前阵子尹邓氏生辰摆宴,余舒就有到场,因她有个丢人败兴的亲娘,众人印象深刻,眼下回想起来,尹夫人当众挑明余母过去曾是她家的奴婢,余舒岂会心甘?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有人牵头,几家苦主一齐找上了侍郎府。

你问她们为什么不去找余舒?心虚啊,当日尹夫人生辰宴,大家都在场,余舒当众被揭短,她们当个笑话看了,结果人家就记仇了。

都怪尹夫人,吃饱了撑着拿人坤翎局的女御官开涮,这不是欠吗?

。……

尹邓氏一听到门房禀报来客,便觉得头疼,只当这一伙人又是来找她去说情的。这一回居然来齐了,让她想躲都躲不了。

无奈把人请了进来,让到花厅。

几家夫人刚刚落座,尹邓氏便主动开口了。她先叹了口气,然后摆出一副苦笑的脸孔:“我知道你们上门来是为何事,你们先听我说,不是我不愿管,而是急不来。前几天我亲自登门去了余女御府上,见到她人。当面提起你们几家的婚书,她却告诉我说,这事儿都是上面拿的主意,由不得她。不过你们放心,我已经让她去请示右令大人,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别着急,一有回音,我立刻通知你们。”

她是去找了余舒,可是连门都没进得去。没脸说给人听,便编出这么一段话来敷衍她们。

尹邓氏心中有数,这事十有八九是余舒冲着她来的,可是她并没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就算余舒真扣了官婚文书故意不发,她还能扣一辈子?最多三两个月。吓唬人而已。

这是尹邓氏的想法,她哪里晓得,眼前几位夫人来之前已经通过气,众人自认是被她殃及,心有埋怨,又岂会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面面相觑,赵夫人心直口快,忍不住先出声抱怨:“不是我心急,本来都相好了日子,只等这个月婚书一发。下个月就要下聘,现在这么一闹,还不知要拖到几时。夫人能不能给我们个准信,要不就做个中间人,将余女御请出来。我们大家伙见一见,当面向她问问。”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三媒六聘,谁家不是跟着司天监的官婚文书走的?这大安明律,没有那一张纸,哪敢进行下去,往严重了说,那就是犯了王法,男女双方要视作苟合处理的。

“是啊,何不妨将余女御请过来呢?”有人附和。

闻言,尹邓氏勉强维持着脸色,推诿道:“司天监事务繁忙,她一个女官,比不得我们有闲,哪是说见就能见得到的。”

“再忙她晚上总得回家吧,”还是赵夫人抢话:“不如您给带个路,我们登门去找,她总不好闭门不见吧。”

“……她一个晚辈,哪值当我们劳师动众,不妥。”

“您拿她当晚辈,咱们可不敢,那是正五品的司天监命官,比咱家老爷都官高一级,平日见到还要行礼呢。”

尹邓氏没想到她们这样难缠,一时无言以对,脸也拉了下来,片刻过后,就有人口气不满地说:“尹夫人你这样推三阻四,真叫人起疑。恕我直言,在来之前,我可是听到了些风声,是说这一回没发给我们婚书,都是余女御的手笔,皆因我们与你家走的近了,而你得罪了她,才让我们受到连累。”

说话的是宋夫人,她家老爷是光禄寺少卿,与尹周嵘品级相当,宋家是安陵城里老牌子的官宦士族,已故的宋老太爷一度曾是先帝在位时期器重的右相,因此这话由宋夫人来质问,比旁人都有底气。

其他几家人或多或少要看尹邓氏的脸色,她却是不必。

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尹邓氏固然心虚,却要强撑下去,佯作惊讶道:“这话怎么说的?怎么、怎么竟是我得罪了人,让你们吃了挂落?”

宋夫人看她还在装,心中已是气恼,便不留情面道:“如若不然,尹夫人就将余女御请过来吧,我当面问问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

赵夫人也嚷嚷道:“对啊,是与不是,把余女御找来问问。尹夫人不说她娘过去在你家当下人吗,总不至于你叫不来她。”

剩下几人,除了严夫人因为严老爷是尹老爷的下吏,不好开口,其他人都出声附和,大有点逼迫尹邓氏把余舒叫过来当面对峙的意思。

本来嘛,儿女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尤其是为母刚强,婚姻大事面前,她们哪有心思顾忌尹家势力。

尹邓氏不是没脾气,被她们这样围逼,也来了气,冷哼一声,喝道:“够了!我让你们是客,你们再这样胡搅蛮缠下去,就别怪我无礼了。那余舒与我有什么干系,不过她娘曾是我家一个丫鬟子,现在她要刁难你们。你们没法子,就找我来撒气?我看你们是气晕了头,找错门了,来人。送客。”

说罢,甩甩云袖从屏风后头遁去。

这一闹,双方算是翻了脸。女人都是天生的小心眼,甭管多好的交情,翻脸就能成仇。

严夫人苦哈哈地劝着宋夫人她们走了,心中对尹邓氏也有抱怨。听到她们背后议论尹邓氏的不是,忍不住也要跟着埋怨两句。

尹邓氏这会儿想不到,她为脱身发了一通脾气,到头来竟给自个儿招来不少冤家。

。……

尹邓氏回到房里,越想越气,饭都吃不下去。

尹元波在外面鬼混回来,听说她娘晚饭没吃,又一问他爹不在家,便寻了过去。

尹邓氏见到儿子,不由得大吐苦水——“冤有头债有主。她们拿不到官婚文书,不去找那死丫头算账,倒来寻我的晦气,一口咬定是我得罪了人,所以才为难到她们头上。那个宋氏,算什么东西。带人到咱们家来对我大呼小叫,打量咱们尹家好欺负是吧!还有那个挨千刀的余舒,小小年纪就有恁多狠毒心肠,她兜了这么一圈子,故意陷我于不义,简直该杀!”

尹元波一听又和余舒有关,神色阴沉下来,眼神闪烁不定,就对尹邓氏道:“娘,您放心。儿子会给你出这口气。”

尹邓氏正在气头上,只当尹元波哄她高兴,并没放在心上,殊不知第二天一早,尹元波就出了门。领着一个心腹小厮,悄悄去了宁王府。

***

余舒料到会有人找她说情,却没料到头一个找上她的会是薛睿。傍晚她从官署回到家,刚换下官服,就听丫鬟禀报,薛大人来了。

“听说你这个月有几份官婚文书没发出去?”薛睿一见她便问。

余舒挑眉道:“谁告诉你的?”

薛睿摇头笑笑:“今天早朝罢,光禄寺的宋大人拉住我说话,求我找你说情,他家长子定下婚事,就差官婚文书,半个月后就要下聘,急得不行。”

余舒眼咕噜一转,慢吞吞地走到他旁边坐下,问:“那他和你说没说,为什么他家的婚书没发?”

薛睿自然是打听了的,“宋大人没有说明白,但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户部尹侍郎家的夫人开罪了你,他家夫人又与尹夫人走的近些,所以受了牵连。”

余舒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薛睿皱眉:“你和尹家怎么地,我为何没听你说过?”

他抽空跑过来不光是来当说客的,而是好奇余舒和尹家有什么争执,会让她气到迁怒旁人。

余舒望他一眼,心想不能告诉他自个儿被尹夫人摆了一道,在尹家两个臭小子面前出了丑,打了个腹稿,说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我娘原先是京城一户人家的奴婢,便是这尹侍郎家了,早先我娘摸到人家门上,和尹邓氏相认。上个月,她过生日,我娘缠着我去了,结果当众被尹邓氏羞辱了一番,明里暗里说我是她家下人生的奴才秧子,又对我呼来喝去,当时在场的人多半都看笑话,我气不过,就撕了那几家人的官婚文书。”

薛睿听了是又气又笑:“你刚上任两个月,就学会公报私仇了。”

那位尹夫人也真够蠢的,姑且不论阿舒出身如何不光彩,她现在都是朝廷命官,皇帝青睐有加的淼灵女使,名声大道满城皆知,出门晃一圈,总该听说过她一两件“光荣”事迹,是有多不长眼才会招惹到她。

余舒撇撇嘴,道:“我这算什么,还有人刚上任两天就开始公报私仇了。”

“嗯?”

余舒摆摆手,不想提水筠整天盯她梢的事,扯过话题:“反正做也做了,叫我忍气吞声断不能行。不过既然你来说情,我也不好为难人家,你说光禄寺的宋大人是吧,我记下了,明天你再见他,就告诉他说,三天后我会让人把官婚文书送去他家,让他不用着急,等着办喜事吧。”

她谁的面子都能不给,唯独不能让薛睿为难。

薛睿见她这么好说话,不知该高兴还是发愁,沉吟片刻,道:“这些婚书你一直扣着不是办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宋孝学一样有眼色,知道你不好惹,吃软不吃硬。若有骨头硬的闹到司天监去,你不好收场。”

余舒凉凉说道:“谁有胆子来闹,我就发还他们家的八字帖,给他们批个凶,让他们闹去。”

“……”薛睿有些后悔,是不是在解决瑾寻的婚事上,自己给了她什么不好的启发?

余舒看到薛睿一脸纠结的表情,忍俊不禁,拍拍他肩膀,笑哈哈道:“大哥放心吧,我没那么缺心眼。说到底惹我的只是一个尹邓氏,同别人没多大关系,等他们都发现受了谁的牵连,我看差不多就收手了,不会坏人婚事的。”

薛睿想了想,还是决定明天见到宋大人,好歹有个说法——余舒扣着婚书不发,错在尹邓氏嘲笑她出身,他们几家的夫人在一旁看热闹,同样是不对的。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嘛。

话了,余舒又问薛睿:“去南方的人有音讯传回来吗?”

薛睿目光闪躲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再等等吧。”

此间种种,他该如何对她启齿呢?

第六百七十九章 开国六器之纯钧剑

太阳落山,景尘从宫中出来,随行的马车内坐着一位御赐的太医。

兆庆帝几次三番从他这里试探他们公主墓一行的真相未果,便另起一出,追究起景尘在南方遭人凶手,被人银针埋穴的事来。

景尘一度失忆,后经贺芳芝救治,恢复记忆,却恰恰忘掉了最关键的一段——究竟什么人把他打成重伤,丢弃江上。

追忆一年前,他与余舒告别后,离开义阳,独自前往建邺城与湘王的人马接应,就在这当中,他遭人毒手。

然而,当中的细节,他如何被人下毒,如何又飘到了江上,他竟记不起来了。

兆庆帝知道此故,原以为是他余毒未清,找了几名得力的太医给他诊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放下。

一晃眼一年过去了,今日重提旧事,便赐了他一名太医,跟回公主府,帮他调理身体,力求让景尘回复那一小段记忆,以便缉拿凶手。

总之,不论是盗窃《玄女六壬书》的云华,还是那一伙毒害大安祸子的贼人,兆庆帝统统不会放过,不分先后,都要抓,都该杀。

。……

回到公主府,景尘劳心多日,食难下咽,清洗一番正要睡下,水筠就闻风而来。

景尘不见她,她便在溯嬅阁外待着不走,他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窗外月上中天,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便穿衣让人把她带进来。

“师兄。”秋夜风寒,水筠坐在木轮椅上。身上裹了件厚重的斗篷,带着冒兜,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景尘不会轻易见她。

可她更清楚。景尘心软,不会真放着她不管不顾。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又来作何?”景尘从楼梯上走下来,乌发松散,披在肩头,衬得肤色白过了头。他身上衣衫单薄,双肩削瘦。

水筠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人,一见此景,不免忧心道:“你最近在忙什么,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我听说你带了一个太医回来,不放心所以过来问问清楚。”

景尘两手背在身后,停在她三尺之外,神情淡淡的,“太医是皇上赐的,我没有生病。”

水筠疑惑:“那皇上赐你太医何用?”

景尘回望她一眼。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关心或是刺探,他不喜说谎,何况他曾失忆之事水筠不是不知情,就言简意赅地告诉她:“皇上要缉拿在我进京路上追杀我的人,所以指派了周太医帮我调理身体,以便我恢复记忆。”

“早该如此。”水筠嘴上赞同,却也不以为然,“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都没记起来,那个什么周太医有本事吗?我倒是听说,大提点有个独子,是南苗的药王传人,若要查找你失忆的原因,何不请他为你诊断?”

景尘微皱眉头,道:“你是说朱青珏吗?我在宫中见过他。”

朱青珏不是第一次为他把脉。最初他被兆庆帝认回,头一次进宫,就宣了朱青珏为他查看身体,正是这位小药王断定,他身上所埋银针都去除干净了。没有隐患,兆庆帝才放心地让他住到公主府。

这几天他人在宫中,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朱青珏,偶尔被他施针问诊,又被迫喝了几付苦药,听到这人名字,下意识就觉得胃酸。

水筠还想细问,景尘没给她机会:“我实在累了,你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水筠心说再待下去不过是徒惹他厌烦,便体贴道:“那我走了,师兄快休息吧。”让人推至门边,转身之际,又对他道:“明日师兄要去司天监吗?”

“嗯。”他得空就要到坤翎局走一趟,看看余舒是不是有事找他。

景尘分心,就听见水筠雀跃的声音:“那我早起等你,我们同去。”

***

余舒早上起床右眼皮就不停地跳,出门前特意卜了一卦,卦象结果让她特别无语。

“这是什么鬼卦,桃花劫?我哪来的烂桃花?”她揉揉眼皮,嘀咕着出了门。

到了坤翎局,还没进门就见文少安杵在外院门口等她,见到她人,两步迎了上来,低声耳报:“右令大人一早就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太承司新来的那位水大人,两个人正在楼下议事厅说话,似乎是在等你呢。”

余舒心道一声晦气,大早上见瘟神,呸呸。

“我知道了,咱们进去。”

来到东阁门前,果然看见景尘和水筠两个人在上头坐着,底下陪着谢兰和任一甲他们几个下吏。

正巧今儿个是初一,人齐了可以开早会了。

景尘和她一样,虽然有上早朝的资格,但因为任期不足三个月,没通过考核,暂时不必初一十五进宫面圣。

她一进门,座下众人纷纷起身同她问早,就连景尘都站了下,水筠没起来,她也起不来,哈哈。

余舒内心嘲笑,自己给自己寻乐子,一面与众人回礼,一面挑了座儿坐下,抬头便对水筠一笑:“太承司不忙吗,水大人一早就来我们坤翎局串门啊?”

——没事又来找事了吧你。

水筠同样笑眯眯地回她:“是我来得早了,不像余大人,卡着时辰呢。”

——再晚来会儿你就迟到了,看我不记你的过才怪。

景尘不知看没看出两人笑里藏刀,轻咳一声,对水筠道:“我们要议事,不便有你在场,你且回吧。”

他出声撵人,水筠毫不生气,听话地应声:“那我先到别处看看,一会儿再来找你。”

景尘想让她不用来了,还没开口,水筠就让人推着她走了。出门前不忘扭头盯上余舒一眼,那神情那笑脸,无一不像是在示威。

余舒暗翻白眼,扭头对上景尘包涵歉意的眼神。想怪他都怪不起来,反而有些同情,沾上水筠这根搅屎棍,这辈子都别想清净了。

可怜呐。

。……

照常议事后,余舒跟着景尘两个人上了二楼。

“水筠什么时候来的司天监?”景尘关起门问她。

“来了好些天了,怎么你不知道?”余舒狐疑地瞅着他。不信他们师兄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事先会不知情。

景尘道:“她之前说过要来,但我一直待在宫里,没想到她会一声不响地进了太承司。”

这么说余舒就信了,好奇地问道:“她的手痊愈了吗,能卜卦啦?”

水筠曾经作为刘昙的坤席,似乎懂得一门相人的奇术。那天她看见水筠把玩她桌上的珠子,只当她手伤无碍,又能卜卦,所以大提点委以少卿一职。不惧人言。

景尘摇摇头:“伤口是愈合了没错,但她要用玄铁方书占卜,却是不能。”

于易学之上,水筠天生的七窍玲珑心能助她洞悉真相,但要配合玄铁方书才能卜算,玄铁方术一并六十四支签。加上签筒,足有两斤轻重,以她的腕力,绝对是摇不动玄铁方书的,拿不拿的动都是个问题,更别说费劲占卜了。

余舒纳闷:“那我就闹不懂了,大提点为何将她安排到太承司少卿这么重要的职位上去,就算是顾念与你们正一道的交情,随便给她个闲职不就是了。”

前几天她在坤翎局大门口杖责了两个守门小役,又叫人散布出去。让司天监众人误以为水筠是个爱找茬的主,这几天监内人人自危,便多了不少非议,私底下都在说大提点委任水筠不妥,有举人不贤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