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长缓了口气。

这吴氏…

论相貌不过尔尔,性子也温吞。是以从潜邸到宫中几年了,他在位份上没亏过她是不假,也确实没宠过她,无怪吴家耐不住性子要弄个夏月进来。

可那夏月…

他想着除夕那日席兰薇的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沉。

觉出皇帝目光骤冷,被扯在手中的衣袖也陡然一动,吴氏知道这还是要走的意思,心中一急,脱口而出:“臣妾服侍不好陛下,家里…”

语声戛然而止。吴氏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蓦地噤了声,抬起头,目光惶恐不定。

“呵…”霍祁反是笑了出来,打量她一番,“你家里不高兴了?”

“陛…陛下…”吴氏紧张得吞吞吐吐,嘴唇一抿再抿,本就虚弱的颜色白得更加明显了。陡然一松劲,连眸光也黯淡下来,吴氏认命地颔了颔首,“世家女子进宫,哪个不是家里盼着…”

盼着她们得宠。

“嗤。”霍祁轻笑中带起了然与不屑,手上一用力,将她攥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反手抬起她的下颌,四目相对间,笑意已荡然无存,“那朕去看看夏氏就是,昭媛安心养病。”

朝中势力争斗难免,一面要打压着同僚、一面又要“巴结”着他这皇帝——这些霍祁都懂,但种种手段中,他觉得最愚蠢的莫过于送自家女儿进宫企图拴住他。

世家与皇族结亲算是个惯例,前朝大燕便是如此——可这世家懂的“惯例”,身处联姻另一边的皇族如何能不懂?他怎么可能任由着她们吹枕边风,倒是不起防心才奇怪呢。

一壁觉得这种安排蠢得可笑,一壁又懒得再这样的事上多费神。再者,吴家除了这事上迂腐了些,其他事情料理得也算妥善,就没必要因此惹得不快。

让夏月明白便是了。

夏月还真是准备充分。

霍祁踏入淑悦居的同时,乐声便袅袅传来。丝竹琵琶悦耳动听,在清风习习的夏夜,听得人心中舒畅。

霍祁定了定神,余光已然瞥见在院中准备起舞的夏月。足下未停,霍祁仍径直往里走着,经过她身侧时才抬眸正眼瞧了她一眼,两个字丢得淡淡:“进来。”

“…”夏月面上蕴起的满满笑容全然滞住,怔了一怔,自知皇帝不快,挥手让乐师皆停,提裙快步跟了过去。

霍祁进了屋,直接在榻上落了座,一言不发也无甚神色。直弄得夏月心中发慌,强定着神沏好茶,重新调整好浅浅微笑,行上前去屈膝一福:“陛下。”

霍祁扫了她一眼,将茶盏接了过来,揭开盖子吹了一吹,浅啜一口,一皱眉:“烫了。”

这是她头一回跟皇帝独处,如此被挑了不满,夏月不禁一惊。当即便有点慌,缓了一缓神才忙道:“臣妾…臣妾重新换来。”

皇帝也无甚别的反应,更不跟她客气,“嗯”了一声,顺手就又把茶盏递了回去。

夏月一边换茶一边不住地偷眼打量皇帝的神色,估量着温度,不敢晾到太凉,在比方才凉了一分时重新成了上去:“陛下…”

霍祁接过,嘴唇刚触到茶水便又离了开来:“凉了。”

分明没有茶那么多。

夏月彻底慌了神,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就是再换一次茶,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冷热才合适。

“选侍。”皇帝抬了抬眼,将茶盏搁在手边矮几上,短吁了口气说得直白,“昭媛劝着朕来的。”

“臣妾知…”

一个“道”字还没说出来,皇帝便又道:“再说明白些,吴家逼她了。”

夏月一窒息。

“所以朕清楚你为什么进宫,还是允了,就是不想驳御史大夫的面子。”他复又睇了睇她,“但这事,是吴迈多虑了。他觉得朕不宠他女儿,怎的不看看朕宠没宠过其他人。”

他说得慢条斯理口气平和,却让夏月心里愈发慌张起来。觉得皇帝如此耐心地同她解释始末比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还可怕,她怔然片刻,想要辩上一辩,可又无话可说。

“自你进宫之后,惹出的事太多了。”皇帝冷眼看着她,“御史大夫为吴家前程担忧,用这种法子无可厚非,可朕不喜欢看六宫争个不停。”

这种态度他一向表达得明确,六宫嫔妃心里也都清楚,大多安安静静的不惹事。相较之下,夏月确实显得太不安分。

“朕不会专宠谁,但也没亏待过吴氏,日后同样不会亏待你。”他好像有了那么点笑意,转瞬间语气就又生硬了,“你以后不许惹事,若不然…”他的手指在茶盏瓷盖上一磕,“单是这茶水不合适的事,下次也没这么简单就可以过去。”

他在有意识地让她知道,纵使后宫都可以心机算尽,执掌生死的人也只有一个。他固然可以大度的不计较,但若是有意想计较,无论是多小的事,旁人也只剩认命的份。

“诺…”夏月的应答似乎是下意识的,缓了片刻才又重重应了一声,“诺!”

“还有。”皇帝神色稍霁,语中停顿了少顷,又缓缓道,“不许再找席氏的麻烦。”

“陛下…?”夏月微扬的语调带了些吃惊,他上一句话明明刚说过…不会专宠谁,怎的转眼就又要格外叮嘱一句席兰薇的事?

“怎么了?”霍祁抬眼瞧着她,眼含不耐地将她的惊意尽收眼底。

“没…”夏月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颔了颔首,话语说得似乎模糊实则意思分明,“陛下待鸢美人真好。”

皇帝“嗯”了一声,继而径自站起身,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盥洗。

次日清晨,夏氏位晋琼章。

晨省时自然六宫同贺,景妃更是赐了各样的首饰下来。吴氏一扫病容满是喜气,拉着夏月的手嘘寒问暖。

明兰阁中众人的反应在一刻后传入了广明殿中。皇帝手中笔未停,一边批着奏章一边并不怎么关心地听着宦官禀话。

待得那宦官说完,他才抬了抬眼,沉吟道:“鸢美人如何?”

“美人娘子…”宦官闷了一闷,答得如实,“安静得很。”

当然安静得很!

皇帝扫他一眼,知道他说的这“安静”是什么意思,默了一默,追问一句:“不高兴了?”

“似也没有…”那宦官思量着又道,“美人娘子备了厚礼,似乎还很合夏琼章的心意。”

这么大度?

想着席兰薇对许氏的不留情面,霍祁一时几乎要觉得,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根本没宠夏月…

泄气中转念一想更是泄气,只怕席兰薇看没看出都无妨,倒是真无所谓他去宠谁。

“去告诉鸢美人,朕中午过去用膳。”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点奇怪,让那小黄门摸不着情绪,只得奉旨去传话。

这兰薇…还真能一直对他无所谓。

霍祁想得郁结于心,忍不住地去揣摩席兰薇现在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凡他去,她的态度必定极好,浅蕴着笑伴在他身边,温柔如水。

可是他试过,他在她面前夸赞别的嫔妃甚至提起要有新宫嫔入宫的时候,她半点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大度到极致…

叹了口气之后,霍祁苦恼得直磨牙,越细想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陛下。”袁叙自外面入了殿,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步子快而稳地行到他身边,接下来的一句话压得更低,“这是…”

他低眉看去,袁叙自袖中抽出的那封信上蜡印清晰,暗红的祥云纹像是鲜血染出来的。

登时面色一沉,几是连心速都不稳了两下。他接过信,袁叙当即到一旁,垂首肃立。

霍祁拆开信封,里面如旧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纸上的话语同样言简意赅,甚至没有正经的开头结尾,三言两语道明了重点,再无其他。

夏月…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底那几分惊讶无论怎么压制都还是分明极了。

那吴家…

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霍祁试图在其中理出个头绪来。吴家在朝为官数年了,从来没听说、没察觉吴家有那样的心思,这信中所写内容却明晰得让他不得不信。

轻看了吴家?吴迈并不是那般迂腐的人?反是藏得极深?

霍祁思量间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末了又舒展开,化作一声长叹。

第52章 传言

传言如同一片小石,以恰到好处的腕力被打向湖面,夹带着水花蹭起一下又一下。打水漂的还显是个老手,让这小石径直飞到了湖对岸,在它稳稳落地前,沿湖的众人都看见了那些精彩。

这传言…是宫里可算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宠妃”了,得宠到皇帝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召她,各样的稀世珍宝都往她的住处送。不是别人,这人就是那除夕时借着一曲《佳人曲》入宫的夏月。

一时宫中嫔妃唏嘘颇多,悲观些的难免在感叹,原来当真是人各有命,敢借着那《佳人曲》入宫的,果然就是汉时李夫人的命格。宠冠六宫,差异最多只是有早有晚而已。

“李夫人的命格。”席兰薇听罢秋白忧心忡忡的描述,轻轻一笑,口型动得懒洋洋的,“大概是吧。就她那点本事,估计命不会比李夫人长。”

“…”芈恬在旁喝着一杯榨得极细、不带半点渣子的西瓜汁,听完清和的复述就蹙了蹙眉,淡看着席兰薇,话不留情,“一年多说不的话,实际上嘴巴愈发毒了?”

“我是顺着她们的意思说的。”席兰薇无所谓地耸肩,“这不是要比照李夫人的命格么,那就得比全了,哪有只占好事的?”

说罢自己都觉得这话听来有点酸,像是看不起夏月,怎么又有点…不服的劲头?

摇一摇头,席兰薇再度告诉自己跟那夏月置气实在自降身份。旁人不知她到底什么来头,她可知她不过是个清妓而已。

缓缓神思,席兰薇敛裙坐到芈恬跟前,瞥着她道:“不是跟沈宁一刻都分不开、巴望着一起来珺山游山玩水么?干什么天天来我这儿腻着?”

“这不是夏月得宠,我怕你自己无趣么?”芈恬没心没肺地直戳席兰薇目下有失宠之势的事,被她一白,又没精打采道,“别提了…来行宫第一日就碰上刺客,沈宁哪里闲得下来?”

这事就得找他那位表弟算账了。席兰薇腹诽着,手指点了茶水问她:“查出什么了么?”

芈恬啧啧嘴摇头:“半点没有。”

楚宣还真是个江湖奇人。

夏月一时间是实实在在的“风头大盛”,连御前从潜邸随进宫的宫人都说,从没见皇帝如此宠过谁。她是六月中旬晋的琼章,这才不足半个月的工夫,又越过正七品直接晋到了从六品良人的位子上。这样的事在眼下的后宫实在鲜见,弄得前去巴结夏月的不少,其中不乏位份高于她许多但久久不得宠的。

夏月却越来越不爱见人了。

不仅前去拜会的人十有八|九会被挡在外面,就是晨省昏定,也时常不见她的踪影。如此一来,旁人难免议论她恃宠而骄,不过得宠几日,就连执掌凤印的景妃也不放在眼里。

景妃为此难免不满,委婉地向吴昭媛提起,吴昭媛却也面上讪讪,一味地谢罪,无可奈何的样子。

似乎…夏氏已得宠到连送她进宫的吴家都压不住她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这回,是芈恬替席兰薇说得酸溜溜的。

二人一并往广明殿去,席兰薇去求见皇帝,芈恬则等着沈宁一同回府。

“美人娘子、沈夫人。”广明殿门口,正当值的小黄门堆着笑一揖,打量二人一瞬,又道,“沈夫人来等沈大人?”

芈恬笑吟吟点头:“是。”

“也是该出来了。”那宦官笑应道,顿了一顿,目光投向席兰薇,又说,“眼下夏良人也在…”

席兰薇的吃惊与不快均在眉心处一转而过,反是芈恬讶异出声:“在伴驾?!”

“是…”那宦官揖着,承认得有点犹豫。

皇帝鲜少在有朝臣时允许嫔妃伴驾。

“反了她了…”芈恬秀眉蹙得极紧,一壁埋怨着一壁心中大骂真是个妖女。席兰薇沉了一沉,示意清和向那宦官道:“我确有事求见,可否去侧殿等着?”

打商量的口气,说得客气极了。那宦官打心里不想拒绝,可想了一想,还是得硬着头皮说:“娘子…怕是不妥。”

皇帝吩咐了,不准旁的嫔妃进殿。

“这事稀奇啊…”芈恬冷笑着,口气尖酸起来。那宦官闷下声不敢再言,复又一揖退到一旁。

便皆不进去了,二人一同在殿外等着。不过一刻的工夫,沈宁退出了殿外,见了芈恬先是一笑,目光划过席兰薇时又将笑意敛去两分,变得客套了些,一拱手道:“美人娘子。”

“夫君。”芈恬颔首欠身,笑意浅浅地走上前去,睇了席兰薇一眼,拉着沈宁一起到了一旁。

直弄得沈宁一脸不解,芈恬望了一望殿里,压音问他:“陛下和夏氏干什么了?”

“…”沈宁瞧了眼在旁的席兰薇,从容的神色愈发衬托得自家内子好奇心忒重,轻咳一声,沈宁板着脸道,“夫人,我是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又不是彤史女官。我在里面觐见,你觉得陛下和夏氏能干什么?”

难道能当着他的面白日宣淫吗?!

这玩笑开得委婉,二人却都是一想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席兰薇难免双颊一红,芈恬差点忍不住一脚踩过去,手在他手上一掐,嗔怒道:“你…别没分寸地说笑!兰薇现在可是宫嫔呢!”正了正色,她又问道,“陛下当真…很宠夏氏么?”

“…还好。”沈宁答得淡淡。视线在二人间一荡,短短沉吟中还是把那话忍了回去。身在其位要谋其政,若是公私分不清楚,不一定害了谁。

席兰薇抿了抿唇,自始至终未有什么不快显露,相互施了一礼,目送着二人离开,自己回到殿门口驻足思量了一会儿。

还是方才那宦官迎了过来,面露难色地斟酌道:“美人娘子有何事,不若如实告诉臣,臣晚些时候必定禀给陛下。”

“没事…”席兰薇红唇翕动,摇了摇头。她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哦,似是想告诉皇帝,御医又换了一回方子之后,这几日嗓子感觉似乎格外好些。

没准那一日就能说话了呢。

心底好像有些久违的失落感。这感觉至少重生后不曾有过,重生前…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过了。

想不起来上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只是心下隐隐觉得,应该是对霍祯吧。

是满心的期许被泼了冷水的失落。

一阵悸动。席兰薇被这奇怪的感触弄得心惊不已,并非心惊于这失落感,而是惊讶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生这种期许。

那个人是皇帝,比她前世的夫君还要位高权重的人。前世那一位都依赖不得,这位…

她才不要发这个疯。

夏月一天中总有几个时辰是在广明殿中的。常伴君侧,六宫嫔妃以为,她的风头至此也该够了。

可仅仅又过了七日而已…夏月位晋正六品才人、昭媛吴氏位晋正一品妃。

这才叫石破惊天。

皇帝继位三年,后宫中可算有一位与景妃位子差不多齐平的嫔妃了。

这番晋位,宫中说起来都是“夏氏得宠,连带着吴氏…”

地地道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

虽则册礼尚未行,然则旨意已下,后宫上下皆尊吴氏一声“吴妃娘娘”了。就算再拿夏月不当回事,这从一品的吴妃,也还是要贺上一贺的。

席兰薇也备了礼,挑了一对水头好得罕见的玉如意送去。瞧着礼薄了些,但只要识货,便知道这委实是件好物。

吴氏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瞧得出。席兰薇将她眼底的两分欣然看在眼里,颔首福身,到一旁落座。

“许久不见美人娘子了。”夏月的声音带着娇笑,仍旧动听悦耳,又更添了些高傲。

席兰薇侧首看过去,她比月余前气色好了许多,眉梢眼底都是笑意,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微一点头,席兰薇没有同她多言的意思,夏月却又道:“臣妾平日里在广明殿,偶尔听说美人娘子来拜见,私心想着该出门跟娘子见个礼,可伴着陛下到底不好随意离开。”她嫣然一笑,站起身向席兰薇一福,满含歉意,“娘子别见怪。”

这话不紧刺得席兰薇心中不快,就是别的不相干的嫔妃听来也不舒服。欣昭容眉头浅蹙,唇边勾起的笑意看着就有点发冷,话语不咸不淡:“夏才人年轻气盛,礼数不周真是难免的。”

一语双关,明摆着是意指夏氏眼下不恭不敬。

霍祁扫了眼入殿回话的小黄门,神色淡淡:“如何?”

“鸢美人去道贺了。”对方一拜,沉然禀道。顿了一顿,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出口,短短的犹豫中,被上面逼视下来的目光惊得一哆嗦,“吴妃娘娘没说什么…”

“哦。”霍祁颜色稍缓,继而又问,“夏才人呢?”

“夏才人…”被逼问得愈加不知如何措辞,那宦官又一叩首,才道,“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句先前鸢美人来广明殿求见的事。”

准确些说,是来广明殿求见、却被挡在外面的事。

面色骤冷。霍祁的心绪陡然乱了一阵,果然,就算他警告在先,这夏氏得了势也还是会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