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媛步出殿门,目光落在被宦官押着的宫娥身上。知她来者不善,随着她走近,那宫娥难免向后躲了一躲,躲无可躲了,颔首道了声:“修媛娘娘…”

继而便被她一掌掴在脸上。

虽是未带护甲,面上还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简小霜懵了一瞬,遂而怒意难掩:“修媛娘娘,这是悦欣殿…”

话还未毕,又是一掌打了过来。

都打在同一边上,简小霜嘴角渗了血。方修媛淡看着她,蔑然一笑:“贱婢,帮着席氏做这种无耻之事。还不快说实话,一会儿陛下来了,本宫兴许能求陛下饶你一命。”

“修媛娘娘这是什么话…”简小霜回得也硬气,无甚惧色地回看着她,“娘娘在昭仪娘娘宫里动私刑,不怕陛下怪罪么?”

“动私刑?”方修媛回看寝殿的方向一眼,转回头来,冷涔涔又道,“那本宫让你瞧瞧什么是‘私刑’。”

扬音唤了声“来人”,方修媛的目光在简小霜面上一扫,风轻云淡地道:“打吧。”

这回自不是掌掴那么简单。

宦官一脚踹在简小霜膝窝上,她还未及撑身站起,就被肩头划过的疼痛激得无力再起身。

依稀能觉出,那是很细的鞭子,却使了十足的力道,鞭鞭见血。不过多时,肩后已是一片濡湿,在寒凉的冬风中,淌出的血很快冰冷下去。

看得出方修媛信心十足,好像即刻就能把席兰薇从昭仪的位子上推下去似的。

来禀说御驾正前来的御前宫人让方修媛不得不停了手,瞟了简小霜一眼,她一声轻笑,提步往殿门处走了两步:“既不肯跟本宫说,就一会儿跟陛下说去。”

便候在殿门处恭迎,皇帝踏入院中时,齐齐的见礼声自是比往日响了许多,颇俱气势。

看看方修媛,皇帝足下未停,往里走着,话语不咸不淡:“听说修媛近来身子养得好了些,昭仪可还病着。”

分明是怪她这么晚前来打扰席兰薇。

“陛下恕罪…”方修媛随在他身后一躬身,见他经过简小霜身侧时并未停步,似是没注意到,只得叫人押着小霜一并入殿。

宫人挑开帘子,皇帝看看殿中的一众宫人,冷眼看向方氏,“修媛什么意思?”

“陛下容禀。”方修媛伏地一拜,语声轻曼,“连日来,宫中皆传昭仪娘娘宫中…有人;臣妾今日更听闻昭仪娘娘留了那人在殿中,恰好昭仪娘娘又忽称自己染了风寒,臣妾来了多时了,她都不肯下榻一见。”

“染了风寒她自然想好好休息不肯见你。”皇帝驳得不留分毫情面,方修媛面上白了一白,继续道:“臣妾刚才…却见榻上有…有…”她的双颊泛了红,一咬唇道,“有男人的衣摆露出来。”

皇帝睃她一眼,未加置评,视线绕过她去,看向被宦官押着的简小霜,话仍是问的方修媛:“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修媛一拜,语中分明有半分快意:“陛下,这宫女知道内情,臣妾正问着话…”

皇帝面色一阴,不再理她,径自向床榻行去。

悄无声息,他沉了一会儿,伸手揭开幔帐。

席兰薇被突然映进来的光线刺得一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待看清了他,才支起身子,困乏一笑:“陛下。”

强自按捺着,她才没去看方修媛在看到榻上只有她一人时的神色。

皇帝坐下来,看看她的面色,关心道:“感觉好些?”

广袖挡着的地方,手指却在她手心里写着问道:“又是哪出?”

“臣妾无碍。”她衔笑颔首,手上回了他一句,“遂她们的意,捉奸。”

“…”霍祁瞪她一眼,再度看向方修媛时,目光凌厉得让她浑身一紧:“陛下…”她很是愣了一愣,一咬牙,仍是确信道,“臣妾方才确是看到有男人的衣摆…”

“陛下…昭仪娘娘没有…”简小霜忍不住地解释了一句,被方修媛一眼横了回去。

“男人的衣摆。”席兰薇掩唇轻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神,伸手在衾被中摸索着,少顷,还真拿了件直裾出来,“修媛是说这个?”

方修媛一怔,木然点了点头:“是…”

她黛眉蹙了一蹙,揭开衾被,那件直裾全然露在了外面,盖在衣下的,是盛放针线的竹篮。淡看着方修媛,席兰薇语中带了点浅淡的嘲讽:“本宫闲来无事,想亲手给陛下缝件衣服,怎的就引得修媛如此浮想联翩?”

看向小霜,她面上的不快更添了几许,狠然质问:“谁许你动本宫的人了!禀过景妃娘娘了么?”

这回,席兰薇与人暗行苟且之事是子虚乌有,方修媛在她宫中动刑的事却是坐实了。

“不…”方修媛有些慌了,怔了一怔,再度道,“陛下,这宫女确是知道隐情的,陛下如若严审…”

“既是‘隐情’,你怎知她知道?”皇帝淡漠地看着她,话语幽幽,“在昭仪身边布了眼线不成?”

已很晚了,皇帝无心多在这事上费神,便先打发了方修媛走,吩咐让景妃处理此事。看看席兰薇,霍祁轻笑问她:“怎么知道方氏必会动刑的?”

“听说她待宫人一直很苛刻。”席兰薇当真生了困意,哈欠连天,“又急着问出点什么,大概很难忍住吧…”

所以她自说自话间有意透出小霜知情,为的就是给她这破口,让她自鸣得意、然后步步皆错去。

伏在霍祁膝头,席兰薇阖目沉吟着,心头复又掀起白日里的烦乱。

按理说,被她激出来的这人…她理应相信一切都是她的布局。必是她殿中那人去传的话、方修媛的阵仗也足够大,一切都对得上。

可那几分直觉,就是让他分明地觉得,并不是方修媛,方修媛大概和先前的柳氏一样,不过是被推在前面的一颗棋。

“陛下,臣妾最近总不安心。”黛眉微微皱着,她伸臂紧环着他,将心中的难受说了出来,“日日心惊胆战的,感觉…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作者有话要说:“本宫闲来无事,想亲手给陛下缝件衣服,怎的就引得修媛如此浮想联翩?”

翻译:我给陛下缝件衣服而已,修媛你脑洞开这么大是闹哪样?!

#专注自黑三百年#

第128章 省亲

翌日上午,席兰薇去看简小霜的时候,她刚睡眼惺忪地醒来。到底身上带伤,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直到席兰薇在榻边坐下了她才回过神来,已经不方便见礼了。

显是趴着睡了一夜,为防头发压了肩头的伤口,连发髻都没散开。席兰薇稍有一叹:“委屈你了。好好歇着,余下的事…便不用你帮忙了。”

简小霜点点头,问她说:“方修媛如何了?”

“景妃下了旨降她为充华。”席兰薇微微一笑,目光在房中一荡,回过头来,“她来找过你了?”

简小霜轻怔,继而很快知道她说的这“她”是指谁,点头承认:“那会儿奴婢还没睡醒,也没怎么说话。算起来…也刚走没多久。”

“自然。”席兰薇轻笑,“她今日还当值呢。”

案头放着只食盒,她伸手揭开盖子,看着盒中的一道汤和两道点心,一笑:“都是她拿手的东西,味道必是不错,你趁热吃。”

一边说得轻松,一边心绪复杂,觉得喉中噎了一噎,稍一停顿,又道:“她来看你,必是有话要说,不过是看你睡着才不好打搅罢了。晚些时候她必定还会来,如是提了本宫先前猜的那要求…你应下就是。”

她会拉拢简小霜,这是席兰薇早先察觉的事。

所以动方氏的同时,也给她这机会,让她看到小霜受了伤。而后席兰薇无事、方氏却被责罚,她自然知道是席兰薇设了这计,正好可以说她蛇蝎心肠、全然不在意身边人的死活、极尽算计。

多好的拉拢由头。人在伤病时最是容易心软,小霜此时答应下来,事后也没了改口的机会。

“我想不到她有什么拉拢你的必要。”这是席兰薇先前对简小霜说的话,说时黛眉紧蹙,不愿将人往那样坏的一面去想,却又不得不那么想,“除非…她要自保,想在事成之时,拖个人给她当替罪羊,把自己择赶紧。”

“所以她待你格外好些…大抵就是为了让你没有防心,你没了防心,她想栽赃给你就更容易。”面容发冷,她苦笑着一颔首,“到时候,本宫也救不了你。”

说这些话时她只是想给小霜提个醒,免得她当真着了道。而后“捉奸”的这场设计,倒是让这事更复杂了些。

“不管来的是谁,只要被本宫反手设计了,就必定会明白本宫已察觉身边有旁人眼线了。”她思量着,顿了一顿,复又言说,“但本宫不动她,那不管是她还是她背后的人…就都只能怀疑本宫是察觉了有这么各人,却不知道她是谁。她不会自己暴露,背后的人更不会捅她出来——往本宫身边搁这么个眼线可不容易。”

简小霜摒着息,静静听完她说的话,思了一思便明白了:“但她为洗清这怀疑、保日后平安,就会更快地拖奴婢下水?”

“是。”席兰薇点了点头,“她若当真挑明了跟你说…大约也不会告诉你背后究竟是谁。但不管怎样,你答应帮她做事就是,若让她显得你一心忠于本宫,你才更加危险。”

所以有了昨晚那出。明面上,是她将计就计算计了方氏,连带着算计了简小霜,实际上则是为保简小霜的命开了个道。让她借着小霜受罪的时候快些开口、小霜赶紧答应,而后席兰薇不查、不问罪,她就反倒更能安下心来。一时不必拖小霜下水,也不会觉得小霜太忠心、唯恐暴露而杀她灭口了。

当然,待得席兰薇要问罪那天,她大约还是会找小霜麻烦的。不过日子长了,可就未必由得她了。

“昨天那般…”简小霜轻轻皱了皱眉,担忧道,“陛下可怪娘娘么?”

毕竟在皇帝看来,也是席兰薇拿身边亲近的人算计了。

“不会。”她轻一耸肩头,笑而道,“担心太多。这又没什么难言之隐,本宫和陛下说了实情了。”

“…”简小霜哑了一哑,俄而又慢吞吞道,“陛下…信了?”

“句句是真,为什么不信?他连本宫殿里‘藏’的是谁都知道。”轻声而笑,席兰薇静了一静,又说,“你好好养伤,过些天,本宫要回家省亲去,同去。”

都需要出宫缓上一缓,这自己在明处对手在暗处的日子太压抑。

刚刚初春,冬日的寒意尚未散去,席兰薇便踏着这微微的寒意出宫了。霍祁送她到了宫门口,看了看为她备下的昭仪仪仗,侧首向她道:“朕尽力把那人寻出来,你在家安心待着。”

她点点头,思索着问:“臣妾若想陛下了…”

霍祁无奈而笑,望了望湛蓝的天空,信口而道:“怎么想都觉得楚宣必定又会藏在什么地方,若让他递信…”

席兰薇双颊通红地毅然道:“不合适!”

他深深一笑,颔首在她额上一吻。她沉寂在他轻轻的鼻息与有力的心跳间,有点莫名其妙的舍不得。

“若想四处走走…就放心去。礼数什么的,朕不拘着你。安全么…”他说及此,怀中之人轻一笑接了话,仿佛带着淡淡的不快,听来又更像有意刺他:“听阿恬说了,禁军都尉府上百人搁在席府四周。也亏得父亲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换作别人…察觉了这阵仗,非得心虚,大是苦思一番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当朝天子这么小心?”

“吃力不讨好。”他淡睃她一眼,撇了撇嘴,一声叹息之后不咸不淡地又道,“别太久,早些回来。若时日太长…”

若时日太长,他等得也“辛苦”。席兰薇自明其意,美目一转,悠哉哉道:“哦…若是臣妾不在的这些时日,哪宫姐妹有幸晋了位份,陛下定要差人告诉臣妾一声,该备的礼臣妾还是得备的。”

这要不是在宫门口有一众宫人看着、二人连说话声都压得极低,霍祁简直要忍不住寻个厚些的本册拍她额头。

“这么不给面子,信不信朕趁你不在偷偷废了你?”他敛去笑容冷声道,席兰薇的一笑还是没心没肺:“陛下干什么‘偷偷’的?现在下旨不就得了?”

“…”他略作斟酌,认真道,“当着面,不忍心。”

不算被霍祯劫走那次一连数日的颠沛流离,席兰薇已经有许久没好好出宫走走了。

备着仪仗而去,速度自然慢些。到席府时已是傍晚,府中众人皆迎至仿外,齐齐见礼,声音震了整条街道。

她行下步辇入府,府中管家轻声禀说将军有些急事去了军营,晚些才能回来。她自然不在意,笑说了句“知道了”,如常入府。

若连父亲都为迎她回来而推了手中要事,她才真自在不起来了。

席垣回府时已是夜已经深了。往女儿所住的院子看了看,和往日般一片漆黑,心中却还是不一样的心情。

往日黑着,是她不在家;今日,是她睡了。

一壁往自己房里走一壁仍思量着军中之事,进了屋一抬头,不禁一僵。

席兰薇伏在案上,一脸困顿。已经睡熟了,连他进来时并不算轻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席垣怔了半天,想了想,退出去一步,两边望了望,想叫她身边的人进来。

可外面没人。不仅没有她身边的宫人在,因为他晚上不喜有人总候在外面,眼下也没有府中的下人。

席垣闷声思忖了一会儿,只好又一步迈回去。站在门边定住脚步,俄而一声轻咳:“…昭仪娘娘?”

席兰薇睡得完全没反应。

当父亲的很为难,按理说,该过去把她叫醒。可眼下她到底是个嫔妃,怎么叫是个问题。

末了,席垣再度看了看外面,罢了,反正没人。

行过去在案桌对面坐下,席垣沉了一瞬,再度咳嗽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兰薇啊…”

席兰薇轻轻一“哼”,慢慢醒过来,睁睁眼,看清他的同时面上喜色分明:“父亲!”

席垣显然没表现出同样的激动,淡看她一眼,无比平静:“怎么在这儿睡了?进宫这么久了,规矩还不如从前。”

“陛下口谕,不让女儿拘礼。”她抿着笑,望一望席垣的神色,黛眉一蹙,“父亲别板着脸装出一副女儿在不在都无所谓的样子了…我房里那本《新唐书》可还维持着我离开前的那页呢…”

房中景象她一看就觉得一阵心酸,一切都和她离家时一样。那么…上一世时她嫁去越辽,家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可上一世的那么多年,她甚至没有机会回来看上一次。直到父亲离世,她都没有机会回来看上一次。

“越辽的事妥了时…我就想回来看看。”她咬咬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可那时天已冷了,陛下不让我离开。”

“说得好听。”席垣冷睇着她,声音阴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知道你跟陛下过得好,早无所谓我这个父亲咯!”

在她眼里一直英明神武的父亲说起话来突然好大酸味,席兰薇赔着笑认错,席垣觑着她又道:“说实话吧,怎么突然想起回家了?”顿了一顿,索性问得更直接了些,“难不成是跟陛下闹别扭了?”

“…没有。”她立刻严肃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个,陛下待女儿很好。”

席垣稍安了心,想了一想,又说:“我也听说了些宫中之事,不好插手什么,但你目下回来…也很好,算是避一避那些事。”

“是。”她点点头,笑容微凝,“我不在,陛下更容易料理那些,她们不会加罪到我头上。”

席垣突然沉默,沉默得很是明显,让席兰薇语中一噎,立刻还是回思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唉…”席垣长声一叹,不温不火地又埋怨了一句,“就知道你不是因为想家才回来的。”

“我…”席兰薇被他这番计较弄得欲哭无泪,连声解释,“是真的想家…是真的!”

“唉…”再度苦叹,席垣复又扫她一眼,“罢了,看你在此等到这么晚的份上,暂且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席兰薇悲催地发现,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她心中形象高大的父亲把属性点全加在[傲娇]上了

【席兰薇的微信朋友圈】

兰薇:

[挥手]原以为出宫能换换环境、远离霍祁那个傲娇,结果发现父亲的画风不大对头了是闹哪样

[桃心]霍祁、席垣、芈恬、沈宁等二十人点赞。

楚宣 回复席兰薇:我不傲娇!快到我碗里来换环境!

霍祁 回复楚宣:通缉令已发,少侠保重。

楚宣 回复霍祁:Σ(っ °Д °;)っ

席兰薇:T_T我拉黑你们啊…

席垣 回复席兰薇:这位少侠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情况?

席兰薇 回复席垣:没有!父亲放心!

霍祁 回复席垣:没有!岳父放心!

楚宣 回复席垣:没有!将军放心!

席垣:这么一说更觉得不对劲了呢…

第129章 走水

有不必拘礼的旨意在前,家中的日子很是惬意。除却相熟的外命妇会来拜访以外,余下的时间,席兰薇得以与父亲一同度过。

席垣自是不知道,这看似无甚特殊的场景,席兰薇盼了两世了。

家中比儿时要清净很多——即便对儿时的记忆还是上一世带来的,席兰薇的印象也仍很清晰,那时,常有将领前来拜访,总会议事到很晚。

如今,她回来四天了,还是没有人来。疑惑之下只好直言去问父亲,席垣看看她,笑而道:“又没有战事。”

…也对。

“太久没有战事了。”他轻吁了一声,笑望着眼前的院子,目光又好像看向了千里之外,“日子都无趣了。”

“…”她愣了一愣,讶然道,“父亲曾说…没有人喜欢战争。”

“是。”席垣一点头,顿了一顿,又道,“但我毕竟是靠这个活的。”

二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下来,须臾,席垣轻笑了一声:“原以为能去越辽过个瘾,结果陛下却派了齐衡那小子去。”

席兰薇忽然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太平已久,她在宫中得着宠,尔后战事起了,皇帝派去的将领却不是大将军…

诸事连起来,看似平常,但好事者便会觉得是皇帝怕席家坐大,所以要由着性子宠她的同时必要压家里的势力,又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