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问明他在医院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径直挂了电话。

可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见到她了,又该说些什么?

薛定坐在床上,因背部有伤,连倚靠在枕头上都得侧着身,只能用完好无损的左肩。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急促,带着坚定的意味。

他下意识合上书,侧过头去。

门上的玻璃窗后已然出现祝清晨的身影。

她推门而入,松手,任由那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而她就站在原地,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动不动看着他,手里抱着一盆……已然枯死的蝴蝶花。

薛定的视线落在那花盆上时,停顿片刻,握着手里的书,再对上她的视线,喉咙一时间有些发紧。

“……回来了?”他扯出一抹笑意,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些。

祝清晨看他片刻,视线落在他未穿衣服却被绷带缠得严实的上身上,又看见右肩处渗血的白色纱布。

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

左边面颊上有一道擦伤,暗红色,横亘在原本英俊的侧脸上。

她注意到,他的坐姿有些别扭,右肩根本不敢靠在枕头上。

原以为这颗心已经沉入谷底,却没想到是个无底洞。

还能继续下沉。

怒意积蓄到整个身体都沉重起来。

可怒到极致,反而不显,她就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问床上的人:“不是在家吗?”

“……”薛定未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昨晚问你,你说在家。今晚问你,你还是在家。薛定,你的家在医院吗?”

“问你报道顺利吗,你说顺利。”

“问你冲突激烈吗,你说一般。”

“我让你看看我的蝴蝶花,你说还活着,没死。”

祝清晨一字一句陈述着两人的对白,抬手给他看那盆干枯到了无生机的花,手一松,塑料花盆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泥土因失去水分,像是流沙一样散落在地。

“还活着吗?”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它是死是活?”

薛定直挺挺坐在那,搁下书,抬头看她,“……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嗯,是无心的,一不留神说了谎。”祝清晨语带讥讽,走到床边。

近看,他的绷带上几乎都被血迹渗透了。

烧伤,伤口不是缝合之后就能愈合,也因此不断有血水渗出。

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胸口钝钝的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

“那现在呢?难道我亲自回来,发现你说了谎,来医院看见你这个样子,就不会担心了?”

“……”他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低声说,“能瞒一时是一时。你在外和童艳阳度假,我不想扫兴。”

“你不想扫兴?”祝清晨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薛定,你对我来说只是玩具吗?是和去死海度假一样的娱乐活动吗?我在耶路撒冷,你负责让我开心取乐,等我去了特拉维夫,你就甘居幕后,让我在那尽情享乐?只是为了不扫兴,你被□□炸伤也是小事情。只是为了不扫兴,你住进医院也可以成天撒谎。”

她攥紧了手心,声音几乎失去控制。

“你想没想过,一旦我知道你在医院受着伤、流着血,而我却在另一个地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天真地在死海游着泳,去特拉维夫喝酒吃东西,我心里会怎么想?”

而她真的是这样,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尚且傻里傻气被他的谎言欺瞒,他在这里受着苦,她在另一处玩得肆无忌惮。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她心里就跟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一块一块凌迟似的。

肉割不下来,只顾得上疼。

薛定伸手去拉她,眉心紧蹙,“对不起。”

她一把抽回手,因力道太大,他被带得往前一倾,拉扯到了伤处,倒吸一口凉气。

祝清晨清楚看见,他的肩上某处伤口几乎是立马渗出了血迹。

红色的轮廓有扩大的趋势。

她硬撑着不去顾及他,死咬着嘴唇站在那,“你说对不起,是因为你受了伤,害我担心,过意不去,还是因为你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骗我?”

薛定顿了顿,没有答话。

片刻的沉默立马让祝清晨意识到,他的道歉只是因为他受伤了,害她担心。

他根本不觉得骗她是个错误。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动不动盯着他肩膀上有扩大趋势的血迹,然后才说:“下次如果你再发生意外,再受伤,你依然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

他在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说谎这件事本身是错的,但他认为这样做是对她好。

祝清晨笑了一声,眼眶发烫。

她说:“薛定,你是打算一辈子做这个工作了,不管是在以色列,还是在别的地方。你问过我,劝过我,我都义无反顾跟着你来了,并且死也不肯离开。我知道这职业有多危险,未来有多不确定,也知道说不定哪天我就跟陈一丁的老婆一样,只等得回来你一只行李箱。可这些我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你瞒我骗我。”

“你可以受伤,可以不顾安危,可你不能骗我。”

“我自认不是什么超人,不能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赶去现场帮你,我甚至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奔波在外,因为我能力不够,也许反倒会成了你的包袱,拖你的后腿。”

“可我不想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你的保护,一无所知。”

她需要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希望他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刻,她就知道他的现状。

哪怕坐立不安,哪怕惊慌失措,她不能一无所知地在另一处没心没肺地安然享乐。

相爱不就是这样的吗?连命都可以交给对方,为什么却要在这些小伤小痛上隐瞒彼此?既然命连在一起,痛也该一起痛,伤也要一起伤。

哪怕他的伤在肉体上,她的伤在胸口。

可薛定坐在病床上,沉默地听着她的指责,最后却依然只说得出那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祝清晨。”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会对我说实话吗?”

薛定看她片刻,不说话。

心和肩膀一样沉。

祝清晨懂了他的意思,那意思还是不会,不会说实话,还会选择隐瞒。

她咬牙切齿问他:“那要是你哪天中枪了,被爆炸波及了,被飞机砸中了,你命在旦夕,就要死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还让我蒙在鼓里?要是你今天不只是被□□砸到,要是你真的快死了,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你还是会让我当个不知情的傻子,直到你咽气了,才跑来医院,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说的这些,字字句句都是她最怕发生的事。

过去她连想都不敢想,怕老天爷听见了,就真这么干了。从前也不是这样迷信的人,偏偏如今遇到他,因为太害怕,连这种离谱可笑的念头都生出来了。

可她还是这么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每说出口一个字,心里就被捅一刀,到后来声音暗哑,力气仿佛血液一般从心头汩汩而出,眼看就要流光了,精疲力尽,却还在害怕。

她是真怕他这样欺瞒她,如今是小伤小痛,将来可能是命悬一线。

若是有朝一日,命运真的将最大的恶意降临在他们身上,她却不能赶来他身边见他最后一面,赶来时他已听不见她说什么,她也无法得知他想对她说什么……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性,祝清晨浑身都发起抖来。

无法克制地发冷,仿佛有人拽着她,把她往十八层地狱底下拉。

而薛定坐在那,也觉得被堵住的不止是嘴,连同整个胸腔,全身各处,都被堵住。

你看,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活得不潇洒了,不快乐了,不轻松了。

她此后的人生里都充斥着惊恐、担忧、怀疑和揣测。

他闭了闭眼,坐在过分刺眼的白炽灯下,轻声说:“我也怕。怕我真有那么一天,死在谁的枪下,或者哪次暴动里、冲突里,你赶不来,我连遗言都没法跟你说一句。”

“可是祝清晨,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看书,但凡看到有关死亡的部分,最受震撼的场景,就是将死之人没能把话说完,就这么撒手人寰的一幕。那是最悲剧的命运,最极致的痛楚和遗憾,最高的美学艺术——生命到了尽头,却没办法说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几句话,完整结束这一生。我每次遇见这种情节,都会震撼到动弹不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总是害怕有一天我也遇到同样的命运。”

“祝清晨,比起没法跟你说点临终遗言,我更怕我说不完,望着你的脸,到死也说不完,那才是最大的痛,于你于我,都是。”

“所以哪怕我真有那么一天,遭逢不测,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宁愿你来了,看见我安安静静躺在这,也不想你赶来身边,看我痛苦,看我明明不想咽下最后那口气,看我挣扎着想跟你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还是难看地咽了那口气。”

如果你留不住我,我也留不下自己。

那就免去这个痛苦的,谁都无能为力的过程,直接面对最后的尘埃落定吧。

薛定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要听实话,一个坚决不说实话。

嗯,看样子可以分手了。

薛定:????作者,什么仇什么怨???

我:^-^

摊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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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说我爱你

第五十六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对视着, 静默着。

白炽灯将人的疲倦与挣扎照得无处遁形, 他看懂了她眼里的不甘与恐慌, 她也能看清他面上的固执与坚持。

祝清晨咬紧牙关,居高临下盯着坐在床上的他,冷笑一声, “薛定,你真是冥顽不灵,顽石一块。”

说完, 转身就走。

薛定以为她要离开, 心头像是空了一块,伸手想拉, 可肩背上的伤口被牵扯, 手才伸到一半,眉头倏地一皱,又停了下来。

胸口被伤口还痛。

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他看着她往大门处走的背影, 问:“祝清晨, 你后悔了?”

祝清晨却像是风一般推门而出,头也未回。

留他一人坐在那里, 看着空空荡荡的病房,和那颗空空荡荡的心。

祝清晨一路走到电梯口,上了电梯,抵达一楼。

手里攥着手机, 一言不发出了医院大门。

医院外面吹着风,抬头可以看见沉沉乌云翻涌着压下来,要变天了,天际颇为壮观,也令人倍感压抑。

呵,真应景。

她满腹郁气无人诉说,想打人,偏病房里那人已经负伤,她就是想打,也下不去手。

祝清晨走进医院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里,绷着一张脸从架子上拿牙刷牙膏,湿巾和卫生纸,末了又朝食品架上看去。

她回来得急,一路上念叨着要让薛定替她下碗面。

她想吃追来以色列那天他做的那种意面,烫熟的西兰花点缀在旁,肉末与西红柿熬得细碎入味……

冷笑两声,她从货架上取了两盒方便面。

骗子。

因为用力的缘故,纸盒子都被她捏得一瘪。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网收银台走,走出两行货架之间时,眼眶蓦地一红,鼻子发酸,热意终于从眼底源源不断涌出来。

一年前的春末,她便是在便利店遇见他的。

那时候,她打着电话,抱着一堆零食与方便面,从货架里心不在焉走出来,冷不丁撞在谁身上,慌忙道着歉弯腰拾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