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听说有个八岁小童要过来打他们脸,学渣们都目露凶光等着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神童呢。可见到王雱蔫得跟霜后茄子似的,学渣们顿时心生几分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

要不是家中父母逼得紧,谁想考这卵试?是蹴鞠不好玩,还是街上的小娘子不好看?

王雱依靠他无辜无害的长相成功获得学渣们的谅解,坐下之后旁边有个胖乎乎的圆胖小子还凑近对王雱说:“别怕,便是垫底也无妨,左右就是罚罚抄书,告知父母。”他显然垫底经验丰富,相当热心地开解王雱,“安心吧,不妨事的,自家爹娘还不知道儿子的能耐吗?”

王雱对这心宽体胖的胖小子很有好感,双方一交换姓名,他晓得了这胖小子叫冯茂,家里是经商的。宋朝不禁商贾子弟参加科举,是以冯小胖子这个学渣也能靠高额赞助费挤进州学念书。

只不过州学这地方大多是学霸,瞧不起冯茂这个商贾出身的学渣再正常不过。冯茂出手阔绰,为人爽利,狐朋狗友交了不少,整个州学的学渣都和他好。听听人家这话,当学渣当得多坦荡!

王雱这边和冯茂嘀嘀咕咕,先生已夹着卷子进来了。这先生天生一脸凶相,眉毛粗,眼睛大,瞪起人来跟铜铃似的,怪吓人。一干学渣显然很怕他,一下子静了下来,等着先生发卷子。

王雱个头小,隐匿在一群学渣之中本来不应该太惹眼,可他实在太小了,又坐在圆圆胖胖的冯茂身边,先生一眼瞧过去,他那位置等同于凹下去一块!

于是先生发完卷子后搬了张椅子坐在讲台上,目光直直地落到王雱身上。

王雱乖乖摊在考卷,摆出稿纸,开始审题。就像冯胖子说的那样,自家爹娘肯定知道自己儿子的水平,他要是敢胡编乱写王安石还真能让他到州学当旁听生!

现在问题来了,他要考几分好呢?这次期中考题目的难度是高呢,还是低呢,还是适中呢?

宋朝的考题,首先是经义。

所谓的经义就是找本书切一句话出来,让你联系上下文解释解释这话啥意思,讲讲你的见解。上下文在卷子上是不存在的,它存在于你的脑子里。王雱扫了几道经义题,发现自己脑子还算好使,几句话都能看懂。

其次是诗赋,诗歌体命题作文。

这个对王雱来说有点难,毕竟以他的文学水平写写打油诗还差不多,不过嘛,他还小,诗写得不好不要紧。他爹让他学写诗时还私底下拿曾叔父给他举例,说他曾叔父就是不会写诗吃了亏!

王雱听了更加心安理得了,看看,曾叔父不会写诗都成了唐宋八大家之一,会写诗还得了!得给别人留点后路!

还有个对许多人来说比较难的就是策论了。

策和论其实是两种东西,策是针对考官提出的某个问题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论则是针对考官给出的某个典故或者某个人物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种议论文最容易看出考生的政治倾向,是以策论考核的除了文化水平之外,还有考生的立场!这决定了考生们除了埋头苦读之外,还得把握朝廷风向,看看这科考官看重什么,别在破题的时候取了与考官相反的立意。

王雱愁眉苦脸,瞅着题目犹豫着要不要开始答题。他的烦恼是,这些题目他好像都能答,根本摸不清它们对正常学生来说难不难啊!

王雱抬头环视一周,周围的学渣们或银牙紧咬,或悄悄抠脚,或仰头灌水,总之一个两个都急得抓耳挠腮,显见这题目对他们而言是挺难的。

不过,这可是学渣班,几乎都是走后门进来的高价生。

王雱眼睛转了一圈,冷不丁地对上先生凶气腾腾的鹰目,他一激灵,乖乖开始答题去了。

王雱答题答得溜,刷刷刷地把经义题完成了,这场期中考没考作诗,剩下的就是策论。

王雱看了看题目,发现这次考的是试论,写议论文来着,简单得很。先破题,后立意,然后绕着立意列一二三点论点,最好能旁征博引,化用一些名人名言之类的。

王雱想了想,捏着鼻子慢腾腾地对着题目写自己的第一篇应试议论文。他不想表现得太突出,所以等其他人都陆陆续续交卷了才把自己的卷子交上去。

小胖子冯茂考完试立刻放飞了,呼朋唤友要一起去吃顿好的庆祝庆祝,王雱也被他拉了过去,用的还是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文一直侯在外头,见王雱和一群看着就不怎么靠谱的州学学渣走出来,默不作声地上前跟到王雱身后去。

冯茂自己身边也有俩随从跟着,因此也没在意周文的出现,拉着王雱就往青州最好的酒楼走。

宋朝饮食行业非常发达,开封就有七十二正店——所谓的正店,意思就是挂牌经营的正经酒楼,有资格自己酿酒的那种。其他的店叫脚店,得从正店买酒去卖。

青州虽不如开封繁华,正店也有许多家,冯茂一行人到了酒楼了,叫了不少好菜上来。

因着还没到休沐日,明儿还是得去上学的,冯茂没敢要酒。他把蔫耷耷的小白菜王雱当成学渣同道,坐下就把王雱引荐给其他人,还豪气地对王雱说:“这酒楼是我家开的,你不必与我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

出来吃饭当然是人多好,人多嘛,能点的菜就多!王雱也没推辞,差遣周文回家去和吴氏说一声,他与州学的学生们在外头吃饭。

饭菜还没上,学渣们就着噩梦般的期中考对起了答案,结果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没记住考题出自哪本书,大家一起全军覆没。

冯茂读书天赋不高,打探情报的本领一溜,喝了口茶就开始吐槽:“听说这月试之风是从太学那边传开的,国子学随后效仿,近年来各地州学县学也跟着学了。”他压低声音和座上的同窗们分享自己的第一手消息,“知道当初一力推行这事儿的是谁吗?”

王雱心里咯噔一跳,觉得这话题有点不妙。

其他人则摇头表示不知晓。

冯茂揭露谜底:“是咱们知州!”

王雱:“…”

冯茂又起了另一个话题:“让我们到各个村学去给那些个小孩开蒙的也是咱们知州!范师兄就是知州的儿子!哦,还有另一个人也出了力,就是咱们的王通判!哎,要换了别人我肯定不服气,可我爹说人家王通判都已经这么牛逼了,还经常亲自下乡去——上回不是有个地方闹眼疾吗?我爹说王通判为了帮那边的百姓治病,亲自汲了好几天水给神医做药引!”

其他学渣听了,都表示很服气王通判这做法,人家不是坐在府衙里说“你们给我下乡去”,人家自己也去呢!

王雱听着他们吹王安石,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吹归吹,这群走后门进州学的小纨绔对下乡这事儿还是心有余悸,都觉得范仲淹和王安石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按冯茂的说法,那就是苦得他掉了足足好几斤肉。

听着他们开始交流起下乡时遇到的种种苦事难事奇葩事,王雱聪明地决定先不告诉他们王安石是他爹以及这件事还是他撺掇范纯礼去牵的头。

说了,这饭可能就蹭不成啦!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一章

王雱蹭了顿饭, 感觉很不错。他本就是会玩的人, 冯茂他们的许多话题他都插得上话, 一顿饭下来已经和学渣们打成一片。

冯小胖子为人热情,一个劲地劝他吃菜, 临分别前还殷殷地抓着他的手让他有空多来找他们玩。

等和王雱分开走了,才有人犹豫着对冯茂说:“我怎么觉得王雱这名儿好像在那儿听过?”其他人也表示有同感。

冯茂一如王雱想的那样心宽体胖, 丝毫没在意这点小事, 带着小伙伴们回州学去。

这州学的住宿制度也从太学那边学来的, 只不过地方上管得宽松一些, 放学之后可以允许学生到外面晃荡。

冯茂几人才刚走进州学,便见一群人迎面走来, 是冯茂深恶痛绝的学霸团体。

这群人吧,出身比他们高些, 脑筋比他们好使些, 平时整日用鼻孔看人,牛气得很!

冯茂极其讨厌这个学霸团体。当然, 他还不知道学渣和学渣两个词儿,他只是单纯觉得这几个人很讨厌。

对面的学霸团体显然也很讨厌冯茂,为首那人见他们吃得肚子滚圆从外面回来,与左右嘲讽起来:“酒囊饭袋的囊字怎么写来着, 我好像忘了!”

“我也忘了。”另一人也高声问, “酒囊饭袋的囊字会写吗?”

冯茂狠瞪着他们,捏紧拳头想要冲上去揍人,脑中却忽然闪过他父亲的身影。

他父亲一辈子只想当个富贵闲人, 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可有了他这个儿子之后就一直在求人。

求别人给他开蒙,求别人让他进州学。

他娘对他说,在他出生之前,她从来没见过他爹和别人弯过腰。

比嘴皮子比不过,打又不能打!冯小胖子咬咬牙,带着其他小纨绔绕开那几个家伙走了。

几个学霸团体成员见他认怂,不屑地撇撇嘴,讨论起夫子们所说的那个“八岁小神童”来。

虽则夫子们把那八岁小神童安排在学渣那边参加考试,但是夫子们可是对他们说过的,这小孩不一般,他们要是不认真点小心被人家小孩比下去!

为首的人说:“怕什么,今天不是有人看见那小孩和冯茂那群人一起出去了吗?小孩子是最经不得诱惑的,多和这些酒囊饭袋凑一块,神童迟早也变蠢人。”

“我听说那小孩是王通判之子,又得知州喜爱,厉害着呢。”这些人对青州府衙的了解显然比冯茂要强一些,因此有人已经知晓王雱的身份。

“通判又如何,”为首那人冷哼,“便是知州,过个两三年也是要走的。”

另一边,王雱吃饱喝足回到家,吴氏免不了关切地问:“去哪儿吃的?一起去的都有谁?吃得惯吗?要不要我再给你热点吃的?”

王雱一一答了,和吴氏细说起自己新认识的几个朋友。

冯茂一行人虽不是根基深厚的地方豪强,家底却都颇为殷实,人呢,说不上才华绝伦,品性却都很不错,与人往来非常诚挚,都是值得相交的人。

吴氏不懂太多大道理,听王雱这么说也就安心了。

小妹很关心王雱:“哥哥,考试难吗?”

“可难了。”王雱说,“要写老多老多字,足足好几页纸,你说难不难?”

小妹正在练字,想到要学完好几页纸就觉得害怕,点点头说:“可难了!”

王安石在旁边听王雱一一回完吴氏和小妹的话,才板着脸把王雱拎到书房问他考得怎么样。

王雱摇头说:“又不是科举,能考成什么样啊,一般一般,题目感觉不难。”

王安石在考完后去州学讨过题目,对于即将参加秋闱的生员而言这次突击考试的题目不算难,但是对于刚入州学不久的生员而言肯定很难。

毕竟他们没有经历过书山题海的磨练,只粗浅地把“科举必读书目”勉强读完。

听王雱说不难,王安石也不提醒,扔给王雱几份资料强制征调童工:“给我整理整理。”

王雱感觉他爹越来越不要脸了。他那君子端方的爹呢?看看这可耻的压榨者嘴脸,简直没点君子样儿!

腹诽归腹诽,王雱还是很乐意帮他爹干点活的。越早能在他爹面前说上话,以后能伸手的地方也就越多,不亏!

王雱这边哼哧哼吃地出卖劳动力,州学的先生们也在连夜批阅考卷。生员们今天考了试,他们都觉得最好明天能立刻把卷子发下去,趁着学生还有印象第一时间给学生查漏补缺。

一点油灯,照亮整个州学直舍。先生们批改着自己面前的一张张卷子,时而相互讨论,时而拍案直夸,时而破口大骂,热闹得很。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考试,卷子没糊名,骂人的时候可以点名批评。

面相最凶悍的先生姓屠,教学渣班。屠先生改起卷子时反倒最心平气和,都是学渣,直接给末等,很方便,还不需要动气——反正气不气都一样。

有人见屠先生这么安静,不由问:“王通判不是让他儿子到你那和你的生员一起考吗?你改了那小衙内的卷子没?”

对于那位名气很大的王通判,众人还是颇为敬慕的,听有人提了这事便都让屠先生把那卷子翻出来看看。

屠先生想起王雱那乌溜溜的眼睛,直觉觉得这小子是个爱搞事的。可同僚们这么想看,屠先生也不会扫他们兴,翻出最底下那张卷子说:“我本来打算留到最后改,既然你们要看那就先看看吧。”

其他人都凑到了屠先生桌边,屠先生也低头看向手里的卷子。

粗略一看,那字是能入眼的,至少比起他教的那群学渣简直说得上是赏心悦目。

再仔细看经义题,出处清楚、条理清晰,再挑剔的夫子都没法挑出毛病来!

一干先生都惊了,有人伸手把后面两张稿纸抽出来,细细看起王雱的文章。

看了过半,他就一拍大腿,夸道:“当得甲等!”

其他先生被他抢了先,忙催促他快些看。

那先生看完之后怅然若失地坐回自己座位上,看着剩下的考卷叹气:“吃过了山珍,哪咽得下糠咽菜。”

王雱的第一篇应试作文在先生之间来回传阅,最后才传回屠先生手里。

屠先生已经把王雱前面的答卷都看完了,没找着可以挑刺的地方,等再看完王雱的那篇文章,屠先生目露喜色,捋着不算长的胡须欣慰地说:“既然他在我们这边考试,那他也算是我的学生了。”

其他先生齐刷刷瞪他,怒目骂道:“做梦!”“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地就这般厚颜无耻!”“你教过人家半天吗!这就算你的学生了,你这个先生当得还真是轻松!”

屠先生岿然不动,泰然自若地在王雱的卷子上写下甲等判词,还提出要把这卷子选为优秀答卷张贴出来供其他生员学习。

面对屠先生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可耻行径,其他人都觉得无计可施。

听说王雱喊范纯礼师兄,算是范知州的学生,他们抢来抢去也没用,谁能和范知州抢啊!他们自己都想投入范知州门下呢!

既然没法把这学生变成自己的,那就好好利用起来好了。

所有先生都默契地给自己学生的卷子找碴挑刺,不是把经义部分评为乙等就是把策论部分评为乙等,有志一同地决定把王雱的卷子排到第一去。

年轻人么,最喜争强好胜了,结果一出来肯定不会服气,到时候肯定想和王雱争个高低。要的就是这股争高低的劲儿!

第二日一早,学生们才到学堂门前,便见布告处已经张贴出优秀答卷。学霸们十分欢喜,推搡着其中一人表示要好好观摩他的考卷。

这人名叫李元东,是青州李家的嫡长孙,自幼聪明过人,身边认得的也都是颇受家中长辈重视的出色子弟。

李元东的答卷经常被张贴出来,早不再引以为傲,听了众人说话还劝道:“我觉得我这次写得也不算很好,大家还是莫要看了。”

小胖子冯茂经过时听了李元东这话,感觉假惺惺的,转头学着李元东的口吻和小伙伴们说:“我看那如意楼的姑娘也不算特别好,下回还是莫要请她们了。”

学霸团体顿时对冯茂怒目以对。这商贾出身的小子,果然粗鄙!

李元东有些愠怒,却又不愿在学堂外发作。

这时忽听有人小声说:“这,这上面贴的不是李兄的卷子。”

李元东眉头一跳,挤到前面一看,上面贴着的答卷字迹陌生,绝非出自他的手!

冯茂虽不知道谁把李元东挤了下去,可听到这话还是乐得不行。他哈哈直笑:“看来李大才子这次确实写得不好!”他也挤到前面,想看看是谁干了这么大快人心的事,竟能把李元东比下去!

等答卷上的名字映入眼帘,冯茂眼睛瞪圆了,不敢置信地死盯着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两个字:“王…方?”

李元东心中虽是气极,却仍不忘纠正冯茂:“王雱,上雨下方的雱,不念方。”

冯茂也怒了:“他竟能考头名,亏我昨日还拉他一起去吃饭!!!”

身为学渣,冯小胖子是很有原则的,学霸不爱和他玩,他也不爱和学霸玩,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结果呢,昨天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瞎扯淡的准学渣小伙伴,居然把他们的李大学霸比了下去,一举夺下考试桂冠!

冯小胖子的愤怒传达到他的学渣伙伴们之中,布告栏前顿时成了愤怒的海洋。

李元东觉得自己不该和这些人计较,这些家伙的脑回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李元东站在布告栏前把王雱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回想一下自己的文章,感觉虽然相差无几,但总归还是自己的文章少了点一气呵成的畅快感,便也不再纠结自己的头名被人夺取的事儿,走回学堂等待先生过来上课。

冯茂这边让随从去一打听,也打听清楚王雱到底什么来头了,原来王雱不仅能考赢李元东,还是王通判的爱子、范知州的爱徒。

个混小子,昨天听他们夸范知州和王通判时不仅不说,还笑吟吟地听他们夸!有时他们没夸了,他还下个钩子让他们多说点!

狡猾如斯,着实可恶!

散学之后,冯茂便领着人去府衙旁的院子前堵人:“出来!王家小子,你出来!”这小胖子人长得胖,声音也洪亮,一扯嗓子周围全听见了。

王雱正教小妹做风筝呢,趁着天气还好,不冷不热,风高物爽,正适合多去外头秋游。

小妹对出去秋游很是期待,积极地按照王雱指示给风筝涂色。

听到外头的叫喊声,小妹有些疑惑地转向王雱:“哥哥,‘王家小子’是喊你吗?”

王雱一听这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那冯家小胖子的嗓儿。再想想州学先生们的效率,卷子应该改完发下去了,冯茂他们难道发现他昨天蹭吃蹭喝了?

王雱一脸正经地逗他妹:“我觉得不是,他们可能是来找爹的吧!”

小妹疑惑:“爹也能叫‘王家小子’吗?”

王雱还准备胡说八道,他房间的门帘已经被人撩了起来,他爹刚正不阿的脸庞随之出现在他面前。王雱瞬间满脸堆笑:“爹你回来了!”

小妹乖乖跟着喊:“爹!”

王安石心情还不错,看到王雱一脸狗腿笑容却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学问也不差,可不知怎地他横看竖看,都觉得儿子很有奸臣相,能遗臭万年的那种!

王安石没好气地说:“有人在外头喊你,你还不快出去和人说说话。”

王雱正气凛然:“我不和这种当街大喊大喝的人往来,没点读书人的样子!”

王安石想踹他一脚。

老爹发话了,王雱只能唉声叹气地出门去见冯茂一行人。

冯茂几人见到王雱,顿时横眉竖目地谴责:“骗子!”“叛徒!”“混账小子!”接着冯茂把王雱拉到树后,小声和王雱嘀咕,“下次考试能给我抄一抄吗?”

王雱很瞧不起冯茂这道德水准,他指责:“昨天看你说得坦荡,我才与你交朋友,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是这种拘泥于成绩的俗人!你什么水平,你爹娘不知道吗?”

冯茂一听,蔫了。是啊,他爹娘哪会不知道!冯茂蔫耷耷地说:“下次考试之后马上就是过年了,我不是想考好点过个好年吗?”

王雱还挺喜欢这小胖子的,当冯茂质问他“你昨天为什么装模作样”时他还老老实实回答了:“没事让你去考个试你乐意吗?何况我是真的苦恼,你说我要是考砸了,我爹会让我去州学上学;我要是考好了吧,我爹又会觉得我可以学更多东西给我加功课,我也很痛苦的好吗!”他又把他暴露自己会写文章以后的种种遭遇告诉冯茂他们。

冯茂一行人听了,感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学渣日子不好过,学霸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和王雱聊得来本来就不是因为成绩好坏,话都说开了冯茂几人又决定和王雱重归于好。

王雱喜欢热闹,当即邀请他们休沐日一起去郊游,他们不搞以文会友那一套,就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玩玩。

冯茂很是心动,一口答应下来,还表示不管是野炊还是烧烤他都可以出人出力!

王雱与冯茂几人约好了,各自回了家。

王安石早从底下的人口里知道王雱考得如何,见王雱回来了,绷着脸教导:“这次的考题比较简单,你考得好也别太骄傲。”

王雱才没有骄傲,这种考试充其量也就一次月考,连期末考都算不上,有什么可骄傲的,愉悦值还不如他们自己做的风筝能成功飞起来高!

州学里许多人期待的学渣与王雱内杠没出现,学霸与学霸的针锋相对也没出现,王雱趁着休沐日让冯茂他们陪小妹去郊游。

人多了,能玩的也多,王雱和冯茂他们搭了烧烤架,也架了锅煮汤、砍了竹子煮竹筒饭。

除了冯茂偷竹子时被农户追着打这点小意外之外,一伙人玩得非常尽兴。

回到城里后他们就分开走。冯茂回到家,与他父亲说起郊游的趣事,而后又夸起了王雱。

王雱虽是通判之子,学问又好,可感觉和州学那些家伙完全不一样。他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值得一交,相处起来也很舒服。

冯父自然很支持冯茂和王雱交朋友。

另一边,王雱与小妹到家时发现家门前站着个陌生少年。这少年看着和冯茂他们差不多大,瞧着却正经得很,一看就是那种品行正直的好学生。

王雱也端出好学生的面孔:“你侯在我们门外有事吗?”

这少年正是这回月考排到了第二名的李元东。

乍见王雱兄妹二人,李元东有些发愣,感觉老天果然格外优待一些人,这王小衙内不仅出身好、脑筋好,长得也好。

李元东彬彬有礼地道:“我乃李元东,今年刚入州学。前些天拜读了你的答卷,一直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讨教,今日逢上休沐冒昧前来,望莫见怪。”

王雱被斯斯文文的李元东弄得眉头直跳,只能邀请李元东入内探讨学习问题。

这李元东是个较真的人,带着问题而来,轻易打发不了,硬生生和王雱讨论到晚饭时间。

李元东拒绝吴氏的留饭,欢喜地离开了,看起来是很高兴找到了这么个能够尽情讨论学习问题的小伙伴。

吴氏进书房喊王雱吃饭,发现王雱又跟脱了水的小白菜一样蔫了,不由问:“这是怎么了?我看李家大郎走的时候挺高兴的,你怎么这模样?”

王雱一脸沉痛地摇头,说:“没什么。”

他活了两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较真的人,这些人给他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等式,他都得探讨百八十万字,分析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

而这个李元东,恰好就是这样的人…人才啊!只要别来找他探讨问题,这就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才!

王雱才不会和吴氏说这事,要是吴氏转头告诉王安石,他这唯恐儿子过得太开心的老爹一准会去鼓励李元东多来找他!

这个时候,京城的“唐朝三大诗人”投票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

司马光的书还没有写出来,但是方氏书坊和其他书坊都陆续推出了《李白诗选》《李太白传》《青莲居士谪仙人》等等同类型新书,趁着这一波热度卖书的卖书,拉票的拉票,好不热闹。

投票栏中,李白杜甫遥遥领先,李白是群众基础广阔,杜甫则是有王安石的新书拉票。

剩下的一个位置却厮杀得十分惨烈。

唐朝前后二百八十九年,诗坛前前后后涌现了多少天才人物?

许多人强烈要求方氏书坊把三大改成十大,方洪装作没看见这些书香客的来信。

就是要选三个才撕得起来,真要选十个,位置充足,还有什么看头!

方氏书坊这边岿然不动,战火终于烧了起来,粉的黑的,夸的喷的,渐渐地都多了起来。

入冬后有不少外邦人前来朝贺,看到开封人处处在讨论诗文,还有人跟店家争议“为什么挂小李诗不挂小杜诗”,外邦人都是懵的。这是什么跟什么?挂谁的诗还能吵起来?

而作为《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以及《杜甫诗选》的作者,王安石现在也算是畅销书作者了!就是其他诗人的支持者对王安石有点怨言:有本事选三大诗人,有本事你别偷跑啊!

远在青州的王安石,这时候才听说开封搞起了“唐朝三大诗人”的投票活动。他拧眉回到家,逮着王雱问:“这事儿又是你搞出来的?”

王雱一脸无辜,拒不承认。

不是我,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

傻子才把事情揽上身,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想活活撕了提出选“唐朝三大诗人”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一不小心考了第一名,我也没办法!!

*

今天的甜甜春!

不仅准时更新!

还更了六千六!

勤快如斯!!!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二章

王雱否认也没用, 父子斗法这么多年,王安石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是谁的主意。想到司马光在信里说他的《杜甫诗选》偷跑, 王安石有些庆幸司马光不晓得这评选唐朝三大诗人的主意是王雱出的,要不然司马光非和他断交不可。

王安石隐晦地提示王雱:“你司马叔父喜欢杜牧之。”该怎么办, 让他儿子自己斟酌着来吧。

王雱听了王安石透露的内/幕消息, 很懂, 麻利地让胡管事给方洪托信,加大对杜牧的宣传, 编个什么说书段子、皮影戏之类的,给杜牧拉拉票,司马大佬很快要给杜牧写书啦, 做好预热准备卖书去!

方洪那边得了消息, 马上紧锣密鼓地暗中安排拉票事宜。随着活动宣传铺展开,参与投票的人越来越多, 还有人开文会讨论,想要拉偏票并不容易,只能暗搓搓多给杜牧刷刷存在感。

方洪这边忙着搞事情, 王雱那边也没闲着。冯茂这群学渣们和他往来多了,学问居然大有进益, 至少写文章都很有一手, 懂得套个模板写得有板有眼。至于其他的, 得靠勤学苦练才行, 没有捷径!

以前冯茂几人要是能勤学苦练, 就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酒囊饭袋了。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认识了王雱,王雱脑瓜聪明,家世又好,可王雱每天的学习任务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随便抽本书指一页让他背出来他都能背!

王雱还忽悠他们:“学习这事是越学越轻松的,你们现在努力努力把基础打牢就等于把路修好了,往后可以在这路上瞎跑,一点都不费劲。”

冯茂信了,不仅每天早起晨跑兼背书,还做了件以前他绝不会做的事:拿着书去请教夫子或者学霸——这里的学霸专指李元东,因为王雱在冯茂他们面前狠夸了李元东一番,还把李元东拉出来让他们面对面完成学霸和学渣的握手言和。

李元东本不愿与冯茂这样的纨绔富家子往来,后来王雱把他拉去恳切而真挚地私聊一番,把李元东给忽悠瘸了,认认真真地给冯茂他们答疑解惑。

屠先生很满意,李元东的先生也很满意,都是州学的学生,竞争是好事,互助互利也是好事,都能提高乡试通过率。

王雱也非常满意,李元东被冯茂他们缠住了,自然没时间来找他探讨学习问题了,美哉美哉!

抓住秋天的尾巴,王雱让周武带着收编的人手开始着手做一件事:给范仲淹盘炕。

盘炕这活儿王雱以前亲眼见识过,而且还是号称建设美丽新农村的新型暖炕,具体盘炕流程他还是很了解的。不过要把暖炕搬到大宋来王雱心里挺没底,派周武领着人在庄子里拆了装装了拆,总算练出一支身强体壮的盘炕小队。

本来这事儿入秋后就该办,可前段时间灾民涌入青州,王雱不得不先让周武停了庄子那边的“盘炕研究项目”。

最近周武来报说盘炕活儿已经练熟了,王雱麻溜地跑去找范仲淹安利盘炕的好处:“搞这个,可不光是为了自己冬日里暖和,范爷爷您是知州,您盘了炕,手里有余钱的人看着觉得好就想学着盘一个。他们要盘炕,肯定不会自己动手盘,所以肯定得请人对吧?这样一来,学会盘炕的百姓就能赚上一笔。你盘了炕,冬日里肯定要多烧柴火,那么卖柴火的百姓又可以有更多进项。总之,让有钱的人多花花钱挺好!等府衙有钱了,可以给居养院也盘上炕,免得入冬又冻死人;百姓手里有钱了,也能买上厚衣服过冬。”

范仲淹听王雱这么一说,终于应了下来。周武把几个盘炕小队领过来,哼哧哼哧忙活起来,给府衙的后衙修了两个,给王安石家修了两个,给柳永家也修了一个。

王雱还没让范仲淹以炕待客打打广告呢,柳永就给他带来了好几桩生意。时下不少女伎是独居幽巷,不在某某楼里干的,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婢女,逼格很高。

柳永命人烧热了炕,邀她们趁着秋凉过来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女伎们看到了这炕的好处,纷纷提出想要请盘炕小队到她们居处帮忙盘一个,她们名气都不差,手里余钱也多,不差这点钱!

王雱便让周武挨个帮她们登记了,按顺序择日登门盘炕。

柳永这边发力之后,范仲淹终于也邀人登门一起坐在炕上把酒言欢,顺道聊聊这炕床的好处。入冬之后,许多富贵人家家中陆陆续续用起了火炕,过上了难得的暖冬。

王雱把盘炕流程归整归整,让范纯礼开个盘炕培训班,可以让百姓学一门手艺,不管是帮人盘炕也好,给自家盘一个也好,都能让这个冬日变得好过些。即便城里的生意被他们揽下了,县里也还有人需要这个——哪怕青州不需要了,邻州也许需要呢?

范纯礼早被王雱支使习惯了,拿到活儿埋头就干,绝无半句抱怨。事实上现在要是让他闲着,他反而觉得浑身难受!

王雱很欣赏这种充满干劲的年轻人。

天上下着雨夹雪,王雱打着伞慢腾腾地前往冯家赴约。冯茂约他们到他家玩,说他家弄了个大宝贝,下雪天贼舒服。王雱掐脚一算,猜出冯茂说的很可能是炕床,因此欣然赴约,准备去听冯茂吹吹自己的杰作。

人活在世上,若是连几句吹捧都听不到还有什么意思?

王雱厚颜无耻地抵达冯宅,正巧在门口碰上学霸李元东。王雱顿时热情地迎上前,抢先把李元东那一通文绉绉的问好给说了出口!看着李元东只能干巴巴地应几个字,王雱心里十分舒坦,愉快地与李元东一起去找冯茂。

冯茂果然带他们去炕上坐着,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这炕床的妙处,表示自己冬日里看书再不怕腿冷了!

李元东这人实诚,不会说谎,老实地说道:“我家也盘了。”他还补了一句,“上回我去阿雱家看到的,回家与我爹说了,我爹便让人盘了一个。”

冯茂:“…”

冯茂想要和他们绝交。有好东西不分享,还在他分享的时候说“我们都已经有了”!

太坏了!简直不是人!

当然,绝交是不可能绝交的,少年人的气愤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人很快又在李元东倔强的坚持下开始探讨经义。

冯母端着点心进来,看到儿子认识了两个这么俊的小孩,心中就欢喜得很;再听他们讨论的都是正经学问,冯母更是开心不已,转头去与冯父说:“认识了小衙内之后,我们大郎可上进多了。”

王雱这边愉快交游,州学的其他生员却不怎么开心,尤其是那些看不起冯茂这群学渣,时刻想踩他们几句的豪强子弟。这些人最不高兴的是本来他们都寄望于李元东,让他期末考把王雱给比下去,结果李元东根本不理会他们,还频频与王雱、冯茂往来!

这些豪强子弟愤怒得很,又奈何不了李元东和冯茂,更逮不着根本不是州学生员的王雱,只能化悲愤为动力埋头学习,决心要亲自把王雱从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

一切都在照着先生们的期望进行。

“期末考”如期而至,王雱又背着他的小挎包迈入州学学堂,这一回其他学渣们看向他的目光友善多了,屠先生也一脸期许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他最出色的学生。

这一回是期末考,下头六个县学约好一起搞全州统考,试题都是一样的,题目按前后顺序循序渐进,越来越难,经义的最后两道题就是提高试题区分度的地狱级难题。

幸运的是,王雱给冯茂他们划重点的时候恰好划到了这个范围,要是冯茂他们用心背了的话应该可以做出来。

考完之后,王雱又被冯茂拉出去聚餐。

明天领完卷子听完先生讲解就可以放假了,一行人吃饱喝足各自回家,冯茂心里美得很,一路想着过年这段时间该怎么玩。回到家门口,却听有人喊:“先生。”

冯茂一听,觉得有点耳熟,转头一看,是个猎户带着个小孩。

猎户身板瘦小,身上却带着点常年和兽类打交道的凛然。见冯茂望过来,猎户局促地一笑,露出与黝黑皮肤反差极大的牙齿,他亮出自己手里提着的山兔,磕磕绊绊地替儿子开口:“这两天我进山逮了不少野味进城来卖,这只兔子很肥,大郎想把它送来给您,谢谢您教他读书写字。”

送的人紧张,接的人也紧张。冯茂邀请猎户和小孩进屋,猎户父子俩却齐齐摇头,表示不进去了,免得脏了大宅子的地。冯茂低头看去,他们脚上都穿着打满补丁的鞋,一路上踩着雪过来,鞋面湿漉漉的,穿着肯定很不好受。

等冯茂拿了兔子,猎户父子俩就转身走了,死活不肯要冯茂给的钱,说自己刚卖了不少野味,钱够过冬的。冯茂拎着肥兔子进了家门,心里感觉有一万只兔子在翻腾,闹得他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傍晚正式放假,冯茂又邀请一起支教过的好友们聚在一起吃王雱所说的“拨霞供”。

肥兔子的肉被片得极薄,几个少年围坐在一起涮着吃,还喝了点小酒。不过这年头酒的度数都很低,喝了也醉不了,冯茂吃够以后,给其他人说起这兔子的来处。

接下来,冯茂便和他的朋友们趁着假期再一次下乡,烧暖了村学的学堂让小孩们趁着农闲时期再多学点东西。

上一次过来,他学问稀疏,有时候甚至会被问倒,好几次恼羞成怒想要转头走人。这一次他准备得很充足,恨不得把自己会的东西全都教出去!

冯茂他们这次“下乡支教”是自发的,李元东听闻之后非常惭愧,也与好友们商量着再走一趟。

两拨人一走,王雱就清净了。

王雱抱着书去蹭范仲淹的暖炕,与范仲淹说起冯茂他们的事:“没想到他们还愿意去。”冯茂明显是典型的富二代,最爱和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的那种,现在居然变得这么正能量!

范仲淹对王雱了解得很,知道他是闲得慌了,笑道:“人家在的时候嫌弃人家烦着你,这会儿人都走了,你又觉得冷清了吧?”

王雱才不会承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想要搞事小伙伴还愁没有吗!王雱道:“大冬天的,外头那么冷,我可不要出门,窝在炕上看看书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