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臣妾回宫,就看到这东西装在竹筒中、插在院子里。”席兰薇说着都觉有些心惊,羽睫一覆,又道,“但臣妾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好来问问陛下。”

霍祁的目光投回签文上,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气息稍沉——他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兴许要找人来解签。”霍祁思索着道,转念一想,又暂且把这想法搁置下来,说,“先等一等禁军都尉府查出的结果。”

也对…他本是该在赫契的。

沈宁听了皇帝所言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命人马不停蹄地去赫契传了令,无论如何也要把楚宣的事查个清楚。

上元节前,派去督办此事的官员便日夜兼程地赶回长阳来,密信送至沈府、又送入宫中,皇帝看后眉头倏蹙,沉默了良久,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兰薇在除夕的时候收到了那签文…

他想了又想,猛地觉察出哪里不对之后哑笑出声:自己信她倒是无甚不对,可这回实在信得太轻巧。

“那签文不是楚宣给你的。”传了她来后,霍祁告诉她。

兰薇怔了一怔:“…不是?”

“对。”霍祁一点头,“他死了,十一月时就死了。”

…什么?

她神情错愕地懵了好一会儿:“不可能,那签文…”

那签文是除夕时收到的。

“他留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么?”霍祁温声询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席兰薇噎住。蓦地惊觉这和她以往通过细微之处而做的推测不一样,这回似乎…确是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因为她觉得能悄无声息潜入宫中的在无第二人,只是直觉而已。

霍祁了然笑道:“你想当然了,朕也想当然地就信了。”他顿了一顿,继而又道,“近来赫契大雪,信使在途中耽搁了。他腊月前就死了,不可能除夕给你送签来。”

“不会的…”席兰薇恍惚地摇着头。不知怎的,心知听了这话,本该是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荒唐,她却仍无可控制地觉得那直觉是对的,目下的结果才不对。

“他们找到了尸体。”霍祁耐心道,“几个曾与他共事的人皆看过了,确是他无误。”

…确是他无误。

一直听了他的决断或安排便会安心的席兰薇这回破天荒地安不下心了,沉默须臾,她道:“那签与签文,臣妾能拿回去么?臣妾想找人解一解…”

若不然总是不安心的,至少是不甘心的。一个谜题一样的东西搁在面前,总要努力一解。

她这要求,虽是不放心居多,往深了想也是不信他这番话的意思。霍祁无奈地一摇头,倒是未有不快,让袁叙取了来,竹签在她额上一敲:“随你如何,若要出宫解签才安心,来宣室殿禀一声。”

“…诺。”席兰薇应得发闷,一壁被心中直觉扰得放不下,一壁清醒的意识又告诉自己委实是想多了。姑且放下此事,她缓了缓心绪,凑近了他道:“臣妾还想顺道看一看父亲和阿恬…”

霍祁眉头一挑:“可以。”

“恰逢上元,长阳城里必定热闹着,灯会势必有趣,臣妾想买盏花灯回来给漪容苑添个彩…”

听她要求提得愈发过分,霍祁神色淡淡:“不行。热闹便乱些,娘子生得美貌,独自外出若碰上个登徒子…”

席兰薇略一歪头,笑意吟吟:“所以夫君要同去么?”

遂即便见霍祁一笑,缓而点头,端的是对她这恰到好处的发问很是满意:“正合我意。”

第87章 解签

两日后的上元节,席兰薇晌午时离宫,先去席府向父亲拜了年,又去沈府看望了芈恬。离开沈府时时辰尚早,估量着霍祁大约还要迟些才能来,便想先去把签文解了就是。

竹签执在手中看了一看,席兰薇略舒了口气,自知该到何处去求解。

大悲寺,长阳城中最大的寺院,香火甚旺。她从前也曾去过,亦好奇着求过签,这签比其他寺院中的都精致些,只能是那里的。

正值上元,前来进香的百姓颇多。踏进寺门的刹那,便觉檀香气息袭面,半黑的天幕下烟雾缭绕。

清和拦住一扫地小僧,笑意浅抿,问得恭敬:“小师父,请问何处解签。”

那小僧停下扫把、执起身子,缓了口气又擦了一擦额上的汗,笑着一指高高台阶上的庙宇:“喏,就在上面,找圆信师父。”

“多谢小师父。”清和双手合十,笑吟吟地一欠身,转身为兰薇指了路,便一并往石阶上去了。

庙宇重重叠叠、僧人众多,席兰薇打听了几次,才终于寻到了那位圆信师父。道明了来意,她将收在锦囊中的竹签与签文取了出来,递与圆信。

廿八。

圆信拿在手中刚扫了一眼,面色便一滞,打量她一番,问道:“可是一位姓楚的施主为施主求的签?”

兰薇心底一紧,果然…就是他。

点一点头,她道:“是。”

圆信点一点头,将竹签与签文一并收了回去,提笔蘸墨,写了签解给她。

这解比签文还要短些,仅仅十六个字而已:浮云遮月,不须疑惑。等待云收,便见明白。

“什么意思?”席兰薇黛眉轻一蹙,不解。

“阿弥陀佛。”圆信阖目沉然道,“此签便是此意,施主无需再作多问。”

席兰薇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睇一睇他,对他这番故弄玄虚似的说辞颇不满意:“‘此签便

是此意’?圆信师父,我不是没求过签,求家宅也好财路也罢,总得有个详解才是,师父别糊弄我。”

“阿弥陀佛。”圆信不愠不恼,“签文因人异。此签于楚施主而言,便是此解。”

真是奇了。

兰薇听罢一声轻笑,难掩不屑,话说得愈发不客气了:“是当真此签便是此解,还是那人让师父这般说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圆信略显苍老的话语缓缓道出,轻摇一摇头,有些无奈,“倒有一言,确是楚施主的意思。”

兰薇一怔,急问:“什么?”

圆信睁了眼,凝视着她,无甚神色地道:“楚施主说,此解施主万不可告知旁人,尤其是…”

他的话语停住,席兰薇更加焦急,追问了两声,圆信缓而一笑:“前世之劫那人、今生之缘那人。”

大惊失色。

席兰薇错愕不已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陡然间跳得快到来不及数。

他是说…

蓦地连再多说一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了,席兰薇惶措不安地扶了清和的手才没有跌倒,浑身发冷地颤抖着,一时间似乎什么都无所谓,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逃开方才听见的话。

不应该的…楚宣怎么会知道…

“圆信师父。”一男子自佛像后走出,并没有理会香客们,径直走到了圆信身边。斗笠的阴影遮着面容,他抬眼瞧了一瞧正快步走下石阶的身影,“师父惊着她了。”

圆信安静无声。

“师父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前世之劫?”他问道。语声中透着分明的疑惑不解。

“佛曰,说不得。”圆信的笑容意味深长,继而将方才书下的那十六字递给了他,“你的签解,你留着。”

“多谢师父。”楚宣颔首,将那纸笺接过,收了起来。思了一思,又道:“我想再求一支签。”

圆信点头,将签筒递给他。又取过张纸,写了些字,笑道:“这个…你若有法子,给那位女施主送去,贫僧方才大约确是惊着了她。”

楚宣点点头,见圆信将那纸折了一折才递过来,便自觉地没有看,直接收了起来。

屏息和睦,手中的签筒摇晃起来,筒中竹签不住地响着。楚宣始终面色深沉严肃,似是在完成一件要紧的大事。

“啪。”一枚竹签落到地上,楚宣弯腰拾起,上面的数字是:四十六。

呈给圆信,圆信扫了他一眼,便轻喟道:“是为那女施主求的?”

“是。”楚宣点头,没有否认。

签文很快递了过来,楚宣读着,心中发沉。

是个下签,签文是: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只读这四句便觉是个彻彻底底的下签,楚宣缓了口气:“敢问何解?”

席兰薇在大悲寺中吃了那一惊后,久久没缓过神来。

而后在街上又吃了一惊。

一个小叫花突然向她跑过来,二人擦身而过。头一个反应自是去看有没有丢东西,细查一遍,荷包玉佩香囊皆在,只是…荷包中添了件东西。

一张纸折得小小的,费了半天工夫才完全展开,那字迹不算陌生,方才刚见过,是大悲寺中圆信师父的字。

“旁人不知,只贫僧知。非有意唬施主,只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松了一口气,又悬了另一口气,席兰薇甚至觉得今日就不该出来。楚宣不知道便好,至于圆信那样的高僧…知道什么都不稀奇。

但…如何牵扯上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席兰薇苦思着,无甚确信的结果,又一句句去想方才在寺院中的一言一语。

圆信师父如何说的来着?

“签文因人异。此签于楚施主而言,便是此解。”

啊…原来那并不是为她求的签,而是楚宣为自己求的签?

留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救人”,指的也是救楚宣?

全然不知会出什么事,这种不知情中所生的恐惧简直胆战心惊。

本是约好在东市门口见面,霍祁左等右等却没等到人。召了暗中护着的暗卫出来,问过才知是在不远处的一所茶楼里。

茶楼的伙计领着他到了二楼小间,打帘而入,就看到席兰薇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了?”他皱一皱眉走过去落了座,“签解不好?”

席兰薇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说:“真的是楚宣送来的,但签解…”她咬了一咬嘴唇,“臣妾说不得…是那高僧不让说。”

含糊其辞。霍祁心头疑云渐生,睇了一睇她,问道:“你见到楚宣了?”

席兰薇摇头。

“那如何知道是楚宣送来的?签解又为何说不得?”

他话语生硬,有几分逼问的意思。席兰薇自然知道他的心急,这到底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始终没有开口,全不知如何作答。圆信最后的那句话,让她一想就发怵——纵使楚宣不知,但圆信到底是知道的,他又明言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她当真把这签解说了、继而害得楚宣丧命…圆信会不会把那件事告诉霍祁?

前生今世…

席兰薇直是倒抽冷气。纵使对霍祁毫无保留、事事皆可告诉他,那件事也到底是说不得的,那是她此生最深、最不可触的秘密。

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她是个妖怪吧,又或者,就算他不在意这些,又如何能接受她曾是他弟弟的妻子…

就算那是前世,可那又不是常说的“转世投胎、六道轮回”,上一世她就是她,她的夫君…就是霍祯。

“臣妾不知该如何说…”她说着,心中明显尚存挣扎,“求陛下别再问…”

“兰薇。”口吻陡沉,霍祁定定地看着她,目中添了些许探究,“你该清楚这是多大的事情。禁军都尉府认为他死了,他却没死。”他语中一停,徐徐又续道,“若他回了长阳呢?若他要朕的命呢?你说他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若他如此杀了朕,你不在意么?”

她霎然陷入慌乱,他却始终冷冷静静的,淡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如何。

他根本不容她逃避这个问题。

席兰薇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死角,逃无可逃,似乎两边都有路,事实上又哪一条都走不通。

“你不在意么?”他又问了一次。席兰薇失措地连连摇头,毫无意识地改换了坐姿,双臂紧环着膝盖,好像要躲起来一般。

“兰薇,你告诉我,签解到底是什么?”他眉头紧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又重新正坐下来,“告诉我一切始末、告诉我此事和楚宣到底有怎样的关系,我们提前设防便是。”

她抬起头,被逼问得心虚不已,凝望着他,心中愈发的无助:“臣妾怕…若告诉了陛下,便会生些岔子,陛下就…”她突然低下头去,朱唇翕动须臾,才又轻缓地道出一句话来,“就不喜欢臣妾了…”

她暗忖着,只要他说一句“不会”,她就蒙着自己全然相信这话,然后把事情都告诉他。

霍祁却是目光一凝,当即便听她话中暗含的意思明白了:“他威胁你?”

并不是,又算是。席兰薇思忖着,圆信所知的那件事…确实是她的软肋,便也算一种威胁吧?

她点一点头,霍祁神情一松,思索须臾,尔后道:“朕不问了。”

兰薇怔然,一时摸不清楚他的情绪。

“这些事,朕应付得来。”他轻松地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压音又说,“害你跟着担惊受怕,算什么本事?”

席兰薇神色滞住。她明明鼓起勇气打算不计后果地同他说了,他却就这么不打算问了。

“朕会加强宫中戒备、会让禁军都尉府接着查下去,也会让他知道,他若取了朕的性命,下一个死的必定是霍祯。”他浅淡一笑,“先前是朕说过,你不肯说朕就不追问,方才是朕疏忽,食言了。”

感动于愧疚并生,席兰薇冷静下来,颔了颔首,心中思绪分明:纵使这事不能说,但其他的,关乎霍祯谋反的安排…她虽知道的并不算多,也必要竭力帮霍祁一搏。

不算他害她担惊受怕,是她自己乐意与他同生同死罢了。

第88章 小霜

此后再没有任何不对之处。楚宣没有露面、没有其他动静,禁军都尉府找也找不到他,一切风平浪静得好像新年那一出并不意味着什么。

二月末,各地选来的家人子入了宫,等着殿选了。

家人子所住的毓秀宫并不在后宫,各宫嫔妃与她们也无甚交集。秋白掌管着教习适宜,杂事不少,偶尔抽空到漪容苑禀个话,面上总有些掩不住的疲乏。

过了半个月,席兰薇终于见到了简小霜。

她随在秋白身后低垂着首,走进来时,面上分明有些好奇之色,又碍着规矩没敢抬头张望,见前面的秋白停了脚便也停下,恭恭敬敬地跪地施礼:“婕妤娘子万安。”

一如上一世时,她入王府拜见王妃的样子。

兰薇一时失神,心中感触复杂,缓了一缓,颔首轻道:“免了。”

简小霜站起身,终于忍不住抬头四下里扫了一圈,又很快就了下去,垂首不言。

席兰薇笑了一笑,让她落座。她坐下来,显得很是拘谨,放在膝上的十指轻轻颤着,就像是在为什么事心虚。

“你入宫晚了些。”席兰薇抿着笑打量着她,“别的家人子,都入宫快半个月了。”

简小霜头低得更低了,倒是没吓得立时跪倒谢罪,只咬了咬嘴唇,嗫嚅道:“婕妤娘娘恕罪,民女入宫途中病了一场,耽搁了。”

席兰薇又一笑,睇了秋白一眼,又问她:“女史没罚你么?”

简小霜显是一僵。

上一世也是这样。这简小霜是羡城选进来的家人子,途中大病一场耽搁了进宫时日,家中施了重金疏通关系,可算是让她进了宫。她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姿色不差,纵使算不上有倾国之色也能把泰半家人子比下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能中选。宫中势力复杂,她仍顺利进了毓秀宫无妨,彼时负责家人子教习的女官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意,好一顿责罚弄得她七八日起不来身,直至殿选时都精神不济。

便这样被赐给了霍祯,成了越辽王府的妾室。她随着霍祯回封底时遇到的头一件事,便是许氏借着有孕告了兰薇的恶状,几位妾室就此都对兰薇有了偏见,唯她仍能毫不在意地一口一个“王妃姐姐”叫得清脆亲热。

而后二人交好,许氏打压席兰薇时哪里会放过她,席兰薇至今都记得,她在病故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我本不想进宫,来王府时觉得真是万幸;如今觉得…当真还不如进宫去呢。”

她回忆着前世之事,眼前的简小霜却被她方才的发问弄得坐立不安。低了低头,简短的话语显是忐忑:“没有。”

“那就只好我罚你了。”席兰薇衔着笑,将手中的南红手钏交给她,“殿选那日,戴着这个去,事毕还给我。你若不照做,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殿选之日,天气晴朗,碧空中有些许白云点缀,蓝白皆是色泽浓重,仿若画卷。清风微拂,恰到好处地拂着家人子们颜色各异的裙裾与乌发,衬得众女的姿色更添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