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劝说

捻墨小心翼翼地捧着铜镜,一点点凑到杨昔豫跟前,垂着头不敢吭气。

贺氏把儿子从侍郎府里接回来后,还以做事不利为由,处罚了之前伺候杨昔豫的小厮们,又重新拨了人手来。

捻墨就是新来的。

他伺候二爷时日短,愣是没有从对方身上找出从前京中传言里的“温润和气”来,反而是让他胆战心惊的。

许是伤了颜面,杨昔豫近来的脾气特别暴躁,伤后第一回 照镜子时大发雷霆,自那之后,已有一旬,再不肯看一眼镜子。

今日,不晓得哪儿来的心潮,杨昔豫让捻墨取铜镜来。

捻墨暗悄悄给自个儿鼓气:二爷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再青一块红一块,应该不会再…

“啧!”杨昔豫皱起眉头。

捻墨被这一声唬了一跳,险些没拿稳铜镜。

杨昔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兴许是模样恢复了八九成,他舒坦多了,终是没有为难捻墨,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捻墨半点没有耽搁,放下铜镜出了屋子,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贺氏不甘不愿地和杨氏一道来了。

这是杨氏在杨昔豫归家之后,第一次回娘家。

当然不是她主动回来的,是杨家三请四请请回来的,若不然,以她那天和贺氏撕破脸的吵法,哪怕能屈能伸,也要再端上几日架子。

杨氏没有急着进屋,沉沉看着贺氏,道:“几位老太太的话,嫂嫂也听到了,你不愿开口与昔豫说,就我来说,只是,莫要再拖我后腿!”

贺氏绷着脸。

这几天,几位老太太没少教训她,说她不懂轻重、沉不住气,哪怕闵老太太泼皮无赖,其中还有杨氏周旋,可她却不管不顾带杨昔豫回来了。

这可不是争一口气,这损了杨氏的脸面,也要毁了杨昔豫的前程。

毕竟,侍郎府请的先生是数一数二的,杨昔豫跟着他,进益良多,眼看着过两年要下场初试,现在换先生,自损根基。

贺氏再横,横不过老太太们,哪怕一万个不甘愿,也只能给杨氏低头。

不仅是杨昔豫的学业要听杨氏的,连娶妻,最好的人选还是杨氏挑中的顾云锦。

杨氏知道贺氏委屈,自个儿的儿子的大事,全要听小姑子的,当娘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换谁能高高兴兴的?

可说到底,还不是贺氏没本事?

要不是杨家年复一年走下坡路,杨氏还要费心费力给娘家谋划?

杨氏再不理贺氏,撩了帘子进屋去。

杨昔豫坐在大案后,听见动静抬起了眼帘。

杨氏上前,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叹道:“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

“劳姑母挂心。”杨昔豫闷声道。

杨氏坐下,劝道:“姑母与你说要紧事,你千万别不爱听。

外头流言多,你一个体体面面的公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下不来台。

可你还不到弱冠呀,这辈子还长着呢,他们笑你一时,能笑你一世吗?

世间就是捧高踩低,等你出息了,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你且看看,今日笑话你的在哪里?

我们不说旁人,就说你姑父。

他当初被人说是贱商出身、不堪大用,现在呢?他同科的进士多的是还在旮旯窝里当小官的。

近来的流言,他闭门在家,可你看着,过了这一阵,他重回工部,谁见了能不拱手哈腰叫一声大人?

你只要好好念书,以你的才华,一定能考出来。

姑母会安排好的,你和令峥他们继续跟着先生念书,还有游儿,四个人都不变。”

杨昔豫疑惑地看向杨氏。

他在侍郎府住了几年,闵老太太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那天他昏昏沉沉,没有听见老太太是怎么吵怎么骂的,但能在不足半个月里,让老太太低头,把说出来的话都咽下去,自家姑母的手段也是厉害了。

杨氏看得明白,倒也不诓他,实话实说道:“要不是你姑父挨了训,又闭门思过,老太太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闵老太太再阴阳怪气、咋咋呼呼的,摊上徐砚的事儿,还是只有低头一条路。

总不能为了点姻亲间的不睦,真的断送了儿子的前程吧?

杨氏以让魏游留京念书给魏氏卖了个好,妯娌两人一道跟老太太周旋,费了些功夫,总算成了。

杨昔豫颔首道:“真是难为姑母了。”

“你晓得姑母用心就好,”杨氏叹气,话锋一转,提了正事,“云锦那丫头,做事不周全,脾气上来了就不讲理,可说到底,总归是我跟前养了四年的,她的性子,我是晓得的…”

提到顾云锦,杨昔豫的脸色沉了沉。

杨氏道:“流言嘛,他们现在看热闹,等真的成了事,你娶她进门,那所有的都是小儿女的打情骂俏。”

杨昔豫的唇角颤了颤。

那么重的拳头,一下接着一下,这是打情骂俏?

杨氏沉声道:“你要是看不上云锦,你不妨告诉姑母,京中门当户对又与你前程有益的人家,你看上了谁家的?谁家的姑娘能听话,能由我们杨家拿捏?只有云锦,你明白吗?”

杨昔豫默默点头。

拖了两日,杨昔豫等脸上的伤势再也看不出端倪的时候,这才到了北三胡同。

念夏正在院门外与邻居家的小丫鬟剥着瓜子聊天,眼瞅着一辆马车在自家院外停下,车帘撩开,露出杨昔豫的脸,和半车礼物,念夏吓了一跳,一把扔了手中瓜子,三步并两步冲进院门,又嘭的一声关上。

沈嬷嬷听见动静,探头高声道:“做什么呀?”

念夏小跑着过来:“黄鼠狼来了。”

“什么?”沈嬷嬷一头雾水。

念夏磨了磨嘴皮:“哦,是豫二爷来了,他还备了半车礼,这不是黄鼠狼来拜年了吗?”

“我们这儿可不养小鸡。”顾云锦从屋里出来,咬牙道。

前回杨昔豫被她揍成那样,她以为杨氏和杨昔豫总该消停了,没想到,竟然还敢上门来,可见是下手还不够重。

沈嬷嬷颔首,道:“姑娘说得是,奴婢把他打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 药石无医

顾云锦不惧与杨昔豫动手。

反正,前回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揍过一顿了,有一就有二,照打就是。

理了理袖子,顾云锦大步要往外头去,却被徐氏和沈嬷嬷一左一右拦住了。

徐氏不赞许地摇了摇头:“那天在书院,边上只有郡主和县主,你想打他就只能亲手打,今日不同,家里各个都在,你且歇着,让沈妈妈去。”

沈嬷嬷忙不迭点头:“太太说得对,那个瘦竹竿,一脚就能踢趴下,姑娘只管看着,免得打他还手疼。”

她可舍不得姑娘再伤了手了。

白白嫩嫩一双手,跟豆腐似的,用来打人,实在叫人心疼。

顾云锦哭笑不得。

念夏上次看贾妇人教训戴嬷嬷时开了窍,端了抚冬正搓洗衣裳的水,就往外头去。

抚冬三两步追上去。

两人贴着门板,听外头动静。

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不急不躁的,许是知道里头不会开门,杨昔豫先开口说话了。

“表妹,那日的事是我不对,我来…”

念夏和抚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抚冬一把拉开了院门,念夏扬手把洗衣水泼了出去。

杨昔豫的话才说了一半,迎面污水就袭了过来,亏得他站在胡同中央,只湿了鞋面,他霎时间就愣住了。

来北三胡同之前,他想过,顾云锦也许会冷嘲热讽,也许会挥拳踢腿,也许压根就关紧大门只当无人在家,可他压根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盆洗衣水。

公子出身、往来又都是官宦子弟的杨昔豫,何曾见过这种市井小妇撒泼的手段?

他涨红了脸,尴尬万分,想甩袖子就走,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来给表妹赔礼,上次你若还未出气,今日再撒气也行,我就站在这儿,随你撒气了。”

杨昔豫摆出一副纵容态度,甚至是带了些无可奈何,仿佛无论顾云锦做什么,他都不还手,他都愿意接受。

若是不知来龙去脉的,只怕是要当成表兄妹置气,一个骄纵得无法无天,一个宠溺得不管不顾。

哪怕是听过市井流言的,端看杨昔豫这态度,难免也要在心里转圈疑惑:这俩表亲,怎么会闹到这地步了?明明,能是欢欢喜喜的呀。

念夏和抚冬气得满脸通红。

沈嬷嬷提着扫把冲出来,喝道:“少摆这假惺惺的姿态!算计我们姑娘算计上瘾了不成?

当着郡主、县主的面,都敢跟我们姑娘大呼小叫,平日可没少欺负人!

您这副模样,摆給愿意看的人去看吧。

我们北三胡同,各个眼瞎,不吃这一套!”

杨昔豫的目光落在那把扫帚上,沈嬷嬷把戴嬷嬷扫出胡同的壮举,他是听说了的。

哪怕他硬撑一口气,想到那场面也忍不住发憷。

“妈妈…”杨昔豫下意识后退半步。

捻墨还算机灵,从马车上提了几样东西塞到杨昔豫手中。

杨昔豫赶忙往沈嬷嬷身前推:“徐家姑母身弱,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药材,留给姑母养身体…”

他一面推,一面一个劲儿地往院门里张望。

沈嬷嬷被一盒盒药材塞了满怀,一时间没腾出手推回去。

顾云锦就站在门内看动静,见杨昔豫这般不依不饶,双手不由发痒。

想揍他,还是想亲手揍他!

哪怕手痛,也想揍!

顾云锦迈出院门,二话不说,对着杨昔豫的肚子就是一拳。

杨昔豫见顾云锦出来,脸上刚露出惊喜,下一瞬,就被一拳头打得倒吸凉气。

捻墨在一旁目瞪口呆,这顾姑娘当真跟传言里一样,说打就打,吓死人了!

“姑娘呦!”沈嬷嬷急得跳脚,才劝她小心手痛,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见顾云锦还要接着打,沈嬷嬷顾不上什么人参鹿茸,一股脑儿全砸在地上,将扫帚一把塞到顾云锦手中:“姑娘用这个!”

好歹不伤手不是。

顾云锦掂量了两下,举起来就往杨昔豫脸上砸。

没有学过枪棍,顾云锦舞得没有章法,只求一个顺手。

一面砸,她一面想,不能只练拳法了,回头该让念夏和沈嬷嬷指点指点枪棍之术了。

杨昔豫一个劲儿地躲,绕着马车兜圈子。

顾云锦砸了一通,气顺了大半,杵着扫帚道:“还不滚?真想被一把扫帚打到东街上?”

杨昔豫狼狈又羞愧,可就算如此,他都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

他知道顾云锦长得好,这会儿额头微微泌出汗珠,脸颊泛红,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恍惚间,他突然就明白了“河东狮吼”的趣味了。

这一通打,不算白挨。

顾云锦把扫帚交还给沈嬷嬷,拍了拍掌心,转身回了院子。

沈嬷嬷鄙夷地瞪了杨昔豫两眼,见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举起扫帚又要打过去。

杨昔豫肩膀上挨了一下,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沈嬷嬷这力道可比顾云锦凶多了,他只好连连后退。

捻墨想上来拦,却不是沈嬷嬷的对手,只能眼看着杨昔豫步步往后,险些与胡同口进来的少年人撞到一处。

来人是夏易。

他拎着一提药包,冷眼看着杨昔豫:“公子受伤了?”

杨昔豫一怔。

夏易没有等他回答,上前一步扣住杨昔豫的手腕,搭住了脉搏。

杨昔豫下意识挣了挣,却听对方说“我是学医的”,就止住了动作。

夏易沉着脸,良久才放下手,上下打量了杨昔豫几眼,一言不发越过他,就往胡同里走。

杨昔豫不解,哪有大夫诊脉之后什么都不说的,他不由唤道:“你…”

“药石无医!”夏易顿了脚步,“杨公子的脸皮,已然厚得药石无医了,我开不了方子,自然无法可说,公子另请高明吧。”

话说到了这里,杨昔豫哪里不晓得夏易是嘲讽他来的。

他气得够呛,阴着脸上了马车,离开了北三胡同。

这一出戏,不消多时就传开了。

贺氏听了信,又是气又是急的,直骂杨氏昏了头,给杨昔豫出这样的主意,挨打又丢人。

她哭哭啼啼去见几位老太太,又被老太太呵斥。

“丢人?之前就不丢人吗?事已至此,不破釜沉舟,还有破局之日吗?大丈夫能屈能伸,那顾云锦有本事再闹腾啊!她追着昔豫打上三次,你且看看,到时候城里是笑话昔豫丢人,还是指责她骄纵无礼、斤斤计较!”

一旦顾云锦背上了那一桩桩的污名,她之前行事的是非对错,难道还会一面倒吗?

第一百零九章 风声渐转

五月下旬,抚冬回小街上看望爹娘。

左右住着的不是徐府下人,就是同在青柳胡同其他官家里当差的,极其热闹。

抚冬跟着顾云锦去了北三胡同,陈嬷嬷还留在侍郎府里,迎面见了抚冬,她忙把人拉到一旁:“姑娘这几日还安好吗?豫二爷还不消停呀?”

闻言,抚冬脸色一沉,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跺着脚道:“我就没见过跟豫二爷这样的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东西一股脑儿都丢出去了,还成天到胡同里来,跟狗皮膏药一样。”

自从那天来“赔礼”起,已经有五六天了,雷打不动,每日出现。

别说顾云锦打得疲乏,沈嬷嬷那把老腰,也经不起这日日折腾。

陈嬷嬷撇了撇嘴:“说起来总归是表亲,能处得拢就处,处不拢就不往来、互不打搅,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太太做事,当真是…”

抚冬听陈嬷嬷口气不对,赶忙问道:“可是其中有什么说道?”

“这小街上口风都慢慢在变了,说豫二爷是诚恳致歉,撇开面子不管,诚心诚意了,可姑娘却揪着旧事不放,按说该出的气也都出了,却还是又打又骂的,不过是仗着豫二爷心善罢了…”

抚冬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明明是杨昔豫天天来北三胡同找打找骂,怎么就又成了姑娘的不是了。

她忿忿道:“指不定是大太太让人四处这么说道的。”

陈嬷嬷叹道:“甭管是不是大太太叫人传的,总归有人能听进去啊,这会儿还只在小街上,没过一两日,怕是满京城都那么说了。豫二爷这几天的狼狈,多少人都看见了,哈哈笑过之后,哼!许是就同情上了。”

抚冬越听越憋气,回去听胡峰家的说道了几句“都是表兄妹,让姑娘能抬手就抬手吧,再闹下去,面上就真抹不过了”,更是急得直跺脚,把银子丢给她,转身就往北三胡同跑。

顾云锦刚扎了马步,拿着帕子擦汗。

暮春季节,日头已然灼人,近些日子没落过雨,更加闷热了。

抚冬顾不上抹汗,噼里啪啦说了事情,她说得急切,见顾云锦面色不改,她不由心急道:“姑娘怎么半点不在意?豫二爷再这么闹腾,京里要说您的不是了。”

“迟早要被说的,”顾云锦把帕子丢进盆里,道,“一言不合出手打人,总归不是什么‘正途’。”

抚冬一怔。

顾云锦无所谓极了:“不过,我原也不屑走‘正途’,图个气顺罢了,我打舒坦了,就别管外人怎么说了。

之前是占了先机,看似出师有名,全城百姓看个热闹,自然是觉得我打得好。

他头一回来,挨了打,又被夏公子损了一通,狼狈离开,看戏的自是拍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