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伸手捡了一袋薯片,轻飘飘搁在她怀里。

而她一抬头,就跌入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

那样的开始,仿佛老旧电影里的开场一般,一帧一格都被放慢,从他一个举动,到一个眼神,都可以令人回味多年。

而直到今时今日回忆起来,她才惊觉那个开场里蕴含的隐喻。

从跌入他眼底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祝清晨拎着一堆东西从便利店出来,蹲在街边的消防栓旁,把塑料袋抱在怀里,用力地揉了揉眼眶。

头顶的乌云阴沉沉压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说下就下。

以色列这个国家,天气莫测,一天之内常常会有暴雨、阳光交替上演,薛定曾经告诉她,这是一个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彩虹的地方。

她冒雨往回走,死死攥着手里的塑料袋,雨水从脸上头发丝淌下来,几乎模糊了视线。

现在才真的是条咸鱼了。

淋得透湿的,死咸鱼。

医院大厅,前台的值班护士惊诧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祝清晨,大概是她满头满身淌水的样子太狼狈,还关切地问了句:“Is there anything I do for you?”

祝清晨摇头,拎着淌水的袋子走进电梯,第二次按下写有数字七的按钮。

烧伤科。

她死气沉沉盯着那行小字,没忍住骂了句,烧你妈。

电梯里不止她一人,同行的还有个按了十二层的本地人,男的,四十来岁。

听她恶狠狠骂了句什么,他惊讶地扭头看她。

祝清晨不耐烦地侧头对他对视,瞪了回去。

男人怕事,看她这典型的女流氓模样,和那怒火中烧的眼睛,吓得脖子一缩,挪开了视线。

电梯畅通无阻到了七楼。

祝清晨淌着水走出电梯,像是一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一路拖着透明的水渍。

她站在仿佛望不到头的走廊里,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朝薛定住的那一间走去。

病房的门上有一个方格玻璃窗,她站在其后,往里看。

薛定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微微弓着腰,站在落地窗前,低头看着窗外细密的大雨,手里握着一支抽到一半的烟。

那一星半点红光,让她想起初遇那日,他站在深巷里,神态安详抽烟的模样。

隔着镜头,她与他视线交汇。

心跳瞬间停滞。

而这一刻,祝清晨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后,看见薛定握着烟,忘了抽,就只怔怔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那一星红光渐渐燃尽,烫到了他的手。

他猛然间一抽手,烟头落地。

像是刚从梦境里被惊醒的人,薛定大梦初醒般看着地上的烟头、烟灰,苦笑两声,扶着床,慢慢蹲下去,艰难地伸手去捡。

也是在这一刻,门外的人推门而进,疾步走来。

窗外的雨势太大,薛定竟没察觉到她的脚步声。

直到那双湿漉漉的运动鞋出现在眼前,女人先他一步蹲下去,捡起了那截烟头,顺便把他拎了起来。

她的手架在他胳膊上,力气很大。

而当他一站直了,她便松了手,仿佛多一秒都不想碰他。

薛定的视线落在祝清晨身上,嘴唇微微张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的头发湿透了,就这么粘在脸上。

一身衣服也淋得半透明,胸衣都快显露出来。

她的手里还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的牙膏牙刷,俱是生活用品。

他以为她走了。

他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薛定几乎回忆不起她离开的这二十分钟里,他是如何过来的。

整整一年,那个女人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好感,像是一团烈火闯入他的人生,他逃也好,推拒也罢,她仿佛不懂什么是退缩。

可是二十分钟前,她忽然间熄灭了火焰,扭头就走,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像是忽然间被人抽走思维,了无生气坐在那里,理智成了一团稀泥。

后来依稀听见窗外下雨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看。

她会淋雨吗?

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可那不是她的家,如果她要离开他,依照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约莫明日就会买机票飞走。

短短二十分钟里,他像是随风飘走的气球,没有着落,上上下下。

从以色列到沧县,从这燥热的春日到那遥远的寒冬,从苏州河里晃晃悠悠的乌篷船,到凛冽雪地里悄然融化的雪人,从那九死一生的戈兰高地,到与她辗转缠绵的小屋,他忽然间惊觉,原来他与她已经走过了这么多难忘的时刻。

到她头也不回离去时,他才发觉这短短一年来,自己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

活在她从火光里开着小破车冲向草堆的那一刻,死在她一言不发决然离开的那一秒。

可那女人竟然又回来了。

她捡起那截烟屁股,从床头拿过他的打火机,重新点燃,凑到嘴边,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烟圈。

他竟不知她也会抽烟。

神色一滞。

祝清晨却又吸了一口,猛地扔了烟头,一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脚凑上来,毫无征兆吻了他。

她把那口烟悉数呼入他口中。

薛定眉一皱,呛得立马咳嗽起来,面色由前一刻的苍白转为绯红,宛若刚扒开皮的石榴籽。

祝清晨站在那,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因为背部的伤口被牵动而眉头紧锁。

她不为所动,问他:“痛吗?”

薛定用手背抵在嘴边,咳了一阵,停下来,深深地看着她,“痛。”

她却在这一刻蓦地展露笑颜,眼神亮得像是火焰。

她说:“痛就好。”

捡起那截烟头,转身朝门边的垃圾桶走去,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薛定,我比你更痛。”

她拿了厕所里的扫把,将门口的花盆和泥土扫了个干净,又全部弄回厕所处理一边,扔进垃圾桶里。

再从厕所里出来时,她脱了外衣,又脱去内衣,毫不避讳一路走到他面前,浑然不顾他僵硬的神色,从沙发上勾起乔恺搁在那里的,属于薛定的换洗衣物,又当他面穿上了。

浑身上下就穿着一件他的T恤,衣服虽长,却也堪堪盖过大腿。

她钻进他的被窝里,占了一半的位置,背对他,伸手关掉床边的灯。

“赶路太累,我先睡了。”

薛定站在窗边,匪夷所思看着她,片刻后却倏地笑了。

他拉开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因为受了伤,他只能侧躺,用左肩支撑身体。

背后是落地窗外的滂沱大雨,眼前是那女人有些瘦削,却很熟悉的身体。他朝她伸出手去,环住她的腰。

冷不丁被人一巴掌拍在手上。

祝清晨头也不回地说:“我说过原谅你了?”

他不为所动,还是伸手抱着她,“都钻我被窝里来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睡沙发。”

“嗯,我知道。”他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对她的味道上了瘾。那种很轻很淡的,说不上来是洗衣粉香味还是她用的爽肤水的气味,清淡里带点甜,像是冬天里的一缕日光。

顿了顿,他说:“你想睡的一直都是我。”

祝清晨背对他,没吭声,身体蜷缩得像只虾。

他抱着她,滚烫的体温,宽厚的胸膛。

她没说过,她一直很喜欢他从背后抱她的姿势,从去年她在浴室洗冷水澡冻僵那次开始,到后来相拥而眠的无数个夜晚。她喜欢他从背后把她环在怀里,这让她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只安全的茧里,不需要费尽力气去冲破束缚、重见天日,不需要当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忙碌奔波。

她缩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叫他的名字:“薛定。”

他收拢了手臂,表示自己在听。

她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没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骨气,非你不可?”

他抿紧了嘴唇,仍未发话。

病房里陷入岑寂,但也只有一刹那。

祝清晨闭紧了眼,一动不动缩在他怀抱中,声音暗哑,说:“因为——”

堪堪说出两个字,话端被人接过。

身后的男人蓦然收紧双臂,声音低沉而笃定。

他说:“因为你知道,是我非你不可。”

被窝里的女人倏地睁开眼睛,看着黑暗里的病房。

后脑勺传来他似是叹息一般的声音。

他抱着她,凑过来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最后停在她耳畔,用极轻极低的声音对她说:“祝清晨,矛盾很多,阻碍很多,分歧很多,危险很多。但你已经来了,就不许再回头。”

他像个孩子,赌气不肯答应她的要求,却又这样磨人地说着叫人不得不妥协的话。

他说:“我答应你尽量不受伤,下次再有人扔□□,我拿乔恺当挡箭牌。”

她闷声笑了。

他松了口气,声音逐渐柔软下来,“笑了就代表不生气了。”

祝清晨慢慢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他在黑暗里也依然亮而温柔的眼睛,“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可以不告诉我。”

他一顿。

下一秒,她神色清明地望着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就好,但你不能说谎骗我。”

窗外是雨水冲刷屋顶与大地的声音,喧哗热闹。

祝清晨望着他,声音很轻,却又无比清晰抵达耳低,砸进他心里。

她说:“薛定,我比你想象中更坚强,我不怕受伤,只怕看不见真相。”

伸手摸他的眉,慢慢地沿着那干净的弧线滑至眼角。

她凑上前,亲亲他的眼睛。

“让我陪你,乐要一起乐,痛也要一起痛。”

他在黑暗里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点头。

“好,我答应你。”

再有下次,保持沉默,也不再说谎。

他知道,她是绞尽脑汁、费尽力气,才终于找到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横亘在他们之间数不清的矛盾与分歧点,也终究需要一个一个去攻克,艰难摸索。

滂沱雨夜,他与她相拥而眠。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窗格照进来,孤零零一缕,悄无声息。无光的医院不再白茫茫一片,可因为那相拥而眠的身影,却比任何一刻都更像天堂。

薛定将祝清晨圈在怀里,低头看她,就在她几乎闭眼睡去时,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三个字是众多电影小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告白语,却也是他成长至今都难以启齿的话。许是性格内敛,懒于言辞,他从不轻易对人剖析内心、诉说感情。就连与她从相识走到相爱,也总是她追在后面,他只是无声张开双臂,慢慢接纳了她。

于是那三个字,那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他也一次未说。

然而此刻,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