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怀了他的孩子…黑眸无声注视着苍白的容颜,容清只觉得心中震动,掺着几分苦涩,几分痛楚。

他是恨她的。

这一份恨,已经噬魂侵骨,在他心里盘旋多年。每回见到她,过往一切就浮现眼前,除了迁怒于她,他找不到别的纾解方式。

不是看不见她眼里的痛苦与伤心,还有…柔情,自小他就感觉到她对他的依恋,那时他眼里只有琉璃,对一个小女孩的纠缠只觉得厌烦,而后来琉璃罹祸,他对她的感觉完全被仇恨所替代。

眼下朝中情势严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一点乱子,他所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野心,还有拥护他的无数臣党的前途和命运,拿掉她腹中的胎儿,他可以高枕无忧心无旁骛,而她…若舒河执意联姻,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阻止。

他应该很痛快地宣扬他的决定,可此刻他却觉得难以言语。

宣扬悠然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等着,自在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二哥…”昏迷中的魏冉忽然蹙眉轻唤,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滑落,“不要丢下我…”

“冉——”他情不自禁地回应,一开口喉间却又似是梗住了,声音蓦地紧窒在喉际,久久,无法成言。

二哥,不要丢下我。

即使在梦中,她也是这样的恐惧无助,这样眷恋他。

胸口有种分崩离析的感觉,瞬间蔓延侵袭至他全身,她这一声呼唤,击碎了他重重紧护的心甲,他张皇失措地站起身,却又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设置多年的圈套中,它来得这样快,让他根本来不及抵抗,退无可退,只能一点一滴地沉陷进去。

“怎么说?”宣扬看着脸色不佳的他淡淡开口。

“留住。”容清迅速吐出两字,疾步走出房间,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入夜起了大风,远处的宫灯飘飘欲灭,闪烁不定,一如她的心。

“天这样冷,你也不知道顾惜自己。”容婉结果一旁宫女递来的貂裘披肩,悉心地笼在魏冉肩头。

“我不冷,”魏冉轻轻一笑,眼里有些湿润,“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要见你那位心上人吗?”

“他有事。”容婉撅起嘴,“也不知道整天跟二哥在忙些什么。”

魏冉目光黯了黯,没说话——自容清那日自枫林将她送回来后,就再也没有找过她。

容婉问过宣扬,他说他并未告诉容清她怀孕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这事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如何处理。

所以,容清应该还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

可是事到如今,她是真的已走投无路。

“婉儿,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她故作轻松地开口,一微笑却流出泪来。

“告诉二哥。”容婉咬牙恨恨道,“凭什么一切都要你一个人来承受?”

魏冉看着她,心中疼痛。

若他知道,他会如何?他这样地恨她,又怎么会喜欢她怀有他的骨血?更可怕的是,如孩子的事情泄露出去,后果简直让她不敢想象。

脚步声渐渐传来,灯火飘摇的长廊里,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她们走来。

他穿着天青色的锦袍,身姿伟岸,宫灯流泻的光亮在沉肃的俊颜上忽明忽暗,她忽然觉得,这一件恍如隔世。

“二哥。”容婉唤了一声,面色不善。

她跟着唤了一下他,却垂下眼不去看他。

“婉儿,我想和她单独说会儿话。”他对容婉淡淡开口。

容婉担忧地瞅了一眼他俩,颇不放心地悻悻离去。

“外面风大,进去吧。”他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待宫女为他上了茶点,他扬手屏退左右。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魏冉仍是低着头,却感觉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过来,她心中忐忑。

“身体好点了没?”他突然出声。

“没事了。”她答。

似乎不悦于她的平静,他微微蹙眉,深沉的目光圈住她有心逃避的容颜。

“对不起。”他说。

魏冉抬首望向他,眼里满是错愕——这是他第一次跟她道歉,他是怎么了?心口酸涩一涌而上,化作泪水一点点地自眼中漫出。

她永远都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态。

纵然一次又一次被他伤害,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向她道歉过。

“你总是哭,”他的声音淡远飘忽,“这些年来,你从来不曾对我笑过,和我在一起,你痛苦吗?”

他的问话,让她顿时怔忡。

“回答我,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二哥…”她胸口翻涌,难以言语。

和他在一起,痛苦吗?她在心中问自己。然后,她轻轻地,无比心酸地笑了。

“我不笑,是因为从来都不见你开心笑过,”她缓缓开口,“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一再要我承认难堪?”

他不语,深深地凝视她。

“二哥,我怀孕了。”她低下头,一地眼泪无声坠落地面。

“我知道。”良久,他轻声答。

她震惊地瞪大眼望着他,浑身轻颤:“你早就知道了?”

他的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他这么多天来避不相见又是什么意思?心中涩意泛上,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或许他是在等她自己解决这个麻烦吧?

“我知道该怎么办。”她自嘲一笑。

“你还挺有主意。”他冷语。

“这个孩子是个意外,我明白你一定不欢迎他的到来。”被他淡漠的态度伤到,她忍住泪意倔强开口,“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你要的那个人,如果换到是琉璃姐怀孕,你一定开心都来不及吧?”

如果是琉璃怀了他的孩子,他又怎会这样漠不关心?

听见她的不平指责,他脸色顿时阴沉。

“她已经死了。”他声音冰冷,拂袖起身出门。

爱恨恢恢(六)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魏冉站在窗前看着宫人们清扫着院子里的梧桐叶,安静的仿佛一抹轻魂。芳草无情,却又怎么比得上人无情?

“敢问公主考虑好了么?”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娇弱的身影微微一颤,魏冉转过身,望向那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她正悉心检视着药炉中的煎熬的药汁,一身样式简单的素袍,看起来却又种说不出的清丽。

“药熬好了?”魏冉面色苍白开口,觉得手脚冰凉。

“药是熬好了,”未晚缓缓道,锐利的眼神迎上她忐忑不安的神情,“但不知道你喝不喝。”

得不到回应的爱情会让人绝望,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未晚也深有体会,只是旁观者清,狩猎大典那日容清误以为她是魏冉时,那种奋不顾身相救的姿态和仿佛失而复得后牢牢搂住她腰际的臂力仍让她印象深刻——或许,道是无情却有情。

“倒吧。”魏冉痛楚地闭上眼,手中的丝绢揉得不像样子。

未晚不再说话,只是倒药,滤渣,捧至她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颤抖地接过去。

她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悲哀,可是只有人自己才能解决各自的内心症结。

魏冉望着深褐色的汤药,上面映着一双凄楚的眼…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这是一碗忘川之水,饮下之后彼此再无牵连,即便他继续纠缠,她也不伤不痛。

药碗刚到唇边,一股掌风袭来,瓷器破碎声音绽开的同时,一声怒吼想起:“你在做什么?”

魏冉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愤怒的容颜——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要阻止她?她选择放弃孩子,不正是让他称心如意吗?

“你觉得呢?”她轻轻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敢!你竟然敢!”容清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神情又急又怒。

魏冉怔忪,他很少会这样气急败坏…难道,他其实是在乎这个孩子…也在乎她的?

低下头,她苦涩一笑,抹去脑海中这个可笑的念头。

前晚家宴,舒河也应邀而赴,当父皇当着皇家所有人和朝中几位要臣提出联姻的提议时,容婉忧急地说不想她这个妹妹这么早嫁人,要不宫中没有人作陪,三哥容湛则投以歉意不舍的眼神,唯有他,眼前这个她最在乎的男人,从头到尾只是自顾自地酌饮,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若是对她有心,他又怎会无动于衷到如此地步?

她是真的看透,心被伤透了,才决定放手。

可此刻,他又出现在她面前阻止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这又算什么?

她木然地听着他将怒气转移到未晚身上,听着后者从容不迫地与他对话。

她听见了,未晚说他重情重义。

她有点想笑,他是重情重义,可他的情和义,从来都不屑于放在她身上。

她觉得倦意渐生,不想再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于是,她静静地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们的对话,一步步走向内室。

他想怎么样,都随他好了。

反正,自从琉璃死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早已是一幕任他主宰的戏。

七岁那年,爹把她和娘,还有琉璃表姐一起接到了他们驻军的那座城。

路上娘告诉他,再过不久,江山就要易主了,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她要见到爹了,所以很高兴。

她终于看见了爹,他和一个高大的伯伯站在一起,身后有许多穿着盔甲的士兵,看起来很威风。

她高兴地朝他跑了过去,琉璃怕她跌倒便来追她,然后她就真的丢脸地被地上的小石子绊倒了,扶起她的人,是一个和琉璃年纪相仿的少年,她愣愣地望着他,他微笑问道,疼不疼?

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好看到她忘了说话,琉璃替她说了谢谢。

他又是微笑,这一次却是看向琉璃,不是她。

昔日的回忆在梦里再一次重复,魏冉仍觉得悲伤。

最后的场景仍是他的微笑,而她却觉得有湿已从紧闭的双眼里渗了出来。

然后,有一只手轻轻擦去她颊上的泪水。

她睁开眼,泪眼朦胧中看见一张熟悉的容颜,容清看着她,目光复杂。

“才一会,你就睡着了。”他说。

她沉默,只记得他和未晚说话的时候,她心灰意冷地回到房中埋在被间,却真的睡着了。

“听说孕妇哭多了以后会视物吃力。”他又说。

她咬唇,不去奢望他语气里是否有担心的成分。

“看着我,不许低着头。”得不到回应,他终究是有些恼了,不悦地命令。

“我只是累了。”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直直地穿过他,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他蹙眉,眸光阴郁。

“为什么不要孩子?”他问,声音微哑。

“我以为你会称赞我今天的表现。”她自嘲一笑,明眸静静地望着他。

“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他的眉拧得更紧,再一次命令。

“那你想听我怎样说话?”她笑,索性豁出去了,“你告诉我,二哥,你想听什么样的我就说什么样的。”

“我不想和你斗气,”他胸口起伏,黑眸里暗焰跃动,却终究被他敛了下去:“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不要我们的孩子。”

魏冉怔住。

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这三个字是如此动听,仿佛最毒的花结出了最甜美的果。

可终究是饮鸩止渴的下场。

是啊,他从来都没说过不要孩子,正如他从来都没说过他要她。

“原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她幽幽一笑,“你多娶一些妻妾,有的是人愿意给你生。”

“你为我考虑的真是周到。”他冷冷地望着她,有些阴阳怪气地道。

“可是二哥,就算你要孩子,我也不能大着肚子去和亲。”她淡然道。

“你——”他表情震怒地看着她,仿佛像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你想嫁给舒河?”

“是又怎样…”话语被他的唇封住,他以一个绵长而炙热的吻夺取她所有的挑衅和控诉。

“想嫁给他,你做梦。”他望着她惊惶不安的眼,低哑出声。

爱恨恢恢(七)

“公主,这梅树已经结了花苞呢。”宫女惊喜地指着树枝上的点点粉白。

魏冉望着湖边寂寥矗立的梅树,只是轻声道:“你们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幼时府中曾经有几株梅树,冬天的时候,冰天雪地里开得格外绚烂。

她记得那时容清总是摘下最美的一枝,送给琉璃。他飞身折梅的姿势,那么潇洒好看。

琉璃起初会问她,喜不喜欢梅花,她可以折几朵给她,魏冉看着她手中芬芳沁人的梅花枝,摇头说不喜欢。

后来,琉璃就不问她了。

而她每年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容清折梅献佳人。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悄悄地搬了椅子站到树下,去摘下一朵,然后悉心地将花瓣压进书本里。

眼前这一株梅树,是她亲手种下的。

她记得种下树苗的那天她带容清来看,他当时脸色都变了,他是那样的生气…可即使生气,他仍留下了这株梅树。

她想,他是想起了琉璃,所以才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多么希望他能折一次梅给她,哪怕是一朵也好。

寒梅最堪恨,常做去年花。

今年的花开,她是看不到了,那时她应该已经身在异乡。

就在昨日,父皇已颁布了和亲的诏书,自此,往事已成尘埃,在天地间飘落散尽。

至于腹中的孩子,她已经再次求助于魏晚,决意今夜了断一切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