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个王雱有点小开心, 拉着范纯礼向他取经, 问问他当初入学时是以什么水平通过考试的。

范纯礼觉得王雱终于有点状态了, 相当尽师兄的责任把自己入学时的考题给王雱报了一遍。即便已经过去好些年, 范纯礼依然记得自己当年的试题。他给王雱打包票:“放心, 师弟你绝对不会有问题。”

王雱听了也觉得很放心,难度不高不低,出得挺有水平, 他只需要表现得普普通通就好。不管什么事儿, 起/点太高都不好,高开容易低走。

王雱不知道的是,这一年的国子监直讲里有个他的老熟人:胡瑗。

胡瑗官路起起伏伏, 兜兜转转转了一圈,以前是太学校长,现在又回来当国子监直讲,也就是教授!近来的考核本该由他负责, 不过胡瑗为人正直, 行事刚正,得知来的是王雱便表示要避嫌, 该由别人来考核。

直舍之中还有另一名国子监直讲, 名叫梅尧臣, 他拿过主簿送来的保荐信, 一眼瞧见头一封的信封上写着范仲淹的名讳。他眉头一跳,面上平和地道:“我来吧。”

另一名姓杨的直讲凑过去一看,足足有三封保荐信,顿时也来了兴致:“我也和你一道去。”

这三个保荐人,一个是范仲淹,另两个是庞籍和司马光,范、庞两人虽然外放离京,可始终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瞧瞧,晏公一去,官家便请人去将两人接回京!

等闲人哪请得动这两个人物给他写保荐信。

既要一起考核,梅尧臣自然正儿八经地与杨直讲商量起一会的考题来。这三封保荐信分量都很足,王雱的父亲王安石也是这几年来风头极盛的人物,他们若是考得太简单了,岂不是小瞧了他的父亲和他的保荐人?

杨直讲听了,觉得有理,当即和梅尧臣琢磨出几道难题来,再出了几个备选的策论题,准备等会让王雱写个文章来给他们看看。

王雱已在原处久候,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忙和范纯礼一并起身,看向主簿方才离开的方向。只见走道旁花木扶疏,便是炎夏酷热,廊中也一片清凉。在浮动的花影之中,主簿领着两个年过半百的瘦削文士朝这边走来。

约莫是占了一日两餐的好处,这年头的文士即便到了中年也极少会大腹便便,瞧着就很有文人的范儿,其瘦如竹!王雱在心里嘀咕着,却仍是与范纯礼一同向梅尧臣三人见礼。

范纯礼在国子监待过,杨直讲是认得的,只看了一眼、回了他们的礼,便和梅尧臣一样将目光转到王雱身上。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好生俊秀!最了不得的是,他还有一双灵黠透亮的眼睛,明明漆黑如墨,却泛着灼亮的光。都说“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诗里的“梅花”指的约莫就是这样的毓秀少年。

而且这少年,年纪也太小了些。杨直讲看向梅尧臣,想用目光询问梅尧臣“是不是不要太为难这孩子”,梅尧臣却没看向他。

梅尧臣冷淡地对范纯礼说:“考核只能单独进行。”

范纯礼见着梅尧臣就觉得有些不妙,想要给王雱一点提示,却不知怎么避开梅尧臣和杨直讲他们的目光。他是个老实人,只能乖乖退了出去。

王雱见范纯礼神色不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在梅尧臣两人的示意下坐定,一一回答他们轮流出的经义考题。

有王安石和司马光盯着,王雱对经义想不熟都不行,不过他有心当个平平无奇的新生,答起题来会“恰到好处”地迟疑一会儿,甚至还用乖巧焦急的小眼神儿向看起来比较友善的杨直讲求援。

杨直讲觉得题目过难,偶尔会给王雱一点提示。

王雱磕磕绊绊地把经义题都答完了,梅尧臣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表示他过关了,又给他写了一道论题,让王雱绕着论题写文章。

梅尧臣抬手在旁边点上一炷香,表示让王雱在两炷香内写完,一会儿他们过来验收。

王雱看着梅尧臣优雅出尘地点着香,心道这年头的文人就是讲究,叫人写作文还要点根香,这香还不是普通的香,还是香喷喷的那种檀香。王雱大胆举手发言:“今儿风大,要是这香不小心灭了怎么办?”

梅尧臣:“…”

杨直讲看了眼梅尧臣,总算觉出梅尧臣有些不对头。他笑道:“我们会算着时间,你不必担心。”

王雱再次大胆发言,隐约透露出自家的贫穷本质:“我们平时不点香的,两炷香到底是多久?”

杨直讲道:“两炷香约莫是半个时辰。”

王雱点头:“那我懂了。”他看了看论题,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摊开纸、拿起笔准备动手。

杨直讲走到外头看了王雱一会儿,叫主簿在旁边“监考”,自己边和梅尧臣往直舍走边问:“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喜欢那小孩?”

梅尧臣否认:“没有的事。”

杨直讲刚才与王雱一道过来的范纯礼以及那封来自范仲淹的保荐信,依稀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

梅尧臣当初曾与范仲淹交好,多有诗文往来,后来梅尧臣给范仲淹写了篇《灵乌赋》,劝说范仲淹要学报喜之鸟,莫像乌鸦只报凶煞,招惹事端。范仲淹给他回了信,在信中写了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再后来,庆历新政失败,梅尧臣又写了一封《灵乌后赋》和《谕乌》讽刺范仲淹结党营私。

范仲淹没有再回应。

文人圈子没有秘密。梅尧臣屡试不第,靠从叔荫官才得以出仕。偏偏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期间重点抑制这种类似走关系的荫官方式,哪怕欧阳修极力向范仲淹举荐梅尧臣,范仲淹也没取用他。

是以曾经有些交情的两个人,在庆历年间已然分道扬镳!

这种事情,谁都不好说。当时范仲淹外放,连个敢去给他相送的都没有,只有一些清望之官敢于为他送行。

这王雱拿出的是范仲淹的保荐信,怪不得梅尧臣特意给他挑些难题。

杨直讲没再多言。

两炷香时间到了,主簿将王雱写的文章送到直舍之中,多说了一句:“梅直讲出的题挺难,我看那孩子写到两炷香结束才停笔。”

杨直讲看了眼梅尧臣,接过文章看了起来。

乍一看,这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没甚突出之处,不过行文酣畅,洋洋洒洒近千字,眨眼间便看完了,通篇条理清晰,主旨分明,有理有据。细细一品,行文还有些熟悉感。

杨直讲对着王雱现写的文章琢磨一会儿,恍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照着《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上的范文写的吗?完全是仿着司马光行文来的。还真别说,这小孩还真学得有模有样。

想到保荐信还有司马光的份,这孩子实打实的师从司马光,杨直讲没了为难的心思,转头看向梅尧臣:“我觉得这小孩文章写得不错,你也看看?”

梅尧臣接过看完了,点头说:“可以。”

他虽然与范仲淹交恶,却也不至于刻意阻拦一个半大小孩进国子学,那与他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大不相符。

而且这小孩文章写得平平无奇,都是些拾人牙慧的陈腔滥调,让他入国子监也无妨。

平平无奇的王雱顺利获得入学资格,被主簿告知明日一早可以带着铺盖过来报到。范纯礼如释重负,又帮王雱问清楚他可以住哪个斋。

这“分斋法”是曾经的胡校长提出的,他极力往上面提出开太学火禁请求,让太学生可以留宿学校。

后来国子学的家长们眼馋太学的国家公务员考试通过率,要求统一管理,于是分斋法就在整个国子监贯彻下去了。

所谓的分斋法,指的是按照学生的偏好选择住哪一斋,比如主修《三礼》的就住礼斋,主修《易》的就住易斋,以此类推。

国子监的□□材是《九经疏注》,一看就知道你要学习的内容有多广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九经都精通,总得有主有次。

因此胡校长当时提出分斋法,让志同道合的人可以住在同一个宿舍,平日里多交流切磋。

主簿问王雱:“你准备主治哪一经?”

国子学的住处最不好协调,因为国子学收的都是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时常会收到些自由散漫的学生。

庆历年间经过一轮严抓,上课时人齐多了,可后来范仲淹外放了、胡瑗调走了,要再强迫这些官宦子弟乖乖住在国子监可不容易!

哪怕让他们住进来了,问题也一堆,这些人不比寒门子弟,有书念就很满足,他们相互之间可能有彼此看不惯的,真把他们放在一处简直能打起来!

至于严惩他们,谁来严惩?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

主簿在心里叹息着,等王雱回答。

王雱想了想,说:“…《周礼》吧?”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这本我爹和我老师都教过。”

主簿点头:“我带你去礼斋看看。”

范纯礼道:“不必劳烦您了,我认得路,我带阿雱去瞧瞧。”

主簿自然乐得轻松,含笑目送他们离开。

前往宿舍的路上,范纯礼给王雱讲了梅尧臣与范仲淹的过往。

得知范仲淹和他这位大学教授还有这么一段恩怨,王雱不仅不担心,反而还觉得兴致勃勃:“当官当成这样也不容易啊,到处都能碰到得罪过的人!”

范纯礼看着一脸踊跃的王雱,猛地想起自己这小师弟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这小师弟一直鬼精鬼精的,在青州时也有过不少阴阳怪气的人,结果被他这小师弟折腾几回后都缴械投降,主动为“共建繁荣青州”做贡献。

王雱和范纯礼一起溜达到国子学的宿舍去,比起一旁热热闹闹的太学宿舍,国子学这边要冷清多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王雱扭头问范纯礼:“听说考进国子学是有钱领的,一个月多少来着?”

你小子买个铺子都不带眨眼,还介意国子监给监生发的那点钱?范纯礼一阵无语,对上王雱期待的目光后只能应道:“三百文。”

王雱非常满足:“不错,我也算是自力更生了,靠自己的本领月入三百文!怪不得《劝学诗》里写‘书中自有黄金屋’,念书真的能赚到钱啊!”他和范纯礼说出自己全面的规划,“我已经想好了,第一个月领到这笔钱,我就去寺里买一串平安符,给阿琰妹妹她们一人送一个!师兄,到时我给你也买一个。”

范纯礼说:“…行,我等你的平安符。”他又问起王雱为什么选礼斋。

王雱的想法很美好:“这可是六人间,一个不慎可能遇到些不讲卫生的室友,多惨!有底气主治《三礼》的,肯定能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得整齐一些。”

范纯礼想了想自己住校时遇到的室友,一阵默然,认同了王雱的想法。王雱的未来室友都不在,范纯礼也就是带王雱踩踩点,见王雱记住路以后就带着王雱回家去。

范仲淹也是租房子住,不过他官职高,租的房子好,比王雱一家以前租的苦兮兮的单间气派多了,厨房卫浴一应俱全。

王雱先去洗了个澡,才跑去和范仲淹说起今天的考核。范纯礼显然已经把梅尧臣主考的事告诉范仲淹了,范仲淹一见到王雱就问他考核题目。

王雱把考题都报出来,对范仲淹说:“题目真难,有几次我差点答不上来,好在一旁的杨直讲好心给我提示了几句,要不然我就考不进去啦!”

范仲淹一脸怀疑地看着王雱,问王雱哪几题答不上来。

王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报了两道题。

范仲淹一眼就把王雱那点小心思给看清了,这两道题以前在青州州学里是考过的,虽然不能说一模一样,却也相去无几,王雱怎么可能不会?这小子根本是想装傻充楞混日子!

见范仲淹不吱声,王雱小心脏直打鼓,主动把论题也给范仲淹讲了,试图带过刚才的话题。

结果范仲淹让他把文章念一遍。

王雱只能说:“我忘记了!”

范仲淹斜了他一眼,让他给弹首曲子听听,算是放过他了。

第二日一早,王雱自己准备带着行囊去国子监报到,结果用完早饭,范仲淹也穿得正正经经,似是要出门。王雱立刻问:“范爷爷你要去哪里?”

范仲淹淡淡道:“既然还要领俸禄,自然不能吃闲饭,官家命我为国子监监事,管着太学和国子学。”

王雱很是替范仲淹不平:“国子监监事不是四品官吗?怎么可以让您去当监事!那俸禄是不是变少了?”

范仲淹依然是淡淡地斜他一眼:“这只是差遣,又不影响定品。”大宋职官复杂,有用来定品的官名,用于定品,不影响你平时干什么;至于实权具体如何,得看你的差遣。

国子监监事这差遣是范仲淹主动向官家要的,为的就是好好盯着王雱。人是他带到京城来的,岂能让王雱自由散漫地蒙混度日!

王雱:“…”

盯着我一个算什么事儿,您得心怀天下啊!王雱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当着范仲淹的面说出口。范仲淹这些年调任到每一个地方都尽心尽力地搞文教搞经济,现在回京城当当大学校长也不错,算是可以歇一歇了!

王雱乖乖与范仲淹一起去了国子监,在国子监门口分开,自个儿拎着行囊溜去自己的宿舍。事实上除了太学新校舍那边之外,王雱对国子监还是很熟悉的,毕竟他小时候时常到国子监里找他阿琰妹妹玩,带着小伙伴们一起搞东搞西,还祸害过国子监的桂花!

王雱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怀旧,等走到礼斋那边后掏出钥匙打开门一看,里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住过人的痕迹。一个人独占一间宿舍的感觉真爽!

可惜范仲淹今天正式走马上任,王雱非常肯定一件事:要不了多久,这些拒绝住校的国子学生员们很快要乖乖来住校!

毕竟范仲淹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能将许多官员开除公职,开除区区几个生员着实再正常不过,根本不会有半点心理压力!

王雱掂量着挑了个舒适宜人的位置,把自己的床铺给收拾好,愉快地去找主簿领月钱。那可是足足三百文,不能让它们留在别人手里过夜!

主簿还是头一回碰到入学第一天就来领月钱的国子学生员,毕竟对于能进国子学的生员来说三百文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按例确实该给生员发钱,主簿还是爽快地把月钱发给了王雱。

王雱这才满意地去上课。

新生单独开一舍,专教基础必修课,王雱的同窗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都比他高一个头。见到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进来,不少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小怪物。

这年头天才不算少,不过十二三岁就离开父母出来念书的人就很少了。听说王雱今天直接拎着铺盖来报到,还跑去领了月钱再来上课,许多人暗暗在心里判断:果然不是名门显贵家里出来的,连三百文都怕领晚了。就是长得忒好看了,再长高些不知得夺走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王雱一点都不露怯,扫了一圈,发现有个位置空着就迈步走过去。同座的是个长着桃花眼的花花公子型人物,一看就有点疲懒,一大早堂而皇之地在那打着哈欠,生怕人不晓得他昨晚干了坏事。

干坏事和偷奸耍滑什么的,王雱最喜欢了。负责给他们讲课的直讲还没到,他愉快地和同窗交换姓名,一问之下才晓得这人名叫宋佑国,很土里土气的名字,没点花花公子的味道。

不过宋佑国一听王雱的名字,还真想起一段旧缘来,待王雱也诚挚许多。原来当初他的弟弟嗣国走丢了,差点给人贩子拐了去,多亏了王雱发现得早!宋佑国与宋嗣国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是嫡子,排行更不靠前,没机会得荫官,因此他母亲煞费苦心把他送入国子监。

可惜他显然不是读书的料,读书永远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趁着先生没到,宋佑国打起精神给王雱介绍起同班同学来,他们前面两个是姓韩的,一个叫韩忠彦,一个叫韩宗师,听着有点像,不过不是一家。

没等宋佑国介绍完,前头那做得端正笔直的少年已忍不住转过头来插话:“阿雱?”

王雱两眼一亮,也学着少年那样上上下下地把对方打量一遍,假模假样地问好:“原来是韩兄!真是男大十八变,我刚才都没认出来!”

少年正是宋佑国刚才介绍的韩忠彦。他朝王雱道:“家父为我取了‘师朴’为字,如今我们既是同窗,你喊我师朴就好。”

久别逢知己,年仅十八的韩忠彦还是十分欢喜的。韩忠彦乃是韩琦之子,当初在扬州与王雱是认得的,不过那会儿王雱才四岁,模样和现在可不一样。方才见王雱进来韩忠彦还不敢认,等王雱和宋佑国相互介绍完他才确认这位刚才引起同窗议论的新同窗确实是王雱无疑。

王雱也爽快地和韩忠彦交换了称呼:“我爹也给我取了‘元泽’为字,以后你也可以喊我元泽。”他又问起韩忠彦家中情况如何,近来可曾回家用过饭,他记得韩母的清蒸桂鱼当真一绝,非常好吃!

韩忠彦:“…”

韩忠彦只能表示一切都好,他一直住在家里,鱼还是一样好吃。

王雱还没来得及表达羡慕之情,学丞已带着文书走进来,向众人宣布一件事:即日起,国子学生员与太学生员一并管理,所有人必须住校,如有夜不归宿者必定严惩,屡教不改者开除学籍!

最后负责传递通知的学丞还给范仲淹拉了一波仇恨:这个决定是范仲淹下的,你们要是不听,可以回家打听打听范仲淹是什么人!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四章

学丞带来的消息立刻在“教室”里炸开了锅, 平日里学丞没法对这些国子学生员严加管教, 没少无可奈何地他们胡作非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一个正八品小官,这里任何一个学生家长都比他这个学丞品阶高,他便是再不畏权贵,也不能一下子得罪十几二十个高官子弟!

许多人想要让国子学生员和太学生员一样有大进益, 却又舍不得自家孩子吃苦, 这些高官子弟还贼精, 有点不对就能回家告状, 迟迟没改变能怪谁?

若不是实在难管, 某些人也不会同意让范仲淹再度来当国子监这监事。首先范仲淹品阶高;其次,范仲淹不怕事, 连天大的马蜂窝他都敢捅, 何况是区区的国子监?想要儿子成才,还是得让这样的人来好好管一管!

这一天, 不少生员都在课间派书童回家,问问家里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住校。

回答他们的是书童们齐刷刷带过来的“床上用品”。

据说范仲淹昨天已经派人登门朝他们送信, 信中写出各家需要准备的东西,规格、样式都是限定的, 要求他们家中及时准备好, 否则只能等到下次休沐日才允许回去取东西。

各家家长有心教育自家的纨绔子,都很默契地没与宋佑国他们提及这事, 一大早照常目送他们上学——先把他们哄去学校, 然后让范仲淹关起门来好好教育!

作为这场巨大阴谋的受害者之一, 宋佑国这朵英俊潇洒的娇花完全蔫了,他没想到他娘居然这么狠心,竟要让他忍受封闭又艰苦的住校生活!

相比之下,稳重老成的韩忠彦要平静许多。他自小随爹娘奔走各地,去年才跟着母亲回到京城伺奉病重的伯父与伯娘。

他爹韩琦三岁失了父母,由几位兄长抚养长大,伯父与伯娘身体每况愈下,他爹十分担心,这才把他送到伯父身边。

开春伯父与伯娘身体好转,他才在合家劝说下进入国子学念书。

比起其他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同窗,韩忠彦是吃过苦的,所以听到范仲淹下达的命令时很平静,只问王雱:“你住哪一斋?”

王雱道:“我住礼斋的第一号房。”

韩忠彦道:“那我也住礼斋。”他说完就起身去找主簿登记。

旁边的韩宗师有点沉默寡言,见韩忠彦有了决定,竟也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宋佑国这时也从悲伤中惊醒,忙不迭地喊住韩忠彦两人:“等等我,我也去!”

宋佑国在国子学里的熟人也不多,许多人觉得他长相肖母,男生女相,又是妾侍所生,大多不爱与他往来。

宋佑国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多少冷眼,心中颇有些傲气,便也不主动与那些瞧不上他的人攀谈,唯有韩忠彦还算是相熟。

如今才添了个王雱。

既然住校的事已成定局,那当然是跟王雱和韩忠彦住一起最好!校舍都是六人间,他要不跟着韩忠彦一块去登记,分斋时指不定会得和谁挤一块!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都浩浩荡荡地选斋去了。

王雱四周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早上是杨直讲的课,杨直讲讲得很不错,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不急不缓,很是平和。

第二个课间时人都走了,杨直讲还特意走到王雱面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王雱一向敬爱师长,他不是那种仗着自己全都会就不听课的类型,相反,他在宋佑国均匀的鼾声里听得津津有味。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人来讲解就有不同的发现,王雱自小经多位名师熏陶,最喜欢玩的就是“找不同”游戏。他先是把杨直讲讲课的精彩点扒拉出来,好生夸了一通,表示听完后获益匪浅。

杨直讲被王雱夸得浑身舒畅。

爱拍马屁的人不难找,拍马屁精准的人却少有,因为每个人的舒爽点都不一样,有的人拍马容易拍到马腿上!王雱显然精擅此道,三两下和杨直讲拉近了距离。

反正,杨直讲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王雱见火候够了,又立足于杨直讲的精彩点,拉着杨直讲一起深入挖掘和延伸出更深刻、更多面的内容。

杨直讲被王雱一点一点地引导启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广阔又美妙的天地,最终恍恍惚惚地离开学舍回到直讲们课间歇息的直舍中,一拍大腿,伏案书写,给学生弄更全面更深奥的新教案去了。

最难的点,他决定用在孟秋那场月考上——那也是这届学生将要接受的第一场经义考试!

王雱这个乖宝宝请教完老师,丝毫不觉得刚才不着痕迹地祸害了所有同窗,美滋滋地回礼斋那边看同窗们兵荒马乱搬宿舍。

他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和老师请教问题而已,完全是老师自己想太多啊!

原本跟过来伺候同窗们的书童放下铺盖后已经被学丞赶走了,赶走时学丞后再一次强调“这是范公的决定”。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对着摆在空床上的铺盖大眼瞪小眼,没谁愿意先动手。

王雱回到自家宿舍里头,发现五个舍友终于齐了,其中三个是刚才认识过的:王雱左边是宋佑国,右边是韩忠彦,韩忠彦对床是韩宗师。

剩下两个位置是两个新面孔。

相比国子学其他宿舍,他们宿舍动手能力还算强,再加上是夏天,棉被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就是蚊帐麻烦一些。

还没到冷的时候,蚊虫厉害得很,家里都按照范仲淹的清单给他们备上了纱帐。

现在没书童在身边,几个“新生”在铺好席子,摆好枕头被子之后又陷入停滞。

见韩忠彦几人对着薄薄的纱帐一筹莫展,王雱乐得不行,先和另外两个舍友交换了姓名,得知对方叫吕希纯和陈世儒。

见这两人不太乐意搭理自己,王雱也不甚在意,开始热络地朝韩忠彦他们指指点点,告诉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不对。

舍友的动手能力必须要培养起来,要不然他们把蚊帐挂得不整齐怎么办?难道还要他偷偷取下来再挂上去!

吕希纯虽没和王雱搭话,王雱指导韩忠彦他们时却听得仔细。

待王雱教完了吕希纯就自己动手把蚊帐挂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指导邻床的陈世儒。

吕希纯与陈世儒家中从祖父那一辈就交好,两人自小就认识了,陈世儒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混账,却还算愿意听吕希纯的话。不过对王雱和宋佑国,陈世儒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的。

倒是韩忠彦意外地与吕希纯关系不错,韩忠彦腼腆地告诉王雱他与吕希纯的堂妹已订下婚约。

分斋结束,外面有人击鼓要求新生们集合。

王雱与宋佑国一并出发。

等离吕希纯他们远了,宋佑国才和王雱说起他们宿舍错综复杂的关系:“吕家和陈家是世交,吕希纯的祖父是吕夷简,陈世儒的父亲是陈执中,都厉害得很。”

日常光明正大地偷看范仲淹、王安石他们的信件,王雱现在也不是两眼抓瞎的可怜人了,他大致能弄清楚自己宿舍里几拨人的关系: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家里至少都出过宰执!

宋佑国他伯父宋庠当过宰相,吕希纯他祖父吕夷简当过宰相,陈世儒他父亲陈执中正在当宰相!

韩忠彦他爹韩琦,当过副相。

韩宗师他祖父韩亿,当过副相。

就王雱一个,他爹王安石官儿最大只是大宋提刑官,可怜巴巴!

更妙的是,吕夷简生前有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集团成员个个都是世代官宦家族出身,又依靠联姻、师生关系维系,构建成庞大的利益网络——其中就包括如今身居相位的陈执中。

而范仲淹一拨革新派,则是大多都从科举考上来,大部分都出身寒微,双方属于天然对立关系。

范仲淹和吕夷简是有矛盾的,当初范仲淹画了幅《百官图》,讽刺吕夷简专用自己人;吕夷简反手一击,表示范仲淹自己搞朋党。

范仲淹是个硬骨头,当即表示自己是“君子党”。

即便庆历年间吕夷简病逝,范仲淹一拨人也没能占据上风,“君子党”势头过盛和世家的猛烈反扑动摇了官家的变革决心。

范仲淹、韩琦、富弼陆续被外放,一干“君子党”也遭到攻讦,就此分崩离析。

这里王雱就得夸一夸韩琦韩大佬。

韩琦出身好,家中又与吕夷简一系有不远不近姻亲关系,与“守旧派”有着天然的良好关系。

范仲淹主持新政时,他一边积极参与新政推行,一边及时地拉吕夷简一系的人一把,吕夷简二子吕公弼、吕公著都顺利入了官家的眼;新政失败后,他虽也跟着外放,但他儿子现在又要和吕公弼的女儿议亲!

听说韩忠彦说不久之后,韩琦就要被召还回京任职,帮他主持婚事。

吕夷简虽然病逝了,利益网却没有散,韩琦这是顺理成章地打入了这张利益网中。

韩琦还有另一张网:同年网。

这年头士林之中不重同窗重同年,每一轮科举结束后,朝廷都会拨款让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云集宴饮,直至同年三百进士的“同年录”印出来,才一人揣着一本去参加岗前培训。

这“同年录”详尽至极,包括名讳、籍贯、出身、名次等等详细信息。

韩琦那一榜能人云集,文彦博、赵概等等都是他的同年,一听就知道有多牛逼。

王雱越琢磨越觉得韩琦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不愧是建了个阅古堂就写信让人互吹的社交能人啊!

王雱与宋佑国走到集合地点,吕希纯几人随后也到了。

不管将来如何,现在他们这些新生都顶着张新嫩的面孔,王雱也没有给人贴标签分派系的习惯。

世上哪有单纯的好人和坏人?

你要是太优秀,搞出个大发明砸了许多人的饭碗,他们还会觉得你是坏人呢!

归根到底,许多事都是权势利益上的较量。

王雱按照学丞的指示跟新生们一起集队,悲哀地发现自己是所有人之中最矮的,只能排在队伍最左端,和早早长高了的宋佑国天各一方。

和他当难兄难弟的,居然是陈世儒。这家伙看起来骄傲又臭屁,结果身高长得比其他人慢!

王雱友善地给陈世儒建议:“你可以多喝点牛奶或者羊奶,多晒晒太阳,能帮你长高的。”

陈世儒狠狠瞪他一眼。

这是讽刺他长得矮没断奶吗?!

好在学丞很快下达另一个指令,没让陈世儒捋起袖子开揍:学丞通知王雱他们统一领取体检表,排队进行入学体检。进入国子学的人家境大多不错,这几年也参加过体检,对这事儿倒是不排斥。

陈世儒见王雱也一脸淡定,莫名有些不爽。

应该说,从一开始陈世儒就对王雱很不爽。这少年年纪比他小,长得比他俊秀,韩忠彦对他们都是彬彬有礼,与王雱却是别样亲厚,还主动过去搭话。

陈世儒嫡母无所出,幸而生母怀上了他,才不至于让陈家断后。

因着有儿子傍身,他生母一向行事嚣张,对他的教导也是让他多与吕希纯、韩忠彦他们亲近,莫要理会那些出身低的人,免得被他们黏上来。

即便嫡母教导陈世儒要多学学韩忠彦中正宽厚的为人,私心里陈世儒还是觉得生母说得对,像王雱这种出身寒微的家伙——像宋佑国那种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家伙,根本就不该理会!

听说宋佑国的胞弟宋嗣国小时候走丢了大半日都没人发现呢!

陈世儒不着痕迹地炫耀家世:“你没参加过体检吧?你爹没怎么在京城呆过,你肯定没那机会。”

王雱点头:“对啊!”他积极地当起了好奇宝宝,“等会儿你可得带带我,视力检查是怎么检查的?要是我不会,你能不能在旁边给我点提示?”

陈世儒:“…”

他生母说得对,就不该和这些家伙说话,他们真的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过对上王雱澄亮澄亮的眼睛,陈世儒发现自己还真没办法拒绝。看在他这么诚恳的份上,答两句话也不是不可以!

王雱非常喜欢看陈世儒一脸憋屈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他回话的模样,一路上积极地向陈世儒发问。

到体检结束了,王雱还热情邀请陈世儒:“你去过国子学的澡堂没,环境怎么样?晚上要不要一块去洗澡?”

陈世儒忍无可忍地道:“…谁要和你一起去洗澡?!”他情绪一时间有点失控,音量太高了不少,把周围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了。

吕希纯和韩忠彦几人也刚体检完,听到动静后走向王雱两人所在的位置。

体检时吕希纯有分心注意过陈世儒和王雱,发现陈世儒这个被家里惯成混世魔王的家伙居然屡次耐心为王雱解答问题,心里意外得很。

居然有人治得了这个混世魔王?

吕希纯意外地看向陈世儒,奇道:“没想到一趟体检下来,你们感情就这么好了。”

陈世儒道:“哪里好了?”

王雱却一脸欣然地说:“当然好,陈兄人可好了,给我讲了很多体检注意事项。”

王雱这是在夸他,陈世儒听了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于是王雱又热情游说韩忠彦他们晚上一起去洗澡。虽说洗不洗澡是个人自由,但是他不希望和他睡一间房的人大夏天不洗——不,应该是他不允许!

好在韩忠彦他们都是爱干净的人,既然不能出国子监,自然也乐意和王雱一块去澡堂踩踩点。

陈世儒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定了,绷着脸不说话,还是吕希纯开口喊他一起去才让他找到台阶下。

有太学那边的经验在,国子学的食堂当天设立当天开放,没有丝毫缓冲。王雱一行人集合完毕,得统一去食堂用餐。好在上头也不是真想折腾新生,碗筷盘子是不用他们洗的。

王雱用不惯公共餐具,入学前早早做好了准备:他带了个洗用非常方便的瓷餐盘,一整套餐具都是他特意叫人给他做的!

宋佑国见王雱回宿舍拿了个饭盒出来,两眼一亮,夸道:“这是哪买的?做得好生雅致!”

王雱道:“这是我叫人做的,我不习惯和人共用餐具。”

本来吕希纯几人就拧着眉在挑剔,听到王雱这么一说更觉一点都不想吃了。餐具还要和那么多同窗共用!

陈世儒起身要走:“我就不信了,我们坚决不吃这些东西他们还能看着我们饿死不成?!”

吕希纯拉着他劝说:“拿两个炊饼垫肚也好,饿着上课还是小事,要是饿晕了被送回家谁丢得起这个脸?”

韩忠彦点头,与王雱一起排队领餐去了。每个人都是按照朝廷发的餐补给的定例,要是吃不够可以自己花钱买。

王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压根没打算亏待自己,直接加了个荤菜美滋滋地端去等玩韩忠彦他们一起开吃。

王雱还要和韩忠彦一起回忆在他家吃清蒸桂鱼的日子:“我跟你们说啊,师朴家的清蒸桂鱼当真一绝,最好是刚出水的桂鱼,肉质细嫩,刺少,清蒸最能尝出它的鲜,保准你吃了一口还想吃两口。我还是七八年前吃过呢,到这会儿都还记得那味儿,忒鲜,忒美,恨不得天天去师朴家蹭饭!”

韩忠彦感觉送到嘴里的炊饼越发难以下咽了。

都是大盘菜和大笼整出来的饼,味道本就平平,哪经得起王雱在那可着劲吹清蒸桂鱼的鲜美!

吕希纯他们涵养好,只默默听着,陈世儒则直接怒了:“你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吗?”

王雱乖乖巧巧地闭了嘴,专心解决自己餐盘中的食物。他的私人餐盘质地如玉,莹白漂亮,晚餐又被他挪得整整齐齐,看着还真比别人的好吃。

再看看他斯斯文文地解决盘中荤素搭配的晚饭,感觉食欲都多了几分!

一顿饭吃完,消了消食,王雱便拉他们去洗澡。

国子学的澡堂挺大,热水供应也足,王雱大方地送他们一人一块香胰子,好让他们洗澡洗得干净一些!

六个人在澡堂子裸诚相见,关系顿时亲密了不少,回去路上连陈世儒都能亲切友好地接话了。

王雱对此非常满意。

唯一让王雱不太开心的是除了他和韩忠彦之外,每个人家里都送来了许多套衣服,方便他们洗澡之后把脏衣服叠起来收好,回头让书童带回家给家中洗衣婢负责洗。

这大夏天的,一屋子的脏衣服得成啥味儿!

多亏了他们都带了箱笼过来,好歹能把脏衣服放进箱笼里头不让味道乱飘。

王雱知道当室友这种事是要相互忍耐的,也没非逼着他们自己去把衣服给洗了,只管好自己的,洗完澡后把衣服揉吧揉吧,给晾到外头给学生晾衣服的架子上去。

宋佑国一直好奇地盯着王雱忙活,而后对着他的贴身衣物琢磨许久,等王雱回来时没忍住,指着晾衣架那边问了出口:“你那衣物是做什么用的?”

王雱顺着宋佑国指着的方向一瞧,发现宋佑国盯着的竟是他的内裤!

王雱一点都不羞涩,大方地给宋佑国分享:“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我叫它内裤,用来保护我们最脆弱的地方,你懂的!”

提到“你懂的”三个字,宋佑国果然无师自通地懂了。他恍然道:“你是说像裤子一样穿上,可以保护我们的…?”他往自己下半身比划比划。

王雱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