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人出到路边,有了人来人往,将才的别扭都只得咽下,随在他身边,端端正正上了车。
“裕安祥。”一声吩咐,马车随即起行。
本是不理的,可一听那去处,莞初禁不住问道,“不回去么?”
“我今儿耽搁了一天,好歹得去柜上看一眼。”窗外余晖难留,起了风,他把车上备着的一件薄斗篷打开给她披上,“跟我一道过去看看,完了咱们再回家,如何?”
莞初原想说,你忙就是,马车送完你,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去?又想想不过去看一眼,何必在他跟前儿再矫情,便没作声。
车轮碾过青石与泥土交缠的路面,咯吱咯吱地不顺畅。北城是百姓杂居最密之处,正是晚饭时分,一路两边皆是店家们关门上板前最起劲的叫卖,也有那出夜摊子正摆开架势,边张罗边跟一旁的相识大声说笑,道着今儿要开个好张。
莞初挑起帘子一角,透过玻璃窗饶有兴味地瞧着。街道后巷升起袅袅炊烟,粗布短打之人劳累了一天都陆续收了工,回到家,粗茶淡饭,热腾腾,正候归人;偶尔见门口坐个小娃娃,两只小手一边握着个柿饼子,一边是自家做的小竹子拨浪鼓,咬一口,摇一摇,不亦乐乎。
余晖散尽,外头落了冷清,马车上挂起了透亮的水晶玻璃灯,莞初这才回头,见那半天一声不吭的人正低着头,两手比划着什么,觉出她回头,他就开口唤,“丫头,”
“…嗯,”
“这绦子横竖不够挂玉佩了,不如咱们改个扇穗儿?”
定睛瞧才见他手里攒着那只还散着线头的绦子,原先扇子上的玉坠子已然被他拽了下来,正笨手笨脚地想替换,莞初见状忙道,“不要。这歪七扭八的,如何见人?”
“嫌你相公出去丢人,你就好好儿地学学。”
他头也不抬,吃力地往上挂。莞初蹙了眉,这不过是想早早给他看了、提个警醒,若是再往落仪苑去或是旁的什么地方遇见那人,他眼睛这么毒,决不会错过,遂胡乱结了根本没在意如何收尾,如何精致,想着他定会嫌弃,这怎的…倒当真要用了?看他这一身打扮多少金贵,扇骨都是象牙的,再看自己那练手胡打的东西、使的还是巧菱做针线剩下的丝线,摆在那扇子跟前儿就已然矮没了气势,哪里还配得?莞初伸手去拽那绦子,“…那等我学了,明儿再给你打个好的。”
“就这个好。”
“不行。给我。”
齐天睿这才觉出身边的执拗,扭头看,那硬气的小脸上竟是有了几分懊恼的意思,他笑了,“丫头,你知道你相公是什么起家的么?”
她蹙着小眉不肯答,他微笑着接道,“是古玩。老祖先的东西哪怕就是摔了缺口的一只粗陶碗也比如今的珍珠玛瑙金贵,贵就贵在这岁月珍存、初时的模样,看一眼,多少故事在里头。”
“…两码事,”她有些不耐地嘟囔,“这个又不值钱。”
“什么值?你亲手做了东西送人,送的便是那低头用心的时日。往后学得再好,即便编得比伊清庄的绣坊还好,又如何?我再得不着丫头第一次歪歪扭扭给我的心意了,懂么?”
外头的玻璃灯亮,里头的小盏暗,柔柔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映出她蹙着眉、懵懂的模样,再不见将才的无赖,此刻…竟像是那话都是真的…
“丫头?”
“可是…”
“你若不诚心给,那我就真的不要了。”
他说不要,却没有放手,僵持了一会儿,莞初抿了抿唇,轻声道,“那…也得把线头结好。”
“嗯。”
扇子、玉坠、丝绦都铺在宽敞的座位上,两人低着头,先看她依着花样子仔细把散乱的线头结好,而后他拿起扇子对着光亮,她便凑过来,在下面小心地锁系着丝线与玉坠。
马车悠悠,一时晃,他稳稳地坐着,她却像个不稳的拨鱼儿,身子来回左右,更莫说那手下细致的丝线,试了几次,总也穿不好。心急,小脑袋越近,那额头的发丝都触了他的手指,痒痒的。他起了促狭的心,手悄悄往外挪,丫头太用心,竟是不觉,小脑袋只管跟着他走。看着那小鼻头上都冒了汗,他正暗下想笑,忽地手上紧,眼见着她两手握了他磕在膝头,自己离了座矮身跪在他面前…
手被她紧紧压着,人就伏在他膝头,这么近,丫头的气息呵在他的掌心,暖暖的…
一时怔,身子有些僵,忽地又觉着,不如就这样好…
象牙的扇骨,名画扇面,千金的水滴坠,中间牵连的是一条歪歪扭扭、小云朵攀爬的丝线,极致精致之中,添了一把凡尘小趣儿,极不相称,如此相契。他得意,笑了,“如何?”
莞初笑不出,悄悄吁了口气,往后你要知道这是什么,会不会又对我动家法…
…
从小到大,莞初到过很多地方,田头农舍,厅堂庙宇,人间烟火处处得趣儿,却是从未到过钱庄。毕竟,这样的所在没有大笔的银钱、买卖,那招牌就像天边的云朵,只能远远地瞧瞧,揣测那背后神秘的风光。
裕安祥,江南富庶之地当之无愧的第二大钱庄,此刻落在眼中,不过是将将三间的门面,正门两扇,头顶一块匾额,黑底金字正正的楷书;门前两只字号灯笼,普普通通的竹篾绵纱还不如那马车上的小灯来得明亮。如此稳重内敛,与他平日那副张扬的样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站在台阶上,莞初不觉暗忖,她见过了这人许多不一样:翰林齐府祖宗牌位下,不读圣贤,不遵祖训,玩世不恭的浪荡子;福鹤堂老祖母膝下受宠的孙儿,赖皮撒娇,孝敬有加;谨仁堂前周旋寡母,几分不耐又私心维护;弟妹面前十足护短的哥哥,下人们眼里得罪不起的主子;甚而听闻过他七爷“七霸子”的名号,更见识了他在落仪院眷养佳人,风月得趣…
还有…那一副“我是你相公,我想怎样都该得”的无赖模样…
却是从未见过他许是此生最重的一个身份:大名鼎鼎的九州行与裕安祥掌舵人,那该是怎样?
时候还早,西城大街上如白日一样热闹,只是夜幕一降,钱庄这等地方就到了关门上板、隐秘从事的时候。马车一停在裕安祥门前里头就有人迎了出来,那人看着四十多岁,一身藏青长袍,十分考究,在他跟前儿略略哈腰,十分恭敬地回话。
莞初想着这该是这里的管事人,问几句交代一下也就好了。正上下打量,饶有兴致地瞧着,就见齐天睿已然走了下来,伸了手,“来,上来,咱们进去。”
当着人,自己又是一身男子衣衫,莞初不敢驳他,赶紧跟了,轻声问,“怎的了?”
“柜上有些事,我得即刻处理,你等着我。”
“…哦。”
这哪里是问话…跟在他身后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进到那满屋子纸墨铜臭、阴森森的钱庄里…
第74章 ,
从外头极不显眼的营业房进到里面,才见这钱庄重地隐秘的恢宏。连环七套的院落,横开竖进,彼此交错相连;每一间房中都掌着灯,不时有人此间出、彼间进,手中握着各式票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几十间套房,似齐头并进的战船,忙碌又井然有序,耳中所闻只有窃窃之语和算珠的清脆声,甚而盖不过街面上传来的市井嘈杂。
青砖灰瓦的掩盖之下,灯火连片,驻营扎寨,大战出征前紧张又压制的气势。
许是从未有生人进到钱庄深处,来往身边过,人们都不得不瞥过一眼。这男人的天地里头,她这一身水灵灵的银白纵是男人衣衫也遮掩不住这般怯弱,莞初觉着自己像一个误闯禁地、不学无术的小童,四面无措,格格不入,不觉地就往他身后躲了躲。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候着,相迎相送,有口述、有纸张票据,一桩接着一桩回过来,仿佛他离开这一日,全天下的商客都进了裕安祥。回话人似都是各房里头管事之人,年龄少说都是三十往上,更有两个已然花白了头发,在身边说活口中并未听得什么,却那神色之中,足见对当家之人的敬畏与诚服。
有的回话,他三言两语就做交待,有的便要停下脚步看一眼。莞初虽说听不大懂讲的什么,却是能听得出人们不停地报上商家、金额、年份、几经周转汇兑、结算,每每话音一落,莞初还没明白究竟谁走了几处用了多少,他那厢已是立刻判断出数目大小、如何应对。脑中演算之快、条理之清仿佛那心头搁着一只小金算盘,言语出、数目即清,惊得莞初小眉挣了又挣。
最先听说他不读书、不学无术,后来听说他杂读书、好史书,这怎的从未听人说他精通算学?难怪他会动了票号的心思,莞初转念又一想,即便就是有神算子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好账房,哪里能做掌舵之人?看他平日那般飞扬跋扈的行事,该是先掌舵后精算,而老天就是这般青睐,偏偏又是个好算计?那还了得…
一路来莞初早听得头发晕,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竖着耳朵贴在他身后,就怕误了一句,仿佛那枯燥的钱庄买卖数据是儿时娘亲讲的神仙故事,七拐八绕,好是得趣儿。偶尔悄悄看他一眼,就着旁边房中透出的灯光,清明之色竟是如此朗然,那眼睛里不见平日的戏谑寡薄,多少沉稳;那一叠叠的票据纸张都似沙场之上旌旗招展,他只管信手拈来,好不威风…
待进到掌柜正院,身旁人都止步,两边厢房里几位协理正在伏案议事,他身旁这才清静下来。回身看着后头探头探脑的小影子,笑道,“怎样?热闹不热闹?”
“嗯,”她闻言忙点头,“不过,这么晚了都不下工么?”
“这是夜值人马。”
她瞪大了眼睛,“夜值?”
“夜值只在大忙的时候安排,这回为的就是江南的药草集。”
“药草集不是三月初十么?”
“开市是三月初十,不过各地的商客已然陆续来到金陵,调买、抵押和车马押运,遍布各地,很多都是人烟稀少出珍奇药草之地,琐碎又广泛,总号一日进出四五百单子,少说上万两,不执夜值根本来不及。”
“这么厉害。”莞初不觉惊叹,那集市她曾去瞧过,说是江南药草集,只是因着地处金陵,齐集天下药商,城外占地近千亩,支撑开,一眼望不到头,足足一个月的调用,场面十分震撼。只是彼时小,只觉得人们来,人们去像赶集,从没想着这银两和货物怎样调拨,这么看来背后钱庄的流通支撑实在是必不可少。“要忙一个月么?”
“前后要余出半个月的,少说也得两个月。”
“哦。”
看她依旧东张西望,饶有兴味地看着旁边的协理房,齐天睿道,“他们在商议与分号调拨银两的事,带你去听听?”
莞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犹豫了一下,又嘟囔着问了一句。
齐天睿没听着,哈腰将耳朵凑在她唇边,“说什么?”
莞初有些难为情,喃喃道,“这院子里每个房子都是人,那…那个在哪儿呢?”
齐天睿笑了,抬头看着那清凌凌、闪闪发光的双眸,“上下左右,你说呢?”
烛光映在他眼里,促狭又神秘,莞初更来了兴致,想了想,抬头看看又环了一周,低头,脚下是坚固的青石砖地,看着看着就觉得一股股凉气从脚心里钻了上来…
“真聪明。”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尖,“想不想下去瞧瞧?”
怎么不想?一千两的银票兑成银子,要足足一只红漆木箱子来装。他将才说一日进出万两,那底下做本备用的该是多少?想想那成堆的银子和金元宝堆起来是怎样的光景?阴森森的地库里埋着金山银山,那神话里头点石成金的图画怕也不过如此,天哪…大眼睛里的光亮不觉就闪了闪,可瞧着眼前人,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你还要忙么。”
齐天睿笑,“真懂事儿!赶明儿相公带你瞧,那底下可有凶神恶煞、十八罗汉守着呢。”
“我才不怕。”
…
拾阶而上,来到掌柜房外。抬头看,正房牌匾上四个字“汇通天下”,莞初不觉挣了挣眉,字迹是他的,黑底金字,端端正正,可那股霸气任是这浓浓夜色依旧遮掩不住,如此张扬;回头,再看这似繁星点点、脚下的繁荣,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天地,大过了威严固守的齐府,大过了悠然享受的私宅,天南海北,风沙苦行,他如此得意,心里不知怎的,忽地想听他拉琴…
…
玻璃灯烛将宽大的房中照得亮堂堂的,大紫檀长案旁的人埋在成堆的帐簿、汇票、各地形图纸中已是端端一个时辰,莫说行动说话,就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完全忘了这房中还有另一个;而那一个,一进门就被三面环绕的书架子诱了过去,除了他身后那整面墙的多宝书架固定不动,剩下这两边,一面三排书架由中心转轴连带,底下拖着轮子,平日不用,合起,三面折合;用的时候打开,像翻书页一样,人可以走到其中,随意浏览。
关关合合,单是这书页架子莞初就玩了好一会儿,而后再看他的书,才知道天悦口中他二哥“广读书”是个什么意思。他的书…好杂,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简直就是无所不包。有那恢宏的二十四史,也有野记杜撰,一本一本并排在一起,相得成趣;有诗词歌赋,有南北菜谱;有的书,莞初虽没看过,好歹还算听说过,有的书,单是名字就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有手抄下来的奇闻怪事,还有…那些正经读书公子一定不能有的书…
莞初踮着脚悄悄抽了一本,《还魂记》,呀,这就是那大家子堂会上都不许演的么?翻开,还有图画,阴森森的墓穴,俏丽佳人,那词句入眼,相思刻骨,竟是比台上的才子佳人还要扣人心弦,忍不得多看了几眼,难得那痴心的柳梦梅竟是能为心慕之人开棺掘坟、受尽羞辱,阴阳两隔,有心人竟是不惧凡俗、梦境之中都能长相厮守…
轻轻一声茶盅磕碰,莞初吓得赶紧把书放了回去,落脚下来,心通通直跳,透过书格子看过去,他依然埋头忙碌,那聚会精神、全然不顾周遭的模样看着竟是让人心生羡慕,专注之人多长情,长情之人…也不知最终有没有记性…
轻轻推开那扇书架,骨碌碌的轮子碾过,看到最后一扇。钱庄掌柜,必然仔细,书架的每一个格子下头都像药铺子似的挂了名牌,分门别类。看到正中一个小格上标着单字:琴,莞初的手不觉怔了一下。这些时朝夕相伴,知道他非但好琴,更懂琴,如此,不该是多些分类么,怎的就这么简单一个字?
自演完落仪苑那出戏,又被他那一番话搅得心神烦乱,她一赌气,下狠心再不在他面前弹琴,再不说起琴、谱,再不提这世上杜仲子…可是此刻眼睛却是离不开那个字,满满的书架唯独这一格空荡荡只有两本薄薄琴书,莞初看着看着,心忽地跳,不知怎的像生了病发癔症,脑子里一遍一遍是那不敢信的幻像…
终是伸手,打开…
稚嫩的琴音起自两年前,一笔一画带着初次涉市、按捺不得的心,连那不小心誊写滴下的墨点都依然如故…
这是她的手稿,被小心地装订起来,做成了琴书…
千落说杜仲子的琴谱尽数在她手中,彼时入在耳中只觉心烦意乱,此刻,看着手中,为何又是心烦意乱?谱子拿出去售卖,前后时间有错,可这书中的顺序竟然与她作曲先后如此巧合,他是怎样辨别?难不成,他果然与杜仲子如此…心意相通么…
…
外头轻轻敲门,号里送了夜宵的点心来。齐天睿这才惊觉,撂了笔赶紧起身,“丫头!”
“哎,”
清凌凌的小声儿从书架后来,他忙走过去,“丫头,饿了吧?”
“嗯。”
看着她老老实实地点头,齐天睿想笑又心疼,“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我一个人惯了,都…”
“忘了我在了。”
“该打该打!走,咱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齐天睿说着拉起她就要往外去,却不妨那腕子一挣,挣出了他的把握,他一愣,想来又是嫌他,忙道,“丫头,我没在意。”
她倒没接,只往那紫檀案子上瞧了瞧,蘸饱了墨得笔随意撂在砚台上,打开的账簿、票据摊了一桌,问道,“你做完了?”
“没呢,一会儿回来再弄。”
“都这会子了,出去吃什么?”
“夜摊子还有,咱们还去吃山西的面?”
“那还远着呢,不去了。”
“丫头…”
小声儿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齐天睿正是不知该怎么劝,倒见她往一旁的高几去,打开那点心盒子里拿了一块,“呀,还热着呢,新烤的?”
“是在外头给执夜值的人定的,平常我饿狠了也填一口,怎能让你当饭吃?”
“怎的吃不得?你吃得,我就吃得。”说着那一小块绿豆糕已然进了口中,“软软的,酥酥的,好吃呢。”
看她嚼得津津有味,不像是恼了,齐天睿这才捡了一块,“丫头,明儿带你出去,南城庆合楼好好儿吃一顿。”
“不用,明儿去吃面。山西的面。行不行?”
齐天睿笑,“太行了!”
两个人就着盒子吃点心,莞初斟了一盅热茶递过去,“我在这儿碍事,一会儿我先回去?”
他一挑眉,不肯接,“妻道呢?”
莞初愣了一下,“又是人前?能做什么?”
“陪着也好啊。我一个人多冷清。吃点心老噎着。”
莞初扑哧笑了,把那茶塞进他手里。
匆匆用了些点心,他又埋头书案,莞初换了壶茶,左右看看,再无事可做,毕竟红//袖添香添多了也碍事…
莞初又接着往书架去,寻到几本戏谱,翻了翻竟是看到“云逸”两个字,仔细琢磨那谱子竟然与天悦十分相合,真是难得!这便取下,转过书架想寻个安置的地方细细研看,正见一方暖炕,这房中处处宽敞,唯独这暖炕倒垒得有些窄小,想来是他一个人累极了歇一歇也便不如家中讲究了。走过去,就着小炕桌取了纸笔,她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用功去了…
…
待到将案上理清,已是敲了五更天,齐天睿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往那书架看,人早没了。
转到房中,才见那暖炕上睡着一个人。齐天睿俯身,见她怀中抱着戏谱,身子弯弯地蜷着,睡得正香甜。他轻轻地把靴子褪掉,拉了被子过来给两人盖好,手臂轻拢将人拥在怀中,不敢用力,脸颊轻轻蹭在她发上,喃喃道,“丫头,明儿起,咱们就住进裕安祥,如何?”
…
洛仪苑。
明日就是柳眉搬走的日子,这最后一晚睡在了千落房中。不是姐妹多少惜别之情,实在是这人自那日赛兰会就再未开口说话,眼睛出神,身形憔悴,人像魔怔了一般。柳眉安置鸨娘,得着的也不过是句:给齐二爷传话就是,爷来了姐儿自就好了。
鸨娘是句不明底理的敷衍话,却是正中心结。若非那狠心的齐二爷,她何至于此?只是,这一回可不是生意忙一去数月,这是短短几日就要要了她的命…
黑暗中,柳眉知道身边人还睁着眼看着头顶空空的帐子,一日一夜早已心枯,叹了口气,轻声劝道,“莫自己折磨自己,他那光景可见是早就知道杜仲子时谁,见你背着他行事所以恼了。待这股火下一下,才能明白你的苦心…”
这话已经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柳眉原不指着她能应,谁知她话音将落,这静夜里头,深深地黑暗,那枕边竟是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不甘心…”
柳眉吓了一跳,不待她再开口,那声音又道,“不是杜仲子…是那个女子…”
“你别吓我…”柳眉有些心颤,“你是说他不是为着杜仲子生你的气?是为着他的娘子?”
“不是生气…是走了…”
“那…你想怎样?”
“我想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柳眉闻言这才长吁了口气,又叹道,“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我也就死心了…”
柳眉劝道,“依我看,不要去碰他的正妻。原先也是你太清高,明知他要成亲,还不早先住到他外宅去。如今…”
“我不想听坊间传闻…我只想知道是哪家的女儿,旁的…我自己打听。”
“…好,我去跟韩公子说。”
第75章 ,
…
漆黑的夜,灰蒙蒙、连绵不断的雨水将整个天地都混沌其中,春雨难得如此犀利,就着冷风摔打在屋檐窗棱,惊扰着房中酣眠的梦境…
雨声忽急,当空一道闪电,仿佛劈裂了厚重的青石墙砖,端端炸在房中,煞白一片!不待那闷雷炸响,床上的男人腾地坐起,一双眼睛惊恐失神,死人一般苍白的脸颊,应着窗外风雨大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
暖被中柳眉正熟睡,忽地身边一扯冷风灌入,迷迷糊糊睁眼见身边人裸着上身、汗津津呆坐在黑暗中,赶紧起身,给他披了衣衫,“怎的了?做噩梦了?”
韩荣德烦躁地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到桌旁,端起一壶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人睡得热,肠胃被激得狠狠一个冷战。这才安下神来,一屁//股坐在桌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噩梦?噩梦哪有今夜得到的口信惊人…
当年父亲大人从一个县主簿升到水利通判,一入金陵方知天地之大。随父亲四处结交,翰林齐府仿佛远在天边的京城落在眼前,更有那府中一口京腔、无所不知又离经叛道的二公子齐天睿,韩荣德恨不得天天都跟着看他做些什么,粘得紧了就挨揍,揍完了还去,乐此不疲。
而后父亲大人高升,齐天睿被逐出家门,韩荣德虽然去的少了,却始终与齐府来往,从大哥齐天佑到三弟天悦,再到…悄悄长起来、皎皎如玉的秀筠…
秀筠从小就乖,怯怯的小模样最招人疼,彼时年纪都小,天悦偶尔带着她一道在府中花园玩耍,并未避讳,韩荣德也从未想过这小姑娘会与自己如何。直到天悦十六岁生辰那天,隔着水廊桥,与她生了情愫几乎就是一眼之间。不知何时情起,一旦点破,就收拢不住,他得空儿就往齐府跑,见着见不着也要离得近些,但凡听说方姨娘带着她回了娘家,他当即就尾随而至…
去年深秋,一个月在方家老院,情难自已,日日枯等,夜夜相缠,终是抱得佳人,越过了雷池…
十五岁那年韩荣德就有了通房的丫头,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丫头,早就了然无味。一时得着心仪的人儿,如何还能把持得住,恨不能时时刻刻共赴巫山…
与秀筠之事,韩荣德并非全无计较。翰林齐府是金陵城里根深蒂固、众人尊仰的、仕宦之家,与新贵的转运使府相配,只有过无不及。只是…秀筠虽是长房大姑娘,却是个庶出的身份,韩荣德虽也是姨娘庶出,可韩俭行的一房夫人三房姨娘养下了六个女儿,唯有这一个儿子,独子嫡承,这一来便十分尴尬。
娶她,成与不成一直在他的计较之内,只是没想到事情能突然棘手至此。一个月纵//欲之欢,秀筠有了身孕,却因着女孩儿懵懂,直到两个月才知道,悄悄传信给他,立时就慌了手脚。回府见着那一府威严,才知自己根本就不敢提这桩亲事。
当务之急,赶紧写了信,千哄万哄,跟她说清利弊,一定要身子利落方能议亲,又附带了堕胎的方子送进去给她,想着巧菱是知心人又灵巧,从齐府的药房弄那几味药易如反掌,主仆两个背着人打下来也就是了。
她听话地应下,而后再无信来,当是一切都已安置好,只待静养身子,他便放下心来。谁知,这近一个月过去,他再往齐府去,才从天悦口中得知她被齐天睿接进了私宅,当时只觉一股寒气从后脊袭来。齐天睿是个旋风的性子、千足虫,生意铺陈大,天南海北,忙得连戏园子都几年不进了,难得一点儿功夫就是落仪苑和曲子,那重金买下布置的私宅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接了自己的娇妻过去享受也便罢了,怎么会好好儿的把隔房的妹妹接过去玩耍?定是蹊跷!
怕什么便来什么,待到往巧菱娘家去使了银子寻着传信,终是得着秀筠的亲笔信,原来,那胎儿不但没有打下去,竟是还要生养下来。韩荣德顿觉五雷轰顶!宅门里的腌臜事多了,虽说未出阁的女孩儿出这种事实在是羞耻,可毕竟是你情我愿,往后若是府里通融娶过来就罢了;若是不能够,闹出来,他不认,齐府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寻事,只能恨自己家的女孩儿不尊重,早晚寻个人家把她嫁了,是不是处子之身自有法子遮掩。可这孩子一旦生下来,不管养在哪儿都是一块心病,更况是养在齐天睿的膝下!
说来归齐,他怕的,是齐天睿…
这是个阴狠狡诈、不择手段的主儿!眼睛里头揉不得半点沙子,谁敢迷了他的眼,他敢把人眼珠子抠出来!早年有那玩古物的不识相,与他的九州行抢食儿、做假,一时得意,转头就落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
齐天睿,睚眦必报,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