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薇默然摇头,静静道:“若他动了臣妾,臣妾怎还有颜面随陛下回宫?”

只剩自尽了事的份了。

他一点头。

她仍悬着一颗心,忐忑无比地胡乱猜着,试图摸清他接下来还会问什么又猜不到。

少顷,他再度开口:“朕还有事,你去寝殿自己睡一会儿。”

“…陛下?”席兰薇一愕,望着他满面心惊。

长久的沉默,霍祁支着额头思了许久,终又对上她的目光,温和一笑:“罢了,朕也睡会儿。”

都是“折腾”了大半夜,疲乏不已。霍祁更衣上了榻,席兰薇却还站在榻边,大是踌躇。

这么大的事还没弄清楚,她片刻前刚被他“捉奸”,现在二人再共寝…怎么想都别扭。

被他睇着,大有她不睡他就一直看的意思,弄得她再别扭也还是得乖乖上榻去。侧躺下|身,霍祁揽过她哑笑道:“此事算起来,是朕的不是。”

“…什么?”她一愣。

“若朕不这么宠你,大约不会有这样的事;再者,近来查那背后之人…可能把世家逼得太紧了。”方才房中所见太触目惊心,直弄得他回不过神来,目下平静下来,倒也不难想清始末。

这么大的局,没点势力决计办不到。恰是在她回家省亲的时候,有可能是瞧准了这时好下手,但亦有可能,与他在宫中的作为有关。

“你没事就好。”他轻吁了口气,笑意敛去,又道,“不必担心宫里说什么,朕会压住。”

安了心后,疲惫与委屈一同席卷而来。席兰薇不管不顾地扎进他怀里,想借此把此事留下的后怕皆尽避开。

微蜷着身子,她思量着,轻声道:“臣妾…臣妾大概知道,这背后之人是谁了。”

原想委婉地道出,谁知话刚出口,他便冷然一笑:“朕也知道了。”

她哑了一哑,俄而又道:“这人…不好动。”

霍祁点头:“是,不好动。”

“逼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她平静道。今日这事就算是一次“狗急跳墙”了,再逼下去,还会有别的事。

抬头望一望他,她的神色有些为难:“但现在…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臣妾有…有件要紧事。”

霍祁一愣,略显疑惑:“什么事?”

席兰薇面上一红。

寝殿中烛火未熄,一室明亮中,面上如霞的红晕让她看着更娇美了些。低颔着首,她的话语轻且委婉:“算起来…臣妾应该五日之前来月事,可至今未来,臣妾可能…”

可能有孕了。

霍祁揽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又连忙松了开来,喜色难掩:“当真?”

她点点头,踟蹰着又道:“也可能…只是月事不准,回头找御医看看才知…”贝齿轻咬,她思忖着又说,“所以…如若逼急了他们,第一个要动的可能就是这孩子。可在臣妾眼里,没有什么比让这孩子平安生下更要紧的事了。臣妾想求陛下…”她望着他,目不转睛、一字一顿地道,“暂且平息诸事,待得这孩子平安降生,再料理其他。”

怎样的斗争,也不值得她把孩子赔上。不仅她盼着、霍祁盼着,就连父亲、连芈恬都盼着这孩子。无论对手是谁,她都可以暂且不在意,只求这孩子平安。

但,就算他不再查后宫中事,那人也断不会容她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

一呼一吸间,今日的诸多心惊之事复又浮上脑海,她颔首思忖着,将诸多细节皆想了个遍,继而忽的一笑:“臣妾有个法子。”

“嗯?”他一笑,“你说。”

“这法子…大概既能让她暂且忍住不动手,又在臣妾生子之日必定动手。臣妾既有察觉,就可早早设防,她得逞不了,这就反倒成了罪证。”

如若有了说得过去的罪证,那么,不论那人是谁、有多难动,都可以顺理成章地问罪了,比眼下这么捕风捉影地去查要容易许多。

细问及原因,席兰薇闷声一笑,支起身子伏在他耳边一字字说得清晰。

他听罢,眉头舒展片刻复又皱起,摇了摇头:“不行。”

“怎么不行?”自认为妥当的法子被否决得如此之快,席兰薇反问中大觉受挫,刚要开口再辩上一辩,他却道:“太委屈你了。若是平常还罢,目下你有着孕,如此决计不行。”

“不委屈。”她噙着笑伏在霍祁胸口上,耳闻着那可能要很久都听不到的心跳声,深吸口气,“臣妾自己心里清楚,哪还有什么委屈?再说,委屈臣妾一时,保这孩子平安降生,不值得么?”

霍祁默了一默,斟酌良久,终于点头答应:“那…也过些日子,再过一个月,好歹比现在胎像稳上一些,朕也放心。”

二月中旬,妍昭仪有孕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六宫皆听闻皇帝召了她去宣室殿,而御前传来的消息,是皇帝听闻此事时,并无甚喜悦。

宣室殿中,席兰薇一福、秋白清和也随之一福,皇帝端坐案前,以手支颐似乎正苦思着什么,久久没有反应。

站得久了,这样的安静让她有些害怕,抬眸望了一望,犹豫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终是抬了眼,目光送她面上一扫,轻声一喟:“朕听御医说…”

他没有说下去,席兰薇笑吟吟地欠身道:“是,臣妾…有孕了。”

便听得皇帝又一声叹息。

殿中已屏退了旁人,除却她身边的秋白清和,就只有皇帝大监袁叙还在。皇帝睇视她须臾,哑声一唤:“袁叙。”

在三人的满目不解间,袁叙托着木盘走近席兰薇,盘中盛着一只药碗,淡淡的青色,碗中是深褐色的药汁。

“兰薇。”皇帝踱着步子走近她,口气发沉,“月余前的事情,朕信你是遭人暗算,但是…”

他停顿片刻,斟酌好言辞又续道:“如你所言,彼时你被迷药昏迷,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席兰薇惊得向后猛退了半步,看看那药又错愕不已地看向皇帝:“陛下…”

“朕信你无辜,但…”皇帝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中全是冷意,“那晚究竟如何,你也说不清楚,对不对?”

她无言以对。

“你把这药喝了,这一页就算彻底翻过去。”皇帝平静地说着,话语无情到了极致,“朕日后再不在你面前提及此事,你…也还会再有孩子的,于谁都好。”

秋白清和皆觉噎住,想替席兰薇辩解又无从说起。那晚的事她们也都清楚,虽然都和皇帝一样相信她无辜,但…也同样都和皇帝一样,不知她是不是当真还清白。

都听说,当场是有男子的衣衫、且有人跳了河的,若从“眼见为实”的角度一说,她们都没有理由再替席兰薇辩驳。

“陛下…”她颤抖着抬起头,紧咬着下唇,与他对视了半晌,不可置信道,“虎毒不食子…”

“若他不是朕的孩子呢!”皇帝脱口而出,隐有怒意,“你该清楚,若他不是朕的孩子,你把他生下来,谁也救不了你。”

“他是陛下的孩子…”她眼望着他,明眸中泪意逐渐分明,“他是…”

“若不是呢?”他反问得平静。

药碗仍呈在眼前,里面盛着足以杀了她第一个孩子的堕胎药。好像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会被他这样出手逼死,她无力地又退了一步,险些跌下去,所幸被秋白清和及时扶住。

缓气缓了许久,气息才重新平稳下来。她紧咬着牙关,一字字皆是逼出来的:“若他是呢…若他是呢!”

皇帝看着她,也不知如何作答。

“对…臣妾也说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她一声哑笑,之后又道,“可但凡…他有那么一点可能,是陛下的孩子,臣妾就不能让陛下亲手杀了他。”

“兰薇!”他踱上前一步,欲捉她手腕。她一急,慌乱间挥手去挡,却无意中一掌挥在他脸上。

“陛下…”她怔了一怔,继而惊慌失措,逃也似地转身往外行去,袁叙欲拦,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三人皆听见皇帝隐忍着怒意,声音低沉且无奈地吩咐道:“晓谕六宫…妍昭仪有孕,晋从一品妃位。”

原来就算疑她的孩子可能不是他的,也还是不想委屈她——待得风声传出去,那人必是这样想。

而后,就等着那想一招置她于死地的人耐心等着,等到她生子之日在验亲上动手脚便是。

霍祁碰了碰脸颊,继而看了看手指,倒是没见血,却也真疼。

蹙蹙眉头,他抽着冷气道:“还真打啊…”

袁叙在旁端着药碗没敢吭声,心中腹诽着:大概是报月余之前,陛下“眼见为实”之下到底生了点疑的仇吧…

作者有话要说:霍祁:T_T说好的当队友呢…你真打啊…还下手这么狠…

兰薇:呵呵呵呵…叫你疑我红杏出墙

霍祁:T_T我那是吓懵了…关心则乱…

兰薇:不管,你就疑我了

霍祁:T_T我能打回来么

兰薇:我怀着孕呢,陛下看着办

霍祁:T_T我忍了

第132章 等待

分明觉出秋白清和随在她身后胆战心惊了一路,因为她情急之下,“失手”把皇帝打了…

虽则避闪间下手并不重,但毕竟是一巴掌挥到了脸上,如若不是出殿前听到了皇帝要晋她位份的旨意,她们还真要担心一番她会不会就此被废了。

席兰薇自己也有些后悔,虽然本就是商量好的…为的是话传出去后,让那人完完全全地相信,她自此确是和皇帝闹翻了,但她本不该添那两分力气。

只是这月余来一想到他当日着实有些怀疑她是自己去的…心知情有可原,也还是委屈难免,于是便借机公报私仇了。

“方才殿中之事,不许传出去。”轻描淡写地叮嘱了二人一句,她才提步进了宫门。小猫“喵——”地一叫,跑过来绕着她的脚踝蹭了一圈,又跑到秋白身边,要秋白抱它。

席兰薇看着它被秋白搂在怀里,衔笑挠了挠它的下颌,向秋白道:“本宫有着孕,不能让它在身边,这些日子便劳你专心照顾它吧。”

话语温和平静,寻不出什么不对,秋白怔了一怔,有些为难:“可娘娘有着孕,身边也…”

“没关系。”席兰薇笑而摇头,“殿中服侍的人不少。但若把它交给旁人,本宫不放心。”

“诺。”秋白终是应下,屈膝一福,抱着小猫离开寝殿。

传出宣室殿的,理应只是那道晋她为妃的旨意。然则席兰薇自己心里清楚,决计不止于此。

六宫都会议论她这孩子是不是皇裔,那人更会清楚,宣室殿中的一字一句…

而后…她本就是个能忍的人,绝不会耐不住性子先除了这孩子的。除了这孩子,影响不了席兰薇得宠——甚至她因着小产会更得皇帝怜惜。相较于待她生产之后,在验亲上动手脚,让皇帝亲手赐死母子二人,急着动手实在是吃亏。

昏定时,静庄殿中的气氛异常复杂。

见席兰薇到来,一众宫嫔齐齐见礼,口道“妍妃娘娘万安”。席兰薇浅抿着笑,淡看着端坐主位的景妃,略颔了颔首:“景妃姐姐安。”

“妍妃。”景妃羽睫一覆,算是回了这问候,顿了一顿,又笑道,“恭喜晋位。”

而未贺她有孕。

其中微妙的差别席兰薇自然清楚,施施然落座,遂而含歉又道:“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御医说,臣妾胎像不太稳,好生休养为宜,臣妾想求娘娘…”

“晨省昏定便免了吧。”景妃恰到好处地先她一步开了口,略作思忖,又道,“同在妃位,本宫本也不该受妍妃这礼。”

十分体贴。

席兰薇噙笑又颔了颔首,谢过景妃的体谅,再无它话。

嫔妃们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平日里交好些的上前跟她道几句贺、或再加几句好生保重之类的体己话;交恶的,则索性不多说这些,都把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

天色渐暗,景妃露了点乏意,众人见了,便识趣地施礼告退。景妃微微而笑,唤住席兰薇,曼声道:“想来要有些日子见不到妍妃妹妹,妹妹若今日身体感觉尚好,可否留下一叙?”

微微凝神,短短一瞬,席兰薇遂又露了笑意,和善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众人躬身退出殿外,殿中静谧下来,景妃执起茶盏抿了口茶,温言而道:“宫中已许久没有嫔妃有孕了,有妍妃在,旁人大约也没什么机会。”

似是讥讽之语,听口气又全然不是。诚然,她说的也是实话。席兰薇颔首静坐着,未言。

“如今既有了身孕,妍妃你就好生养着,礼数上的事不必多在意。这孩子…必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才好。”她说着,神情谨肃。言罢,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严肃了些,又有一笑,“本宫知道宫中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妍妃若碰上什么事,即刻派人来禀本宫、去宣室殿回话就是,本宫明日也会去宣室殿请旨,照顾妍妃这胎,必定让你平安。”

“多谢景妃姐姐。”席兰薇轻吁了口气,笑容轻松,“原想着有着身孕还要提防那些,必定劳累,有景妃姐姐帮着忙,臣妾便放心多了。”

看来猜得无错。景妃果然是耐得住性子,必要等她平安生产后将二人一并除之的。

可她着意请旨照顾这胎…

席兰薇沉了口气,心下忖度着,猜想大约是为日后将干系脱得更干净才有此一举。也是心思够细,若她与皇帝未能先有察觉,日后不堪设想;又或者…她在事发之时尚未觉出有孕,当真晚上一个月,大约也就真说不清楚了。

好在,一切都是刚刚好。

那事被皇帝压了一个月,她没有细问他是如何安排的,总之这一个月里,当真半点让她不快的话都没有听到。

若说起来,那夜的事闹得颇大,即便压着不提,长阳城中知道的人也不少。朝中势力纷杂,她一度担心霍祁没有办法去堵悠悠众口,目下看来…倒也并非完全堵不住。

当然,接下来其他的议论,就不那么好堵了。

短短两日之后,后宫众人便敏锐地觉出,这刚晋位的妍妃…似有失宠之势。

有着身孕、刚晋位份,皇帝却足足两日没去见她。虽则也未去见旁人,但这情况出在她身上也足够奇怪了——尤其是怀着身孕的时候。

于是,起初只透了一丁点风声、让众人传都不敢乱传的事情,在私下里,小心翼翼地传了蔓延起来。

“妍妃那孩子…可能不是陛下的。”她们这么说着,又点到即止,不再往深了议论。过了如此长久的时日,她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了席兰薇为好。

那势力最大、最危险的人不会轻易下手,却不意味着不知情的旁人也不会。这孩子生下来,对与她不合的人而言,到底是眼中钉肉中刺。

且她们会想,那孩子“可能”不是皇帝的,但…若是呢?

她好不容易失宠了,她们再不会让她得宠。

是以该有的防心半点不能放松,该费神的地方还得费神。简小霜看不过去,四下无人之时,紧锁着眉头,忍不住地劝她:“娘娘就是要引她露马脚,又干什么委屈了自己?好好当宠妃多好…”

“她这谨慎了那么久的人,若陛下如旧宠我,你当她还会妄动么?”

景妃可不是柳氏那样拎不清的人。先前那么多的例子,足以让她知道,只要皇帝仍在宠她,那么…不管怎样的事,皇帝都有可能偏着她向着她。到时就算能证明这孩子并非皇裔,皇帝只要想保她,也能单除那孩子而留她一命。

说那孩子夭折或是寻点什么复杂的理由…总之皇帝若想,景妃必定拗不过。

只好先让她相信,自己已经失宠了。

“你不用为本宫担心。”她笑了一笑,话语平静,“此事不再如同先前一样,是我在明、她在暗了。而是…我兴许仍在明,但她自以为在暗,却连陛下也已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她生产前的命数既不由景妃摆布,生下之后…更不由她。

“方才荷月长公主又送了点心来。”简小霜抿了抿唇,“奴婢看了,都是娘娘喜欢的。”

二人心里都清楚,是皇帝的意思。

他到底还是怕她孕中多思,即便要在各处显得她失宠,拐弯抹角的,也还是要让她知道他在。

食盒盖子揭开,席兰薇看了看那几道样子精美的糕点,露出一笑:“看着就不错。”继而照例吩咐,“拿出去丢了吧。”

“诺。”简小霜应得也习惯了,这些日子皇帝通过荷月长公主送来的东西,席兰薇从来不吃、从来不用。

不是信不过荷月长公主,而是这多经了一道手的东西,添了太多被旁人动手脚的可能。

小心谨慎间,迎来了炎夏。今年倒是没有那么热,连去行宫避暑都省了,但夏天也到底是夏天。

各宫中都置了冰雕,热得厉害些的时候,添个宫女在冰雕旁打扇,让冷气散得快些。

她这有孕的自也受不了热,冰雕用得不断,各式花样齐全。

晌午,换进来的一个新的,是雕成了天女散花的样子。那天仙面容姣好,手中执着花篮,篮子底下却缺了不小的一块。

席兰薇冷眼扫了那冰雕一眼,嗤笑着道了声“跟红顶白”,倒也没多做计较,更没让宫人去换。

反正,冰总会化的,就如同她现在这看似萧索的日子一般,持续不了多久。

“听闻有粮商来告御状了。”对那冰雕眼不见为净,席兰薇笑睇着简小霜,“告张家仗着势力欺行霸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