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但那灼热的目光却好像落在辛祐等人的身上,让他们更加尴尬地垂低了头。

景渊看着小蝶庄重镇定的脸庞,心里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她没有歇斯底里、痛苦流涕地指责众人欺骗她;也没有咬牙切齿,对过去美好虚假的生活彻底否定;更没有虚伪地一笑而过,装作一切都无所谓…有趣!她真的越来越有趣了!

他真想知道:这看似镇定的外表下,那颗心是不是已经开始狂乱,那些纤细的神经是不是已经脆弱、不堪一击。

景渊拱拱手,朗声道:“既然我们都不至于冤死,不妨开始试药吧!祐,拿我药匣来!”

辛祐捧着黑木药匣来到小蝶面前,不敢和小蝶对视。

小蝶没有急着看匣中那颗乌黑的药丸,却定定地看着辛祐,凄楚一笑:“辛祐?我早知道‘阿牛’这样的名字配不上你。”

辛祐依旧垂着头,低声说:“请易宗主出药一观。”

“阿牛哥…赶死而已,何必着急呢?”小蝶的口气飘忽,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缎小盒,交在孟小霞手中,“献丑了!师姐,把药给景宗主看清楚了,免得他心里疑神疑鬼。”

双方看过、捏过、嗅过药之后,各自秘密交待随从如何调备解药。

小风看到小蝶神色凝重,关切地问:“宗主,他那毒可有解?”

小蝶摇摇头,没什么把握。“不好解。”她说,“景渊不愧一代宗主,毒药炼得无可挑剔。没有药方,我真怕万中一失,看漏了哪一味…”

“宗主何必这样没有底气?难道我们的药他们就能手到擒来解开?”孟小霞撇撇嘴,“大不了最后双方都不济,各献解药,算个平手——只是宗主要吃点苦。”

小蝶没理她,从范小泉捧着的托盘里拈起毛笔,对小风细细吩咐道:“哥,你为我准备这单子上的药材,千万不可弄错了分量!我若出现这些症状,你按后面写的解法一一诊断!”

“宗主放心。”

景渊和小蝶各自交待完,又在碧波崖头碰面。

双方都捋高袖子,验明未在袖中藏其他毒药,又验过了指缝指甲,也未发现作弊的端倪。小蝶捏着自己的药丸,送到景渊唇边,瞥了景渊一眼。景渊也把那颗乌黑的药丸压在小蝶唇边。

二人都坦然吞下药丸。

景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又诧异又恼怒的神情。小蝶轻轻一笑:“你察觉了?”

旁人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只看到景渊在小蝶下颌上一捏,满脸都是轻薄之意,含笑道:“易宗主脖颈好白,一丝疤痕都没有——”

小蝶不知他怎么忽然说这话,涨红了脸怒火中烧,一掌向景渊脸上掴去。“好大胆!临死还要占本姑娘的便宜?!”

只是她这句话闷在心里,没说出口。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眼前一片黑晕,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胸口,弊得她透不过气,心口却宛如针刺一般疼得难熬。

黑暗中,她依稀看到景渊的身子微微倾倒,神情却没有一丝慌乱,只有诡计得逞的快意…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哥哥细若蚊吟的惊呼,似乎有许多只手来搀扶她越发沉重的身体…

中、中计了!

“哇——”小蝶一口血吐在景渊玉白色的长衫上,宛如在雪地里绽放出一朵红牡丹…

清凉的雅室中,景渊端坐床上,紧闭双目,抿嘴无言,似乎是用尽了心力护着全身要穴。辛祐和毒宗三位长老仔细调药,虽然匆忙,却有条不紊。

辛祐看着景渊腹上那道紫线一点点从心口退下,才抹净额头上薄薄的一层冷汗,呼了口气。“宗主无妨了。”他为景渊系好衣衫,冲三大长老点点头,几个人退出雅室。

沉默片刻,水镜夫人张忆娘忽然说:“宗主看来没事。只是不知小蝶姑娘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

又沉默了片刻,藏云楼主人冯骏才“咳”一声,叹道:“宗主这次未免有点…过分。比试就是比试,何必激怒小蝶姑娘?她这一气,恐怕把毒都攻到心肺里,不好解啊!”

“宗主难道成心要小蝶姑娘的命?”冰雷堂主赵兴拧着眉挠了挠头,“这、这有必要吗?”

“宗主若那么狠辣,你们几位还能活着在这儿说话?”辛祐扫了他们一眼,“何况宗主自己也是以命相搏,这很公平。”

三大长老原本也都是一派掌门,也是经历过这样的比试毒药,败在景渊手下,才投身毒宗。

“话是如此,”张忆娘摇了摇头,“可是宗主的三代祖先都是从小以毒为食,宗主自出生已成百年罕见的毒人。别说是寻常毒药,就算是天下奇毒,他也能轻易化险为夷。小蝶姑娘肉体凡胎,前次不过嗅了宗主的血,就昏迷了好几天。她怎么能承受宗主的毒药?辛使者,恐怕这次还需你从中相助…”

辛祐的神色却有些阴沉,压低声音说:“说实话,这次我真有些怪她。我们约好的是比试毒药,她却把自己的解药给宗主吃——”

“解药?”三位长老异口同声地惊叹了一句。

辛祐点点头,继续说:“雪女侍在药宗弟子那里偷听的:小蝶把解药拿了出去,却留了一颗毒药。所以他们现在有些着慌,不知该用什么来解小蝶身上的毒。”

他叹了口气,“她是很机灵,竟然推断出宗主未必惧毒,若是给他毒药,多半是白忙活,所以在最后一刻冒这个险——宗主体内蓄毒众多,一向相克,才能平安无事。让她的解药解上几样,其他的毒自然翻江倒海一齐发作——宗主一向不甘心吃亏,他逼得小蝶毒攻心肺,只是故意报复一下。”说到这里,辛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若不是小蝶先坏了规矩,他也不会这么任性。”

“不知宗主心里想些什么…”冯骏叹了口气,“他到底是要小蝶的命,还是只要小蝶栽个跟头就好?他什么也不说,弄得我们想暗地里帮一把、拉一把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正长吁短叹,就见李残萼小巧的身影绕过回廊,跌跌撞撞奔来。她压低了声音低呼:“不好了!不好了!小蝶那边有大麻烦!”

“望月兰三钱,磨成粉…快点快点!二师兄,你怎么那么磨蹭?!这可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小风手忙脚乱地翻翻小蝶的眼皮,摸摸小蝶的心口,又看看小蝶留下的解方,鼓捣了半晌才搞出一碗黑乎乎的汤…

只是这碗来之不易的黑汤往小蝶嘴里一灌,却让她闭着眼睛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沫。这可吓坏了小风。

“我、我没弄错啊——”他慌忙给小蝶的要穴上扎了金针,又是熏香,又是涂膏,总算让小蝶睁开眼睛,白了他一眼,又昏昏沉沉睡去…

孟小霞一边翻书,一边拊掌发愁:“这可怎么办?症状倒是有解法,可毒入了心肺,如果不能彻底解清,毒留在心肺里,后半辈子可麻烦了。”

他们这边正忙得焦头烂额,辛祐忽然带着三大长老和萼女侍来到房门口。

“站住!”范小泉铁青着脸,伸手拦住这一行人,恶狠狠道:“药宗弟子正为宗主解毒,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辛祐一拱手,诚恳地说:“我们是老相识。”

“老相识是不假,却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范小泉恨恨地瞪了辛祐一眼,半步也不退让。

“我们就看一看小蝶姑娘。”李残萼没好气地推了范小泉一把,“她已经这样子了,我们还害她干吗?”

三大长老趁这当儿一拥而入,来到小蝶床前。

小风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小蝶床前乱兜圈子,见了他们却并不惊讶,只是道一声:“来了?快看看,快看看!”——好像他是货郎,小蝶是他的商品。

三大长老只望了一眼,便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阿牛,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小风这一声“阿牛”叫得亲切自然,就好像是在和老伙计商量对策,又好像是兄弟二人为急病的妹妹发愁。辛祐被他这样一叫,自然而然地应承一声,摇头道:“不好办!我原先没看出这毒药的蹊跷,见了小蝶的症状才发现一个大难题——那颗丸药是宗主用自己的血调的!”

“你可有办法?”小风眼睛一亮,乘势追问。

辛祐的眉头好像拧着解不开,脸色更加难看,“本来,只要宗主的血,解这毒也不难…你去哪儿?!”他一把拉住往外走的小风,“听我说完!现在宗主的血液里掺杂了小蝶的药,你就是把他全身的血放干,也救不了小蝶。我问你,小蝶留了什么解法?”

范小泉“嗖”一声挡在小风前面,正色道:“师弟,不能告诉他!他还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怎么可以把这样的大事托付给对手?这可是宗主的性命!”

“小风!”辛祐明亮的目光穿透了小风有些动摇的心神,一字一句问:“我若想害小蝶,用得着等到现在演恶人吗?”

他的声音似乎有奇特的号召力,让小风平静下来,摸出小蝶留下的纸,说:“这就是小蝶留的解法。”

辛祐看了四五遍,点点头,招呼三位长老亲调了一味汤药,给小蝶服用。

这汤一送下去,小蝶的神色似乎安详了许多。

“怪事!刚才,还、还吐血沫呢。”小风呶呶嘴,守在小蝶床边,不再多话。

“这只能救一时之急。”辛祐洗净手,说:“小风,你守好。等我三个时辰。”

十一

赵兴忐忑不安地瞄了瞄纹丝不动的景渊,悄悄退出门外,压低声音说:“辛使者,宗主尚未醒来…这事你一个人做能成吗?不如我们一起去。”

“不好!”辛祐摆摆手,“上次我们向着小蝶,已经让宗主十分不满。这次若一起为她求情,恐怕适得其反。我一人就行,你们在外面听着风声。”

浑身上下那些灼热、膨胀、揪心似的痛苦渐渐消退——他的血似乎已经完全化解了对方的药。景渊闭着眼睛,嘴角先掠过一丝笑意:易小蝶,你够狠!但我不怪你——我没事!你呢?你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他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奇怪的一幕:辛祐一动不动地跪在他床前。这是什么把戏?景渊微微拧眉,声音还没什么力气:“祐,你…这是做什么?”

辛祐抬起眼睛,眼中有一种景渊不太熟悉的神色。

“恭喜宗主渡过难关!”他恭敬地向景渊稽首。

景渊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你在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个?你想干吗?直说!”

“属下斗胆,想跟宗主要一样东西。”

胸口那种憋闷又堆积在一起,景渊的头嗡嗡作响。他脸上必定是一阵白一阵红——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忽冷忽热的变化。

“这样东西我不给!”景渊的声音因为恼怒而颤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这个易小蝶刁钻奸猾,我一定要她多吃点苦头!”

辛祐眨眨眼睛,装无知:“宗主说的是哪样?好像和属下说的不一样——属下只是想要宗主那件脏了的袍子。”

景渊瞥了一眼床头——他刚才换下的白袍上,小蝶的血迹已有些黯淡昏褐。“只是这个?”他的口气缓和下来,随手抽过长袍扔到辛祐怀里。“你要这东西干吗?”

辛祐却郑重地捧着染血的衣襟,说:“属下要把这袍子扔了。免得日后宗主看见心里难受。”

景渊哼了一声,“你倒是提醒了我——把衣服留下!我日后要时常看看…我不会难受!只会狠狠地收拾易小蝶。”

“她要能活着,自然活该让宗主出气。可她一死,我怕宗主日后会后悔今天手段过分了点儿。”

“她死了?”景渊心头一颤,语调上扬:“我要她受的罪还没到头,谁让她死的?我算过,这毒来得慢,即使是气攻心窍情势险恶,但至少要四五个时辰才会彻底要命。难道药宗的弟子这么不济,竟然把自己的宗主折腾死了?”

“他们是挺平庸。”辛祐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小蝶留下的解方,道:“人家留下了解法,他们都不会用。”

景渊没有伸手去接辛祐递上去的纸,却浅浅一笑:“祐,这很好玩么?你用不着这么‘委婉’。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让药宗随便来个人,低头认输,我马上去解了易小蝶的毒。”

辛祐摇摇头,“既然宗主这样说,我就不兜圈子了——您看药宗那三棵葱,哪棵像是会低头的?再说,他们也不敢做主。您要诚心收服,还得让小蝶…易小蝶低头才行。”

他虽然立刻改口,但那亲热的“小蝶”二字还是让景渊不悦。

景渊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本来就是性命相拼,她也早该有‘生死由命’的觉悟。”

“咔啦——”门被推开,三位长老迈进屋,躬身施礼道:“宗主,我们三个老朽愿为小蝶姑娘求个情。她天赋极高,是个不错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

“‘小蝶姑娘’…?”景渊胸中忽然升起一把无名火,“你们这么心疼小蝶姑娘,干脆——”后半句话,他硬生生憋回喉咙里,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副平和的表情。“祐!”他一伸手,扯过辛祐手中的解方,“让我看看这个天赋极高的小蝶姑娘怎么解我的毒!”

只看了一会儿,景渊的神色就彻底改变。“她…用了这药?”他从纸上抬起眼睛时,刚才的烦躁已荡然无存。“用了药,还不见好转?”

辛祐点点头。

景渊跨下卧榻,默默地踱到窗边,心中似乎有千万个念头,却只能一言不发地注视窗外清景。许久,他一松手,任凭那张纸飘落在地。

“你去告诉药宗弟子——平手。让他们走吧。”

辛祐急忙往他身边靠了一步,问:“宗主,那易小蝶的毒…”

景渊没回头,声音也不带喜怒:“她的毒本该解了。没解开,是他们自己有人做手脚——难道人家家里的事情,也要我插手?”

“宗主不插手小蝶的命就没了!”张忆娘口快心直,脱口而出:“我们也晓得这里面有鬼,否则小蝶的毒怎么会不退反攻?眼下的情形,若没有宗主的解药,小蝶恐怕…请宗主赐药。”

景渊没动。

辛祐“嗵”一声跪在景渊脚边,“宗主,辛祐和您一起长大,从没拂逆过您的心愿。您说过,不管我想要什么,您一定给我,不会舍不得——辛祐本指望您爱才心切,留得小蝶的性命,但…既然事已至此,辛祐斗胆,请宗主赐我解药。”

景渊还是没动,许久才幽幽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拿玉碗来。”

他此言一出,冯骏立刻从袍子下面拿出一只玉碗,捧到景渊面前。

景渊微微一笑,口气有些讽刺:“连碗都早备好了?看来今天就算我不同意,你们也要强来吧?”不待冯骏等人答话,景渊已从小几上抄起一把匕首,在手腕上一切,略微发紫色的血液淅沥沥流到玉碗中。待玉碗渐盈,景渊裹了伤口,从枕边摸出一个小瓶,向血里洒了一嘬淡黄色粉末。

冯骏若获至宝,向景渊深施一礼,转身要走。

“慢着!”景渊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你去说清楚:我是冲翠霄使者的面子,才给她这碗药。她要喝,就得领我的情。”

“这个自然!”冯骏一躬身,马不停蹄地送药去了。

赵兴和张忆娘看看景渊态度反常,也找个理由诺诺退走,只剩下辛祐跪在景渊脚边。

“易小蝶…她就那么好?”景渊的声音柔和下来,“她凭什么让人人都护着她?”

“她是个好人。”辛祐诚挚地回答,“——宗主也是好人,所以您以后一定能了解。”

“我是好人?好人会嫉妒人么?”景渊哼了一声,疲惫地滑坐到太师椅上,“我现在,真嫉妒她!”

当小蝶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巧看到辛祐模糊的身影。

阿牛…?他在这里干嘛?他不是躲避捕快,和爹妈一起逃走了吗?她心里一片模糊,耳边忽然响起了碧波崖上,景渊不怀好意的声音:“这是本门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识…”

究竟哪个是梦呢?小蝶哼了一声。哪个是梦?也许全都是梦。等下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易小蝶会发现她在梦里又被别人捉弄了…睡吧!还是不要睁开眼睛——人生如梦嘛!既然如梦,不如长梦不醒,也省了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操心。

只是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如蚊吟挥之不去,又似雷鸣震耳欲聋,吵得小蝶无法成眠:“…小蝶的解药没错,只是…有人做了手脚…”

有人做手脚?做了什么手脚?小蝶在梦与醒之间徘徊着,惊讶地张口问了,但却没人回答。仿佛哥哥和阿牛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是谁?”小风吸了口冷气,攥紧了拳头。

辛祐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是师姐吗?小蝶的胸口一阵疼痛。师姐…为了一个掌门的位子,竟然要下杀手?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流泪。继而,在半痴半醉的梦中,她开始放声大哭。这个掌门有什么吃香的地方?她在梦里哭着揪着孟小霞问,穷乡僻壤、山旮旯里几间年久失修的房子、一屋子又黑又黄的古书、一群要开口吃饭的门人、一大堆掏不出半个铜板却等着免费救济的穷病人、一长串上门讨药材欠款的债主…就这么个烂摊子也犯得着你伤人害命?

梦里的师姐却漠然地僵立着,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她只是那样默默地看着小蝶——那种眼神,小蝶从来没见过。

“小蝶!小蝶?”小风的声音穿透了梦中迷蒙暗淡的天空,“小蝶,你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