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把我送给她!”眼眶冲上一阵酸楚,想也没想,我就跳起来,紧紧抱住程寒暮。

西装下是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病号服,淡淡苏打水的味道钻到鼻子里,病号服的扣子顶着我的脸,我也不管,死命把头往程寒暮怀里钻。

我才不管什么莫名其妙的妈妈,谁知道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么多年我跟程寒暮过得好好的,我才不要妈妈!

“程寒暮,不准你把我送给别人!”嘴里喊得气势汹汹,喊完我就呜呜哭了出来。

“黍离,黍离…”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唏哩哗啦,程寒暮也慌了手脚,连忙拍着我的肩膀,“别哭,黍离,我不送你…我不送你…”

其实也不是特别伤心,多半是等程寒暮了半天等得心烦,所以借题发挥,我索性哭得更厉害。

“黍离别哭,黍离别哭。”搂着我的肩膀,仿佛轻叹了口气,他说,“你是想吵得我今天出不了院啊?”

我赶紧抬起点头,从衣服缝里看他,脸色有点苍白,眉间也有倦意,这半天下来,那个女人一定没少缠他。

收起点眼泪,我还是靠在他身上,不动。

“黍离,”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他开口,“你别怕,我不会把你随便交给别人的…”说着他停了下,笑笑,“再说你都快是个大人了,我怎么会不问你的意见?”

“逼我给老师写检查的时候就没问我意见。”我小声嘀咕。

“这能一样嘛?”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看我,开玩笑一样的又叹口气,“再说把你教成这样,我就算想把你交给别人都不好意思…”

我偷偷撇嘴:我怎么了,我觉得我挺好的,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

暗暗不满着,我也不敢再一直趴在程寒暮身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正好这时候小陈叔敲了敲门:“程先生,苏太太在外面等您。”

我翻翻白眼,算上我哭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这就着急了。

程寒暮应了一声,站起来拉住我的手,临出门前,最后问我了一句,“黍离,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我点头,真的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抵触,谁想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人妈妈?

沉吟了下,程寒暮也没说什么,打开门拉着我出去。

早就等在门外的女子先是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接着又转头去看程寒暮,目光带着急切。

摇了摇头,程寒暮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抱歉,苏太太,黍离一时还接受不了,我希望我们能缓缓再谈。”

神色立刻失落下来,目光又转到我身上,苏太太嘴唇微动了下。

马上就又往程寒暮身上贴了贴,我想我拒绝的意思应该很明显。

天很蓝,知了很吵,暑假的日子还是很美好。

这要是新闻,流落在外多年的儿童,突然被亲生父母找到,就算不扑上去认亲,心灵也必定受到巨大冲击,于是乎一反常态,开始变得自闭孤僻,产生种种心理问题,牵扯出无数家庭纠纷…

不过我好像没有一点反常症状,每天还是睡到太阳晒到屁股被蒋阿姨揪出被窝,还是吃饭的时候跟小陈叔不停斗嘴,还是抓着零食窝在电视机前就是半天,还是兴致来了蹦起来就跑到程寒暮房间骚扰,接着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出门…

经过高考摧残后这么难得的暑假,我才不要浪费在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上,更何况沉思这种活动一点也不适合青春开朗的我。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这天下午我正四脚朝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程寒暮就从楼上走下来了,淡色亚麻衬衫,舒适的白裤,看得我连吹口哨:“舅舅您这是要去钓鱼还是打球?不穿您的黑西装了?”

知道我这两年只有在搞怪的时候才会叫他“舅舅”,程寒暮有些无奈的走过来,看到我两腿翘得比头还高的尊容就直皱眉:“起来换衣服,带你出去。”停下来扫视我一眼,又皱眉,“把脸洗了。”

“哇”得蹦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嘿嘿直笑:“程寒暮你终于要带我出去约会了,我好高兴!”

气得哭笑不得,程寒暮抬手一指弹在我额头:“少贫嘴,快去准备!”

“知道,知道!”生怕他再反悔,我一溜烟跑去洗脸换衣服。

宽腿短裤大T恤,头发随便扒拉扒拉,照照镜子没有什么不妥,我就咚咚跑下楼。

和程寒暮出了门,小陈叔早就等在外面了,看我打趣:“呦,小黍离高兴成这样子,嘴都咧后脑勺上去了啊。”

我正高兴着,才懒得理他,还是眉花眼笑的拉着程寒暮上车。

我能想象得到程寒暮带我出去逛博物馆逛天文馆逛科技馆逛公园,却没想象到他居然带我去买衣服。

呆呆拿过导购姐姐笑眯眯递过来的第n套小洋装,我愁眉苦脸回头看程寒暮:“还要试?”

四平八稳在一边的沙发上坐着,程寒暮最后打量了一下现在我身上那件粉色雪纺连衣裙,皱着眉点头:“再试一下。”

捂着脸一声哀号,我把衣服顶到头上窜回试衣间。

不是我非要表现得这么痛苦…要我穿这么淑女的衣服简直是折磨我的么。何况,你见过有人顶着一头酷似周杰伦的短发,然后穿一身裙子么?

幸亏商场里空调温度低,要不然一会儿工夫换个七八十来身,我也不止气喘吁吁,还得满头大汗了。

匆匆又把手上这套米黄的泡泡袖套裙穿好,我死气沉沉拉开门出去,耷拉着脑袋:“成么?”

程寒暮刚才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立刻摇了摇头:“再换一套。”

我都快哭了:“还换?我可不可以先喝瓶可乐再接着试…”

旁边的导购姐姐可能是看我们俩有趣,就笑着说:“可能是小丫头的发型不太适合甜美风格哦,这里有一套样式简单一点的白色裙子我都很喜欢,拿来给你试一下?”

程寒暮听了就点头向导购微笑:“麻烦您了,谢谢。”

我只好翻着白眼最后声明:“最后一套!最后一套!你再让我试我就告你虐待儿童!”

裙子马上就被拿过来交到我手上,导购姐姐笑着:“小丫头真有趣啊,快去试吧!这套保证漂亮!”

程寒暮也略带无奈的点头:“好了,最后一套,试完再没有了。”

我冲他吐吐舌头,跑回试衣间穿衣服。

翻开的半圆领子,短短的袖子,珠贝色泽的扣子,衣襟边上缀着细碎的蕾丝,下身是刚刚过膝的荷叶裙,束在腰上,简单素净。

刚从试衣间出来,导购就“哗”了一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往镜子前推:“小丫头先自己看看,怎么样?多文气漂亮!很像大家闺秀吧!”

我探头看镜子,镜中那个女孩子也探头看看我,虽然没导购姐姐说得那么夸张,但是短发配着简单的白色套裙,不但不觉得突兀,反倒看上去有些娴静又灵气的样子。

连程寒暮也起身走过来,神色舒缓下来,轻点了头:“这套还可以。”

我摸摸下巴,对着镜子摆了几个造型,突然找到感觉,把手拢起来放在腰间,志得意满地摇头:“怎么样?像赫本吧!我果然适合走复古高雅路线…”

脸色正好的程寒暮抬眼瞥我一下:“猴子版的赫本?”

旁边导购姐姐立刻捂着嘴笑开,我气急败坏,立刻跳起来反对,辛苦摆出来的优雅造型连半分钟都没保持。

最终还是买了这套裙子,又挑了中性一些的短裤和小衬衫,然后连拎包和鞋子都挑了买走。

程寒暮付款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屁股后出来,我还有一点点沉浸在赫本的幻想世界里:“哇,我们要不要租个摩托上街?我保证我会把赫本的尖叫模仿得很像的…我最喜欢真实之口那段,咱们去银行门口找个狮子头cos一下?”

说得太兴冲冲,结果袋子太多,脚下一绊,差点跌出去。

连忙回头才抱住我没让我跌倒,程寒暮一脸无奈:“你这又是在模仿什么?”

样子太狼狈,我只好尴尬清咳:“天然呆loli啦…很萌的…”

更加无语,程寒暮接过我手中一半的袋子,满脸哭笑不得:“好好走路。”

“是,是。”毫无惭色继续跟在他旁边,手空了一半正好便于我抓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死缠烂打:“喏,如果不上街cos赫本,时间也还早,咱们去电影院复习一下《罗马假日》吧…”

程寒暮气笑交加的低头看我:“冷不丁的哪个电影院会放映这个片子?”

“哇!不放《罗马假日》也可以,我不挑的,”我接着无耻,难得跟程寒暮两个人在一起,我才不要那么早就回家,“太好了!看电影去了!”

总归到最后不但买了东西,程寒暮还被我硬拖到电影院去看了电影。

可能真是试衣服试累了,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我扳开椅子的扶手,躺在程寒暮腿上边看边睡…他把带来的外套盖在我身上,手臂轻轻搭住。

这才是惬意的暑假嘛…

电影散场后天色已经黑下来,小陈叔在影院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就上来接住东西,笑我:“小黍离,舅舅可是刚出院啊…都逛一下午了,还要看电影?”

“就看了就看了就看了你管不着!”我毫不客气扮鬼脸回去。

跟小陈叔一路斗嘴回到家里,蒋阿姨早做好了晚饭。

吃完饭洗了澡舒舒服服换好衣服,这一天眼看又要平平淡淡过去。

趴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拿着遥控挨个把台转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一个节目来看,抬头就看到楼上程寒暮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刚才他好像在打电话,有隐约的声音传到楼下来,这会儿倒是没动静了。

反正也无聊,我索性爬起来,咚咚跑上去。

骚扰程寒暮我早骚扰得轻车熟路,打开门侧身挤进去,眼睛左瞟右瞟,一蹦就蹦到正对着门的书桌后:“程寒暮…我来啦…”

意外的没有很快被拎住领子往外面丢,半趴在桌上的程寒暮低着头,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脸色苍白。

这几年我其实很少见过程寒暮发病的样子,多半都是早晨起床或者晚上回来,才知道他已经住院了,而后在医院,也都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才让我去看。

手脚瞬间觉得冰凉,根本不知道这样到底是不是严重,我慌得只知道冲过去抱住他:“程寒暮!程寒暮!”

“没事…黍离。”他轻喘了口气,咳了一声,“别怕,没事了…”

“是不是我今天拉你看电影了?是不是你在电影院把外套让给我了?”话说得语无伦次,我急得要哭,“程寒暮,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冷,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连肩膀也有点抖。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急急抱住他的脸,他的嘴唇在灯下几乎不见颜色,忙着把嘴唇往他的唇上凑,一门心思只想赶走那样的苍白:“我再也不气你了…程寒暮!程寒暮!我喜欢你…我什都听你的…我爱你…”

哭泣的声音在四周异样的安静中分外清晰,我却只知道不断地吻着他的唇和脸:“程寒暮,我爱你…”

直到被用力地推开…房间略带昏黄的灯光下,程寒暮撑着桌子站起,微抿嘴唇,神色苍白。

打开的房门处,是听到动静跑上来查看的蒋阿姨和小陈叔,愣着不动。

死一样的寂静中,我哭着,眼睛执拗看向程寒暮:“我爱你,程寒暮,我爱你…”

第12章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转折的吧。

就像犯了什么罪孽一样。

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你一直叫他舅舅的男人?怎么可以主动向一个把你养大的男人示爱?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怎么可以那么大声地说着爱他?

任性、偏激、疯狂、不道德、乱伦。

所以怎么看都是罪孽,所以要被讨厌。

不然怎么会被冷冷甩过来一句“你单独好好想一下”,不然怎么会被毫不留情地关到房间里禁闭。

门被结结实实反锁,房间内一切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连削好放在笔筒里的铅笔都没有放过。

五天只有三餐的时候会有蒋阿姨把做好的饭菜送进来,随后又默默不语的出去关上门。

五天来我一声不响的吃饭睡觉,在深夜里用瞪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未有过的乖巧听话。

活像等着上刑场的死刑犯,结果早就已经明白,不过是在等那一发子弹什么时候射出来。

五天后程寒暮在家里的客厅见我。

沿着楼梯走下去,兴许是在房间里关了五天,早就看熟了的家具和陈设居然觉得陌生万分。

通常会被我占据着看电视的长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我管他叫童叔叔,程寒暮的律师,另一个是一个穿着深蓝套装,带无框眼镜的女人。

另一侧的沙发上,程寒暮遥遥坐着,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我走过去,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正对着程寒暮。

“黍离,”淡淡叫着我的名字,程寒暮却先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陈阿姨,陈阿姨一直研究青少年心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她。”

目光根本没有转向那个女人,我还是盯着程寒暮,发出一声冷笑,几天没有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陌生得不像自己:“你认为我心理有问题?”

一片寂静,程寒暮轻微地皱眉:“黍离,不要闹了。”

“不要闹?”笑得尖锐,我索性翘起腿,一手支在膝盖上托住头,“可是我已经闹过了,而且准备继续闹下去,怎么办?”

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程寒暮的声音淡漠:“那么我只好寻找一个可以更好得来监护你的人了。”

蓦然间明白过来童律师为什么会在这里,所有积累起来的冷酷和强撑着的对峙都土崩瓦解,我跳起来,喊:“程寒暮,你说过你不会把我送给别人!”

“那是在你可以管教的前提下,”脸上的表情依旧丝毫未变,淡淡得抬头看我,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希望我养大的是一个自律自爱的孩子。可能是我的方法有错误,造成了今天的后果。我很抱歉,但是继续监护你已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所以请你理解。”

冷静自持,高高在上,却只招来我的暴怒,疯了一样抓住随手能抓的东西扔出去,涕泪横流的骂:“你骗我!程寒暮你骗我,你是混蛋!”

只喊了两遍,嗓子就已经嘶哑,站在身后的蒋阿姨和那个姓陈的女心理医生飞快的过来按住我。

尽力挣脱,用牙齿咬,用指甲挠,不住地咒骂,跟疯子几乎没有差别,连小陈叔和童律师都冲过来拉我。

混乱成一团的现场,眼前哭得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怎么被七手八脚地按住,像个疯子一样被簇拥着往楼上的房间里走…

自始至终,程寒暮坐在沙发上,姿势不变。

泪眼中早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在楼梯上被拉入房间的最后一刻,回头用尽力气冲他大喊:“程寒暮,你去死!”

紧接着被拉回房间,嘴里硬灌下药片。

最终模模糊糊快睡着,还在意识不清的想,果然是心理医生,连安定都随身带着。

终究程寒暮待我还是宽宏大量——闹了那么一出,既没有把我送精神病院,也没有赶我出门,只是再醒来时床前多了蒋阿姨和小陈叔随时看护。

不过我好像也想通了,吵吵闹闹对结局造不成任何影响,还累得像狗一样,不值。

每天抱着电脑在房间里上网看片子,吃好睡好,还跑到一个动漫论坛里混熟了一群网友,除了依旧不踏出房门和不跟任何人说话,没有一点抑郁和精神崩溃的征兆。

二十多天之后,蒋阿姨进来给我送饭的时候,略带踟蹰地在床头放下一个红色的大信封。

我走过去吃完那碗炸酱面,配面的阉黄瓜和蔬菜汤也喝得干干静静,然后收起餐具,去拆那封信。

邮寄通知书的那种喜气四溢的快件信封,拆开了,是同样印得喜气四溢的录取通知书,落款是千里之外的百年老校,我从来没有在志愿表里填过的C大。

一点不觉得奇怪,以程寒暮的手段,帮我改个志愿还不是小菜一碟,更何况C大名气师资都比我填在表里的第一志愿好上很多,能被录取是我三生有幸。

小心收好通知书,我捧着收好的餐具下楼送到厨房。

蒋阿姨正挽着袖子刷碗,看到我,眼圈居然瞬间红了。

光顾着上网我都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蒋阿姨头上的发白多了一圈。

“我出去走走,”许久不说话,语气都有些僵硬,我冲蒋阿姨笑笑,“过会儿就回来。”

忙点了头,蒋阿姨用手抹了抹眼睛,语调哽咽:“我叫小陈跟你出去。”

“没事儿,”我笑着挥手,“就是在附近走走,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