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一看,明白了,大象不过是噱头,这明摆着是想推广《黄金国》这本书,顺便带动其他图书的销量!

临时架起的方台上,方洪见人聚得足够多了,当场把年度消费最高的“书香客”挑出来,派人把《黄金国》、《蹴鞠少年》、《三顾茅庐》的原稿和特制精装本送给他们,在现场的直接给,不在的直接送上家门。

这可把不少已经成为沈括忠实书迷的人眼红坏了,暗暗决定以后要买书都到方氏书坊去。消费不多也没关系,接下来还有抽奖活动,参与互动免费送新书!

司马光也抽中了问答机会,在自家女儿景仰的目光中拿下了一本崭新的《黄金国》。

回到家后司马光自己把书看了一遍,便把它拿给女儿看了。这年头娱乐少,司马琰虽不是爱玩的人,却也乐于看看沈括的新作。

张氏陪着女儿一起看书,断断续续看了两天才把《黄金国》看完,晚上睡觉时还和司马光念叨:“不知这玉米是不是真那么好吃,据说放在锅里蒸一蒸就能吃,不费事,还甜嫩可口。还可以用来做饺子,”张氏翻了个身,看着司马光近在咫尺的侧脸说,“要是真有这个玉米就好了。”

司马光约莫是被张氏念久了,第二天下衙后竟找鸿胪寺的“外交官”好友结伴绕去番巷问了一圈。司马光不仅学了几句外语,还带回了一些种子:胡荽、胡豆和胡萝卜。

胡荽和胡豆,其实早就有了,又叫香菜、豌豆。这胡萝卜倒是很新鲜,长得和萝卜很像,叶子却细细的,长出的萝卜也小,颜色更是稀奇,橙红橙红的,瞧着很鲜艳。

那些外邦人说,这是他们家乡爱吃这个,新鲜爽甜时吃最佳。

司马光知道女儿素来最爱伺弄花菜药草之类的,与好友分别后便带着种子和几根红通通的胡萝卜回了家。回到家,张氏和司马琰都围上来看司马光弄到的种子和胡萝卜,张氏有些犯愁:“这胡萝卜怎么吃?”

司马光早问过了,应答如流:“据说用来煎蛋或者摊饼子都可以。”

张氏麻利地拿去张罗。

晚饭时间,司马琰吃上了胡萝卜煎蛋和胡萝卜煎饼。

司马琰晚上给王雱写信,还往信里塞了些司马光给他弄来的种子。现在七八月了,其实很多东西不好种,不过鄞县那边气候好,搭个棚子应该能种活,拓宽一下食物种类也挺好。

连司马光家都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说。经方洪连番动作,《黄金国》爆发出比前两本书更高的热度。主角怎么样许多人都不关心,他们被那一次又一次的奇遇吸引了眼球,尤其是见过了那么多可以作为确凿证据的外邦人之后,他们感觉那个遍地黄金珠宝的“黄金国”是真正存在的。

还有,最后那两种粮食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啊!!!

为什么要详细描述它们的吃法!!!

为什么要描述它们的口感!!!

为什么要把众人吃着烤地瓜的陶醉表情画得那么惟妙惟肖!!!

一时之间,到处都在议论玉米和地瓜,甚至还有士子因为“玉米好吃还是地瓜好吃”这种问题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国子学的胡瑗胡校长其实早早拿到了《黄金国》,不过他对这种书不太感冒,一直没看。直至国子学上下都开始讨论这书之后,胡校长才回家拿出书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胡校长看着最后两幅玉米和地瓜的“全身照”,有些出神。他是从底下走过来的,最清楚粮食的产量对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

像江南这些地方是鱼米之乡,天灾再大也伤不了根本,别的地方可不一样,来点天灾人祸对许多人来说就是破家之痛。胡瑗记得自己曾在某地看到被亲生父母溺毙的婴儿——生下来养不起,养着就是全家一起死。这种情况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并不少见。

若是真能找到产量高、易栽种的新粮食,那真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朝廷的海船过去出海时不知有没有把异邦的粮种带回来试着种一种?哪怕找不到这传说般的玉米、红薯,找到有它一半好的作物也行。

胡校长想着想着,猛地回过神来。他合上书,看了眼封面上的“黄金国”三个字,心中感叹:果然是黄金国啊,连他这种年近六旬的人看着都生出点想要扬帆远航的豪情壮志来,难怪那些年轻人看了会那么激动。

胡校长到底没给学生们下禁令,默许了让他们继续讨论这令人怦然心动的“黄金国”。大宋的未来,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二章

同是七夕, 王雱无心准备什么“乞聪明”,因为吴氏要生了。王雱从进入预产期开始就急得团团转, 恨不得寸步不离跟在吴氏身边。

真到了要生这天,王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才五岁的小豆丁,总不能跟进产房去吧?跟进去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啊!王雱怂恿他爹进去给他娘加加油, 结果他爹才从进去没几秒就被吴氏和稳婆们赶了出来, 说男的不能进产房。

父子俩只能一起在院子里团团转。好在这是二胎了, 吴氏生产没遭什么罪, 响午用饭后发动的,天没黑就生出来了。孩子刚出生时没哭,被稳婆轻轻拍了两下屁股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还响亮得很。

王雱马上冲了过去,仗着个子小先挤到床边拉吴氏的手:“娘你怎么样?还疼不疼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吴氏刚生产完,哪有力气回答他这么多问题, 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感受着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低声赶人:“产房污秽, 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进来。”

“哪里污秽了, 谁不是产房里出生的, 难道人人都出生在污秽之地不成。”王雱才不信这些歪门邪说,他见吴氏精神还好, 也没出现出血情况, 这才转头问稳婆, “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稳婆刚才都被突然蹿进来的王雱吓呆了,老半天缓不过神来。她们忙说:“小祖宗哟,你怎么进来啦?”

“我是我娘的儿子,我怎么不能进来见我娘了?”王雱哼哼两声,跑过去踮起脚要看弟弟妹妹。

稳婆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弯下身给王雱看,口里报喜,“是个妹妹,我觉得应该有六斤多。”这重量的小孩在这时代算挺重了,亏得生产顺利,要不然还不知道吴氏要受多大罪。

王安石也按捺不住进来了,听到“是个妹妹”,也很开怀。虽然不少人都追求儿子多,但养过王雱这么个儿子之后,王安石觉得自己没有更多心力再教另一个这个的混世小魔王。女儿好,女儿多宠宠也不怕她娇气,女孩子娇气些多可爱。看看司马光吧,一天到晚在信里炫耀他女儿乖巧聪明!

王安石有过抱孩子的经验,伸手抱过女儿,坐到床沿让吴氏看看女儿。他们双方的长辈都远在别处,月子期间只能让张婶来照料,许多旁人避忌的事儿他们家自然不会在意那么多。

稳婆见王安石父子俩都没把自己前面的告诫当回事,想再说两句,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算了,人家自己都不在意,她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开口当恶人?

说实话,自己当初也是一路生孩子生过来的,每回刚刚生完孩子,丈夫问的第一句永远是“男的女的”,哪会往床上看一眼?王知县不仅为政勤勉,当丈夫、当爹也是堪称楷模!稳婆退了出去,向一直忙前忙后的张婶叮嘱了一些月子期间应该注意的事情。

得了个妹妹,王雱像是多了个新玩具一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瞅瞅妹妹,妹妹稍稍有个脸红身子热马上紧张得不得了,直接跑去把郭大夫拉过来。

郭大夫自己都笑着调侃:“看来我以后不用做饭了,天天往县尊家蹭饭就好。”没办法,查不出毛病,诊金不好收,只能蹭顿饭了事。

王雱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想要过得好,脸皮不能薄!

想要混出头,脸皮必须厚!

妹妹还没出生,王雱就天天跑去找木匠们和铁匠们玩耍,准备给妹妹打造点东西。小的时候,自然得有婴儿床、小推车。

王雱以前虽然没有孩子,但他有个弟弟啊!小孩子什么阶段该准备点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知道是妹妹之后,王雱又把各种设计修改修改,叫人把一件件东西搬回家。

小妹还小,但听话得很,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不闹腾。王雱让吴氏把小妹放进木匠精心帮他打造的婴儿床里,美滋滋地趴在旁边看妹妹吐泡泡玩。

王安石看王雱跟蚂蚁搬家似的,每天哼哧哼哧地往家里搬东西,不由背着王雱和吴氏说:“还以为家里有个小的他会消停些,我怎么觉得他能更闹腾了?”

吴氏横了他一眼,说:“雱儿怎么闹腾了?雱儿叫人做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挺好,他疼妹妹还错了不成?”

王安石闭了嘴,默然地看吴氏给儿子女儿做手工绒毛小熊,非常大的两只,一只有儿子那么大,一只则有女儿那么大。也不知王雱从哪听来的,居然对吴氏说小孩子会喜欢熊娃娃,熊娃娃哪里可爱了?等它长大能一爪子能把人拍死!

直至收到司马琰的信,王雱才从“我有妹妹啦”的巨大喜悦里稍稍找回点理智。

这个时候他已经着手准备了给妹妹的一溜玩具设计图、启蒙绘本出版规划,他美滋滋地给司马琰列了个清单,想和司马琰讨论讨论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忙活完宝贝妹妹的事,鄞县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自打春季组织学生下乡进行防疫宣讲之后,楼先生迷上了实践课,秋收季节特地带着沈括他们到学田里感受农夫的辛苦。

王雱因为经常去骚/扰妹妹,被王安石赶出家门去玩儿,他只能熟门熟路地找到学田那边当看客。

所谓的学田,是朝廷分配给各地州学、县学用来供给学校运作用的,现在变成了楼先生十分喜爱的实践基地。

看着沈括好端端一个单眼皮薄嘴唇的花样美少年被晒黑了不少,一画百金的宝贝手掌被一把把的稻梗弄得发红,王雱诗兴大发,蹲在沈括旁边吟诗一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沈括和他周围的同窗们简直想把没晒过几天太阳、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王雱摁在泥地里摩擦摩擦。

见过拉仇恨的,没见过这么爱拉仇恨的!你看热闹就看热闹,念什么《悯农》啊!还有,这是锄禾吗?这是收割啊!

偏偏楼先生还是个心偏的,踱着步子走过来听了王雱背诗,点着头夸赞:“不错,就是这个意思,感受感受耕作的辛苦,才不会心安理得地坐在高堂酒宴之上高谈阔论。”

沈括:“…”

真的好想把这小子摁倒泥地里摩擦摩擦啊!

王雱拉够了仇恨,也学着楼先生的模样背着手踱着步子在田垄间走动,欣赏学子们挥汗如雨地辛苦劳作。

楼先生走了半圈,才觑见身后缀着的小尾巴。他扭头看了王雱一眼,笑着问:“今儿怎么不在家陪妹妹玩了?”

“我爹嫌我扰着妹妹睡觉,把我赶出来了。”王雱可委屈了。

“你叫人做的那些小玩意不错,你师兄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你师娘想让人也做一套给你师兄的孩子。”楼先生既然是王雱的老师,两家自然没少走动。他家儿女不少,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陆陆续续都会多起来,他妻子见王雱准备的东西又巧又好,自然动了心思。

王雱宝贝自己的妹妹,爱屋及乌地也喜欢别家小孩。他拍着小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就叫人做一套送到老师家里去!”

王雱跟着楼先生巡视完学田,又跑去找木匠。

木匠姓李,是个老实人,干了一辈子的木工,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前些年他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孩子,老婆虽然有些泼辣,可心地好,也懂持家,一家人也算圆圆满满。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不开心。

他做每一件东西都很认真,做工非常好。在王雱看来,他做的不是产品,是艺术品!换了别的木匠来做,做出来的婴儿床和玩具很可能会藏着倒刺什么的,根本不适合给小孩玩。

听到王雱又给他拉来了个生意,李木匠憨憨地笑道:“多谢小衙内了,我会尽快帮楼先生做出来。”

王雱笑眯眯:“谢啦。”

李木匠和王雱提起另一件事。县尊家添丁进口,不少人都登门去祝贺。一些家境殷实的人见那婴儿床精巧漂亮,也想给刚出生或者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一张,都遣人来问李木匠能不能做。

这要是其他木匠那肯定直接给做了,李木匠不一样,他祖上就是做木匠的,最不耻那些仿做之人,所以王雱过来后他主动询问王雱这婴儿床能不能给别人做。

王雱听了爽快地说:“成,你给他们做吧。”李木匠这实诚人定价一向低廉,除去木料成本已经赚不了多少,王雱不介意送他几张图纸。事实上许多图样他早就让人送到方洪那边,让方洪帮忙寻找合作对象。开封有钱人多,愿意在这些东西上花钱的人比鄞县多多了,勉勉强强能让他蹭点专利费吧!

这时郑思和武兴一个结束了“实践课”、一个结束了训练,齐刷刷跑到木匠铺外头找王雱。

小伙伴们找来了,王雱挥挥手和李木匠道别,生龙活虎地跑外面玩去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三章

进入官场之后, 王安石的日常是这样的——

某个上官升迁了,写个贺文祝贺一下。

某个朋友来信探讨问题, 写个回信答复一样。

某天读书读到个令他拍案叫绝的点,立刻写个信给好友说道说道。

总之,给王安石送信的信差每天都很忙。

这天王安石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曾巩替他父亲写的墓志。

这年头,墓志是非常重要的: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找相识的文化人给写一篇, 吹吹亡者的功绩、吹吹亡者的品行、吹吹亡者一生的成就。

这墓志吹得好了, 长眠地下的人面上有光, 子孙后辈也面上有光!

王雱祖父宝元二年就已去世, 灵柩暂时浅葬在江宁府。

王安石为官之后一直在往上打报告,申请回去葬父,但一直没被批准。

去年入冬后王安石又给上头打了报告, 这回上头终于批复了,允许他今年秋季某天回江宁葬父!

可现在上头批复的日期到了,王雱妹妹却刚出生没两个月, 吴氏才刚出月子啊!

王安石有些愁,上书时他不晓得吴氏怀上了,自然不会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吴氏道:“要不你带雱儿回去一趟吧, 家里有张婶她们在, 肯定顾得过来。”

到底是朝廷批示的日期, 总得回去挑个好地方、好日子把王雱祖父的灵柩下葬。

王安石点头:“那我带他回去见见他祖母。”

王雱刚和沈括最后一次复核完《三国杀》的卡面终稿,听说王安石要带他回江宁府, 心里颇为不舍。

于是王安石又暗中观察到王雱陀螺似的忙活:把收信送信的事沈括给曹立、把与书坊接洽的事交代给沈括、把蹴鞠赛事宣传交代给郑思和武兴。别看王雱人小, 手上的事儿可多了, 好在平时他也只需要出出主意,并没有参与太多,所以脱身并不难。

王雱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他妹妹,他把张叔张婶叮嘱了一遍,又找左邻右里都拜访一遍;接着还跑去找郭大夫拜托郭大夫定时上门给他妹妹做体检。

王安石取笑他:“你可比我这个知县还忙。”

王雱才不理他。

父子俩轻装简行,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各自背了个小包裹就上路。倒是吴氏一直不放心,临行时还亲自烙了几块饼子让王雱带着路上吃。

沈括也跟着一起他们前往杭州。快年底了,县学一些士子刚考完秋闱,夫子们忙着给他们开最后的小灶,好让他们明年开春上京赶考去,其他学生的课都先停了。

已经是十月末,天气转凉了,沿岸都是黄叶飘零,一派秋凉景致。

哪怕是坐在客船上,王安石也手不释卷,他们的行李里头最重的就是书。

三个人在水路上走了一天多,便从鄞县到了杭州,到沈家用了顿饭便辞行继续往苏州走。

没了沈括这个外人在,王安石的书痴本性更加暴露无遗。他前段时间刚得了杜甫遗诗两百余篇,每日在船上捧读揣摩,颇有如痴如醉的势头。

王雱悄悄凑过去读了几首,没读出太多滋味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看楼先生给他布置的“作业”。

王安石见他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瞄几眼,不由教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屁股底下藏了钉子,总那么坐不住。”

王雱矢口否认:“我没有。”

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只好积极向王安石请教杜甫诗的妙处。

提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王安石脾气好了不少,挑了几首特别喜欢的给王雱讲解。王安石和沈括一样喜欢看书,满肚子都是史籍经典,对杜甫的生平和每首诗的背景都烂熟于心,讲得那叫一个详尽精彩。

王雱以前只晓得杜甫是李白迷弟,一天到晚“呈李白”“赠李白”“梦李白”“忆李白”之类的,还真没仔细了解过杜甫的诗和他的生平。王安石仔仔细细一讲解,王雱就懂了,这也是一位常驻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的大佬啊!

王雱蠢蠢欲动,悄咪咪地提议:“爹你给我讲的这些东西,可以写一本书了。”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雱乐滋滋地说:“爹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写了?”他积极怂恿,“这么多好诗,这么厉害的人物,多值得写一本书好好夸啊!回头把稿子送到方叔那边去,一准能让更多像我这样不知晓这些诗、不知晓诗圣生平的人读完就了解他!”

王安石淡淡地说:“再说吧。”

父子俩一路乘船到了苏州,王安石领王雱去拜见苏州知州梅挚。这梅挚与王雱祖父是同年,王雱祖父生前与他交情还算不错,王安石这算是领着儿子去见长辈。

既然是晚辈拜见长辈,长辈当然是先关心王雱这个小孩。王雱表现得很乖巧,梅知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顺利赢得了梅知州的喜爱。

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

王雱在一旁美滋滋地吃着苏州特有的各种美味糕点,听他爹与梅知州先是回忆回忆他祖父,然后他爹吹捧吹捧梅知州的过去,梅知州夸赞夸赞他爹治理鄞县的能耐,可套路了!

套路归套路,王雱还是从对话里听出了梅知州的秉性,这又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梅知州在南方当官时那边瘴疠横行,百姓一旦染了疟疾就会死去;可当官的也容易染五种瘴气——好吃、好财、好色、好强加租赋、好滥用刑狱。这五种“瘴气”染任何一种,都会倒是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人的性格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比如王雱以前从小被寄予厚望,他的一生几乎都是按照父母的期望去成长的,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而他爹显然也一样,他爹从小接触的都是梅知州这样的人,免不了也会向清正刚直、嫉恶如仇的性格靠拢。

每回他爹尝试新手段,出发点都是为了百姓和朝廷。

王雱到这个时代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前些年开展的“新政”是什么结果:主持者、参与者全都被外放了,新政无声无息地被全部废除。

主持者范仲淹范大佬,现在已经被调到邓州当知州去了!可想而知,他爹未来的变法也不会轻松。尤其是他爹想法那么多又那么超前,结果可能会比范大佬还惨烈!可以他爹的脾气,想拦着他别搞变法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雱正对着一片桂花糖糕发愁,梅知州恰好给王安石提了一件事:“今年我也要到别处去了,接任我位置的是杭州知州蒋堂。我听说,范公会从邓州调任杭州。”

王安石听了,精神一振:“兴许我和雱儿回鄞县时能见范公一面。”

王雱祖父生前在江宁任职,宅院也置办在江宁,王雱祖母一直住在那儿,由王安石几个弟弟在身边伺奉。既然回了江宁,自然得陪王雱祖母过个年。

明年开春他们父子俩会鄞县时,范公应该就从邓州迁到杭州了!

王雱听到这事也觉得很棒,范大佬哎!范大佬主持新政的时候可牛逼了,他试图把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变成考核淘汰制——

冬天来了,又到了朝廷考核的严冬季节,范大佬拿着本国家公务员生死册,一手拿着朱红判官笔打叉叉。

看一眼,这个不及格,划掉!

再看一眼,那个也不及格,划掉!

划掉划掉,统统划掉!革职,除名,开除你啦!

不管你是十年寒窗苦读考来的功名,还是跑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能力不达标全都淘汰!

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一下子闹得群情汹涌,新政根本搞不下去了。毕竟这些国家公务员都是千百个家庭供养出来的,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你把人家全家人升官发财的希望给掐了,人家能不闹吗?

对于这位敢于捅马蜂窝的大佬,王雱是十分敬佩的,也完全相信九年义务教育里要背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绝不虚假。这样的大佬,能见一见绝对能升华升华他庸俗又污浊的思想!

王雱带着期待和王安石一起回到江宁府。还没进家门,他们就看到有大夫行色匆匆地往王家走。

王安石心中一紧,见领着大夫的是弟弟王安国,忙上前问:“平甫,怎么了?”

王安国转头见是兄长归来,又惊又喜,如实说道:“母亲与兄长都病了,我寻大夫来给他们瞧瞧。”

母亲自然是王雱祖母、他们母亲吴氏,乃是王雱母亲的姑母。而这兄长王安仁却是他们的异母兄弟,王安仁母亲徐氏早逝,王雱祖父续娶了王雱祖母。

他们这兄长性格直烈,平日里不苟言笑,学问极好,江淮一带不少人慕名来向他求教。今年秋闱王安仁名次很不错,开春便可入京参加春闱,春闱若再中了,便是进士了!

听说母亲和兄长齐齐病倒,王安石心中担忧,急忙领着王雱入内去见他祖母,让大夫快些给他们看诊。王雱记事以后还是头一回与江宁这边的亲人见面,可惜阖家上下都有些兵荒马乱,压根来不及让他好好认人。王雱向病倒的祖母问了好,目光便落在屋里的两个小女孩身上。

两个小女孩年长些的约莫十岁,年幼些的约莫七八岁,比他年长一些,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和他一样长相随娘!(毕竟他爹和他几位叔父脸都偏方,想来大伯肯定也一样)

王安国给王雱介绍:“这是你大伯家的元娘和二娘,你要喊她们大姐姐和二姐姐。”

漂亮的小娘子看着就让人开心!王雱两眼一亮,乖乖巧巧地喊人。元娘和二娘对王雱这个小堂弟印象也颇好,上前拉王雱去找其他堂弟堂妹玩。

王雱认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兄弟姐妹,本来想摸出初始版的《三国杀》来热闹热闹,可一试探兄弟姐妹们的认字水平,放弃了。他决定舍命陪君子,陪兄弟姐妹们玩简单好玩易上手的五子棋去!

他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兄弟啊!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四章

家里病倒了两个人, 自然不好为王雱祖父迁葬,长兄倒下, 张嫂性格怯懦,吴氏又不在,王安石自然成了家里做主的人,过年的迎来送往都得他来张罗。

王雱在几个兄弟姐妹之中不算最小的, 不过其他人都一块长大, 他这个堂哥/堂弟倒像是外客了, 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王雱不费吹灰之力又成了孩子王, 每天领着人爬树下塘、上房揭瓦,闹腾得不得了。他最出名的还是下得一手厉害无比的五子棋,方圆十里的小孩没一个人能赢他!

江淮之地关扑之风盛行, 所谓的关扑就是有事没事下个注赌一把,比如走在路上手痒了你可以掏出几个铜钱拉几个人来赌正面还是反面!

为了遏制这种好赌风气,朝廷还立法规定财物来赌博的按偷盗罪论罚, 你压了多少钱就算你偷了多少钱来处置!

好在法理不外乎人情,几个重大节日比如春节、寒食、清明等等都是开放赌博许可的,这些日子朝廷大佬们也都休假, 可以约在一起打叶子牌(类似麻将), 合法赌博, 文明联谊。

腊月初至,江宁府飘起了雪。碰上大寒这节气, 照例开放关扑三天, 江淮的孩子们都裹得跟圆球似的, 聚在一处小亭子噼噼啪啪地下棋,还是五子棋。

王雱照例大杀四方,一点都没有欺负小孩的愧疚感,反而还美滋滋。

王雱这段时间和元娘她们混熟了,大致也摸清了江宁府小屁孩们的食物链构造:其中有两个小屁孩特别皮,见元娘和二娘长得好,他们便时不时想法子来欺负元娘和二娘。

元娘和二娘其实也是有护花使者的,只是年纪都小,奈何不了这两个小混账。

王雱今天设这场关扑,就是冲着其中一个小混账来的。这小混账已经上钩了,狠输了一场。

小混账还有点气节,哼哼着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王雱把小混账领到僻静处,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从口袋里掏出前几天从别人成亲放的鞭炮堆里捡来的几个小炮仗,使出激将法:“怎么?不敢就算了,你现在去冲着所有人喊一句你是小狗汪汪汪就可以了!”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小混账说:“谁说我不敢了?你等着,我保证做到!”

两个小混账是好朋友,连对方什么时候上厕所、上厕所时爱蹲哪个坑都知道。

王雱让其他人趴在矮墙上远远地观察,只见另一个小混账如期来上茅厕,这茅厕的构造很简单,上头两根宽木横着,底下是粪坑,周围都是悬空的。

赌输的小混账小心翼翼地靠近,趁着里头的家伙没注意,点着一把炮仗冷不丁地往里一扔。

这炮仗引子短,几个炮仗一起点绝对是作死!小混账手抖得不行,扔完立刻拔腿就跑!

砰砰砰砰砰!

几声闷响在茅坑里头传来,看来炮仗还是扔到位了!

等里头跑出个光屁股的家伙,王雱也立刻拉着元娘她们跑了,口里说:“不能看不能看,看了会长针眼!”

元娘和二娘都笑了起来。她们这小堂弟鬼点子可真多!

王雱替元娘她们出了口气,神清气爽得很,回到家还拉着他爹、他叔、他大伯一起来下五子棋。

他大伯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脸皮绷得比他爹还紧,下五子棋的姿势都笔挺如松,每下一步还得考虑许久的那种。

别的小孩都怕他,王雱可不怕。王雱特别喜欢用五子棋把他大伯逼得开口说:“这下法有辱斯文!我们来下正经的。”

王雱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下,不下,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懂下棋。”

气得大伯王安仁病都好了。

王安仁去找王安石说他们这侄子天资聪颖,就是没放在正路上,得好好管教。

王安石还想着怎么找机会教育教育王雱呢,恰巧有人带着孩子过来告状,说王雱撺掇人往茅厕里头扔炮仗。

王雱一脸无辜地被喊出来,立刻看到两个小孩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一个扭来扭去好像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个也扭来扭去看着就像挨过揍。

王雱眨巴着眼,满脸开心地望向那扔炮仗到粪坑的小孩,仿佛看到了最好的玩伴:“是你啊,我们接着玩吗?”

“就是他,就是他让我扔的!”小混账挨了一通揍,心里委屈极了,他只是愿赌服输,凭什么只揍他。

另一个小混账抡起拳头要冲上来揍王雱。

王雱麻利地躲到大伯王安仁身后,没办法,他着实不太信任他爹,很怀疑他爹会借这个机会让别人揍揍他。

王雱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攥着王安仁的衣角,仰望着一身正气的王安仁说:“大伯,他们怎么一来就想打人啊?”

领着小孩来告状的家长噼里啪啦地把事情给王安石兄弟俩说了,齐齐看向表情依然很无辜的王雱。

王雱对王安仁说:“我们当时赌的是赢了的可以让输了的做一件事,要是不愿意做可以说一句‘我是小狗汪汪汪’就过去了,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啊!当时可多人在场了,不信可以把其他人喊来问问。”王雱一脸唏嘘地煽风点火,“我以为他们关系这么好,他肯定不会答应炸茅坑的,没想到他宁愿炸自己好朋友一身粪也不愿意丢点面子,可能他心里一直都看不惯他朋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王安仁也知道这两个小混账平时欺负自己女儿的事,他板着脸说:“你们都听到了,阿雱还小,虽然他提出的赌注不对,但你的孩子又不是没得选,他自己不想做阿雱还能压着他去做不成?”

两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才走到门口,两个小混账已扭打到一块,你一拳我一拳地往对方身上招呼,根本顾不上自家家长在场。

王雱也被王安石拎去书房抄书。王雱把任务抄完,在书房里翻翻找找,找出祖母存放着的王安石练字“遗迹”。他蹬蹬蹬地跑去找祖母,问祖母这是他爹几岁练习的。

等他爹从外面回来,王雱就把“遗迹”摆到桌上,又把自己写的字写到一边,一脸骄傲地说:“爹你骗人,你十岁的时候写的字还没我写得好!”

见王安石一脸想揍他的表情,王雱麻溜地躲到祖母身边找靠山。

王雱祖母是吴氏的姑母,对王雱自然分外喜爱,每天被王雱过来闹腾一会儿,病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这都腊月了,迁葬的事不好再办,只能等下回再回来选日子了。

王雱祖母对王安石说:“雱儿还小,你别老逼着他写字背书,小孩子么,多玩玩挺好。”

王安石无奈地说:“他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雱一点都不在意王安石的评价,殷勤地给祖母捏肩捶背,坚决不给王安石揍他的机会。

第二天,所有小孩都听说那混账二人组打起来的事,两个混账拆伙啦,简直普大喜奔!

王雱还教元娘她们学成语:“所谓的普大喜奔,就是普天同庆、大快人心、喜闻乐见、奔走相告,都是好词儿!”

几个小屁孩很快掌握新词儿的用法。

过年了,好日子多,放鞭炮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炸茅坑的玩法在小孩子间早传开了,大家都第一时间赶到鞭炮燃放现场,七手八脚地挑拣没点着的鞭炮,都准备暗搓搓地炸了炸看不顺眼的家伙。

这事儿逼得大伙不得不用木板把能扔炮仗的空隙都堵了起来。谁都不想光着屁股往外跑!

作为整个炸茅坑事件的始作俑者,王雱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他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小孩们都爱和他玩,长辈们都对他赞许有加!

年节近了,王安石带上王雱访亲寻友,分外繁忙。

王雱还跟着王安石到江宁府官衙溜达了一圈。

这地方以前是南唐的宫殿所在地,结果今年年初被一场大火烧光了,现在的府衙是新知府奉旨过来划着重建的,亭台楼阁、廊子飞檐全都簇新簇新。

王雱都没法诗兴大发地背几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拜访完知府,王雱觉得机不可失,缠着王安石要去看秦淮河。王安石睨了他一眼,带他去秦淮河溜达。

已经入夜了,秦淮河畔虽不如开封热闹,却也商家林立,尤其是夫子庙一带,卖书的,卖字画的,卖文玩的,应有尽有。

当然,还有各种糖糕、果子和烤炸类的小吃。

这和王雱想象中的秦淮河不太一样,说好的什么金陵十二钗啊、秦淮八艳啊,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什么遍地秦楼楚馆、满楼红袖乱招了!

王雱随意挑了些香喷喷的炸肝边逛边吃,王安石则又沉迷于挑书大业,这书想买那书也想买,几个书摊和书坊逛下来手上已经拎着沉甸甸一摞书。

王雱正觉得没趣,忽然看到前头有个熟悉的招牌,竟是方氏书坊的江宁府“分店”!

方式书坊的招牌之下,居然有人在搞皮影戏。

夜幕掩映之下,一场精彩的《三顾茅庐》正在上演。从王雱父子俩的方向看去,能看见做皮影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这老者口技极好,张口一个哈欠,便按着话本念出一首诗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刘备久候、诸葛亮初醒时念的诗。明明老者已是耋耄之年,声音却恰似正当壮年的诸葛亮!

王雱两眼一亮。

高手在民间啊!

拎着一摞书的王安石也注意到前头的热闹,领着王雱绕到正面去看这场《三顾茅庐》。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五章

这种街头皮影戏, 后世已经不多见,是需要复兴的传统文化, 在宋朝演皮影戏也是一种稀罕手艺,能赚个吆喝、挣口饭吃。

书坊请来这老者,自然不仅是为了给《三顾茅庐》打广告,看旁边的宣传, 接下来还会有关于三国的新书《草船借箭》推出, 一并推出的还有一套全新的卡牌《三国杀》!

这《草船借箭》创作者自然是沈括, 为的是给《三国杀》造势。往后沈括会把重心摆在学习上, 所以他只会当主策划,和王雱负责串联这套“三国系列”。

按王雱的想法就是把基础的大纲列出来,按卡面相关的内容分好模块, 到时候可以举办一系列活动,哪个人物人气高,可以先推出哪个人物相关的剧情。有大纲在, 有沈括把关,质量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本本单行本全部发行完毕,可以再按照时间线串联起来发个典藏版, 搞个大活动!沈括心里还是有造大船的想法, 毫不惧怕这个庞大的计划, 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王雱心里乐滋滋,认真欣赏起眼前的皮影戏来。对于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电影院的时代来说, 这皮影戏是非常吸引人的, 书坊外围里三重外三重都是人。

王安石带着王雱完完整整地看完一出戏, 在一旁看着王雱拿出方洪给他的章子上去弄了套《三国杀》和《草船借箭》过来。王雱手里也有这套卡牌,不过和正式版有点小差别,还是玩正式版比较开心!

父子俩回到家,王雱不许王安石去看书,拉着大伯王安仁、叔父王安国等等一起玩《三国杀》。

王家没有不读书的男丁,规则和卡面代表的意思都是一看就懂,左右已经快过年了,也没人扫兴说不玩,都坐下摸索着开始厮杀。

很快地,几个长辈都投入进去了,王雱和元娘她们坐在各自的老爹身边给自家老爹加油鼓劲,看起来比真正下场的人还激动。

王雱祖母身体恢复得不错,早已能下床走动。她听到前头的动静,走到门外看了眼,发现几个儿子和孙子孙女齐聚一堂,连最不苟言笑的王安仁都露出几分笑意,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王雱祖母在儿媳搀扶下回了房,看了看灯花,朝儿媳笑道:“这才是过年啊,多热闹。”

以前王安石不在家,王安仁虽然是长子,但是是王雱祖父第一任妻子留下来的,到底隔着一重,一家人处着总有些隔阂。今年却不一样,还没过年就能觉出那其乐融融的感觉来。

王安国妻子也笑了起来:“今年最不同的,就是阿雱了。”

提起王雱,还得提起最近闹起来的“炸茅坑”。乖巧的小孩永远乖巧,皮孩子永远皮,得知有这玩法那些平日里就顽皮的小子们居然纷纷效仿。

最后连知州都惊动了,叫衙役佯作把这批熊孩子都逮起来,抓去衙门“一日游”,吓得这批熊孩子现在安分多了,都不敢出来欺负其他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