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一点都没被司马光的严肃发问吓着,兴致勃勃地打开一块香喷喷的胰子对司马光说:“这是我让人新做的胰子,您闻闻看,多香啊!”

司马光已经从张氏那听说王雱做出了精油,还等着王雱回来后细问,结果王雱居然捧着个胰子给他看!这小子说什么计划果然全是借口,实际上他就是想弄点东西自己玩儿自己用!

司马光把胰子塞给张氏,拎着王雱去书房谈话。等王雱表示这就是将来要用到商品之一,司马光才脸色稍霁,又考校起王雱的功课来,直至张氏在外头喊他们吃饭王雱才重获自由。

饭后,王雱往兜里塞了个香胰子,积极邀请司马光:“我去找爹洗澡去,您要不要一块去啊!”

司马光与王安石相识已久,也知晓王安石对洗澡一直有些抗拒,入冬之后肯定更加理直气壮地减少洗澡次数。想到这些天来积攒了不少事情要和王安石聊,司马光也没拒绝,点头答应和王雱一起去瞅瞅王安石听说要洗澡时的脸色。

王安石正在看书呢,听到敲门声后放下书去开门。一听王雱要拉他去洗澡,王安石脸色果然不大好,不过有司马光在场,王安石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抗拒,只能收拾收拾和他们一同去了隔壁澡堂子。

王雱亮出新胰子,和王安石分享自己全新的研究成果,表示保证会把他洗得干干净净,并且还香喷喷!

王安石脸皮抽了抽,不想和自己儿子计较。要是计较太多,他会想揍儿子!

三个人用新胰子洗完澡,都觉得身上爽利了不少,连王安石都不得不承认这新胰子的气味很怡人,真有点提神醒脑的功用。

司马光邀王安石到一处亭子里说话,把王雱前些天告诉他的“小计划”告知王安石。两个人边说,目光边往王雱那边瞧,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见过能搞事的没见过这么能搞事的”。

可王雱年纪小,这些事又有点…有失正直,王安石和司马光都觉得这件事最好让王雱撇清关系,千万别掺和。

至于司马琰,那是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姓名的——一个女孩子掺和到这样的事情里头,还想不想嫁人了!司马光压根没和王安石提自家女儿最近天天跟着王雱一起捣腾的事情。

平时天天对着王雱这个搞事精,王安石的接受能力比司马光好很多,他只稍一沉吟便对司马光道:“回头我回去和范公商量一下,西夏那边范公比较熟悉。”

司马光见王安石有了决定,点点头,起身和王安石话别。

临分别时,王安石看着王雱屁颠屁颠地跟到司马光身后,一点都不留恋地准备继续去司马光家蹭住,一下子没忍住,抬起手往王雱脑袋上敲了一记。

王雱捂着脑袋,一脸幽怨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绷着脸教训:“乖乖读书,别瞎闹腾。”

吴氏不在,王雱只好乖乖应下,迈步跟着司马光走了。走出好几步后,他又用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王安石听见的嗓儿和司马光抱怨:“唉,老师我要是你儿子就好啦,您可从来不动手!您看我爹总打我脑袋!我跟您说啊,我要是把您交待的功课给忘记了,一准是被我爹打忘的!”

王安石:“…”

司马光:“…”

司马光也板起脸说:“你敢忘试试看。”

王雱感觉两位大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凶狠了,没敢再吭声,闭上嘴乖乖迈着步子跟司马光一块往前走。

走到转角的地方,王雱不经意地转头一看,发现王安石还没离开,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他和司马光往回走。王雱一愣,停下脚步望着王安石。

王安石注意到他转过头来,又再度板起脸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快滚蛋。这回他没再停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雱感觉眼眶酸酸的,也回身追上司马光。两个人回到家,司马琰还坐在那儿和张氏一起做针线活呢,见他们回来,张氏便问司马光那香胰子好不好使,她也试过了,很香。

司马琰也放下手中针线悄悄与王雱说话,问他:“怎么啦?”她发现王雱情绪不太对。

王雱知道司马琰一向敏锐,也不瞒他,把刚才王安石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的事告诉司马琰。前世他一直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哪怕一条腿废了也从来不让任何人操心,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时刻被人挂心。

王雱对司马琰说:“我看着我爹转身走的时候,忽然就觉得那样的路,他一个人走太累了。”

王雱没有明说是什么路,司马琰却很清楚王雱说的是那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想到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司马琰只能劝慰:“现在应该还早。”

王雱笑了:“对,还早。”

研究初见成效,司马光也放松了对王雱的警惕,允许司马琰天天和王雱泡在实验室里。原料足够,器材不缺,司马琰做点自用的护肤品还是非常轻松的,和王雱腻在一块尝试多了,还能调试出不同的香味来。

王雱比司马琰更擅长归纳总结一些,做过一遍的东西他就懒得做第二遍,直接交给别人去完成。

两个人把该研究的都研究完了,王雱就让司马琰带他认药材,一柜子一柜子地认过去,也算是学点新技能。可惜时间飞逝,转眼到了王安石要离开郓州的时候。

王雱提议两家人一块去梁山水泊走走,看看梁山水泊冬日里的景致。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梁山水泊即使渺无边际也抵不过冬日严寒,沿岸的湖水渐渐地凝结成冰。胡管事手上那些水上营生都收拢了,不过游船停在岸边依然能营业,还多了凿冰垂钓的趣味。

王雱又即兴给司马琰她们讲了一段《水浒食神》的故事,说铮铮铁汉林冲,最擅长使丈八蛇矛,后来妻子被一衙内盯上,用计诬陷他偷了宝刀,丢了差使又丢了媳妇,阴差阳错走上食神争霸路。他有个大酒葫芦,装着秘制好酒,煮什么都倒些下去,叫人吃得如痴如醉!不管是酒呛虾还是酒烧牛肉都好吃得很!只是虾易得,想做牛肉得碰运气,多亏了及时雨宋江为他送来一块新鲜漂亮的牛小排。

这时候的梁山食神候选人们,关系多么融洽!可惜因为志不同道不合,他们终究会渐行渐远!

司马琰听得瞠目结舌,感觉自己上辈子根本没看过《水浒传》,要不然她怎么觉得王雱讲得头头是道、非常真实?

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并不知道原版的存在,听王雱讲了这么一段,摇了摇头,明明是段挺让人唏嘘的故事,怎么经王雱一说就只给人一个感觉:肥嫩细腻的牛小排真好吃!

别说,还真是巧了,胡管事那边说有头耕牛不小心摔了一跤,冬天伤处好得慢,怕是好不起来了。现在已经备报过官府,这牛可以宰了,胡管事着人来问王雱他们想不想用些牛肉。

王雱说:“把牛小排做好送过来吧,做好也送一些去给柳先生。”

那人听命而去。

司马光满是狐疑的目光在王雱身上扫来扫去。这刚讲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怎么这么巧就有牛摔跤了?不过民间私宰耕牛的事一向屡禁不绝,人家宰牛手续都办齐全了,你也不能说人家违法犯罪!

王雱一点都不怂,坦荡荡应对司马光的怀疑目光。

一行人都吃了个尽兴,终归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这两日雪下得小了,又有牛肉垫肚,王安石领着王雱出发回青州。等须城渐渐远了,王安石才问坐在小毛驴上的王雱:“刚才你收了什么东西?”

王雱一脸无辜地望着王安石:“什么什么东西?”

王安石在马背上斜眼看他。

王雱没有一丝丝心虚,不就是阿琰妹妹给他绣的小荷包吗?有什么稀奇的!阿琰妹妹针法绵密,绣得齐齐整整,很符合他的审美观,他就收啦!他不仅收了荷包,还有这一个多月来阿琰妹妹调配的面霜啦护手霜啦香皂啦,还有给他妈用的胭脂水粉加小口红,纯天然不含铅!实打实的不染铅华!

王雱积极地和他爹卖安利:“爹,四川眉山的苏兄找到一种鬃毛,软硬适中、长短适宜,用来做牙刷非常棒,书坊那边已经送了一批过来,回去后我们可以换新牙刷用了!对了,阿琰妹妹给做的新牙膏味道很棒,非常清新,以后我们可以天天配着香皂用!您这天天往外跑的,面霜也有您的份,早上出门前擦一擦,脸上就不会干燥掉皮了!”

王安石:“…”

王安石拒绝和王雱聊这个话题。

男人大丈夫,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做什么?

自从王雱琢磨出牙刷这玩意,王安石就被他拉着睡前刷一刷,睡醒刷一刷,最近还叫人送了几管子牙膏过来给他用。别说,自从养成这个习惯之后,他感觉自己口腔里还真清新多了,是以哪怕王雱不在身边,他也依然坚持早晚刷牙——大概是王雱在家时天天洗脑念叨闹的。

现在好了,还要他每天搓搓手擦擦脸再出门!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一章

王雱满载而归, 把全家的个护用品都换了,又去给范仲淹家里送。

这一年来王安石带着王雱到处跑,回来的机会并不多,但王雱那是一点都不会觉得生疏!

迎面见到范纯礼,王雱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师兄,再碰上范纯粹,麻溜地跑过去拉范纯粹靠着门板一站, 比对比对身高,美滋滋地和范纯粹感慨:“哎, 你可比我矮多了,平时得多吃点啊。”

范纯粹:“…”

范纯礼见王雱欺负自己弟弟,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你可是比我弟大两岁的, 好意思吗你?”

王雱恬不知耻地答:“好意思啊。”他挥别范纯礼兄弟俩,溜进屋找范仲淹说话。

许久不见,范仲淹对王雱也想念得紧,收下了王雱带回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 又让王雱弹琴给他听。

王雱到外头跑动, 自然不可能带着琴,不过司马琰有琴,他时常和司马琰练一练, 倒也不算生疏。

范仲淹仔细听着, 待王雱两曲弹完了, 才问起王雱庞籍身体如何。

王雱道:“师祖身体很好, 吃饭能吃可多了, 腿脚也好得很,逢上休沐日偶尔还会带我们去爬爬山!”

范仲淹点点头,又一一问起别人的情况,王雱一边应着一边给范仲淹揉按两腿。

这手法是他和司马琰学的,范仲淹碰上寒凉天气腿脚就会疼得厉害,眉头总不自觉地拧着。

王雱这活儿干得太自然,范仲淹等感觉腿脚的疼痛舒缓多了,才察觉这孩子在给自己捏捏这里揉揉那里。

范仲淹道:“你这小子,别忙活了。”哪有让别家孩子给自己做这种事的道理?哪怕他教过王雱一点琴技、一点经义,也当不得王雱这样的亲近和爱护。

王雱振振有词:“坐着不动光说话,多无聊啊。”

范仲淹拿他没办法,只能接着与他聊别的事儿,许是身体许久没有这么舒适过,他不知不觉竟合眼睡去。

王雱又给范仲淹捏按别的地方,到范仲淹完全睡去才把范纯礼叫进来,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把范仲淹挪到床上去睡。

范纯礼站在床边一会儿,转身和王雱一起轻悄悄地往外走。到了门外,范纯礼才道:“入冬后事情多了,到处不是冻伤人就是压塌屋子,爹旧疾又犯了,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多亏你回来了。”

范纯粹也凑了上来,两兄弟齐齐和王雱说要学他那套按摩手法,平时帮范仲淹缓解疼痛。

王雱自然是一口答应。三个人一个教两个学,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哪怕王雱家就在府衙旁边,范纯礼还是提着灯他把送到家门口。

王雱与范纯礼范纯礼道了晚安,推门走进院子里。才把院门关上,前头紧闭的屋门就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小妹那颗小脑袋。

见真是王雱回来了,小妹打开门,哒哒哒地跑出来,一把扑到王雱身上,结结实实地抱住王雱说:“哥,你可算回来啦!”

王雱笑着给小妹解释:“和你纯粹哥哥他们说了会话,叫他们怎么给范爷爷按摩。”

“按摩!”小妹听王雱说起过这个词,两眼亮亮的,“我也要学,学了给娘按。”

王雱点头,揉揉她脑袋:“好,今天太晚了,你得睡觉了,明儿我教你。”

小妹作息一向规律,本就是忍着睡意等王雱回来的,等到人之后还真有点困了,打了个小哈欠,乖乖听王雱的话回房躺到床上睡觉。

王家两个小孩三岁之后都自己睡一间房,小妹如今也自己睡。

王雱也有些困,站在小妹房门前看着她睡下后就回房去倒头大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雱就感觉有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捏自己鼻子,他被冻得一激灵,睁眼一看,小妹开开心心地站在床沿看着他,甜甜地喊:“哥~!”

王雱起床气全收,带着小妹去督促范仲淹晨练。人老了本来就醒得早,王雱兄妹俩倒没扰着范仲淹。

昨天夜里睡得好,范仲淹精神很不错,跟王雱边闲聊边练了套养生太极拳,留他们兄妹俩在家中用了早饭才上衙去。

范仲淹忙去了,王雱又用范纯礼当教材,教小妹和小师弟范纯粹如何按摩。闹腾到午后回去,小妹立刻拉着吴氏道:“娘!我给你按摩!”

吴氏一向惯着孩子,由着小妹用她那小爪子在她身上揉来按去。

周武一直留在家中忙里忙外,近来他领着一群人挨家挨户地帮人检修瓦顶,关注有没有什么屋子撑不过冬天需要及时加固一番,顺便给装了暖炕的人家检修检修。

听到王安石和王雱回来了,周武立马回家和王雱汇报这段时间的情况,有许多事他现在已经能自己拿主意,只需要把结果向王雱报备一下就成。

王雱对周武的成长很满意,他需要的并不是对他唯命是从的人,虽然那样的人用起来会很省心,可人的价值更多的是在于他们的创造性。

有些事,光靠他一个人的脑子是不行的,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尽早能独当一面。

王雱把一本小册子交给周武,吩咐道:“挑批信得过的人来学点新手艺,再问问你嫂子愿不愿意做一门新营生,不愿意的话,另挑个信得过的人来负责,要挑女子。”

周家嫂子手里还是有个食坊,不过已经不抛头露脸,只交给雇佣的管事去负责经营,自己只管研发新餐点便好。

周武点头应下,带着册子去找他嫂子。这回做的是些胭脂水粉的生意,还有些防冻的霜膏,这倒是人人都能用。

这铺子是王雱给司马琰筹备的,将来有些事可能得直接和司马琰接洽,所以负责出面的人得挑女子,免得司马光拦着不让司马琰接这些消息。

周武去得快,回得也快。

有新营生可做,周家嫂子自然是乐意的,一口应了下来,表示会亲自去监督各个环节,让王雱只管放心交给她。

王雱自然放心,他相中周家嫂子就是因为她做食坊生意这么久口碑依然很好。连入嘴的东西都没出事,擦脸擦手的自然也能把好关。

过了几日,分成契约也签好了,司马琰和王雱技术入股并提供广阔的宣传渠道,周家嫂子全权负责生产环节、销售环节,两边五五分成。

年后工坊便建了起来,新型胰子正式进入流水线生产阶段。植物芳香精油不好弄,浓缩程度没那么高的替代品还是有的。

香喷喷的胰子配上高大上的包装,再加上范仲淹妻子、吴氏的“夫人外交”路线和柳永的“红颜知己”路线宣传,这名为“香皂”的新型胰子很快风靡齐鲁之地,如今到青州、郓州旅游的人还得带十块八块胰子当特产带回去送礼。

正月里头,正式投产的“个护套装”趁着年节卖得如火如荼。

参知政事刘沆,去年八月已经荣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官名有点长,实际上就是从副相升为宰相。最近刘沆过得挺舒心,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官的要是不想当宰相,哪还当官做什么?

现在,心愿了了!

更妙的是,最近柳永没开文会、没出文刊,没写“退休以后我很快乐”的诗文扎人心,舒坦!

刘沆下衙回到家,呆在书房里看了会书,感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舒爽。

唯一的问题就是冬寒未去,哪怕他到哪儿都有火炉和厚实挡风的衣物御寒,还是感觉干燥得很,手脚都开始掉些白色皮屑了。

官家一向勤勉,百官自然不能疏懒,没出上元朝廷百官已经要按时打卡上班,这二十天班上下来每天冷风呼呼地吹,都快把他的脸吹裂了!

刘沆正感叹着,他儿子来了,还带着个精美的礼盒过来。

礼盒做得很漂亮,看着就高端大气,刘沆乍一看还以为他儿子贪污受贿收了人家什么宝贝。一问之下才晓得,这是他儿子一友人给他从郓州带回来。

郓州!

刘沆心里咯噔一跳,想到柳永在那儿,心情不太妙。

接着儿子给他一介绍,刘沆表情已经麻木了,默然收下儿子的一片孝心。

刘沆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柳永过的逍遥生活,就有人来传信说“晏公去了”。

刘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晏公指的是晏殊,只比他年长四岁,今年不过六十有五。

与此同时,同一个消息已经在京城各户人家传开了,连宫中也得了消息。

官家对晏殊的感情很复杂,晏殊十五岁以神童之名闻知朝野,是真宗皇帝留给他的股肱之臣。

他对晏殊一直十分倚重,只是后来知道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官家对晏殊的感情便微妙起来。

当今官家的身世,就是后世广为人知的“狸猫换太子”。事实上刘太后并非故事中那么阴狠毒辣,而是个颇有智慧的妇人,因自己无嗣而安排李姓宫人生下官家。

官家出生后刘太后亲自抚养他长大成人,因着官家十三岁继位,刘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临终时才还政于官家。

刘太后去世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地敢在官家面前提起官家的身世,并暗指晏殊知道真相却从不告知官家。

自那以后,官家便对晏殊颇有不满。

晏殊回京半年,入冬后一直卧病在床,官家始终没去晏殊宅邸视疾。

乍然听到噩耗,官家心中极后悔没去看望病中的晏殊,把自己关在书房许久,让人通知下去,到时他将亲自去祭奠晏殊,并且罢朝两天哀悼晏殊的亡故。

官家安排完了,又想起欧阳修乃是晏殊门生,便命人将欧阳修召来叮嘱一番,让欧阳修为晏殊撰写神道碑。

欧阳修也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

他与晏公确实有师生之谊,只是两人观念、想法大不相同,这几年已有些疏远。

于公,晏公是个手段圆融、处事周全之人,他却是个愣头青,在朝堂上横冲直撞,干过不少得罪人的事;于私,晏公厌俗崇雅,宴请多以赏雪赏花赏诗文为乐,他则好酒好俗乐。

庆历年间,晏公举荐他为谏官。他在晏公宴上作赋雪诗一首,写了句“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扫了许多人的兴致,晏公亦认为他在暗讽他只顾享乐、不顾边关将士。

庆历新政失败,有人弹劾韩琦、富弼、范仲淹等人结党,他写《朋党论》替范仲淹等人辩驳,招致许多人不满。

晏公也力主将他这个总爱上书言事的谏官外放。

而因着这事,晏公又遭受台谏弹劾,就此罢相。

至此,他们师生之间越发疏离,最终只剩冷淡与客套。

猛地听到晏公病故,欧阳修心中自是百味交集,不知作何感受才好。

此时官家命人来召见,欧阳修来不及多想,收拾好心情去觐见。

京城里的消息本没那么快传到青州,可王雱与书坊关系近,书坊那边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王雱耳里。

王雱才过了个轻松年,听到“晏公去世”这样的消息还愣了愣,一时没领会这话的意思。

等细细问了,王雱才知道这说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

晏殊庆历年间就外放了,还放得有些远,王雱无缘得见。他忙把这消息带去给王安石。

王安石一听,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晏殊比范仲淹他们还要年轻一些。

王雱说:“听说是从去年开始就重病缠身。”

王安石给王雱说了些晏殊的事,晏殊与王安石其实是同乡,在这时候同乡也算是天然盟友关系。

王安石中进士后去拜见当时身居高位的晏殊,晏殊给过王安石一句忠告:“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意思是你能容下别人,别人才能容下你。

晏殊身为宰辅不教他如何造福百姓,却教他明哲保身之道,王安石认为自己与晏殊志不同道不合,此后便未再与晏殊往来。

王安石对王雱道:“算起来,你范爷爷当初还曾蒙受晏公举荐,我们得去把这消息告诉你范爷爷。”

王雱于是又和王安石一道去了范仲淹家。

范仲淹听到晏殊病故,神色有些木然,到了他这个年纪,陆陆续续便会听到许多这样的消息。

见范仲淹不愿多言,王雱和王安石对视一眼,一并离开了。

范仲淹到夜深才躺到床上歇下,脑海里回放着过去种种。

当年他初入官场,蒙晏公举荐,得以受朝廷重用。结果他在刘太后手握大权、垂帘听政之时,上书要求刘太后还政于官家。

当时晏公把他叫去,指斥他行事轻狂、贪图虚名,他自知可能连累举荐人,连连自辨。

到后来,晏公仕途平坦、步步高升,他仕途几度起落,兜兜转转到庆历年间才跻身宰执之位、得以主持新政。

只可惜晏公庆历年间虽身居宰相之位,对新政却并不热衷,新政失败后还一力将支持新政的门生欧阳修外放滁州,以此明哲保身。

可哪怕享用了一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终归还是躲不过生老病死。

范仲淹叹了口气,辗转反侧,到三更天才终于入睡。

这时候已是冬末春初,冰雪消融,万物重获新生。

第二日王雱一早去寻范仲淹,范仲淹看起来已好多了,只是不大想动弹,叫王雱弹首曲子给他听。

王雱见范仲淹心情不佳,便把琴抱出来,弹了首新曲子给范仲淹听,不是什么古曲,是他自己写的,曲意正好应景:湖面冰雪初融,变成薄薄一片冰镜,阳光往下照去,照暖了底下的冰凉湖水,鱼儿们聚集在这温暖的冰面之下欢快地游动着,等冰破雪消,更是直接跃出湖面,贪婪地呼吸着一拥而入的新鲜空气。

范仲淹静静地听着这欢腾逗趣的曲子,眼前也渐渐有了冰消鱼跃的景象。他看向给他弹新曲子的王雱,又看看搬出小马扎坐在琴前听得认真的小儿子和王雱的妹妹,恍然明白王雱的意思。

如今的朝廷就如经冬久寒,积弊无数。可寒冰再厚,经冬也会化去。也许在严冬之中会有人不理解、会有人选择分道扬镳、会有人嘲笑那些努力改变的人愚蠢,但更多的人都在期盼着破冰之日到来。

到那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能人皆能一展所长,天下良材尽为朝廷所用。

即便他们看不到那一天到来,眼前这些年轻的孩子也会看到。

范仲淹心中郁气全消,打发走王雱几人,提笔写祭文遥祭晏殊。

入春后,京城来了道旨意,是官家有感于晏殊病逝,关怀范仲淹的身体,希望范仲淹归京荣养。

范仲淹这一年来已不甚理事,自觉自己尸位素餐,便决定收拾收拾回京去当个闲官闲度致仕前的最后几年。

范仲淹这次回去,还准备打包两个人:一个是他儿子范纯礼,眨眼间范纯礼也二十出头了,得回京考个试试试水平了;另一个,则是王雱。

王雱这一年跟着王安石到处跑,该见识的见识了,该学习的也学习了,范仲淹和王安石商量过后,准备把王雱带到京城去,让他考进国子监读书。

王雱现在不缺聪明、不缺才学、更不缺见识,但是他总喜欢躲在别人背后偷闲,缺少真正的磨砺,也缺少真正的良朋益友。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二章

自己要去考国子学的消息, 王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知道的时候, 吴氏、小妹都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两眼泪汪汪, 看着怪心酸。

王雱更心酸, 他才十二岁呢!

国子学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宋最高学府,是大学啊!毕业后可以立刻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的!他还是个孩子!可面对范仲淹、王安石两道无法违抗的铁拳, 王雱只能乖乖收拾包袱准备上路。

临去之前,王雱给司马琰写了封信, 痛斥王安石把年幼的儿子送去上学的可耻行为。写完他还觉得不够, 又写给柳永、苏轼,逐一控诉一遍, 这才浑身爽利。

写完信,自然要与狐朋狗友们话别, 冯小胖子冯茂很是不舍, 他感觉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将来说不准要回家继承家业, 即便去京城玩也没法和王雱凑一块了;李元东则平和很多, 只是目中仍有着浓浓的不舍,连夜拉着王雱秉烛夜谈、探讨经义。

王雱第二天忙去找范仲淹, 催促范仲淹赶紧启程,要不然李元东这学霸太吓人了。范仲淹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没答应,依照原计划有条不紊地完成交接。

儿子要去读书, 王安石说一点不舍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 可范仲淹说得对, 独木不成林,他儿子再聪明,他也不能老把人拴在裤腰带上带着跑,总得让他多交些朋友、多长些见识。

范仲淹离开当日,不少青州百姓闻讯而来,夹道相送。范仲淹眼眶微红,收下州中长者送来的万民伞,带着家小以及王雱启程归京。

送行的人众多,王安石和吴氏倒是不好拉着王雱叮嘱,只得牵着小妹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周武得留着照看吴氏和小妹,周文得跟着王安石到处平反冤案、监察刑罚,王雱这一走还真是孑然一身,看着怪孤单。

好在王雱与范纯礼、范纯粹都熟悉得很,一路上倒也不寂寞。不想出了青州,竟有个老和尚站在那,身上还穿着来时的破袈裟,看着寒酸至极。不同的只有多了背上的一把琴,不是古琴,是王雱叫人给他做的。

王雱见车马停了,撩起车链一看,这不是义海又是谁?王雱笑眯眯地道:“您来了啊!”

义海和尚颔首,不知从哪牵出一匹瘦马,翻上马背,说道:“世道不好,劫道的多,我正好也要去京城,和你们一块走。”

王雱听了没多问,点头应下,车马又再次前行,行往那繁华无比的东京开封。

另一头,王雱的信还在路上飞驰,苏轼却与父亲苏洵一块离了家,再次前往成都府游玩。这一次,苏洵带着他写的文章,准备带着两个儿子去拜见外放高官张方平。

苏洵一向严厉,有他带着苏轼与苏辙都不敢造次,乖乖跟着进了张府。

张方平看过苏洵的文章,对苏洵印象很好,准备往上举荐苏洵。宋朝有个说法叫“举茂才”,也就是说有权位的官员看到遗落在民间的人才,可以推举上去让他谋个一官半职。

听人通禀说苏洵父子三人来了,张方平立刻让人将他们领进来。

苏洵三人一踏入屋内,张方平竟觉满屋熠熠生辉。这父子三,面庞相仿,神采奕奕,未开口已叫人心喜。再细看他们上前见礼,父亲稳重,两个儿子更是灵慧出众。

张方平心中生出爱惜之意,面上却不曾表露,先出了几道题考校苏轼和苏辙兄弟俩来,然后与苏洵闲谈起来。

苏轼盯着眼前的卷子,立即想起王雱在心中给他抱怨过的“许多长辈见了我便要考校我功课”,王雱这厮光是抱怨几句还不够,还要把被考校的问题列成考卷,叫人送来给他,美其名曰“有福同享”。

照苏轼看的话,这应该叫“有难同当”才对。苏轼灵机一动,飞快把张方平出的题浏览一遍,瞧瞧有没有什么难题可以截下来考考王雱。有福同享!

苏轼也有点强迫症,但凡王雱写来的题目里头涉及他没读过的书,他就恨不得立刻把书找来好好看一遍。通信这段时间以来,苏轼看的书直接比以前翻了一番!

张方平出题还是有点水平的,不过难不倒苏轼,他飞快地提笔完成大半,最后两道题琢磨了半天才作答。等他答完卷了,往旁边一看,弟弟还没做完呢。苏轼瞧见弟弟空着的题目,决定给弟弟一点小提示,他在桌下踢了踢苏辙,然后朝他晃了晃笔杆子。

笔杆是空心的管子,意思是这句经义出自管子。

苏辙刚恍然地准备作答,窗外就传来苏洵的轻咳。

转头一瞧,张方平和苏洵都站在窗外瞅着他们呢。

苏轼马上腰杆挺直地坐好,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专心检查起自己的卷子来。

即便试图作弊被抓了个现行,张方平看过他们的答卷后还是非常满意。张方平指着其中一道题夸道:“这道题有些偏,我还以为你们会答不出来。”

苏辙是个老实孩子,据实以告:“这道题我和哥哥见过,是哥哥一个好友在信中写来的。”

张方平来了兴致,看向苏轼。

苏轼便把自己与王雱信中相互考校的事说了出来,并把几道印象深刻的难题告诉张方平。

张方平一听,感觉题目出得还真有点水平,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想出来。张方平抚须赞道:“如此益友,应当多往来才是。”

苏家三父子都得到了张方平的认同,心中十分欢喜,在成都府住了几日才回眉山去。回到眉山,苏轼兄弟二人先去见了程氏,而后才各自回房。

苏轼去年成了亲,妻子王弗午睡方醒,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听到脚步声,王弗转头一看,明眸含笑,起身迎道:“回来了?”

苏轼把王弗拉回妆镜前,拿过梳子替她梳起发来。

王弗道:“回来得正好,昨儿刚有封信送到家里,我还想着要不要托人送去成都府给你。”

王弗知道苏轼有个一直在通信的朋友,每回苏轼收到信都会第一时间拆开来看,读到兴起处还会粲然大笑、拍案叫绝,一度让王弗酸了挺久,觉得这指不定是苏轼哪个红粉知己写来的。

后来苏轼把信给她看了几眼,那字虽然说不上顶漂亮,却是风骨已成,铁画银钩间带着男儿独有的英气,她这才晓得苏轼是跟一个远在青州的少年人通信——亏得有人愿意送这么远的信。

苏轼忍着心痒替王弗把发髻梳好,才让王弗把信拿出来给他看。展信看完,苏轼对王弗道:“好事好事,他竟是要到国子监读书去,这样我们通信可近多了。”

国子监下有国子学与太学,照理来说太学应该是附属于国子学才是,不过庆历年间太学从国子学挪了出去,有了独立的校舍。

王雱光说是去考国子监,没说他是去国子学还是太学,不过苏轼可以推断出一件事:王雱他爹显然是朝中官员,而且王雱身边有好几个水平与张方平相当的厉害人物。

像苏轼这样的人,极少会羡慕别的有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不管物质还是精神都很富足。

因此猜到王雱身边牛人无数,苏轼不仅不觉得羡慕妒忌恨,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今天他们光是见一个张方平就差点被考倒,王雱天天被那么多人考校,还不得痛不欲生?

苏轼和王雱通信时都是直接寄到书坊,让书坊转交给王雱的,他估摸着王雱这会儿也该到京城了,顿时兴致勃勃地叫王弗把他这段时间以来收集到的难题都拿出来,他誊写一下附在信后给王雱寄去!

来啊,相互伤害啊!

此时已经是五月底,属于仲夏季节,国子监正在进行月考。孟月考经义,仲月考论,季月考策,这已经是国子监的定例,不管国子学还是太学都一样。

王雱被范纯礼领着去参加入学考试。他爹现在不是京官,为了验证他的身份还需要保荐信。王雱在国子监主簿的注视下,掏出一封范仲淹写的保荐信,再掏出一封庞籍写的保荐信,再掏出一封司马光写的保荐信…

主簿:“…”

眼看王雱还准备往外掏,主簿擦着汗制止:“好了,足够了。”

王雱“哦”地一声,一脸无辜地说:“正好我也没有了。”

主簿:“……”

总感觉这是个刺头,希望是错觉。

主簿负责的是掌管文簿,勾考稽违。简单来说就是把入学的学生登记在案,记录记录他们的考试成绩、违纪情况,多了新生要及时录入,有生员犯事被逐出去也要及时除名,每一个学生的去留都会在文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王雱乖乖巧巧地做好登记,在主簿的示意下坐在一边等通知。

主簿一走,范纯礼立刻给王雱开小灶讲解接下来的流程:由于以前有不少人冒充官员子弟来入读,所以现在进国子学是要考试的,等会儿可能会有笔试和面试。

范纯礼宽慰王雱:“你不必紧张,题目不会太难。”

王雱看着范纯礼:“师兄你紧张的时候会偷偷抓自己袖口是吗?”

范纯礼一顿,扭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王雱说:“师兄你现在就在偷偷抓袖口啊!”

明明要考试的是他,范纯礼居然比他还担心,看来这国子监果然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瞧瞧哟,把他师兄给祸害得都条件反射了!王雱一脸怜悯地望着范纯礼,十分同情他以前在国子监的惨痛遭遇。

范纯礼:“…”

他这不是替王雱紧张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三章

考试这事儿, 王雱从小到大没带怕。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 京城这地儿暂且没人认得他、暂且没人看过他写的文章,那他是不是可以换个文风再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