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终于到了该醒的时候。

水眸静静地望着含苞待放的梅树,她小心地探出身子去折取那美丽的一枝。

霜湿的石砖上格外湿滑,当她折下梅枝时,脚下一滑,失了重心的身体直直坠下水面!

湖水席卷身体的同时,她的前额重重地磕在岸边的礁石上,一抹血色顿时在水波里浮起,剧痛之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冰冷的湖水不停地涌入她的口鼻间,夺去了她的呼吸和生命力…

入夜下起大雨,天空黑沉如墨。

异常安静的寝宫里,灯火不安地跳跃,室内一片通明,衬得床上的人儿脸色越发苍白。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而她额间纱布里渗出的血色,却让人心惊。

当容清疾步闯入房内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魏冉。

脚步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骤然停下,他望着躺在床上的她,忽然不敢再往前,一颗心在心口激烈跳动,气息紧窒的他,握拳轻轻开口:“她怎么样了?”

未晚抬头,静静地看着他:“一直在昏迷,没有醒过。”

跟着容清进来的宣扬走上前去,仔细探视魏冉的情况,良久抿紧唇站起来,眉间微蹙地看了容清一眼。

瞧见他的神情,容清脸色顿时一变。

萧贵妃忍不住垂泪道:“昨天还好端端的人儿,怎么会这样呢?”

“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手里还紧握着梅枝,”一直站在床前的舒河缓缓道,“她大概是折梅才不小心落水的。”

“这梅花还没开,折它做什么嘛,”容婉早就哭红了眼,又气又忧,“那些混账奴婢,连个人都看不住!”

——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手里还紧握着梅枝。

——她大概是折梅才不小心落水的。

舒河的话,狠狠地在容清心中炸开,疼痛来得又凶又猛,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别人不明白她折梅的意图,他懂。

这样的认知,像锐刺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刺痛着他的心,他的神色越发苍白。

“事已至此,责怪那些宫人也无济于事,”舒河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魏冉的手,抬起头眼神坚定,“皇上,贵妃娘娘,冉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一定会悉心照料,直到她醒来。”

“如今也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了,”皇上不由叹气,转身看向众人,“都回去吧,让冉儿好好休养。”

容清表情僵硬地盯着舒河与她交握的手指,全身都紧绷着。

——冉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他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上前将舒河拉离她身边,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抚摸那张苍白的娇颜。

愤怒与酸涩吞噬着他的知觉,让本已痛裂的心房彻底溃散,她就躺在那里,离他这样近,只要走上前伸手就可以触到,可他却只能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二哥,走吧。”容婉拉住他的手臂,眼里带着控诉的恨意。

他拉下她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儿,转身快步离开。

宫灯摇曳的长廊里,疾劲的夜风挟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脸,他一步步远离灯火通明的寝宫。

曾经,只有他离她最近,而现在,他却连留下多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情况不乐观。”宣扬在他身后淡然开口。

脚步骤然停住,忍耐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他一把揪住宣扬的胸口,狠声道:“你必须治好她。”

宣扬望着他,洞察一切的目光深深地看进那双素来冷静的黑眸,那里面,此刻装着脆弱与恐惧。

爱恨恢恢(八)

连日来大雨不止,寒风萧瑟。

深夜里雨势稍歇,万物静谧无声。

床榻上昏迷多日的人儿吐出最后一口温暖的气息,再也没有醒来。

灯火影绰的宫城里,悲怆的钟声划破沉沉夜色,绵长回响。

床前,一道俊挺的身影长久伫立。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魏冉?”舒河望着那张苍白的容颜库色轻喃,棕眸里沉痛深蕴。

嘉佑二十四年秋,五公主因不慎坠湖伤及头部,不治身亡,宫中大丧,举国哀悼。

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

清冷,幽静,如那一年暗夜的梅香。

疼不疼?

低柔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记忆中的少年,笑容温暖,目光如水。

从此长久的岁月里,他的身影永远困住了她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一切来消除他内心的仇恨和痛楚,只是在他的眼里,她什么也不是。

冉儿。

她仿佛听见他在轻轻地唤她。

冉儿,你快点醒过来。

不。

她惶恐地退后,想退回更深的黑暗中去,那样她才会觉得安全。

她不要醒过来,她不要再看见他冰冷的眉眼。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不要我们的孩子。

他撒谎,她不要信他。

冉儿。

这是你欠我的。

我恨你。

就算下地狱,我也要你陪着我。

她一步步地退后,远离那出模糊地光亮,宁愿就此跌进无底深渊。

反正,她早已万劫不复。

可是,有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冉儿。

他的声音这样颤抖。

你快醒过来。

不可能是他,那样无助的声音,怎么可能会是他?

冉儿,梅花已经开了。

冉儿,你喜欢梅花么?

她不喜欢。

因为,不是摘给她的。

冉儿。

冉儿…

声音渐渐模糊,如被风刮落的花瓣雨,纷纷落地,悄然沉寂。

“为什么她还是不醒?”坐在床前的男子再也无法冷静。

“药性本来就很重,加上她受伤体弱,又有身孕在身,什么时候苏醒很难说,我们只能耐心地等,”未晚看着他道,“倒是你最好不要常往这里跑,露了什么痕迹就前功尽弃了。”

容清望着始终沉睡不醒的人儿,目光沉郁。

他想起年少时的她,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句句无聊,字字开心。

那时他不知道她怎么总是能笑得那么天真可爱,没心没肺,甚至让他看着有点烦躁。

到后来,那双漂亮眼睛里望着他时总是带着恍然。

他不是没有察觉当自己每次转身时,她眼中流露的淋漓尽致的悲伤和孤寂。

只是他忘不了琉璃,那个剔透温柔的女子,是他心底一抹血色的泣艳伤痕。

可眼下,当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也不再默默注视他…他的心里,渐渐荒芜而恐惧。

如果,她永远不会醒来。

一想起这个可能性…他闭上双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拧紧,打碎。

这样的痛楚,丝毫不少于琉璃离开他的那刻。

二哥。

他想起她看着他,甜甜地,羞怯地微笑。

我不笑,是因为从来都不见你开心笑过,她看着他的眼里满是泪水…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意。

她那样难过,那样的痛苦,那都是他一手造成。

可为何,他感受不到复仇的快感?

而她正背负着他的仇恨渐渐枯萎。

“你给我醒来!”他望着他无动于衷的苍白笑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你这是在报复我吗?告诉你,没用!如果你不肯醒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恨你!”

她依旧无声无息,仿佛沉浸在一个悠远的梦里,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喊,她的灵魂已经退缩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在那里,他再也无法伤害她,她也不再需要乞求他的爱,畏惧他的眼。

“你睁开眼看着我!”他失控地握住她纤弱的肩,理智濒临崩溃,“你这样算什么?魏冉,你就只会以这种可怜的方式威胁我!你看着我,我命令你醒过来!”

“你疯了!”未晚上前想制止他,却被他凌厉的掌风逼退,向后跌了好几步,退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宣扬。”她蹙眉看着来人,表情微恼而无奈。

宣扬扶稳她,面色凝重地向容清走去。

他的手刚搭容清的肩,后者便回掌相迎,他毫不相让,两人竟缠斗起来。

“你冷静点!”宣扬冷然出声,一拳将容清打了个踉跄,他下手没有留情,厚重的门板被容清生生撞裂。

容清站在原地,双拳颓然地放下来,他望着床上依旧毫无生气的人儿,目光中泛起一丝苦涩,对着宣扬和未晚声音暗哑道:“麻烦好好照顾她。”

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早。

夕阳,带着决绝的姿势,缓缓跌落于天际。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暖炉生香,琴声冷窒。

容清站在门外,隔着珠帘看着房内那个单薄的身影。

她醒了,终于醒了。

乍闻这个消息,他马不停蹄地赶来,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往前。

他有些害怕,眼前的一切是梦境,梦醒了,她还是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他该怎样开口跟她说第一句话?忽然间,他心乱如麻,失了分寸。

听得她一声轻呼,却是琴弦突然断了,割着了她的手。

他再也按耐不住,撩帘奔至她身边,捉住她的手,悉心察看,然后用她的丝绢小心包扎。

“二哥…”她震惊地望着他,浑身僵硬。

他抬眼,黑眸深深地凝视她,目光如水。

“宫里那株梅花开了,”他缓缓道,自袖中掏出一支芬芳,放在桌上,“我看见了,就顺手摘了一枝给你。”

魏冉看着清雅脱俗的粉白花朵,眼神轻颤了一下,却终是低下头去,轻声道:“二哥记错了,我不喜欢梅花。”

利用她的伤势安排她假死,他已犯了欺君之罪。如今的她,只会连累他的前程与安危。

从他的目光中,她已经读出了那些他从来没有说出的情意,可是,她已经不敢再要,也要不起。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很温柔。

“我不喜欢梅花…”

“你撒谎。”他霸道出声,以炙热的吻封住了她的谎言,也阻止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水。

魏冉紧紧捉住他的衣襟,觉得心痛如绞…为何他们要陷入这样的纠缠?

他的怀抱狠狠地困着她,不容她退缩,不须她逃避,可她还是伸手拼命地推着他。

“二哥…就像这琴…一根弦如果不小心断了,就算连接上也难以奏出原来的美妙与和谐,”她泪眼朦胧,说着违心之论,“我心里的那根,已经断了…”

回答她的,是被他一掌击飞的琴,在地上纷然碎裂,那样决绝的姿态,仿佛是他的决心。

“记住,冉儿,”他看着她轻轻一笑,口气异常低柔,却藏着丝丝冷意,“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爱恨恢恢(九)

推开窗,外面是白雪皑皑的树林。

杏花坡没有梅树,她房中却始终有冷香暗绽。

魏冉低头看着花瓶里那只怒放的粉梅,心里半是苦涩半是甜。

“在想什么?”低沉的声音传来,他转过身,容清站在门口,如星的眸,如剑的眉,长身淡立。

她摇头,垂下眸,感觉到他缓缓靠近她。

“外面冷,怎么还开着窗?”他拉上窗户,语气里的关切多过不悦。

健臂收回的那刻,却顺势搂着了她的腰,将她牢牢锁进他怀里。

“想我么?”他埋在她颈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芬香,声音有些模糊。

她的脸有些涨红,没有回答,有些不习惯他这样温柔的亲昵。

肌肤上传来一下不轻不重的刺痛,却是他惩罚她的沉默。

“二哥。”她轻唤,有些无助地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