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大提点平日威信极高。这会儿恐怕能有人质疑到他面前去。

听到她的怀疑,景尘欲言又止。

余舒眼睛多尖啊,一下子就看出来有猫腻,不肯放过,追问道:“你给说说呗,这是为什么呢?”

景尘瞒不过她,想了想就告诉了她实情:“当初水筠下山找我,替我师叔怀莼真人给大提点带来一件东西,作为答谢,大提点答应她一件事,想来她是以此要求到司天监做官。”

“什么东西啊,这样精贵?”余舒好奇心全被他勾起来,能换来司天监五品官职的东西,怎么说不得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景尘早想到她会问,便没纠结,郑重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

“哎呀,你快说吧,我嘴巴严着呢,谁都不告诉。”余舒催促,啧,景尘不知几时也学会讲条件了,大概是被人诓久了,就多了一丝精明。

“你义兄也不行。”

“……我保证不说,行了吧。”才夸他学精了他就犯蠢,她若想告诉薛睿,又岂会在乎这一时的保证。

“是纯钧剑。”

“啥?”余舒第一遍没听清。

于是景尘又说了一遍:“纯钧剑,大安开国六器之一。”他自动添加了注解。

余舒迟钝了片刻,倒吸一口气,一脸正色地对他说:“你在和我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辛雅不是告诉她说,传闻中可以逆天的开国六器,都跟着宁真皇后下葬了吗?

这又打哪儿冒出来的纯钧剑啊?

景尘则是一脸淡定地解释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三百年前,开国六器作为宁真皇后陪葬,被镇留在皇陵禁地。但是就在大约一百年前,皇室子弟当中出了一个离经叛道之人,趁圣祖祭日,潜入禁地,偷走了纯钧剑,那位皇子后来遁入我道,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就在龙虎山潜修道法,在他弥留之际,才对师门和盘托出此事,临终遗言,请求前一任掌门代为归还。”

第六百八十章 小白菜没人爱

余舒听到这样一件秘闻,少不得要吃惊一番。

初闻开国六器,是她作为太史书苑的学生,被选入圣祖祭日当天的捧器队伍。当时六个人一人持了一样铜铸的假器,分别是书剑尺鼎罗盘如意,据说真家伙都埋在皇陵底下镇魂呢。

作为大安的开国皇帝,安武帝本身就是个极具传奇性的人物,更不必说他那位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宁真皇后,而传闻中安武帝正是凭借这六样法宝,才带领天下义军,推翻了金人对汉人的暴政。

本来这样的传说,听听罢了,但余舒从辛雅处得来一尊仿造的太清鼎,焚香占卜,竟能让她使用对易师资质要求奇高的六爻奇术,完全无视她低劣的根骨。

再者,她本身就拥有青铮道人所赠的黑指环,和皇帝身上的秘宝同出一处,都是从另一样开国六器——七星尺上剜下来的星子。

一个仿造、一块零件况且有如此神奇的妙用,六器本身又该如何逆天?

单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潮澎湃,忍不住要顶礼膜拜了,现在景尘居然告诉她,水筠携带了一件真家伙,从龙虎山千里迢迢送进京城,交到了大提点手里!

简直不可思议好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余舒首先要怀疑景尘这些消息的来源,开国六器这种提名字就让人想要杀人越货的老古董,龙虎山正一道会这么大方地物归原主?就没想过私吞?

她不信。

景尘垂下目光,声音清冽:“你记不记得,当日我与你在义阳相遇。曾背负双剑。”

“嗯。”她当然记得,那时的景尘纯粹的就好像山涧一捧清泉,一袭白色道衣,两柄不出鞘的宝剑。蒙着皎洁的月色出现在她眼前,一身浩然正气,不惹红尘。

“那两柄剑,一柄是我的佩剑,一柄是我下山前夜,师父亲手交付给我。嘱咐我带给司天监大提点。当时我以为那不过是件礼物,而今回想起来,那或许才是我在建业被人追杀的根源。”

余舒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景尘前言不搭后语,她虽听得迷糊,却也抓住了关键:“在南方对你下毒手那一伙人不是为了阻止你进京吗?”

他们一开始对追杀景尘那一伙人的定位就是乱臣贼子,洞察了景尘大安祸子的身份,所以埋伏在他进京途中对他下手,以便达到破坏大安国运的目的。

景尘摇摇头:“我原先也这样以为,直到我撞见水筠前往司天监归还纯钧剑。听到他们交谈。”

那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

自从景尘和余舒先后进了司天监,水筠便有些起疑,她几次逼问景尘告诉她谁是破命人,奈何景尘守口如瓶,她就起意要进司天监。

照她最先的说法是奉师门嘱托,帮忙整理司天监内道家典籍。景尘并未多心,只当她是存心试探他与余舒的关系,未加阻拦。

就有一日,景尘与大提点在太曦楼中说话,外面守卫传报说水筠来了,大提点便让他避到帷幕之后,似乎是有什么事不方便他在场。

水筠进来后,并未发现隔墙有耳,便让随行侍从退下,只有她与大提点两人时。才出声道:“此次下山,掌门另有嘱托,要我带给朱世伯一物,只因之前我重伤未愈,拖延至今才来。望您勿怪。”

大提点不慌不忙地反问她:“书信上不曾听得令掌门提起,不知他让你送来何物?”

水筠笑了一声,道:“师伯不必试探我,我既然敢带它下山,必然知道纯钧剑的贵重。”

听到“纯钧剑”三个字,大提点的声音郑重起来:“如此,有劳水筠姑娘。”

“不必多谢,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世伯念在我冒险送剑,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哦?你说,凡我力所能及,有何不可。”

水筠就顺势提出她想到司天监做官一事,大提点不多迟疑就答应了,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到司天监做官,只是关心她的身体吃不消。

“世伯不必替我担忧,我现下是没有康复完全,等我身体好些,再来找师伯讨人情。”

说罢,便请大提点走上前来,取出她藏于木轮椅座下的剑盒。景尘这时拨开帘账偷看,只见大提点手捧一柄朱青短剑,长约两尺二三,剑身发乌,看上去是青铜铸造,年代久远,乃是一件古物。

大提点仔细审视,半晌过后,听到水筠问他:“可有不对?”

他这才叹声道:“开国六器,耳闻不如眼见,与我在图谱上看到的一般无二致,应是真的不假。”

水筠明显松了口气,又有疑色,犹豫着问:“我有一个小小的不解。”

大提点的注意力仍在剑上,“什么?”

“据说三十年前我们正一道便告知先帝纯钧剑在我教派,为何直到现在,当今圣上才想起来索要?”

开国六器这样的至宝,大安皇室一听到消息,不该急着取回吗,为何一直寄存在龙虎山上?

大提点偏过头来,笑看她一眼,反问道:“你如何知道先帝没有索要,或许是你们龙虎山不肯归还呢?”

水筠一愣,接着便会意道:“不该我问的,是我多事了。”

大提点摇摇头,先将纯钧剑放回剑盒中,然后忽然道:“景尘知道你带剑下山吗?”

“他不知情,”她蹙了下眉头,神情严肃起来:“希望世伯守口如瓶,今天我来找您的事,不要让他知晓。”

大提点若无其事地扫看了帷幕之后隐藏的人影,回过头来两眼盯着她道:“为什么呢?”

“是掌门人交待的,我也不清楚。”

“好。”大提点应声:“我不会和他说。”

剑已归还,水筠得偿所愿,满意地离开了,在她走后。景尘从暗处走出来,满腹困惑,开口便问:“为何让我躲起来听这些?”

大提点手捧剑盒坐回案后,抬头看他道:“听说过开国六器吗?”

“有所耳闻。”

“纯钧剑正是六器其一,大约三百年前,宁真皇后仙逝。安武帝下令将六器随葬。百年前,熙宗在位时期,他膝下有一名皇子,行为十分叛逆,趁有一次祭祖,偷偷潜入皇陵禁地,窃走了纯钧剑,逃离京城,不知去向。”

“纯钧剑随那位皇子失踪了几十年,就在三十年前某日。龙虎山第二十三代掌门人派人入京面圣,告知纯钧剑下落。原来盗宝的那名皇子改头换面遁入了龙虎山,做了修道之人,临死之前幡然悔悟,将纯钧剑交给师门,请求师门代为归还朝廷。”

大提点讲明前因。景尘听后提出了一个与水筠相同的疑问:“说是三十年前的事,为何到今日才将纯钧剑归还?”

大提点没有敷衍他,他抚着扁平的剑盒,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当时正一道的掌门人提出了一个条件,先帝没有答应。”

景尘思索道:“那为何他们如今又肯送还?”

“自然是当年先帝没有答应的那个条件,当今圣上答应了。”

“什么条件?”景尘下意识询问。

大提点微微一笑,“一旨密诏。”

景尘向前走了两步,再次问道:“为什么让我躲起来偷听?”

“我若直接告诉你实情,你未必会信,不是吗?”大提点看着他的眼神一片温和。完全表现出一个长辈该有的耐心——

“事实上,按照我们与龙虎山的约定,纯钧剑本该由你带回京城,圣上派了湘王南下接你,即是保护你的周全。亦是护送纯钧剑回京,谁知正一道并未将剑交给你,你又无故失踪,湘王扑了空。”

“你进京的行踪,除了圣上与我,再就是湘王,还有谁人知晓?为何你途中遭人拦截,你有没有仔细地想过?”

景尘顺着他的诱导接话:“有人泄露了我的行踪。除了你们,就只有师门清楚我的去向,我是大安祸子,掌门和师父没有加害我的理由,那么泄露我行踪的便是……”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大提点轻轻点头,道:“龙虎山不乏能够料算吉凶的高人,你师门那些长辈恐怕早就算到你中途会遭人暗算,所以没将纯钧剑交到你手上,反而托付给了你师妹,让她同九皇子一起进京,悄悄带回了纯钧剑。你道为何那一伙贼人既擒住了你,又将你打成重伤,却留你一命,不斩草除根?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杀了你,而是为了你极有可能带在身上的开国六器。”

“你记得吗,我与你在司天监初次相见,你告诉我说,令师要你给我带来一柄宝剑,被你途中遗失了。我原也想不到,今天见到你师妹,我方才想通,你师门长辈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大提点眼神冷凝,沉声说道:“他们没有拿到圣上的密诏之前,怎会放心将纯钧剑归还,他们担心圣上拿到纯钧剑后出尔反尔,再不然中途派人夺宝,所以就拿你当成幌子,明知你不会有性命之忧,便不顾你安危,谁又能想到,他们有胆子拿你这个大安祸子去投石问路呢?”

听到此处,景尘总算懂了,大提点让他躲在暗处偷听,是为了让他认清,对他恩重如山的师门,也不过将他视作一枚棋子罢了。

本该倍受打击,然而景尘此刻并没有感到多么失望,大概是因为在他心目中,龙虎山早就不是那个为他挡风遮雨的家了。

“你以为今日你师妹为何主动拿出纯钧剑?那是因为圣上的密诏已经到了龙虎山,她接到消息,这才放心物归原主。而她害怕你猜到真相,心生怨气,所以临走前叮嘱我对你保密。”

景尘木然地站在原地,头一次体味到何谓心灰意冷,师父常念大道无情,就是这般吗?

他眉目萧索,低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纯钧剑作为开国六器,究竟何用?”

重要到让皇帝妥协,这把剑到底有什么惊人的用处?

大提点微微一笑,摇首:“我会告诉你的,等到你与破命人成婚生子之后。”

。……

回到眼前,景尘叙述完这段隐情,余舒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是同情景尘的遭遇?是不齿龙虎山那群道貌岸然的老道?还是紧张大提点最后的暗示?

她食指轻搓着拇指指腹,陷入到一阵沉思当中。

“你说,在建邺城追杀你的那一伙人,会不会是湘王的人手?”

景尘抬眼,对上余舒乌黑起明的目光,轻呵了一口气,道:“我想不起我遭人追杀的经过。”

所以得到纯钧剑后,皇上就宣他入宫,避开湘王耳目,每日让朱青珏为他问诊,就是想让他记起那一段,才能顺藤摸瓜,追查出幕后元凶。

余舒皱着眉毛,她早就怀疑过湘王是不是有问题,毕竟当初是他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去南方接应景尘,结果人没接到,回京之后,对外宣称称丢了一幅画,轮作大衍试上一道题目。

可是湘王一向表现出的样子就是一位闲散王侯,不理朝政,他手中一无实权,二不结党,完全享于安乐,胸无大志。

果真是他泄露了景尘的行踪,又派人追杀景尘只为夺纯钧剑,他图个什么?

谋权篡位吗?

他脑子没病吧,以为抢了一柄剑就能号令天下啦?

“又不是屠龙刀。”余舒小声嘀咕。

“什么刀?”景尘耳尖听到了。

余舒摆摆手,“不说这个,要我看,大提点让你知道这么多,无非两点目的,一则消弱你对龙虎山的归属,二则催你与我成事,你别被他唬了,没准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

“我知道。”

“还有,不管是不是湘王作下的,从今往后,你切多几分防备之心,别再招了人家的道儿。”她随口叮嘱。

闻言,景尘眼中浮起一层笑意,点点头。

余舒莫名其妙地盯他一眼,“我在上面待的太久,先下去了。”

她一个人下了楼,就在楼下遇上被人推着轮椅进了大厅的水筠,对方看到她从楼上下来,飞快地皱了下眉头。

抬手示意侍从停下,等到余舒走到跟前,施施然开口:“我师兄在楼上吗?”

余舒刚听过景尘的吐露,可怜他是颗小白菜,地里黄没人爱,对龙虎山的恶意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遇上水筠,懒得与她装腔作势,冷冷一笑,道:“你没长腿吗,不会自己上去看看。”

说完,朝前走几步进了她那屋,甩手将门关上了,对面文少安盯着她身后,犹豫着小声劝诫:“水大人脸发青呢,大人您失言了。”

余舒啐了一口,“我怕她?”

个搅屎棍。

第六百八十一章 老乡?

景尘回到公主府第二天,朱青珏就跟了过来。

为了避开水筠耳目,景尘直接让人把他带到溯嬅阁见面。朱青珏随身携带了一方漆黑的药箱,依旧是宽幅大袖的魏晋散人模样,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坐下后没有寒暄,直接询问景尘:“道子这两日休息的如何,夜间可否失眠?”

景尘答道:“是有些睡不好。”

自从祭拜麓月公主回来后,兆庆帝频频留他宿在宫中,每日招来朱青珏为他检查,开方下药,试图让他记起遗失的那一段记忆,怎知喝了他几帖苦药,他便偶发起梦魇,更多了失眠之症。

朱青珏又问:“按时喝药了吗?”

“有的。”

朱青珏点点头,再次解释道:“你曾被人银针埋穴,此乃江湖上失传的秘术,手段十分阴险毒辣,万幸你得人妙手医治,将毒针尽数取出,没有危害更大。之所以有些地方回想不起来,却是后遗之症,按本说很难恢复,奈何圣上有令,我不得不为你下几剂猛药。如是你能忍受,便继续服用,如是不能忍受,你最好向圣上说明,不要逞强。”

即是猛药,便少不了副作用,他师承南苗药王,专对世间疑难杂症,治病救人的手段本身就不温和,尤其是用药的分量,往往拿捏到极致,景尘喝了他的药,短短几日就出现失眠多梦的现象,实属正常,这还仅是头方,再等他换过一回药方,恐怕景尘要吃更多苦头。

朱青珏是好心提醒。景尘听得出来,然而兆庆帝一心要从他这里得到线索,这“病”又岂是他想不治就能不治的。

“朱兄放心,我在山中清修,往往三五日不眠不休,此时症状,实则无碍。”

朱青珏点到即止。不再劝说,当下为他把脉问诊,查明情况,重新写了一副方子,在原有的基础上多添了几味药材,药引也十分的古怪,是用两枚蝉蜕磨成粉,药前从口鼻吸食。

“千万每日按时服药,大概三日。或许可见成效,一旦你想起什么,尽快派人去找我,到时我再为你细诊,切勿耽搁。”

叮嘱两遍,朱青珏这就告辞。丝毫没有和景尘闲话私交的意图。

景尘也没有挽留,道谢之后,让人送他离开。回头就派人按着药方,到太医署去抓药。

***

十月初一,余舒抽空去了敬王府,应敬王妃之约赏菊。

夏江敏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镜前换了几身衣裳都不觉得满意,磨磨蹭蹭等到余舒上门,才选定了一袭鹅黄羽衣,拖拖拉拉去了花园相见。

上次见面还是敬王大婚之时,一别数十日,余舒再见夏江敏。就有了不一样的惊艳。

嫁为人妇的少女褪去了青涩的外衣,平添几分娇媚的韵味,朱钗碧玺。周身贵气,从一片灿灿的花海中款款行来,简直要闪瞎人的眼睛。

“阿树。”夏江敏看见余舒便欢喜地笑眯了眼睛,迈开腿小跑了几步,身后一群侍婢惊忙跟上,小声劝说:“王妃当心崴了脚。”

闻言,夏江敏悻悻地拖着过长的裙尾一步步走到余舒面前,被人扶着坐下,这才上上下下端详余舒,甜声嗔道:“这么久不来看我,要不是我派人去请你,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余舒含笑摇头,看她这般情态,料想刘昙待她是很好的。

两人说了几句话,夏江敏就将周遭一群下人赶走了,这才亲昵地拉过余舒的手掌摇了摇,瞥了一眼退到远处的人群,小声抱怨道:“不知多烦人,到哪儿都得跟着,害我一天到晚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余舒问她:“怎么王爷不许你出门?”

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在她出嫁前为了保险,夏江鹤郎严禁女儿外出情有可原,现在夏江敏已经老老实实嫁进王府,刘昙没道理管她管得这么严吧。

“那倒不是,”夏江敏连忙替刘昙辩解,“王爷闲暇时,也有带我出去散心,只是一路坐在马车上,到哪里都要清场,实在憋闷没趣。”

余舒顿时了然,找着夏江敏活泼爱动的性子,如今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的确不能适应。

“你忍一忍吧,习惯就好。你现在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又不是没跟我吃过苦,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余舒纵有法子带她出去玩个开心,却不会怂恿她,毕竟她身份不同了,贵为王妃,哪能随意妄为,刘昙有着说不出的野心,她本该收一收性子,不然哪天闯了祸,夫妻间隙,那才是害了她。

她这一说,夏江敏不禁回忆起一年前江上遭劫,他们辛苦进京,在回兴街小院里起早贪黑只为生计的日子。

当下一叹,心生感慨,便没了诉苦的心情,转而询问起余舒的近况。

余舒有些不能对旁人讲的糟心事,倒能说给她听,就比如前阵子尹邓氏寻她晦气,设计败坏她名声,把她关到房里烧地龙,逼她脱衣丢丑之事。

夏江敏听了气愤难当,碍着远处有人,只能小声骂道:“这贼妇人,好毒的心思,一个五品的官夫人罢了,她家儿子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敢妄想娶你。”

夏江敏没做王妃之前,那也是江南易首夏江家的千金小姐,她爹身为一家之主,他已故的祖母乃是安朝圣文公主,虽无官职,却有实名,夏江一姓俯瞰整个南方千万万易客,夏江家结交广泛,夏江敏从小见多了达官贵人,一个五品的官太太,就是过去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我娘曾在她家做过丫鬟,怨不得她狗眼看人低,也怪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她的道。”余舒反省了一下。

夏江敏恨恨道:“万万不能饶过她,叫她以为你好欺负,回头再来害你。你不想想,万一这事情传出去,你将来怎么嫁人?”

余舒心说:就算没这回事,她这辈子要嫁人也是个难题。

“我饶不了她,”余舒就将自己公报私仇的事告诉了她。“不等到她上门给我赔不是,往后她家儿女就别想要婚嫁。”

她烧那一把婚书,只是一个警告,让尹邓氏知道她不好惹,她若识相些,早早来她面前请罪,她若不识相要跟她死磕,她不介意奉陪到底。

“就该如此,”夏江敏拍掌叫好。好歹是解了气,瞅见余舒眼中寒光,顿时想到一句俗语——恶人自有恶人磨。

哎,不对不对,阿树才不是恶人。

赏花饮酒,两人互诉心事。得知刘昙中午不回来,余舒留下用了午膳,席间难免多饮几杯稠酒。醉了后,就在夏江敏处歇了个午觉,到下午醒来,灌了一碗敬王府特制的醒酒汤,才在美人王妃的依依不舍中,兴尽而归。

***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百川书院就放学了,余小修去了贺芳芝的医馆做学徒,白冉则独自回到府里。

他没敢忘记余舒的嘱咐。要他从这个月起,教她身边的一个丫鬟识字。

回到小少爷的院子里,白冉将事先抄好的《三字经》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准备好笔墨纸砚,他听说那小丫鬟认得几个字,于是打算先从浅显的道理教起,再循序渐进。

余舒说是让他随便教教就好,他可不会真就敷衍了事。

眼看过了申时,却不见有人来,他想了想,起身到门外等候,不一会儿,就见不远处长廊上跑下一个娇小的人影,直奔这儿来。

白冉没有见过那个名叫葵子小的丫鬟,因而等她跑近了,便出声询问:“是小葵姑娘吗?”

安倍葵因为下午有些事耽搁,来得迟了,跑了一路赶过来,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一声“小葵”,睁着一双大眼望去,就见少爷的院子门口那株弯腰的老榆树下,笔直立着一个少年郎。

下一刻,她便刹住了脚,愣愣盯着那人白净的额头上笼罩的一团淡淡的青光。

白冉见到对方傻站着,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活像一只被吓到的兔子,他莫名其妙,不得不走近两步,又问了一遍:“请问你是小葵吗?”

安倍葵猛然回神,揉了下眼睛,又盯着他的脑门看了又看,确认没错,不是她眼花,这下子心跳突突地加速,结结巴巴应声道:“我、我是葵子。你、你是白冉哥哥吗?”

白冉皱眉,心说这小姑娘长得精致漂亮,竟是个结巴么,可惜了。

心生同情,他语气不由地放缓,温和地点点头,对她道:“我就是白冉了,大小姐让我教你识字念书,你且随我来吧。”

说罢,就转身往里走,安倍葵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满脑子晃荡的都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光。

她是天生的阴阳眼,可以看到死者身上的鬼光,也可以看到活人将死的灵光,从东瀛远渡大安,今日之前,她唯独见过一个活人的灵光不是出现在头顶上,而是笼罩在眉心上的。

眼下,她又见到了第二个人。

。……

安倍葵心不在焉地在白冉那儿学够了半个时辰,直到余小修快要回来,白冉给她布置下功课,告诉她“今天先学到这儿明天你再来”,她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白冉只当她年纪还小,贪玩坐不住,并没有多想,却不知他无意中暴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给人家。

安倍葵一路不停地跑回了北大厢,在门口撞见鑫儿,知道余舒回来了,又气喘吁吁地寻到上房。

“主人。”

余舒正在室内更衣,将将换下官袍,摘了乌纱钗头,仅着一身米白的单衣坐在榻上让芸豆给她松头发,敞着领口,就见安倍葵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芸豆板起脸,低声训道:“怎么不敲门。”

北大厢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出入敲门,尤其余舒的卧房和书房,更不得擅闯。芸豆到底是做了几个月的大丫鬟,管着十几号人,越来越有架势了。

安倍葵没顶嘴,立即就跪下了,小声对余舒道:“求主人稍后责罚,奴婢有事上告。”

余舒倒没生气,接过梳子,摆摆手让芸豆出去看看晚饭送来了没有。

她一走,屋子里就剩主仆两个,安倍葵跪着没起,膝行到了余舒跟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主人,奴婢今天见到一个人,和您一样,额头上都有灵光。”

余舒正绞了一缕头发梳通,闻言猛一抬头,揪得她头皮发麻,呲牙摁住了安倍葵的肩膀,叫她抬头,她两眼冒光,厉声追问:“什么人?在哪儿见到的!”

老天爷,真让她逮着一个老乡吗?

安倍葵被她抓疼了肩膀也不敢吭气,乖乖回答:“正是小少爷跟前,那名教我识字的白冉哥哥。”

第六百八十二章 变数

余舒当初收留安倍葵时,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有着非比寻常的地方,便设想到这世上或许有人和她一样,来自五百年后。

这种设想让她既觉得兴奋,又觉得担忧,兴奋的是身为一个“异乡人”,能遇上一个“老乡”,实在是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激动;担忧的是,对方如果和她不是一路人,那么很大可能会成为她在这世上潜在的威胁。

为此她曾暗自纠结过,直到现在为止,她通过安倍葵的特殊本领确认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居然松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因着这个“老乡”,是她从供人院买回来的一个奴仆。

有这么一层身份,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她手底下翻出浪来,这就打消了她的那一层无谓的担忧。剩下的,就纯粹是找到一个同乡人的兴奋了。

安倍葵偷偷看着余舒脸上时惊时喜的表情,十分忐忑,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主人”。

“嗯?”余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这孩子没放,忙松开了手,在她肩上轻轻揉了揉,笑容满面地说:“葵子做得好,该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安倍葵这才放松了精神,听到余舒的夸赞,腼腆地笑了,跪坐在余舒脚边,晃晃脑袋,诚恳地说道:“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只要您高兴就好。”

这话别人说来就虚伪了,可是余舒清楚,安倍葵难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她说不要奖赏,便是从没想过借此邀功。单纯地想讨她的欢心罢了。

“那哪能,我向来是赏罚分明,”余舒拍拍她的小脑瓜,想了想,她摸摸脖子上的挂绳,抬手摘了下来,这是一块白水晶雕成的雁子。只有杏仁大小,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她已经佩带多日了。

安倍葵看着余舒摘下了贴身之物就往她脖子上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拒绝:“奴婢不敢。”

余舒不管她,笑眯眯地将这块白水晶给她戴上,一边念叨:“你比这世上之人多生一双慧眼,便也经受那旁人不敢想的磨难,流落异乡。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怕是会伤心寂寥,辗转不知前途,这水晶雁乃是我亲手养造,但愿能让你做个好梦。睡个好觉,不再为往事苦恼。”

这话是对安倍葵说的,也像是她的独白。

带着体温的水晶坠子贴在了胸前。霎时烫心,安倍葵不知不觉两眼含泪,她这些日子藏的深深的忧惧被余舒一语道出,便感到不尽的酸楚。

一瞬间回想起许多灰暗的记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那些残忍的调教,曾经使她痛不欲生的日子,竟是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主人,谢谢主人。”她哽咽地匍匐在余舒的脚边,感激之情快要从胸口溢出来。

余舒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衣角抹了两把眼泪。少有的怜惜,没有不耐烦,好在安倍葵没有沉湎太久。就止了哭声,仰着头,等待她的指示。

余舒咳嗽了一声,把衣角从她手里拽出来,道:“你和我说说,今天白冉都教了你什么?”

安倍葵道:“他教我读《三字经》,讲解了意思,识了十几个新字,又说要我把先头几句抄写十遍,背下来,明天拿给他看,到时他叫我默写。”

余舒点点头,既然发现白冉可疑,她首先要确定,他是不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三字经》吗?”余舒琢磨了一会儿,就有了主意,她自然是不会出面和白冉讨论他的“来历”问题,但是可以让安倍葵先去试探一番。

“他都教了你哪几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不久前才学过的句子,她背起来朗朗上口,丝毫不见磕绊。

余舒点点头:“这样,葵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从明天起,你再去白冉那里学习,就多留意他的一言一行,回头向我禀报,再者,明日你去见他,他要让你默写功课,你不要照他教你的写,你过来,我重新写给你看。”

说着,便起身穿鞋,走到小窗边,她卧房里备有笔墨纸张,方便她记些随笔。

余舒将安倍葵带至桌边,叫她研墨抻纸,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将她刚才背的那几段三字经写了下来,不过她所用的,却是五百年后通用的简体字。

“你抄一抄,晚上回去好好记下来。”

安倍葵不问缘由,也不好奇余舒写的字为什么和她学过的看起来不大一样,只老老实实照抄了一遍,余舒在旁指点,确保她一笔一划都没写错。

然后余舒就将她最先写的那份简体字引火烧成了灰,打开窗子透气,看着一脸懵懂的安倍葵笑道:“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歇着吧。”

安倍葵听话退下了,余舒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套上外衣,转身去了书房。

她放心不下,需得焚香卜上一卦,算算白冉这个变数,对她来说是吉是凶。

。……

刘昙傍晚回到王府,听说余舒待到下午才走,再看夏江敏满脸的好心情,便觉得自己这样安排没错,既哄了娇妻开心,又能让余舒与敬王府保持亲近。

夏江敏像是蝴蝶围着刘昙转来转去,一会儿说到园子里的菊花开的多好,一会儿说到余舒今天给她讲的笑话,对于余舒叮嘱过她不能在刘昙面前提起的话,确是只字不讲。

刘昙尝着她亲手煮的茶,仿佛随口问道:“看你和莲房姑娘这般投契,却不曾听你说过,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夏江敏顿时一讷,忽闪了两下眼睛,抿嘴坐到他身边笑道:“我早先进京探望我四姐,那会儿莲房还是个考生,就在城南街上摆摊子给人算卦,我偶然与她相识,因着京城没什么亲朋好友,便多来往,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她曾离家出走这一节,被夏江家刻意隐瞒下来,此事绝不能让刘昙知晓。幸而,知情人就那么几个,余舒早就帮她悄悄给景尘带了话,他们不会泄露分毫。

“原来如此,你们倒也有缘。”

刘昙看上去没有怀疑什么,又陪了她一会儿,便到外院书房去见他那几位门客了。

。……

刘昙开府之后,在双阳会上招揽了不少有识之士,相当一部分人没能入仕,则成了他的门客,养在别院,供应吃喝,每日到外院参见他,议事论政,为他出谋划策。

兆庆帝封赏他时,赐下千两黄金,珍宝无数,薛贵妃并也悄悄地将过去使人在京城经营的几处产业交给他,除此之外,另有家大业大的薛家辅助,单是薛凌南派人送进敬王府的铜钱,就装了十几车。

这还不算夏江家抬进敬王府的那十里红妆。

于是刘昙这个在外修道多年的皇子回到京城落脚,根本就不缺钱花。所以养了这么一大帮闲人,一点都不费力。

今日的话题谈到了“兴道于兴国何益”这一论题,刘昙的兴致一直很高,到结束时,仍意犹未尽,让人送走了一帮门客,转头又到南跨院去找他最亲信的幕僚,贺兰愁。

刘昙说到底才十七岁,正值年轻,总有些心事无人倾诉,他过去常年住在龙虎山上,少人开导,回京之后,纵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言行却要谨慎,唯独贺兰愁,年纪足够,经历坎坷,对人生颇有阅历,最关键是他的心腹,毫无意外地成为了刘昙倾诉的对象。

“我在山中十年,所学所见,无不与道法相关,乍以为无益于国事朝政,可是细想,这世间万事万物,哪样又离得了‘道理’二字,治国有道,为人有道,往往一句道法,便藏有天大的玄机,只差堪破,就譬如《正一经》中有言——守道明仁德,全真复太和,至诚宣玉典,忠正演金科——变幻其意,于治国者,简直字字珠玑!”

刘昙宣泄了一番,贺兰愁自始至终认真聆听,目含希翼,自认为这般有气魄有主张的年轻皇子,已经有了身作一位明君的雏形。

抒发之后,刘昙总算觉得畅快淋漓了,这就冷静下来,听了贺兰愁几句开解,最后提议他道:“殿下自归京,整日埋头正事,太过于勤勉,反而折磨了心性,有暇时不如约上三五亲朋,出去游玩走走,若不想走的远了,京城里也不乏一些好去处。”

刘昙闻言,有些兴趣,就问:“先生说来听听。”

“玉狮湖上了望阁,西嗣桥头供人院,杏雨巷中蘅芜馆。”

刘昙微皱眉道:“了望阁和蘅芜馆我都去过,供人院不是发落罪奴的地方么,有什么可去的?”

贺兰愁只是笑笑,见刘昙不以为然,便不细说:“那里头可是藏着妙人呢。”

刘昙记下他这句话,转而道:“蘅芜馆是可以去散散心,我与表兄薛睿有阵子没有私下见面,就先寻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