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不敢…和他这明明可以无所顾忌却有意识地不做追问不一样。

因为有孕,芈恬欢天喜地地接了封赏,顺带着连教习家人子的事也自然而然地不用她操心了。

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在宣室殿里也未加掩饰。霍祁只淡淡看着,少顷,沉然向沈宁道:“让府里看住了,让她好好安胎,别天天往宫里跑,出了事朕担待不起。”

“…”沈宁与芈恬对望一眼,均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家人子的事,你挑个合适的人选吧。”皇帝缓言道。未等芈恬出言推荐,话语就继续了下去,“自然要礼数周全的。”

芈恬又张了张口,想说尚仪女官合适。

“最好和家人子们年纪相仿,免得她们惧意太多。”霍祁又道。

“…”芈恬闭了嘴,开始认真琢磨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若是熟悉世家、见过些世面的便更好,和她们谈得来。”霍祁说了第三个条件。

芈恬脑海中能想到的人又少了几个。

“在采选上,得是跟朕一个心思。”

皇帝的风轻云淡让芈恬心中大呼真是没脸没皮。在采选上跟他“一个心思”,说白了就是容貌、家世皆可往后放,首要的是不能让席兰薇不舒服。

这么一来…真正合适的,也就剩两个人了。

眼看芈恬面露恍悟,霍祁满意一笑,轻一点头,目光挪向沈宁:“子文君,此事劳你提了。”

“…”

翌日早朝,道安声如常的震耳欲聋,冬晨的寒冷压不住皇宫的威严。恰无什么大事,几件并不难决断的事很快议妥了,殿里就安静了下来。一众朝臣心道不错,大冷的天,早早散了朝恰能回去再睡一觉。却见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忽地行到殿中,肃然一揖…

众人心中便都“咯噔”一声,禁军都尉府要提的事,素来没什么小事,且很可能关乎朝臣。

今日…又查到谁的不是了?

“陛下。”沈宁声音发沉,在外人听来是沉肃,实则是郁结于心。顿了一顿,沈宁无声地缓了口气,才硬着头皮道,“月余之前,陛下命内子掌理教习家人子之事,如今内子有孕,求陛下另择人选。”

话语有力地在殿中回响着,如常般字字铿锵。沈宁眼都不抬,心里别扭坏了——他堂堂一个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如今“掺合”上了皇帝的后宫之事…

帮着皇帝哄妍婕妤开心…

这都什么事儿…

皇帝沉默着揉了一揉额头,说出的话语苦恼以极:“是该让她好好安胎,但旁的人选…”

他似乎没什么思路的意思。

“内子为陛下挑了人选。”沈宁一壁说着,一壁心内腹诽这委实是一场虚伪的早朝,“宫中女官秋白、清和二人,在席府长大,熟悉各世家,更知宫中礼数…”

他说得言辞诚恳、有理有据,皇帝自然欣然点头“应允”了。朝臣们隐隐觉得这提议有点怪,又不清楚这二人是谁,一时也反驳不得。

旨意传进漪容苑,秋白接完旨生生傻住,直至传旨的宦官扬长离去,她都还跪在那儿没回过神。

席兰薇与清和相视一笑,后者走上前去戳了一戳她的肩头:“怎么着?第一次接到陛下亲下的旨意,吓傻了?”

“…娘子。”秋白可算回了神,望向席兰薇的神色满是惊奇。

“去吧,安心做事就是。”席兰薇笑了一笑,伸手扶了她起来,“倒正好帮我办一件事。”

第85章 签文

圣旨不敢怠慢,是以这道旨意下后,席兰薇就鲜少见到秋白了。问了清和她在做什么,清和便苦着一张脸说:“还能做什么…熟悉宫规礼数呗,虽说本就日日都用着,她还是怕什么地方出了疏漏,又或是自己做来清楚、与家人子说不清楚。”

略微一笑,席兰薇摇头说:“不过是让陛下的旨意吓着了,其实她哪会有疏漏。”

如此一直到了新年,又是百官、宗亲皆来朝贺的时日。席兰薇知道,因为这一年采选,皇帝会留几位亲王在长阳住些日子,待得采选时,除却选嫔妃以充后宫,也会为他们选侧妃、妾侍。

料想是免不了要和霍祯见面的。席兰薇发觉自己愈发忍不得他了,起先只是有恨、有怕,到了如今,已是一想这个名字,就从心底觉得恶心。

这变化来得奇妙,她自己也觉得不该是这样。明明早知道霍祯做过什么,不至于如此越来越厌恶。

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霍祁待她太好了,是以对比之下,就更衬得霍祯不可原谅吧。

有了这心思,席兰薇往宣室殿去得便又勤快了些,且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说,这是为了避霍祯。

——宣室殿是霍祯入宫必来拜见的地方,她时时在这里守着,听说霍祯来了就避到寝殿去,连在宫道上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没同霍祁说过这点“小算计”,但如此过了五六日,霍祁再见她来时,就已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倒不曾直接戳穿,只在霍祯再求见时将明明刚换上不久的茶盏递给了她:“有劳换盏新茶。”

“…”席兰薇觉得一噎,站起身来仍忍不住地低眼去看他的神色,他却仍只是看着手里那本书,完全不理会她,好像当真只是让她换盏茶而已,全无其他意思。

端着茶盏到了侧殿,片刻之后,听得霍祯入殿时带起的问安声。席兰薇缓出一笑,吩咐侧间中候着的宫娥上茶去,自己坐下静等他离开。

隐隐约约能听到些交谈。听上去如旧和睦,“和睦”到了客套的地步。

“三个月后就是采选,二弟若封地无事,不若多留一留,带几位美人一并回去。”这话是从霍祁口中说出的,听上去笑意满满。殿中默了一瞬,霍祯的声音才想起来,同样带着笑音,却是道:“采选之事且不提,臣弟先要求皇兄件事。”

霍祁浅一怔,侧殿里,席兰薇也一怔。片刻后,霍祁问道:“何事?”

“臣弟的妾室…”霍祯的话语有些犹豫,好似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才又续上,“便是…那许氏,有了身孕。此前因开罪了妍婕妤,臣弟降了她位份,此番…还得问问皇兄的意思。”

说得毕恭毕敬。席兰薇隐约印象,上一世时,霍祯对这位兄长也是极其尊敬的,以致于当她听闻他有反心的时候,惊讶至极。

脑中记忆一闪而过,接着,只在顷刻间,又意识到了许多事。

上一世的这时,霍祯也入宫贺年了,她与许氏都没有随到长阳。隐约记得,那时许氏一连数日称病不出,连向她这正妃问安都自行省了。

待得霍祯回到封地时,许氏却石破惊天地道出自己有孕了,身边的侍婢更是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席兰薇让她受了委屈…

之后那孩子没了,没有直接记在她头上,但几年后旧事重提时,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她的错。

轻吸了一口气,于此事,席兰薇暗觉自己上一世的猜测是对的——许氏并非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栽赃她,称病不出,大抵只是怕若在霍祯不在时将此事公诸于众会遭人暗害。

但之后说的那番话,的的确确是故意而为。

席兰薇细细思过,最为可能的,大概是那孩子早早的就胎死腹中了,许氏想得的荣耀未能得到,便强将那孩子多留了些时日,栽赃在她头上,为日后再踩她一脚铺了路。

那么,这一世…

霍祯现下便已经知道了,八成是许氏自己告诉了他。

她在急着复位…

席兰薇屏着息掂量着,这一世,至今为止过得顺心如意,似乎没必要再计较这些前世之仇了。不过…计较一下,对她也没什么坏处。

恰又是新年,为自己添一份“舒心”也很好。

“殿下待妾室还真是体贴。”缓步而出,席兰薇抿着笑曼声道。霍祯只觉这声音陌生,回头一看几乎僵住。

“你…”他面带错愕地看着她,席兰薇衔着笑回看过去,十分满意地欣赏着他听到自己说话时的惊讶。

眼波流转,兰薇垂眸向皇帝一福身,再度看向越辽王,默了一默,一字一顿地为前世的自己说了一句话:“如此偏宠妾室,谁若是做了殿下的正妻,必是大不幸。”

然则这话说得仍有些冲动。她自己清楚是为上一世的不幸而说,但在旁人听来,此话从她这原本该做越辽王妃的人的口中说出…

简直就是挑衅!

连霍祁都面色一沉,睇了她一眼,话语低低:“来坐。”

目光划过霍祯有些发青的面色,席兰薇轻抿一笑,自去皇帝身边落座。

“晋位么…怎么也得等有五六月的身孕、胎像稳了再说。”浑不在意殿中还有旁人看着,她柔荑执起皇帝手边的香茶,毫无顾忌地品了一口,继而笑意嫣然,向着皇帝道,“不然目下日子尚早,胎像还不稳着,万一有个岔子、这孩子没生下来,越辽王殿下平白多花一份俸禄不是?”分明地听到殿中宫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又看向越辽王,续说,“臣妾只是说这么个理罢了,该当如何,陛下和殿下决断便是。”

自是觉出她语中的敌意,分明就是在盼着许氏这孩子生不下来,偏生又说得平静恭敬,好像当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为他考虑着建议一番罢了。霍祯的面色冷意森森,睇了她须臾,终是只向皇帝道:“但凭皇兄做主。”

“你府里的事,你自己做主。”皇帝笑声宽和,言罢一握席兰薇的手,“婕妤连日服药调养嗓子,脾气差些,你不必在意。”

席兰薇淡淡觑他:真是扯谎扯得得心应手。

待得霍祯告退,霍祁瞥着她,说出的头一句话便是:“好生刻薄。”

席兰薇羽睫一覆:“臣妾连日服药调养嗓子,脾气差些,陛下莫要在意。”

直把他呛得笑出声来。

她也一笑,继而稍敛神色,添了句解释:“不是咒那孩子生不下来,稚子无辜,臣妾也希望他平安降生。只是…”语调微微拖长,她停顿一瞬,接下来的话和上一句一样认真,“臣妾委实不想看许氏的位份晋回去呢!”

莫说上辈子有多少笔账没算,就是这辈子,她也没打算放过自己,哪能这么便宜她!

此事多说无益,席兰薇又“偷”了霍祁的茶喝了一口,思量着问道:“臣妾上次同陛下说的那事…如何了?”

“你是说楚宣?”霍祁道,见她点头,缓而又说,“前些日子,沈宁把他派去赫契了。就让他在那边待着也好,一来远离长阳,许多事他帮不上二弟;二来若此时急调回来,恐怕反惊了他。倒是已让人暗中盯着了,他在那边也闹不出什么岔子。”

便安了心,席兰薇相信他的安排总是没错的。有时细细想着,甚至自信地觉得,即便是上一世,没有她将这些事挑出来,最后在这一战中胜了的必定也是霍祁。

没再多留,席兰薇在宫宴开席前半个时辰从宣室殿告了退。如此便还有时间赶回漪容苑一趟,整理妆容,再换一套适宜参宴的衣服。

到了院门口,见满院寂静中,小鹿背对着她、面朝着院中梅树,鼻子不住地在什么东西上轻嗅着。

“怎么了?”席兰薇好奇地问了一声,小鹿温声便抬起了头,扭过来看一看她,又继续嗅那东西。

走近一瞧,是一截青竹嵌在梅树下的土地里。

心里没由来的一紧,有些并不算好的猜测在心头萦绕起来。席兰薇定一定神,回首让随行宫人先行退下,径自俯身去取那截青竹。

此处土质松软,她没费什么力便将它拔了出来,小心地将木塞那一边朝着树,伸手拔下,未见有奇怪的东西出来。

犹是这么等了一瞬,才将口转向自己,垂眸看去,瓶中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竹签和一张纸。

手指向内一探,她将那竹签取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是寺庙中求签所用,上面的数字是:廿八。

眉头皱了一皱,又将那纸笺取出。纸笺只对折了一下,执起展开,上面果然是这支签的签文。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席兰薇来来回回将这签文读了数遍,仍是不解究竟何意——民间解签,一家僧人一种解,谁知借着这签说话的人是哪样意思。

这人…

那猜测让席兰薇心中惊恐不已,直是不愿相信,但又再无旁人可猜。

可是…霍祁明明刚说过,他在赫契啊…

作者有话要说:——好基友给阿箫买了一筒签玩儿

——玩儿了一下午之后,阿箫顺利神叨了

第86章 不清

将签与签文收入袖中,回了房中又收进抽屉,神色若常。

再怎样不安,新年也得照旧参加宫宴。换了一身银红广袖长曲裾,又重新梳妆。踏出门时,天色全黑,除夕又无月可赏,只借着星光,依稀能看见云烟拂过。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席兰薇脑中止不住地过着这签文,翻来覆去地琢磨,心觉若是想不明白,大概寝食难安。

楚宣始终让她觉得可怕。他身上似乎藏着数不清的秘密,让人觉得信不过,可他说出的那些话…偏又好像十分的可信。实在是个充满矛盾的人,这样的人,让她很想避着,他却偏又犹如鬼影一样,说出现便能毫无征兆地出现。

揣着这样的心事,再辉煌的宫宴她也无心多看,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好像连回漪容苑的过程都没有什么意识。待得沐浴时,身子进入水中的刹那,才在热气氤氲中觉出分明的疲乏。

原来已经这么累了…

不过一刻之后,霍祁也到了漪容苑。清和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又很有分寸地贺了年,心下奇怪席兰薇怎的没迎出来,待得挑开了卧房的珠帘一瞧,才知是已睡着了。

“…”清和手中扶着珠帘僵了一瞬,霍祁抬头瞧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笑说:“没事。”

本也不在意她这一个礼。

宫人备了水呈来要服侍盥洗,霍祁睇了睇睡得正香的席兰薇,无声挥手吩咐去侧间。

半刻后回来再看,她似乎睡得更香了。

倒是猜到他要来,自觉地只占了一半床榻,只是另一半…

一个小白团蜷着身子卧在了那一半的正中央,抱着尾尖双眸紧闭,比她睡得还香。

“…”霍祁沉着脸闷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在榻边半蹲下|身,手指在小猫额上一点,“醒醒!”

小猫迷迷糊糊地抬一抬眼,又抬起头来望着他,惺忪睡眼无比困顿,“兰薇说了晚上不让你上榻。”

直白些说——这半边榻晚上归他。

“喵…”小猫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悠长的尾音还没落下,就被他“无情”地丢了下去。

后爪挠了挠头,小猫望了一望抢它地盘的“恶霸”,看他已经心安理得地躺下了,琢磨了一番,觉得似乎打不过,又歪头想了一想,只好溜达到火炉边上去睡。

霍祁伸手揽过兰薇,她却半点反应都没有,照样睡得踏实。轻声一笑不再扰她,他明日也还有元日大朝会不能耽搁,今晚都需好好睡上一觉。

手上一扯衾被,视线移回时,余光扫到枕间搁着的东西,不禁一愣。拿起来看了看,一竹签一纸笺。

…什么时候求的签?

又把那签文读了两遍,字句意味模糊,但似乎不是个上上签。

折好搁回去,霍祁没作他想,就是要问她,也不能现在叫醒了问。

提起元日大朝会,席兰薇印象有二:气势恢宏、拖沓冗长。

虽则也有大事要议,但确是泰半的时间都放在了庆贺上,官员们慷慨激昂地表一番忠心、道一阵君恩浩荡,就是不善言辞地也会说上两句——倒非人人都有意溜须拍马,而是这么多年下来,似乎已经约定俗成,跟个节日习俗一般,必不可少。

于此,席兰薇半说笑似的同霍祁抱怨过,霍祁则眉头紧锁地揉着太阳穴说:“朕也懒得听…若是改上一改,元日朝会不得道贺、改说帝王错处,兴许还值得一耗时间。”

那就太坏佳节气氛了…

彼时席兰薇腹诽着,懒得跟他争。目下…晨省后回了漪容苑的她,则是在凉亭中歇息着,一壁品着暖茶,一壁忍笑想象着耐着性子听百官朝贺的霍祁会是怎样的神情。

脚边睡着小鹿,小鹿背上趴着小猫。直到它们睡醒了、扔下席兰薇一起玩去了,才听得宫人来禀说:“陛下散朝了。”

于是备了煖轿往宣室殿去。今年雪少了些,近来几乎未下,这一路便觉得没有雪景衬着,枯枝败叶更加显出凄凉,倒是偶尔见着长青的松柏,也觉得更加葱郁了。

景象无比矛盾,矛盾得就像让她不安的那个人…

煖轿中轻咳一声,席兰薇猛一摇头,大觉自己不安得过了份,看见什么有关没关的东西,都要往那人身上想上一想。

到宣室殿的时候,皇帝的御辇也才刚到而已。

霍祁走下步辇,抬眼一看那煖轿,就知道她必是有什么要事,才会如此打听了他散朝的时间、如此急匆匆地赶来。

“陛下圣安。”席兰薇屈膝一福,他伸手扶了她,噙笑回了句:“新年大吉。”

犹是清朗的语声,没有刻意的压低,宫人们自然全听得见。席兰薇面上微红,颔了颔首,也只好再回一句:“新年大吉…”

“来。”他揽着她往长阶上走,一边走着一边低声轻笑道,“朕昨晚去漪容苑,你知道么?”

“晨间听清和说了…”席兰薇窘迫道,“陛下也不叫臣妾。”

“叫你干什么?”他反问,“把你叫起来看一眼、然后再睡回去?”

有什么必要?

在殿中落座,她亲手沏了杏仁茶呈来,默了一默,又将搁在袖中带来的东西也呈给他。

正是那签和签文,霍祁看了一笑:“昨晚见了就想问你,你倒自己拿来了——怎么?给朕求的签么?”他笑睇了签文一眼,“不怎么好。”

“昨晚本就是要同陛下说这事的…”席兰薇说着,心里忍不住再度埋怨一回他来了竟不叫她,正了正色,又道,“是楚宣送来的。”

霍祁分明地一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