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慢慢地成了习惯。

可现在再度听他这样一提。她竟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不知所措,拨开脸红心跳的迷雾之后,也还是不知所措。

好像完全想象不来自己跟他变成夫妻是什么感觉!

阿追闷闷地低着头,手指在案上五颜六色的占卜石间划拉着,稍一抬眸便看到他笑容和煦的样子,直扰得她心更慌。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竭力想在今天便给他个答案。

苦思冥想间,脑中忽地刺痛一晃。

那感觉就如同小锥握在手中,转着圈地锥入脑髓,阿追惊然想起一事,忙撑身起来,却又一痛袭来,身上一软跌坐回去!

“阿追?!”姜怀吓了一跳,伸手扶住她,她已是一额头的冷汗。

寻药

她在戚国时就犯过头疼的毛病,医官说没什么别的大碍,但是需要坚持服药。

但那药丸每半个月才吃一颗,她又一直在吃别的药、而且还有云琅提醒着…眼下再加上长久以来的记忆一下子全涌回来,她竟毫无意识地就把这事忘了!

掐指数算,从戚国去东荣、再从东荣到弦国至今,她已有月余没再用那药,无怪这毛病又犯了起来。

阿追一壁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一壁三言两语将经过同姜怀说了个大概。

姜怀听罢,急问:“是什么药?”

“我不知道…”阿追眉头紧皱,“是戚宫的医官配的,听说难配得很…大概要问一问他们才好。”

姜怀便道“我立刻差人去问”,细一想,又改口:“戚王与南束人围猎的地方离弦国不远,我带你同去!”

他看她实在疼得厉害才连自己身边的医官都未召,担心诊不出个所以然,还平白耽误时间。然则配药也很需要工夫,若再加上一来一往的耗时,若她一直疼着,就太磨人了。

当下不等阿追反驳,姜怀便唤来下人备车备马、收拾行装,不过两刻工夫,就已诸事备妥——这也就是各国交战迭起的时候,国君常要去往别国,准备才会做得这样快。

下人过来回话时,阿追已疼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拽着姜怀道:“你怎好说走就走?不如还是差人…”

“我自会托祖父暂掌国事。”姜怀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扶起,见她使不上力,又索性转过身将她背起来,边向外走边道,“你且忍忍。我们走得快些,最多明日晌午便到那猎场了。”

他已是一副不容多辩的口吻,阿追痛得迷迷糊糊也无力去辩。强撑一撑神思,她只隐约记得这几日的占卜里,好像确实有看到老君上出面执掌大局的画面,而后又变回姜怀,似乎是没出过什么事。

姜怀扶阿追上了马车,吩咐过车夫要去何处,便径自坐稳,揽着阿追让她坐得舒服。

马车缓缓驶起来,车轮的碌碌声沉沉响着,与随行护卫驾马传来的嗒嗒马蹄声一齐在阿追耳边盘旋。

她被头痛扰得思绪昏昏、人也昏昏,起初是倚在姜怀肩头,后来感觉到自己慢慢往下滑着,也无力控制,渐渐地就躺到了姜怀膝头。

身上稍稍一沉,阿追费力地睁了睁眼,是他扯了张毯子过来给她盖上,他颔首轻轻道:“我们连夜赶路,你安心睡吧,到地方我会叫你。”

她虚弱地“嗯”了一声,就浑浑噩噩地坠进了沉睡里。

眼前黑了好一阵子,刹那间,又忽然一片明亮。

周围的亭台楼阁都很熟悉,她定睛看看,自己看到的一切却都晃晃悠悠的。

又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是被人背着,背着她的人气喘吁吁地走着,她动了动想挣,那人头也不抬地立刻说:“你别动,你别动!你受凉发烧了,我带你去找医官!”

稚气未脱的男音让她一怔,继而不由自主般地回说:“我没那么难受,你让我自己走!”

他却说:“不要,万一你病得更厉害了怎么办?你也是的,干什么把下人都轰走?他们让你不开心,你告诉我啊!”

而后他就这样同她说了一路的话,一会儿嘱咐她这几日要乖乖歇着,一会儿又告诫她以后不可以把人都轰走了,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出了事却找不到人来帮忙。

她正昏昏沉沉地想听着他的声音入睡,他突然把她往地上一扔,神色变得狰狞:“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顿生的变故让她惊慌失措,身上又正无力、头也痛得很,她想喊住他,但也喊不出来,终于喊出一声“啊——”的时候,阿追浑身一搐!

睁开眼时仍呼吸急促,她定睛,刚被她一叫惊醒的姜怀伸手拢住她。

他浅蹙的眉心里满是关切:“疼得很厉害?”

“还好…”阿追强定住气,告诉他,“做了个噩梦而已。”

但见姜怀神色一松,手又为她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毯子。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近在咫尺,阿追闭上眼,默默回忆从前的事。

方才梦到的,该是她五岁、姜怀九岁的时候,他父亲还在世,他是储君。

那时她因不适应国府里的日子,时常乱发脾气,几次都把身边的人全赶得远远的,觉得天地间若只有自己一个人才好!

但每次姜怀都会来打乱她这“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享受,非要跟着她一起到处转悠,还非要跟她说话。那天他拉着她放了一下午的风筝,而后她心情好了是不假,出了一身汗后晚风一吹,却是立时三刻就病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她烧得走路不稳吧,他二话不说就把她背了起来,一路把她背回房去,又自己亲自跑去找医官。

——这么一来弄得衣服皱了、仪态更不必提,弦公见后大怒,就在她屋外直接罚他站了两个时辰。

那会儿她还推开窗子偷偷递茶给他,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怀哥哥你别想着溜走…我占卜过了,你若溜走,君上会知道的,然后会罚你抄书…”

那天他们俩真的都很懊恼啊!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外熬完那两个时辰后,简直觉得自己要涅槃重生!

阿追回思着就笑出声来,感觉到姜怀的手正抚过她的额头,便就势抱住。

姜怀挑眉,也顺势就去挠她的下巴,阿追脖子一缩正要抬眼瞪她,可怖地画面却再度侵袭而来!

诡异的梦境和她真正的记忆不一样!梦里,他突然就那样扔下她不管,转身便走!

“咝——”阿追猛睁开眼,手下意识地攥上他的衣领。

姜怀回视着她,抬手握住她的手,却未从衣领上拽下。

“怀哥哥。”阿追明眸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心下的恐惧摒也摒不开。

静了好一会儿,她犹是安不下那颗心:“你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阿追?”姜怀被她问得奇怪,静静地吁出一口气,手指在她侧脸上一划而过,沉沉道,“自然不会。”

语中微顿,他又续说:“你肯不肯嫁我,都不会。”

阿追浅浅一怔,抱住他胳膊的双手又不自觉地紧了紧。她重新阖上双眼,心下认认真真地念着:只要他再问,就嫁给她好了。

无所谓她心里觉得奇不奇怪,他都是待她真好的。而她觉得奇怪这事…大抵成婚一阵子也就适应了,并不是过不去的坎。

阿追一边思忖一边再度入睡,这回睡得平静安稳,当真就一直睡到了戚国与南束围猎之处,被姜怀轻唤着叫了起来。

刚清醒过来,头痛就又涌起,阿追愁眉苦脸地揉太阳穴,姜怀扶着她下马车:“走,去见戚王。”

她问:“不用通禀么?”

姜怀道:“早先着人先禀过了。”

一行人同走过一段路,到了戚国扎营的地方,果然有戚王身边的人先行候着了。几个宦侍迎着他们去主帐,帐帘刚揭开,就见帐中静等之人起身迎来。

二人齐向戚王施了礼,嬴焕还礼后看向她:“医官已在内帐等候,女郎请入内休息。”

阿追颔首,旋即便有侍婢上前扶她。走出几步却见姜怀未与她同行,她疑惑地扭头看去,姜怀笑道:“你先去,我与戚王殿下还有些事要议。”

阿追点点头进了内帐,帐帘放下,姜怀顿时笑意不再:“戚王殿下…”

“我们换个地方说。”嬴焕的目光自那道帐帘上收回,稍一睇姜怀,径自向外走去。

扎营的地方设在山坡一侧,没有什么树,青草倒生得茂盛。

这日风有些大,疾风刮过时,那片青绿便如海水般被吹出一道波浪,再随着风力的减弱,如同漾上沙滩一样,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美景犹如画卷。一方新支起的帐子里,气氛却冷肃至极点。

姜怀缄默良久,笑音清冷:“殿下这是强人所难。”

阿追尚不知道他欲向戚王讨药——他会瞒她,便是料到事情或许不会太顺,诸国纷争由来已久,任谁也不会平白向旁人施以援手。

但戚王竟开口要阿追随他去戚国,也确让他很是意外。

两人对视片刻,嬴焕拱手无奈:“弦公息怒,实是情非得已。我知殷女郎于贵国而言万分重要,可弦公要的那药…”

他叹息怅然:“弦公应也知道,本王几年前费尽工夫请了一位神医出山,现下戚国的许多好药,都出自他之手。本王请他出山时曾许下重诺,只用药而不问方,是以那药方实在不能给弦公拿去。”

“哦?”姜怀挑眉间语调上扬,强压住心底丛生的恼火,复又从容笑道,“那可否请殿下多给在下几枚药丸?”

困难

阿追在戚王帐中服了那治头疼的药丸,医官又让她饮了一碗安神的汤药,药劲上来后,她就昏昏欲睡了。

又不好在戚王帐里睡觉,她就静静坐着等姜怀回来。好生等了半个时辰,被困劲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时,可算见姜怀与戚王一起进帐来了。

“君上。”阿追撑起精神迎过去,姜怀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一把揽住她的腰:“我们回去。”

她稍稍一愣。

他的情绪似不大对,抬眸细看看,果然面色阴沉。阿追想问,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只向戚王道:“叨扰殿下了,多谢。”

戚王负着手,目光只停在她脸上,听言后也滞了滞才反应过来,略一笑:“弦公客气,若还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弦公说一声便是。”

他说得云淡风轻,也没有多言其他,话音一落,俊逸的面容上便薄唇紧抿——这端是一副严肃而宽和的样子,但不知怎的,阿追却忽然打了个寒噤,垂下眼眸再不敢看他,好像连心都有微颤不止。

走出主帐好一阵,阿追才回头看看,又望向姜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心脚下。”姜怀低着眼一拽,拉她绕过地上的石头,轻轻一叹,“我想跟戚王要那药丸的方子,他不肯给。”

阿追一栗:“那…”

“我跟他多要了几枚药丸。”他手往袖中一探,取出只锦囊,“这是三个月的。我拿一枚让医官去看,许能自己摸清方子。”

阿追仍望着他,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未说的心事。姜怀舒着气避开她的目光,手环到她肩头轻轻一握,示意她安心。

他无法告诉她戚王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不知弦国的医官是否有本事弄明白这药的方子。

戚国前几年请到一位神医之事不假,自此,戚国在医术上便突飞猛进。各国病人都会去求医问药、医者也会去戚国求学,他这弦国国君,更是十分清楚其中差距。

——在阿追突然犯病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都是直接向戚国求方问药、而非让弦国的医官先诊,现下要他们自己弄明白这方子…

姜怀前所未有的没有底气。

回去时没有来时的急赶,便走得慢些,花了近一天半的工夫才入昱京城。回到国府时,已然暮色四合。

深秋的夜风已有些凛冽之意,枝头的叶子也已渐残,刮出的声音干燥生硬,像是直接在心头划拉出的,划得久了让人心烦不已。

姜怀送阿追回去歇下后,摒开下人,独自往前面走,在前后间相隔的那条小道上,不经意地一回头,心底倏然被空荡小道带来的孤寂灌得满满。

几个月前,是阿追头一回离开。一夜之间,国府的后半突然空寂下来,她这做主人的不在,一众下人都变得无所适从,连朝臣们都登时觉得失了条主心骨。

而于他而言,那段日子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可怕。

长久以来,从他到一众朝臣,都是对她的占卜有一些依赖的,凡是都要让她一卜究竟才肯放心。可她离开的那段日子…他竟是没什么心思多去思虑若以后万事皆无人占卜,弦国该当如何,只是万千思绪都盘旋在“她不见了”这一事上。

他早就习惯于闲来无事时穿过这条小道去同她说话。而那阵子,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闷头走到月门时又猛地驻足,恍惚着惊觉她不在后面。

是以在东荣找到她时,他心底的欣喜无可言喻。

而现在,她可能还会再离开一次。

姜怀凝睇着地上的皎洁月光静了一会儿,拳头蓦地狠砸向墙!

陷到眼下的境地里,是因弦国势弱、是因他无能。戚王提出让她去戚国养病时,他初是觉得这要求滑稽得难以置信,而后却越发不得不承认,戚王之所以敢提这样“滑稽得难以置信”的要求,是因为两方实力悬殊得犹如天壤之别。

不论是兵力还是医术,弦国都差戚国太多了。他觉得戚王的要求堪称超乎想象,而在戚王眼里,或许只是志在必得。

姜怀心上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压得他呼吸不稳,砸在墙上的手见见被酸麻感包裹也顾不上。他疾步穿过那道月门,抬手招来宦侍:“将医官都传来,有要事议!”

大概因为月余没有用药,阿追之后好一阵子觉得虚弱,秋祭的事便如她先前的占卜一样,交予甘凡了。

而后的两个月,阿追纵使闭门不出,也能感觉到国府里忙忙碌碌的。

每日必有医官来请脉问诊,她若问起原因,十有八|九和钻研那药方有关。医官人数不少,从前有大半是她没见过的,这回竟陆陆续续都见齐了。偶尔也难免有那么一个两个,会在诊脉之余大着胆子央她占卜什么的,阿追不做拒绝,大大方方地摆开石头就来,无论结果好坏,对方总是千恩万谢。

“你夫人腊月末生产时会难产,你若不在,她会血崩而死;但你若在,就正好能救她。”她一边告诉眼前医官这结果,一边面无表情地随手拨弄着眼前占卜石,几颗几颗地装回布袋里。

再抬眼时,阿追稍稍一怔。

外面夕阳渐落,阳光在此时总会显得格外量。姜怀立在门边,自上而下皆被镀了一层光影,整个人看上去耀眼到刺目,她都好生看了看,才敢确信自己并未认错。

“君上。”阿追起身行礼,姜怀又在门边默了一会儿,才从那片光亮里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背后光芒太盛的缘故,他的面色看起来格外阴沉,睃着那医官:“谁准你请国巫占卜的?”

那医官见他来就已心虚,一被问话立刻跪地连气都不敢喘了,阿追眉头浅皱:“君上?”

他不理她,仍冷睇着那医官。阿追心下疑惑,垂眸淡声道:“是我自己先看出他近日有劫,主动要占卜的。”

姜怀目光收回,眉头仍未展开,阿追抬眼与他对视着,少顷,他复一睇那医官:“退下。”

医官忙不迭地叩首告退,然则他后脚刚迈出门槛,姜怀便抄起案上陶盏狠掷在地!

陶片迸了一地,阿追刚要发问,他扭头喝道:“你能不能省省?”

阿追愣住:“什么?”

“谁央你你都答应!”姜怀睇着她,“你也不嫌累!”

阿追犹怔了怔神,旋即皱眉:“不是一直这样?你无端发什么火!”

“你是国巫,不是街边算命的!”

“我的本事是自己的!”

“够了!”姜怀断喝。

阿追想喝回去,然则头中蓦地一痛。她猛吸着冷气,脑中一算,原是离上次服药又隔半个月了。

那药真是停不得。自上次隔了月余之后,如今迟上一天都会犯病。她便不再与他多争,用力一瞪她,转身走去矮柜边寻药。

抽屉刚拉开,她肩头骤被一按,她惊叫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她愕然望着他,姜怀牙关紧咬,一袭原该衬得他儒雅端方的银白色直裾,也压不住他眼底的愤慨和惊慌。他轻颤的目光在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容的上滞了一会儿,看到她手中紧握的装药丸的锦囊时,忽地黯淡下去。

他垂首松开她,静了会儿,她听到一声明晰的长叹。

“怀哥哥?”阿追惊魂未定地倚着墙。

姜怀又一喟:“抱歉。”

“出什么事了?”她迟疑着挪近了,想了想,抬起双臂将他圈住。

姜怀眼底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缓了颇久才有勇气看向她,那一双清澈的水眸则定在他面上,他忽然觉得呼吸艰难,已想了好久的话,蓦地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从小到大,只有在真正遇到难题时,她才会这样搂在他身上。如是她的难题,这举动便很有些撒娇的意味,央着他这国君出面满足她的心愿;如是他的难题…

这样的情状最多不过三五次,她环住他后担忧地望他一会儿,然后倚到他的肩头上劝他。告诉他说,什么烦心事都会过去的,如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她来帮他占卜抉择。

姜怀在她的注视下愈发觉得窒息,见她要将头靠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抬手,阻住了她。

阿追疑惑更深,他握住她环住他的手,声音虚弱:“抱歉…”

“没事,我知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计…”她笑着说出地话辄止,讶然看着他长睫下添了一点晶莹。

姜怀深吸了口气,抬手抹掉那滴没忍住的眼泪,窘迫地抬头又偏头,四处乱看着定了须臾的神,最终,还是不得不看向她。

“阿追。”他喉中哽住,“抱歉,我…我留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