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睁开眼睛时,眼角还是凉冰冰的。

小风轻轻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斜靠在床头。“做噩梦了么?竟然在梦里还哭!”

“哥…”小蝶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声音虚弱得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哥,这是什么地方?”

辛祐坐在床头的矮凳上,冲小蝶一笑,轻声道:“这是寒舍。小蝶,你好好休息。”

寒舍?是他家?小蝶的眼珠缓缓一转,嘴角凄楚地一咧:“翠霄山庄——这里若是‘寒’舍,我们在雍州的小院,就只能算柴房了吧?”

她这句话说得拖拖拉拉、有气无力,但却比最快的箭、最利的刀,更深地刺进辛祐心里,让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般的黯然。

小蝶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偏了偏头,问小风:“哥,输了?赢了?”

小风帮她擦干额头的冷汗,柔声回答:“是平手——景宗主这样说的。”

“他已经醒了?”小蝶努力睁了睁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小风帮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挡住了屋外吹来的山风。但小蝶却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缓缓闭上眼睛。“这么说,是我输了…”她轻轻地喃喃,“我输了。你去告诉他,我易小蝶输就是输了,用不着他装谦虚的君子。”

“小蝶,你没输!”小风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的解药没错,只是有人——”

“嘘——”小蝶一反手,按了按小风的手心:“别说。这不是比输给外人更丢人么?”她低垂着眼睛,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喃喃着问:“翠霄使者,你家宗主比我先解毒。按理,他赢了。他…他想要我做什么?”

辛祐被她口中陌生的称呼激得脸一红,啜啜回答:“我家宗主没交待…”

“你去问他——告诉他,我易小蝶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稀罕看别人惺惺作态。”小蝶虚弱地斜靠在小风肩头,不再看辛祐。

她静静听着辛祐步履沉重地离开后,才闭着眼睛对小风说:“哥,你上次装死以后,我没哭——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悲伤不是泪如雨下,而是浑浑噩噩;这次——你知道么?我的愤怒,竟然不是人们说的‘暴跳如雷’,而是说不出话…说不出斥责他们、让他们也受伤害的话…”

小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代那些昔日的近邻们解释:“他们都告诉我了。骗了我们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别给他们说好话。”小蝶倔强地摇摇头,“我知道他们必然有难处,可是,若不抱怨他们,我会觉得自己更像傻瓜!等我消了气,你再来给他们求情吧。哥,我…很难过…”

“我知道。”小风把她的肩轻轻放在枕头上,“为了师姐的事?”

“不…”小蝶摇摇头,“我总觉得,师姐不是那样的人。”

小蝶修养了足足十一天,才能挺直腰坐在翠霄山庄的正厅里,和景渊对峙。

“我输了,”她镇定地看着景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不知景宗主打算怎么处置?”

景渊笑得缥缈朦胧,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爽快!”他端起茶碗,专心致志品着香茗,随意地说:“老规矩,你既然输了,药宗就得在我门下听调。”

“宗主!”范小泉在小蝶身后一跺脚,“您不能答应!这是师父苦心经营的门派,怎么能拱手送给外人?”

小蝶却只是淡淡一笑,“我猜她不会介意——她扔给我一个烂摊子,就该我做主。景宗主,你要收药宗,我没什么意见。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们负债累累。仅天山雪鸿庄一家,我们就欠了人家九百两银子…”说到此处,她没觉得尴尬,反而得意地笑了笑,像是等着看这个烫手山芋摔给景渊以后,他会怎么着恼,“哦,对了,还有蜀西戴家,也是我们的大债主。我都不知道欠了人家多少钱,还望景宗主派人去理一理账,免得一收下药宗,就让您背上‘欠债不还’的恶名。”

景渊笑得更加令小蝶不安,他丝毫没有慌张,依旧安详地品着茶,问:“就这些?”

看来他也不是那么好吓唬…小蝶不动声色,站起来一施礼,说:“宗主收了药宗,我为药宗门人的光明前途感到欣慰。只是我易小蝶闲散逍遥惯了,脾气也不好,恐怕差遣起来不能如您心愿——我就不再逗留,就此别过。”

输了想溜?景渊心里忽然不满:一个穷困潦倒的小门派,一个失败的掌门,竟然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扫了一眼两边的辛祐等人——他们全垂头敛目,面无表情。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开始时,为了救这个黄毛丫头,说什么“人才可贵”,“不收到我们门下太可惜”,现在,他们肯定又在想“让小蝶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吧…宗主放过她吧…”

他岂是让他们耍着玩的?这人是他救的!虽说他也不是心甘情愿去救,但既然救了,就不能白救。养好了鸟儿让她飞回山林?他又不是放生的大善人!

况且,私心里,景渊竟然有些想让她留下:一方面,她确实聪明,那张解方解开了他精心配制的毒药,让他耿耿于怀;另一方面,留下她,让她把性格中的灰暗都暴露出来——让辛祐他们都知道,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真可爱的人,她也只是在短时间的相处中伪装得高明。

“易姑娘——”景渊微笑着放下茶杯,“我与姑娘十分投缘,你资质又高,为何不愿留下?难道是我们山荒庙小,姑娘看不上眼?不会吧?我们毒宗好歹也是深受各大门派器重的药商,姑娘在这里大显身手,哪是你开小药店能比的?”他瞄了小蝶一眼,发现她的神色似乎动了动,于是一鼓作气继续说:“一个小药店,来看病的无非是头疼脑热,有什么挑战性?(这句话真是说到了小蝶的心坎里)在我这儿就不一样了:造的是江湖名药,解的是天下奇毒——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你想想看,你一生有几次机会能遇上毒人让你解救?”

他还没继续煽动,小风却一拉小蝶的手,“妹妹,这关系你的一生,你可要想清楚。”

景渊一看小蝶被他说得又犹豫不决,立刻提高了声音:“不是我自大,就拿上一年来说,我们的收入就有十万两…”

“咕——”…全厅的人都听到了小蝶吞口水的声音。

“十——万——两?!”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人家不把几百两的债务放在眼里。

景渊得意地一笑,补充道:“黄金。”

黄…金…小蝶的眼睛弥漫着淡金色的氤氲,景渊和毒宗一干人等的身影都明亮起来,似乎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财神爷往他们头顶撒金花…

这公平么?

论才学,她也不是跟他差十万八千里;论出身,她也是药宗嫡传。到底他凭了哪一点,每年收入十万两黄金?!话说回来,那个辛祐看起来也就这么回事,竟然也能住豪宅…而她易小蝶呢?辛辛苦苦,三年来才攒了一百多两私房钱…

钱啊——这个理由太充分了…小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了妹妹一眼。这个景渊,对小蝶竟然这么了解,一击就命中了她的要害。

景渊一扬下颌,对左右的京雪堂、余香和李残萼说:“雪女侍、萼女侍、香女侍,把门下收入给易姑娘说说!”

京雪堂施一礼,朗朗道:“宗主得三分。余下七分又分十份,三长老、三使者、三女侍各得一份,余一份赏诸门人中佼佼者。”

余香接口道:“宗主一份中,赏三长老燕窝钱,赏三使者车马钱各银五百两。”

“还要赏三女侍针线钱、胭脂钱、绸缎钱…”李残萼不情愿地哼了几句,似乎生怕小蝶被利诱,故意说得含糊不清。

但小蝶的眼睛已经闪亮。“我——”

“宗主!”范小泉忽然跳了出来,“你竟然见利忘义,为了几个臭钱出卖本门——这是本门大罪!我身为行刑使者,不能无动于衷。按本门规矩,宗主背弃本门——逐!易小蝶,你自己愿意到毒宗作走狗,我们管不着,但你别把药宗拉上垫背。”

“哟,还真有人义正词严地耍赖呢…比试之前怎么不说清楚?噢,一定是你原来还巴望着取胜,能收服毒宗吧?”京雪棠冷冷一哼,“输就是输了。这样拿不起放不下,怪不得轮不到你当宗主。”

“你是谁?也配在翠霄山庄的厅堂上乱吠?”余香也毫不客气地一指范小泉的鼻子,“我们宗主和易姑娘说话,轮得到你时,自然会叫你答话。”

范小泉看着两位女侍,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好歹也曾是一代掌门,如今沦落为别人的家奴,还恬不知耻地摆什么谱?我们岂是你等贪财折腰之辈?易小蝶,你前番偷盗师门秘药,今次又卖门求荣,还有脸占着掌门的位子?”

小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冲范小泉一拱手:“师兄不愧是行刑使者,说出来的话果然掷地有声。我本不想当着这些外人的面把话说开,但——你该知道我这个人不厚道——既然师兄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护着师兄的脸面。”她仰起头,冷冷瞪着范小泉,“我作宗主,就是来送命。但这条命既然没有断送在毒宗手上,那我就过时不候,不会任谁都能来取——至少轮不到师兄你!”

范小泉的脸腾地红了,又立时铁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提高了声音,尖锐地叫起来:“你想岔开话,就这样血口喷人吗?”

小蝶偏过头转向厅外的青竹,似乎不想看他丑态百出,淡淡说:“谋害本门宗主该怎么处罚,不用我告诉你吧?”

“小泉?你?”孟小霞本来一直无语,这时候才摇摇头,“我不信!师妹,一定是有人陷害小泉——这么多年来,你还不了解他么?他,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师姐,”小蝶从衣袖里抖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把玩——是一片黑色的圆叶,比蚕豆还小一圈,“相处了这么多年,你就以为你了解他?”

范小泉看到那样东西,脸色陡然惨变,不再言语。

“这手法真像师姐的作风——而且还刻意伪装成遮遮掩掩的样子,用的又是师姐才有的‘笑阎王’,乍一看,还真当是师姐偷偷摸摸害人!”小蝶笑了笑,“虽然我一直没弄清楚师兄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是什么样的人,师兄你还不清楚吗?我四岁就敢在你配药时耍花招,逗着你玩,让你干着急摸不着头脑——害人的把戏,本门有什么人胜过我么?你若害死了我,自然可以推到师姐头上,然后大义凛然地了把她变成废人——但就是这么不巧,我就是不死,还看破你的诡计。”

她看着范小泉,攥紧手心叹了口气:“师兄,你真狠心!我当时已经毒攻心脉,你竟然能狠下心用这个‘笑阎王’激我的毒…”

“不必多说了!”范小泉一咬牙,“不就是一死?范小泉今天认了——我早知你不好对付,却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差!”

小蝶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好歹我们是多年师兄妹,你竟能为这么一个虚名害我——师兄,你太让人心寒。”

范小泉一跺脚,咬牙切齿道:“小蝶,我做的事情是不光彩,但你也别看低了我——我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宗主。我只是看出来:你根本不成心保住这个门派。虽然穷、虽然没什么名气,但这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家!但你,你对它却没什么感情。你怨它,因为它是你记恨的娘传给你的!即使这次胜了,你也不会把它发扬光大—— 要是我,我宁可和药宗一起覆灭,也不会让别人把它踩在脚下!”

“你既然认了,就挑个清静的好地方了断。”小蝶并不多说,只把那片“笑阎王”轻轻塞在小泉手中,“好好收着。你若不甘心,到地下去惦念我吧。”

范小泉摊开手掌,只见手心的冷汗染了一片墨渍——那片黑色的小叶竟露出隐隐绿色。他苦笑一声,“易小蝶!你果然是本门第一的鬼精灵。一片涂了墨的树叶,就让我栽了跟头…”

小蝶只是淡淡沉吟:“你也不想想:师姐的笑阎王被你偷了,尽数下到我的汤药里。我到哪里去找别的?师兄,你这个脑筋终究不适合干害人的把戏。你走吧——别在人家家里丢丑。”

“慢着!”景渊一直悠闲地品着茶看他们斗嘴,这时候忽然放下茶碗,问:“易姑娘,不知药宗对这等谋害宗主的恶人如何处置?”

“废其声音、毁其双目双耳。”小蝶看了范小泉一眼——他脸色惨白,却仍强自镇定。

景渊笑了笑,“药宗毕竟是女流创立的门派,对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如此宽容。雪女侍,你来说说我门对谋害三长老、三使者、三女侍的人怎么处置。”

京雪棠淡淡扫了范小泉一眼,冷冰冰说道:“以剧毒废其全身经脉,只留一口气在,充作试药的毒人。”

“嗯。”景渊点点头,“药宗既然并入我门下,自然该按这个规矩办才行。范小泉,你谋害的人,现在是我毒宗的…蝶女侍,我要按这个规矩罚你,你可有异议?”

范小泉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我死也不会受毒宗的刑罚!”

“谁说我是什么什么蝶女侍?”小蝶忽然冷淡地插了一句,“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入伙呢!”

辛祐急忙上前打圆场:“宗主,范小泉谋害一事是出在易宗主认输之前,按理是他们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行了结吧。”

景渊挑了挑眉,问:“易小蝶,说了半天,你到底要不要入我门来?”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还要收容我?”小蝶没看景渊,依旧看着门外的翠色,似乎在谈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当然!”景渊的回答铿锵有力。

“那就把你的诚意表示出来——别插手我决定的事。”

当天,范小泉被赶下翠霄山,在山脚自毁双目双耳、自废声音。小蝶一行回到他们的偏堂里,孟小霞忽然“咕嗵”给小蝶跪下。

“师妹,是我疏忽大意,让小泉偷了笑阎王,差点害师妹丧命——你罚我吧。”

小蝶看了看她惨白的脸,叹了口气,“你没害我的心,我怎么罚你?”

孟小霞却摇摇头,“师妹,趁你现在还能做主,你、你把我逐出本门吧——我,我不敢在毒宗这样的门派呆下去…”

“那你就走吧。”小蝶随口就答应下来,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孟小霞如蒙大赦,立刻给小蝶行了大礼,也下山了。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师兄,不是师姐?”小风轻声问。

小蝶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激发我体内毒性的药必是一种黑色的、能混迹在我所配的药物中,而又不会立时发作的剧毒,这样的药物大概只有六七种,而师姐的笑阎王最合适…”她叹了口气。“我吐了血沫之后,师姐没作声——她若害我,自然不会说明;她若不害我,也不敢承认这是她的笑阎王,否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哥哥你大概不会发现。但二师兄一定也能察觉——他却也没吭气。他若不是和师姐串通一气,那一定是在盼望着我死…”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我今天只是把那片叶子拿出来,看看他俩的表现——是师兄一个人做的,还是他们勾结好…我好累,不想说了…”

“师姐未必就没有害你的心。”小风为她倒了一杯茶,“她一定早知是笑阎王,但却无动于衷——这不就是害你?只不过她没亲自动手而已。她一定是心虚,才自求被逐出师门。”

“你要我怎么样呢?”小蝶吁了口气,“我当上掌门,第一次处罚门人,就用了本门的极刑——就算师姐居心不良,难道要我把同门手足赶尽杀绝吗?让她去吧…”

十二

两人沉默了许久,小蝶忽然说:“哥哥,我最近忽然特别失落——总觉得每个人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师父、师姐、师兄…甚至哥哥你…”

“咕——”小风口里的茶水差点把他噎死。“什么?天地良心!妹妹,我又有什么地方不招你待见了?”

小蝶摸着衣袖上的绣花,不温不火地问:“你早知道阿牛…辛祐他们是毒宗的人,为什么不和我提?害我在碧波崖大庭广众之下失态…这件事虽小,但如果不说清楚,我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小风轻轻吹着茶水,看着清淡的涟漪,平静地说:“我也是在碧波崖上才落实了他们的真正身份啊!只不过,在那之前是有一点点蛛丝马迹——记不记得你去威远王府被饿了一天?”

小蝶点点头,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头天夜里,我们家不是进来贼了吗?”小风耸耸肩,“你去王府以后,忽然来了一个黑大个儿,带着两个贼眉鼠眼的手下来赔罪。我搞不清怎么回事,不过他们口口声声说得罪了翠霄山庄主人,实在罪该万死,还望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人家这么有诚意,我就把他们贡献的银子收下了——”

“什么?!”小蝶瞪大了眼,“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从来不提?”

“我要提了,你最少要跟我分一半。”小风耸耸肩,“现在银子花完了!说也无妨。”

小蝶哼哼两声,拿他没辙,问:“后来呢?”

“后来我心里那个纳闷啊——他们干吗把我当作翠霄山庄的主人?咱收了人家的钱,总得搞清楚前因后果吧?”小风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水,“我想,你那天一早不是仰着头找东西吗?也许有什么联系。所以那天晚上我也端了个小凳子,抬着头看——一眼就看到了:房檐下面有个绿油油的图案,那个吓人啊…”

“翠霄山庄的标记?”小蝶的眼皮抖动了一下,问。

“正是!”小风摇头晃脑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运气好,心想事成——妹妹你那么聪明,可偏偏是在早上找。早上当然看不到,人家是用磷粉画的。我就想,这是谁画的呢?画得还挺好,只是我妹妹胆子小,万一半夜起来如厕,看到这东西,以为是鬼眼睛,吓一跳可怎么办?所以我就把它擦了。”

“我胆子小?”小蝶哼了一声,“你可真了解我!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知道,才是真的吧?”

小风收敛了滑稽的神情,认认真真回答:“我是不想让你知道。你一向专心医药,把师父谈到的江湖见闻都当热闹的大戏,听过就听过了,不怎么放到心里。我在这三年来行走天下,却听了太多、记了太多——翠霄山庄规矩甚严,这个标记不是人人都敢随便留下。翠霄山庄之外的人,见了它尚且心惊,又怎么敢冒用?能随意运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想到这个道理,那个黑道老大才误认我是翠霄使者。”

小蝶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响。

“毒宗的翠霄使者竟然住在我们的小院里,我也大吃一惊。”小风叹了一声,“听说他正值青年,我猜不是阿牛,就是冯骏。既然把他们和毒宗挂了钩,我忽然想到曾经听说冰雷堂主姓赵、藏云楼主人姓冯,还听说萼女侍名字里带着个‘萼’字…不过直到上了碧波崖,我才真正肯定。没想到是人家连假名都不用!”小风口打咳声,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你想到了,怎么不提醒我有个心理准备?”小蝶忽然问。

“首先,我不想让你操心——但说心里话,是因为我心里盼望着不会和他们再见。”小风摇摇头,“我不想让你知道:你那么信赖的人辜负了你的信任。” 他拍了拍小蝶的手背,似乎有些无奈:“当你买了那个小院,说希望他们回来时,我却希望我们后半辈子再也别见面——希望他们只是演一场戏,饰演假扮贫民的江洋大盗和劫匪,希望他们演完了就再也别来戳穿戏文,别让你知道只是一场戏。但他们却又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想,这个谜底还是我来揭开比较好:一来不至于显得我们无知善欺,二来…对你而言,让我说出来,总不像让他们亲口说出来那么残酷…”

小蝶咬了咬嘴唇,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风一眼:“哥哥,什么时候开始,你总是为我着想了?我不要你凡事都先想着我的感受——我要你说你自己是怎么看他们。”

小风只答了一句:“值得交朋友的好人!”

此时此刻,这些值得一交的好人们却在忐忑不安地猜度景渊的心思。

景渊仍旧坐在正厅的主座上品茶。他知道他们在猜,他也知道他们猜不到。他自己也有些诧异:他竟会对易小蝶近来的表现有些暗许。最初,这个黄毛丫头在碧波崖上的从容镇定出乎景渊的意料,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她竟然坦然地认输——这让景渊着实意外。但最让景渊觉得有共鸣的,是今天这一件。

如果换成辛祐,即使面对要谋杀自己的凶手,他也会心存一仁,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精神放对方一马;如果小蝶也这样做了,景渊不会意外,只会对这种愚蠢的善良嗤之以鼻——换成是他,决不会这样纵容恶毒的人逍遥快活。

小蝶和他的决定竟然是一样的——不搞那些沽名钓誉的花架子,不指望自己的善行感动恶人,该罚就狠狠地罚…他很惊异这个十九岁的少女竟然在外人面前如此坦然地处理着自己的事情,而且完全相信自己的决定,不要别人来插手。

景渊十九岁时也能做到这点,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年纪轻轻就处乱不惊、冷静处断大事的人,他一直为这一点自豪。他提出要对范小泉施用毒宗的刑罚时,并不是出于袒护小蝶的心理,反而是想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僵局看看小蝶的反应——这对他而言只是一时兴起的游戏,无论结局如何,他都会饶有兴致地品味。

结果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的理由咄咄逼人,却让范小泉少受了一场磨难。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心底毕竟不那么冷漠。

收下她,以后一定不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