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依旧挨打挨骂,再离开,就显得萧瑟落寞。

次次来,次次惨,杨昔豫这副戏文里最喜欢的‘负荆请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添上他从前累下的好才学,迟早要把风声翻过来的。

你想呀,人、我打了,舆论还让我占了,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情,能得一头就不错了。”

抚冬咬牙,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听着还是着急呀。

念夏在屋里收拾东西,开着窗户听了半截,也稳不住了,冲进来问道:“姑娘,那我们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就只能由着豫二爷天天来拍门?”

顾云锦的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谁知道呢。他愿意天天来做他的回头浪子,指不定还有人不愿意他做呢。”

阮馨与杨昔豫的那点私交,一旦摆上台面,顾云锦倒是要看看,满京城还有谁信杨昔豫“对表妹痴心不改”的那一套。

念夏道:“姑娘既有主意,那就快些行事。”

“不急的。”顾云锦莞尔。

眼下,杨昔豫的痴心形象还不够深入人心,等到流传开去,再翻转起来,才够热闹。

不然,怎么能抵消她这六七天被杨昔豫烦得要命的糟心?

两个小丫鬟被说服了,徐氏、吴氏和沈嬷嬷几人还是揪心得紧,顾云锦又讲了一遍,想了想,把贾妇人也请了来。

“大娘,”顾云锦低声与贾妇人交代,“我晓得她们都是关心我,舍不得我有半点委屈,可同样的,我也舍不得她们提心吊胆的,大娘帮我一道劝劝。”

“关心则乱。”贾妇人笑了起来,安抚一般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就去找徐氏几人说话了。

贾妇人又是拍胸脯又是打包票:“与杨家那位有仇有怨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京里见不得他好的人多着呢,即便顾姑娘压不住风声了,其他人也会动手的。

我瞧着郡主、县主是真心与顾姑娘相交,哪能看着顾姑娘吃大亏呀…”

顾云锦站在一旁,看贾妇人把徐氏、吴氏说得一怔一怔的,不经意间,自个儿也出神了。

听贾妇人这意思,流言真要偏向杨昔豫时,小公爷不会不管,可…

可在与杨昔豫的争锋相对上,蒋慕渊帮了她太多了。

多到顾云锦都不住犯嘀咕。

莫非,就如贾妇人说的,蒋慕渊与杨昔豫有仇有怨?

她平添一个实力出众的盟友,当真是天上掉下来了大馅饼呢。

果不其然,之后几天,城中提起这一桩时,渐渐就多了同情杨昔豫的声音了。

有人冒头,就有人跟上,骂“杨昔豫厚颜无耻活该挨打”的,与“杨公子已然改过,该有一个自新的机会”的,还有“顾姑娘只知道挥拳头、没点儿姑娘家该有的性子”的,争作了一团。

参与其中的,各有看法。

与杨昔豫不睦如田公子,依旧在无时无刻贬低杨昔豫,但家有严妻、数年被压得抬不起头的男人,也趁此机会,大骂顾云锦,仿佛如此这般,就能比自家婆娘高一头似的。

清雨堂里,杨氏听邵嬷嬷说着外头的风声,这些日子悬着的心,一点点落下去了。

这步棋走得艰辛呀,可正是应了“不破不立”那句话,局面不再一边倒,等再吵上三五天,事情渐渐消下去,三五年后,杨昔豫还怕别人再提这一桩吗?

第一百一十章 野鸡就是戏多

院子里来人了,邵嬷嬷出去问了声,转身进来,面上堆满了喜色。

“太太,”邵嬷嬷道,“刚来报的,自华书社的阮先生开口了,话里话外都是欣赏咱们豫二爷,又讽表姑娘呢。”

阮先生?

杨氏挑眉。

那日品字会上,阮馨的故意为难引来了后头的事情,这让杨氏对她格外不喜。

阮柏今天开口夸赞杨昔豫,又是为了哪桩?

其中会不会有她还不清楚的理由?

邵嬷嬷看出杨氏的疑惑,宽慰道:“太太莫要多想,照奴婢看,许是自华书社想给咱们卖个好呢?

再是切磋文采的书社,说到底也就是个商铺子,买卖文房四宝、古籍孤本,只有满城的读书人都喜欢去,他们才有生意、有名声。

前回那么一闹,豫二爷是丢了颜面,自华书社一样也抬不起头的。

最近半个月,哪里还有之前的人气?

眼下,扒着豫二爷,不是寻常嘛!”

杨氏听进去了,重重点了点头。

也是。

若书社不出声,往后杨昔豫一干人去其他书社活动,与他交好的定会跟着去,与他交恶的肯定也要跟着去,长此以往,自华书社就要没落了。

况且,那天阮馨亲口拒绝顾云锦再来书社,那些话说得没有一点转旋的余地,阮柏要在当日事件里选一方站位,肯定就站杨昔豫了。

毕竟是嫡嫡亲的女儿,难道还能让阮馨给顾云锦低头吗?

大抵,阮柏也明白,那天的闹剧全是阮馨惹出来的,借此也算赔罪了。

杨氏眯了眯眼,道:“可惜是阮柏,要是阮老先生就更好了。”

阮老先生与阮柏两父子,无论是名声还是才华,阮老先生都更胜一筹,能得老先生几句认可,那对杨昔豫的前程是一番助力。

北三胡同里,顾云锦听沈嬷嬷怒气冲冲说自华书社的事儿。

“野鸡就是戏多!”沈嬷嬷啐了一口,“刚出事儿的时候没个动静,没见给女儿撑腰、也没见让女儿道歉的,眼瞅着风声变了,这就跳出来指手画脚了。

姑娘您是没听见他那些话,自以为是读书人,端着架子在那里评点江山,摇头晃脑的也不怕折了脖子!

奴婢听说,阮老先生为人做事很是稳妥,一心钻在学问上,从不走歪门邪道,也不牵扯利益纠纷,怎么他的子孙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照奴婢看啊,阮老先生一辈子的名声,就要损在这儿孙上头了!”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笑。

说她不知礼、不听教?

说她不仅自己不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反而还不接受杨昔豫的悔过。

说她该知道两情相悦是欢喜事,可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该心生愤怼,寻着各种由头发泄,如此只能让自己越发难堪。

说她张口戾气,闭口拳头,不仅坏自个儿名声,也让人质疑镇北将军府。

毕竟是念过一屋子书的,评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一顶一顶的帽子沉甸甸的,顾云锦都大开眼界了。

还牵扯将军府呢,将军府可不管她打不打人。

不过,顾云锦不怕阮柏骂她,她害怕自华书社不下场呢!

眼下阮柏骂得越欢,等杨昔豫和阮馨的事情摆上台面,自华书社就越下不来台。

真要说句可惜的话,顾云锦是赞同沈嬷嬷的,阮老先生的一生英明,都要毁在儿孙身上了。

自华书社,阮老先生背手站在雅间里,看着楼下院子,沉着脸不理阮柏。

“父亲…”阮柏一脸义愤,“事情黑白,清清楚楚的,品字会那日,我就想站出来替杨公子说话,是父亲您阻止了我。”

“我拦你,是让你莫要蹚浑水!”阮老先生沉声道。

阮柏皱紧眉头,道:“这怎么能是浑水呢?您难道没有听到吗?近日来,京里替杨公子主持公道的声音也多了许多,我只是见不得一个有才华的读书人被那般欺辱…”

“清清楚楚?”阮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小王爷、小伯爷,贵胄公子们当日到访,难道真是来讨一杯茶喝的?

我看清时,已经尘埃落定,而你,时至今日,都不懂其中缘由。

杨公子是否有才华,顾姑娘是否有错,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京里最终会吹怎样一场风。

我们父子两人都无心官场,只求有一个教书育人、潜心修学的地方,可你却终是在不知不觉间,又成了旁人相争的棋子。

罢了,我已经老了,这回,你能看懂就好,看不懂,我也无能为力了。”

对儒雅的阮老先生来说,这已经是重话了。

阮柏多少年没有被父亲这般教训过了,一时怔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雅间外的走廊上,阮馨侧着身子贴耳偷听,不知不觉间,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一次又一次,顶着满京城的取笑,去北三胡同赔礼,杨公子着实太委屈了。

好不容易京里渐渐有了明白人,可为什么,她的祖父不懂呢。

不仅不懂,还反过头来责怪她的父亲。

阮馨蹑手蹑脚下了楼,等到天半黑了,才带了个小丫鬟,从书社后门出去,在路边寻了顶小轿。

自从阮柏替杨昔豫说话开始,争论就越发多了。

寿安郡主急得团团转。

这孰是孰非,还用想吗?脚趾头动一动都清楚了。

张口闭口同情杨昔豫的人,不是傻,那就是坏!

寿安郡主想向蒋慕渊讨个主意,她不想再听别人说顾云锦的不是了,只可惜,因着养心宫坍塌,蒋慕渊去西山上调查用料一事,近几日都没有回城。

林嬷嬷拿着帖子进来。

寿安郡主打开一瞧,好嘛,着急的不仅仅只有她,长平县主也着急呢,送信来与她商议。

她备了笔墨回帖。

夜色沉沉,好些时日没有降水,气候越发闷热干燥。

顾云锦半夜醒了,出了一身汗,抓了两把蒲扇,左右一道扇风。

可连风都是热的。

她打了个哈欠,鼻子动了动——风不仅是热的,还是焦的。

顾云锦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呼吸之间,焦味越发明显,她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刚叫醒守夜的念夏,就听见正屋方向徐氏沉闷的咳嗽声。

念夏披着衣服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了灼人的火焰。

“南边…”念夏喃喃,继而大叫起来,“离得不远嘞,姑娘、姑娘,南边起火了,估摸着不是北一胡同、就是北二胡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救火

起火了?

顾云锦从屋里出来,南面天空的火光刺得她眼痛。

即便是白天,也不容易分辨距离位置,更何况是夜间大火时,火焰和黑烟充斥了半边天,越发难以辨认了。

顾云锦分不清到底是北一还是北二胡同烧起来了。

听见动静起身的沈嬷嬷亦弄不明白。

可不管是哪一条胡同,都是要人命的事情。

顾云锦看着火焰翻滚的方向,道:“吹得是东南风,要是扑不灭火,就要朝咱们这儿烧过来了。火势这么大,城防营应该已经赶过去了,但我们也别干等着,先把左右邻居们都叫起来。”

这个当口,谁还管什么衣衫、头发整齐,都是随手套个外衣,趿着鞋子,忙碌开了。

北三胡同不短,沈嬷嬷与念夏往东、吴氏与抚冬往西,各自抄着锅子盆子,拿擀面杖敲得震天响,挨家挨户叫过去。

顾云锦去主屋唤徐氏。

徐氏被烟味熏得咳个不停,扶着翠竹出来。

顾云锦越过她们,从架子上拢下几件夏衣,冲回院子里,一股脑儿丢进了水缸之中。

亏得白天才刚刚打满了水缸,要不然,一时半会儿的,水都不够用了。

顾云锦捞出透湿的衣裳,稍稍拧了拧,递给徐氏和翠竹:“太太捂着口鼻,能稍稍舒坦些。”

徐氏颔首,此刻说什么琐碎事都是浪费工夫,只是道:“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出了院门,北三胡同的邻居们大部分都已经叫起来了,夜色之中,各种抱怨声、急切声,伴着小儿的哭声,人们跑出了屋子,站在胡同里,紧张地看着南面。

贾妇人也出来了,皱着眉头与顾云锦道:“我看这火情不妙啊!京里有小一个月没下过雨了,干得厉害,又是深夜,救火也慢。”

顾云锦攥紧了手心,见吴氏等人回来,便道:“水缸里还有些衣裳,都一并取来分给邻居们吧。”

说是分,一时间也顾不上整条胡同,但都是活络人,家里也有水缸储水,各自回去自行准备。

有脚程快的,从外头打听了一圈回来,扯着嗓子与众人道:“最初是北一胡同烧了,发现得迟,现在北二胡同都遭殃了,城防营刚刚才赶到,我看我们这里也危险了。”

话音一落,顷刻间哗然一片。

有胆小的,与小孩一道痛哭出声,冲回屋子想收拢些细软金银就跑走。

顾云锦咬紧了牙关。

走水时,一味地跑是没有用的。

她在岭北的最后一个秋天,庄子上也起了一场火,同样是久旱无雨,捆扎好的麦秆烧红了天。

她亲眼看着庄户们自救,只有人多手快,水也供上了,才能把火压下去。

彼时顾云锦身体不好,没有去前头添乱,和念夏两人管着庄子上的老人幼童,其他人,无论男女,都冲上去了。

眼下,前头的火依旧厉害,跟水不够用也有关系吧。

别看胡同长,真正院子里有井的人家不过两三户,其余人家,要么去胡同口的水井里打水,要么与有井的邻居要水。

不止北三胡同如此,北一、北二胡同也是一样的。

北一胡同都烧成那样了,只怕人都靠不到井边了。

可从北三胡同送水过去…

顾云锦一个激灵,高声喊道:“哪位能翻墙的?把对门这家的院门打开,我们就能到北二胡同了。”

顾家小院对门的这家院子,常年无人居住,顾云锦印象里,就没见他家有过人影。

这院子的正门朝北二胡同开,后门对着北三胡同,从此处穿行,倒是方便许多。

顾云锦喊得大声,但左右邻居多顾着收拾东西走人,一时间没有人听她的。

沈嬷嬷跺跺脚,拍了念夏一把:“上来,我抬你进去。”

念夏身手好,闻言也不含糊,等沈嬷嬷躬身撑着墙壁站稳了,她助跑几步,一脚踩到沈嬷嬷的肩膀上。

沈嬷嬷往上一抬,念夏借着劲儿,脚上一蹬,扒着墙头翻了过去。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

顾云锦从家里提着满满水桶出来,大声喊道:“跑?咱们能跑去哪儿?能带走多少,留下的你们舍得吗?让老人、孩子、手上没劲儿的走,有力气的,不救一把,对得起这些年的辛苦吗?”

邻家的粗壮汉子愣住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两包袱东西,又看了看妻儿,红着眼眶,豆大的泪水就滚下来了。

不是被浓烟熏的,而是被顾云锦的话激的。

北三胡同里住的几乎都是来京里谋生的外地商人,背井离乡在京里拼搏了数年、十数年、甚至是两代人、三代人,才能在这儿买下宅子安家,能吃好喝好,过得人模人样。

眼下火势还没有烧到北三胡同,可要是他们都走了,所有会被牵连到的人都走了,谁来灭火?

一场大火,就要把这些年的努力都付诸一炬,能甘心吗?

哪怕他们大老爷们不怕吃苦受罪,反正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妻儿呢?老人呢?也去风餐露宿吗?

汉子一抹脸,二话不说,从顾云锦手里抢过那桶水,进了被念夏打开的院门,闷着头往前头冲去。

有一就有二。

顾家是有水井的,顾云锦大开着院门,让人进来打水。

除了徐氏和翠竹,顾家上下都算有些力气的,顾云锦叮嘱翠竹照顾好徐氏,又赶回去帮着安排。

整条胡同的邻居都忙了起来。

家里的锅盆桶,但凡能用上的,全部翻出来,一排排搁在几户有水井的人家门口。

空盆空桶拿进院子,再提出来时,已经装满了井水。

去前头救火的汉子婆子们回到胡同里,只要把空桶留下,就能立刻提着满满的水再奔赴过去,半点不用等待耽搁。

老人孩子们都聚在了一处,由像徐氏这样出不了大力气的妇人看顾着。

往北四胡同去的后门也已经打开,一旦情况不对,就能立刻出去。

贾妇人带着人手去唤北四胡同的邻居,请他们能出力的出力,能借盆桶的就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