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连她的得宠也被议论成了布局中的一环。

心中发沉,席兰薇怔然片刻,抬眸望着席垣道:“父亲…陛下不派父亲去征战,是因为…我总跟陛下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再让父亲去冒那个险…”

席垣回过头来,睇视她少顷,倏尔一笑:“猜到了。”

廊下的风仍轻轻刮着,分明一日比一日暖和。父女二人一并落了座,席兰薇仍心下难安,追问说:“是不是有人挑唆…”

“是。”席垣应得坦荡,毫无隐瞒之意,一顿,又道,“不过父亲知道陛下不会如此。再者…”

他又睇一睇她,眸中满是慈爱:“即便陛下真是为了宠你而压席家,也算是件好事。我一辈子都在征战四方,为的是保家卫国。如今国泰民安,国不需要我守了,但总还能保家。”语中一停,席垣噙笑又言,“你母亲走得早,论起‘保家’,没有比你过得好更重要的了。”

所以只要皇帝能待她好,其他皆无所谓。

这是与霍祁不一样的爱。不同于霍祁在各样细节上都为她想得周全、安排得周到,父亲的这番心思,她先前甚至都不知道。直听得眼眶一红,有些慌乱地在身上寻了帕子,只得强笑着道一句:“春日的风沙总是讨厌…”

“到底是长大了。”席垣一笑,“连在父亲面前都不好意思哭了。”停顿间自己思量着,转而又说,“那什么时候让父亲添个外孙或是外孙女?添个能在外祖父面前恣意哭笑的人。”

席兰薇连连点头,道了句“不会太久”。

常来拜访她的人,一是芈恬,二是荷月长公主。

芈恬自不必多提,二人一起长大,情分比不得,但凡她在的地方,芈恬必定时常出现。至于荷月长公主…

落座后,席兰薇上上下下地睇了她半天,有意看得她别扭:“娘娘怎么了…”

“本宫离宫五天,长公主来了六次了。”她笑吟吟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本宫说么?直言就是。”

“没有…”荷月长公主嗫嚅道,低着头,心虚地抬了抬眼,“就是…皇兄念着昭仪娘娘,所以让我来跟昭仪娘娘说说话,然后、然后回去说给他听…”

“…”席兰薇心下低笑后想了一想,又说,“这事他让阿恬来不是更合适?”

她和芈恬的关系到底比同荷月长公主近上许多,二人无话不谈,传回去不是有意思多了?

“还有…”她默了一默,幽幽又道,“听说…他在。”

语到即止,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一时有些尴尬萦绕其中,荷月咬了一咬嘴唇,压声继道:“我这辈子认定他了…若、若昭仪娘娘不在意他,我就烦他到底…”

“本宫自然不…”席兰薇脱口而出,说至一半又担心楚宣此时就藏在外面听着,被她这句“不在意”伤了。略作斟酌,继而将话说得委婉了许多,“本宫在意的,除了殿下的皇兄,就只有父亲了。”

还是听到一声石子狠击在墙上的声音,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知道是霍祁让她来“探听消息”后,二人间多了许多话。一直聊到很晚,一并用了膳,看看天色,席兰薇思量道:“长公主府邸离这里远些,不妨在府中住上一晚,明日再进宫向陛下‘禀事’便是了。”

荷月长公主自然乐得如此——她才不愿意晚上再赶进宫一趟、被皇帝“逼问”各样细枝末节呢。

再者,心中也尚还存着些奢望,若在席府留宿一晚,没准还能见到楚宣。

着人收拾了别苑出来,又指了自己跟前服侍周到的人过去。听人回禀说荷月长公主一切妥当、无甚不快,便放了心,沐浴更衣,上榻就寝。

也不知她离宫的这五日里,霍祁召没召别的宫嫔侍寝…大概是没有。

这是她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继而嘲笑自己“好大的醋味”好一阵子,在腹诽中安然入睡。

荷月长公主在混乱中被惊醒。坐起身,宫女正好挑了帘子进来,匆匆一福:“殿下,后面的一处院子不知怎的突然着了火…虽离得尚远,殿下还是避一避。”

披了衣服行向屋外,刚踏入院门,依稀见数道黑影从黑幕中划过,速度极快,仿佛追着什么。

荷月蹙了眉头:“皇兄的暗卫?”

目下都追了出去,那是…有人纵火?!

“来者不善。”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荷月一窒息,身子发僵地转过去,楚宣一颔首,“有劳殿下告诉将军调兵封城。”

只扔了这么一句话,多余的寒暄半点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就已然蹿了出去。几下轻轻的落脚声之后,消失不见。

“去见大将军。”荷月拎裙跑起来,神色肃穆满是认真,不愿耽搁半刻的样子。

火烧得比预想中厉害多了,府中一众家丁拼力泼着水,仍是挡不住这火愈烧愈大。

整个延寿坊都被惊动了,看着不断窜入空中的火舌,周遭百姓在席府外一阵接一阵的惊叹。

席府这么大,着火的地方离席兰薇的院子很远,中间更隔着一片湖泊,循理不会惊动她。火势刚小些的时候,席垣却听得有家丁匆匆禀道:“昭仪娘娘独自一人跑出去了…阖府皆忙着救火,未及阻拦。”

“什么?!”席垣一惊,与荷月长公主对视一眼,顾不上多言,一并行出。

夜幕漆黑,半开的府门正告诉他们,方才确实有人离开过。

顾不上责备大火中唯一留下的那个小厮为何不拦着,席垣提步而出,两边一看,确有一女子在往南边跑着,跑得很急,看身形与兰薇一般无二。

“昭仪娘娘!”荷月急唤而出,话音未落便被席垣抬手制止。席垣再度扫了那身影一眼,心下一沉:“那不是她。”

父亲自然是总能看出这是不是自家女儿的,就算是身形再像,也能看出差别来。荷月却听得满是不解,怎么想都觉得那就是席兰薇。不及细思,席垣一壁疾步往回走着一壁道:“臣必须赶紧安排将士封城,劳烦殿下到她院中一看。”

“哦…哦!”荷月长公主发怔地应下,立即往席兰薇住处去了,踏入院门一声“昭仪”刚唤出口,抬眼一看登时惊得杏目圆瞪。

院中候着的宫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是死了还是睡了。

黑暗里,她抬眸时看到的那个景象,恰是有人扛着和宫人一样无知无觉的席兰薇跃墙而出。

三更半夜,宫中安安静静。无甚紧要的奏章、席兰薇又不在,霍祁觉得四处都是乏味,早早上榻就寝了。

没睡多久,就这么被人惊醒,来者急禀说…大将军调人封城了。

“…什么?!”霍祁一边惊讶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将领擅自封长阳城,怎么想都是要谋反,可这人是席垣…

目光一凛,压着惊意的声音格外发沉:“她出事了?”

“尚、尚还不知…”来禀事的暗卫气喘吁吁,缓了一缓,平静了些,解释道,“是席府突然走水,混乱中臣等看到有可疑之人,便追了出去。”

想来席垣大概就是为这“可疑之人”封城的。

稍松口气,皇帝又问道:“昭仪平安?”

“陛下…”那暗卫神色复杂了些,似有踌躇之意,少顷,才带着疑色道,“臣等未敢追得太远,折回席府时…南边布下的人却正好碰上昭仪匆匆出府…”

霍祁一怔,问道:“干什么去了?”

“不知…”那暗卫拱手,“只是一直往南跑去,未带宫人,臣等便也未扰她,但始终有人暗中护着,不会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0章 罗网

事情变得愈发奇怪。

不断入宫禀事的暗卫说,席兰薇在坊间东拐西拐,绕了不少弯路,好像是要有意甩开他们一样。

最后,看到她进了旁边延寿坊旁边的光德坊,再没有绕路,直奔坊中最大的酒楼倾乐楼而去。

暗卫仍未擅作打扰,入宫请命,皇帝斟酌了许久,一沉:“传旨,明日免朝。备马。”

虽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到了如此奇怪的份上,他该亲自去看看。

她如此瞒着众人,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问也只能是他问——她若不肯对他说,旁人更不可能问出来。

数匹快马踏着夜色自宫门疾行而出,直奔光德坊而去。

皇帝驾临,坊中自然早早地就戒了严,一片安静。那倾乐楼更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众守卫默不作声地施礼拜见,又在来人入内后默不作声地起身继续守着,在漆黑的天幕下,就像一座座石像立在楼外。

倾乐楼共三层,皇帝踏过门槛,听得暗卫上前禀说席兰薇在三层的棠居。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他抬头看了看,提步行上台阶。

棠居门前,霍祁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反应。隔着门板上的薄纸,依稀能看见里面尚有一盏红烛燃着。再叩门,还是没有回应。

霍祁蹙了蹙眉,一口气悬了起来,一边想着她既是自己来的,理应平安无事,一边又忍不住担心是否遭了不测。

“撞门。”淡声吩咐了一句,皇帝举步退开,有侍卫行上前来,运足了气狠踹上去,一声轰响,门尚未开,却依稀听得不远处有水声传来。再补一脚,花纹精巧的门板在面前倒了下去,屋中场景映入眼帘。

方才静静燃着的红烛目下受了风扰,烛火晃动个不停。侧目看去,左手边的窗子大开了,夜风便是从此处不停地灌进来。窗下恰是一条河,方才的落水声…是有人跳了水。

底下守在岸边的侍卫也觉出不对,已有人探下矛去试图阻拦,可如此深夜,要在这十几丈宽的河上拦人,也不太容易。

霍祁已无心顾及能否拦住那人,只觉被房中景象刺得震惊已极。

屋中…自门口到榻边,衣衫凌乱地散落一地。男装只有外衫一件尚搭在榻边,似是那人匆忙地穿了衣服逃走却仍落下了这件。而女装…

席兰薇的大氅、曲裾、腰带、下裙、中衣一件件散落眼前,新制的绣鞋摆得整齐,绣鞋边,落着她喜欢的那串南红手钏。

烛火幽幽的房中,一片死寂。

一众侍卫气都不敢出、眼都不敢抬,心中皆清楚这是“捉奸在床”,指不定就要杀他们灭口,此时多言简直就是寻死。

席兰薇是被那两声门响惊醒的,头中隐隐作痛,睁着眼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目光在房中一扫,也已然明白,登时大惊失色:“陛下…”

霍祁淡看着她,眼中掀不起情绪,好像是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她好像很无力,仍侧伏在榻上,白皙的肩头□□在外,一块翠色玉佩垂在锁骨上,色泽明丽。

席兰薇狠命地缓着气息与神思,却是越清醒就越惊惧,再度望一望他,她迎上他寻不出情绪的神色,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陛下…臣妾没…”

“都退下。”在她说到正题之前,皇帝微一偏首屏退了旁人,声音冷冽,“屋中之事,敢透出去半个字,夷三族。”

一声低沉间不失慌张的齐应,众人很快就退尽了。于是更加安静,安静得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二人一般。

静默片刻,霍祁关上房门,又转回身来,睇视着她,心情复杂到自己都辨不清出:“你…”

她强支起身子,朱唇紧咬着,因为紧张而将被子裹得更紧:“陛下…臣妾没、没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轻声应了句:“哦。”顿了一顿,他又说,“把衣服穿上,回宫。”

房中没留旁人,她又只穿了件心衣,那散落一地的衣服,是他为她一件件捡起来的。自始至终,席兰薇都无法缓解身上的颤抖,太可怕了…

她曾经假作过“捉奸在床”的场景骗过方氏,却没想到,这回是真的被捉了奸。虽是未能“成双”,但眼前的一切,已是她难以说清的了。

瑟瑟发抖间,费了半天工夫才将衣服穿好,她低垂着首转向他,开口开得无比艰难:“陛下…”

“回宫。”他又道了一遍这两个字,转身推门而出,她也只得随出去。

候在一楼的众人,觉出二人经过眼前,也没有一个敢抬头看她的,却仍让她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捉奸在床…

她被指责“水性杨花”指责了那么久,这一回,竟就这么把罪名坐实了。

马车停在离门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好像是怕她再被更多人看见一样。霍祁先上了车,没有像往常一样扶她。

马车缓缓始起,“辘辘”的车轮声好像在催命,终于击破了她的最后一分支撑,眼泪夺眶而出。

霍祁坐在两丈远的地方,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一声叹息:“给朕一句解释。”

她一愣。

静了一静,他又道了一次:“给朕一句解释。”

在她还不能说话的时候,她曾央过他,无论何事,让他给她的解释的机会——此时,他要听。

“臣妾是被迷倒的…”她忍着一阵接一阵的心悸,竭力说得平静。阖了阖目,感觉着被眼泪浸湿的羽睫覆下,又道,“臣妾绝不会背叛陛下…”

“嗯。”他深深一沉,思忖少顷,缓而道,“暗卫回禀,看到你是自己跑过去的,且还在城中绕了不少弯路,似是想甩开他们——你们总得有一个在说谎。”扫她一眼,他又平静道,“朕会知道。”

这话激起了她的有一番心惊。

她是…自己跑过去的?绝不可能!

可那一众暗卫,都是霍祁的亲信,就算有人存了异心有意骗他,也不可能人人都骗他。

一时竟无半点可再为自己辩解的言辞,满心的惊惧与后怕将她团团包裹着,直至他伸过手来:“在查清楚之前,朕信你。”

她没敢把手递到他手里,他便抬起来揽她,用了些蛮力,让她无力挣扎。

头触到他肩头的瞬间就浑身脱了力,觉得手脚都发着麻,颤抖之意更甚了些,不知是太害怕还是迷药的药劲未过。

一边护着她,一边试图理清自己的心绪。感受着怀中的抽噎,霍祁嘲笑自己真是没救了。

方才直接赐死她才合理,他居然如此平静地带她回宫。看她哭了,还是忍不住要哄她。

心中两个想法撞得激烈,一面是毫无理智可言地一心就想信她、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信她;另一面,他又知道该把此事查个彻底,不管是为她还是为他自己。

马车一直行到宣室殿前才停下,霍祁下了车,回身看了看,还是伸手搀了她下来。

长阶前,席垣与楚宣看到二人,俱是心中一悬。

“陛下。”二人一揖,皇帝足下未停只一点头,“进去说。”

在他身后,席兰薇望向席垣,满眼的惊慌无助。此时,她十分想知道…父亲是不是也觉得是她做了那等不堪之事。

景妃已候在殿中,这样的事,到底是瞒不住的。

“陛下,昨日跑去倾乐楼的,不是她。”这是席垣入殿后说的第一句话,让席兰薇心中登觉安慰,父亲到底还是信她的。

“将军,暗卫随了她一路。”皇帝轻叹而道,似乎无比疲惫,“朕也确是在倾乐楼找到她的。”

“但那不是她。”席垣断然道,“臣看到那身影从府前跑过,很像,但并不是。”

皇帝沉了一沉,未继续争执于此,看向楚宣,缓缓道:“听说你擒住了纵火之人。”

“是。”楚宣一揖,已交了禁军都尉府去审。

半刻之后,禁军都尉府的官员带那二人入了殿,定睛一看,席兰薇陡然窒息。

是她身边的宦官。

二人瑟瑟缩缩的,连磕了几个头,才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整:“陛下恕罪、将军恕罪,是…是昭仪娘娘吩咐…让臣在那仓库点火,说是、说是有些急事要出去办…”

好似有一张天罗地网,在她不知不觉中布得细致周到,不仅能骗过皇帝,还将她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都设计了进去。

父亲看到她跑过府门,楚宣抓到的人…供出是她要他们纵火。

所以就算席垣仍信她也无关紧要了,任谁都会觉得,他是她的父亲,自会替她说话。

“昭仪你…”景妃的声音惊怒交加,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陛下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能…”

“臣妾没有。”她望着霍祁,神色虽是坚定,能说的话却是苍白无力,“臣妾方才和陛下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陛下彻查…”

一壁说着,一壁自己都觉得可笑。这话真是像极了为自己开脱,她已然被“捉奸在床”,却还在这里要求彻查。

第131章 借机

“皇兄…”荷月长公主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看看席兰薇,心中颇是挣扎。

一面觉得,自然是该把事情说清楚的,一面又觉得…楚宣一心全在席兰薇身上,能除她也好…

心中反复须臾,有些慌乱地抬起眼眸,与楚宣的目光一触,不由自主地就没了扯谎害她的勇气。

当着他的面,她说不出来。

定一定神,荷月长公主缓了口气,复又道:“皇兄,我受将军所托到昭仪娘娘院中找她时…正巧碰见她被人背出了院。那人跃墙而出,昭仪娘娘明显半点挣扎都没有,大约…是晕过去了。”

霍祁与席兰薇心下俱是一松。于席兰薇而言,这是能救命的证词;于霍祁而言…只要确定那跑去的人不是她,此事他便能料理妥当。

亲妹妹的话自然比那两个宦官可信,皇帝听罢没有再说什么,一时也未作决断,只让众人退下。

席兰薇看到,景妃怔了一怔,欲言又止。

“来坐。”他轻言了两个字,席兰薇应了声“诺”,行去落座,心中自然还慌着,不知他此时是怎么想的。

“不是朕让景妃来的。”他道,顿了一顿,又说,“绝无让旁人看你笑话的意思。”

她低着头,点了点,一下下地咬着嘴唇,愈发紧张。

“那人…他没动你?”这句话,霍祁问得小心翼翼。好像不得不问,又生怕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