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条胡同的住户,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可京城之中,还有更加贫苦的人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只是,此处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府衙还真不敢出冻死人饿死人的事情。

底下议论纷纷,东家怕客人们慷慨激昂起来说过了头,赶紧让茶博士稳住了众人情绪,又让说书先生开讲故事。

蒋慕渊与顾云齐耳力都好,基本都听清楚了。

没有直接说案情,蒋慕渊敛眉,叹了一句:“据我说知,两湖地区受灾的百姓,有一些来了京城。”

受灾的百姓在两湖活不下去的,自是往他处逃难,或是投奔亲友,或是乞讨为生,正如客人们所言,天下脚下不敢出饿死人的事情,为此,绍府尹入冬之后就揪着心。

两人说了一些两湖的事儿,终是绕到了正题上。

蒋慕渊直言道:“一时之间还没有线索,城门处也加紧了巡查,典当行也盯着…”

偌大的京城要寻个贼人,不是容易事情,城门处设卡,其实也不见得有用,小件的东西藏在腰包香囊里,守城官兵不可能搜身检查,大件的东西,贼人也不会傻到运出去。

顾云齐听得明白,与蒋慕渊商量了些其他法子,但这些法子说到底也就是碰运气。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瞎猫就是有碰到死耗子的时候。

听风敲了敲门,快步进来,禀道:“绍府尹刚使人来报的,说是有人拿着黎大人家的银锞子去了金银铺子,想要熔了。”

“哪家金银铺子?”蒋慕渊问道。

听风道:“就在东街上,前头那一家。”

闻言,蒋慕渊和顾云齐交换了一个眼神,前后出了雅间,寻去了铺子里。

有衙役已经到了铺子,把人与东西都看了起来,铺子的掌柜站在一旁,神色紧张,比掌柜更紧张的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妪,她缩在一旁角落,瑟瑟抖。

衙役指给蒋慕渊看:“小公爷,就是她拿着银锞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 没见过这样的

那老妪本就惊慌,见衙役指着她,越抖得跟筛子似的。

她头半白,大冷的天里,外头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棉衣,上头满是大大小小的补丁,袖口手肘等容易磨损处,甚至是补丁叠补丁的。

蒋慕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站起来说话。”

老妪哆哆嗦嗦,双脚直打颤,几次想爬起来都不得劲儿,还是衙役拉了她一把才勉勉强强站直了。

人一站起来,蒋慕渊看得越清楚了。

穷苦百姓,常年做活,双手骨节粗大,但这双手是做事的手,而不是习武的手。

尤其是老妪的那双腿,她是不可能有力气去翻墙的。

“银锞子是哪儿来的?”蒋慕渊问她。

老妪又慌又怕,恨不能立刻撇清自己,只是她太紧张了,说得颠三倒四的,几人细细分辨了,才听明白她说的意思。

银锞子是早上起来在窗沿上现的,一共有三颗,每一颗一两。

天降银钱,让老妪又是疑惑又是欢喜,把两颗藏在了床板上,只拿了这一颗来铺子里问一问,想要出手换作能流通的现银,哪里晓得才问了一声就被掌柜扣下,又叫了衙役来。

老妪连声说她不晓得城里出了偷盗案,她这银锞子就是捡的,绝不是她偷来的。

要不然,她哪有胆子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来?

蒋慕渊让衙役跟着老妪去她家里寻另外两颗银锞子,再仔细问问那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其他人家捡到了东西。

同在东街之上,前脚老妪与衙役出了金银铺子,后脚消息就在附近的酒楼茶馆里传来了。

猜测是劫富济贫的人腰杆子更直了:“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等蒋慕渊与顾云齐回到素香楼的雅间里时,认同这一点的人已然占了多数。

听风赶紧给两人添了茶水。

顾云齐思考了一番,询问蒋慕渊道:“小公爷如何看?”

蒋慕渊抿了口茶,神色并不轻松:“隐约有些想法,要等衙役们问话之后再看。”

虽没有说透,但顾云齐觉得,蒋慕渊的思路与自己是有一些类似的。

等待的时间里并无其他要事,蒋慕渊让小二取了棋来,与顾云齐随意下着。

黑白交错落下,两人具是一心多用,谁也没有看重棋盘上的胜负,落子时而快时而慢。

一个多时辰后,一衙役匆匆赶到,拱手禀道:“的确如那老妪说的,在她家里寻到了那两颗银锞子,除了她家,左邻右舍也都问了一遍,不少人家都收到了些东西。”

金银锞子、小物件,甚至还有一两家的院子里出现了大件的失窃物品,慌得人家不知如何是好,想报官又怕说不清楚。

如今官差来了,又有那么多与自家一样状况的,这才大着胆子来说明白。

那些东西都在清点,回头押送到府衙。

衙役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黎大人府上已经看过那颗银锞子了,确定是他家失窃的东西。

依照黎家的说法,再不久就要过年了,年节里走动,少不得拿银锞子给孩子们添个喜,这一批是刚刚打好的,总共一百颗。

早上起来少了十六颗,黎家这才晓得失窃了。

听了这么一段,蒋慕渊心里的推断大致有了形状,他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问顾云齐:“你见过这样的劫富济贫?”

顾云齐一听,就确定两人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只在故事里听过,还真没有见过。”

劫富济贫,富是劫了,贫却没有济到。

无论是失窃的物件,还是金银锞子,这些东西即便到了贫苦百姓手中,也根本毫无用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一旦出现就会被府衙收缴,没有任何的意义。

若那贼人真想救助百姓,可以像蒋慕渊与孙恪说的那般,把小件东西拿去附近的城镇出手,换作碎银再交到百姓手中。

而在这些东西之中,金银锞子是最容易转化的。

腊月本就是各家打锞子的时候,送去临近镇子的铺子里一熔,上头再无黎家印记,哪怕不能私铸,随便变个名号重新做成锞子,百姓拿着换银子时也不会叫铺子里的认出来路。

可是,那贼人不仅没有替百姓琢磨好后路,甚至连黎家的银锞子都没有搬空。

他们分明是有接应的,若不然也搬不走大件物什,百颗银锞子再重,以那贼人本事,多几趟就取走了,也不比大件难运,但贼人宁愿多偷几家,也不对黎家再下手。

对方能把“劫富济贫”办成这幅模样,要么是故事听多了、脑袋不够转,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贼人通过这样的偷盗在掩饰另一些东西,亦或是单纯的自我表现的欲望太过强烈。

能不能救济到百姓不是他主要考虑的,能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才是第一位的。

如此大费周章,对方的目的并不会遮掩太久,但蒋慕渊和顾云齐都明白,这个贼人绝不好寻出来。

顾云齐了解了状况,便起身告辞,免得耽搁了蒋慕渊做事。

蒋慕渊亦起身,让听风把备好的点心交给顾云齐:“给顾姑娘的。”

自家妹妹是个什么口味,顾云齐一清二楚,但蒋慕渊忙着公事时还不忘准备这些,他在心中暗暗点了个头。

两人一道离开素香楼,一人回西林胡同,一人去府衙。

顾云齐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蒋慕渊在后头叫他。

蒋慕渊笑道:“顾兄的棋艺比顾姑娘犀利,下次再讨教。”

留下这么一句话,蒋慕渊先行离开。

顾云锦何时与蒋慕渊下过棋?

顾云齐心下一惊,连手中的食盒都硌手的厉害。

蒋慕渊进了府衙,迎面就遇上了绍府尹。

绍府尹背手站在树下,黑沉着脸听衙役回话,随着衙役的讲述,他的神色越难看。

蒋慕渊走上前去,问道:“什么状况?”

“有一家闹腾了,”绍府尹答道,“险些出了人命,亏得救得及时,没让人真断气了。”

闹腾?一般的贫苦百姓在这个时候会闹腾?还差点闹出人命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好的预感

衙役接了话茬,重新又说了一遍:“小公爷,那一家姓白,原本在城中做生意,有一些家底。只是关帝庙里,青龙偃月刀倒下来的时候,男人不幸砸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就苦了。”

关帝庙发生状况的那一日,的确有数人遇难。

蒋慕渊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看向了绍方德。

朝廷当时给遇难的百姓家里都发过慰问银钱,那白姓男子虽然殒命,但依衙役的说法,这家人原本有些家底的,再添上官府给的银子,哪怕日子不宽裕,但要说苦…

蒋慕渊知道绍府尹是不可能贪那点儿银子的,难道是底下经手的官差动了银子?

衙役才说了一半,知道自己的表述里有不周全的地方,赶紧补充道:“银子的的确确都交给遗属了,一个铜板都不敢少。只是白家里头有些状况,那男子的兄弟霸了银子和家底,把那孤儿寡母给赶出来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银子面前,人心多变化。

那小妇人刚刚守寡,还未缓过神来,就被白家赶出家门,别说是男人挣下的家底,连官府补助的银子都一并被吞了去,只能带着幼子艰难讨生活。

入冬之后,幼子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偏偏母子两个连看病的钱都挤不出来。

今日一早,小妇人在窗沿上发现了一只细巧的银镯子,她什么都没有想,揣着镯子去药铺抓了药,多下来的铜板给儿子买了些吃食。

那药铺的医婆与小妇人认得,晓得对方从前是过过宽裕日子的,以为这镯子是压箱底的最后的东西了,就收下了。

“那银镯是今早上青柳胡同失窃的,彼时失物没有清点出来,医婆也不晓得是脏物,”衙役叹了一口气,“等我们跟着那老妪挨家挨户去问的时候,小妇人起先不吭声,是她家邻居喊破的。”

明明那么穷苦,昨日还在为儿子的药钱流眼泪,今天就支起了药炉子,药材味道左右都闻得到,邻居便提了出来。

小妇人胆儿不大,被拆穿了就装不下去了,把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带着衙役去了药铺。

医婆也不敢收脏物,只能黑沉着脸交出了银镯子,转头就训起了小妇人。

她也是小本经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给了小妇人半天工夫,让对方把药钱与找回去的铜板都补足了。

都是库男人,小妇人根本拿不出银钱补上,回到家里,儿子的病情又半点没有好转,心灰意冷之下想不开悬梁了。

亏得衙役们还在附近清点搬运,听见了幼童哭泣,循声去看,这才把人救了下来。

“脸已经青了,只剩出气没有进气,”衙役连连摇头,“就那些老妪,晓得些救人的法子,硬生生把这条命拖出来了。人是没死,但伤着喉咙,这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不会说话了。”

蒋慕渊听完,亦是忍不住唏嘘,感叹之后,他问衙役道:“那老妪住的地方是?”

“东城门边上的落叶胡同。”

蒋慕渊知道那一带,有不少棚户,多是外来的租客,都是穷苦人。

“从落叶胡同到东街,沿途所有的金银铺子、典当行都打听一遍,有没有见过那老妪那银锞子的。”蒋慕渊吩咐道。

衙役闻言一怔,他并未想到这一茬,一时没有领会蒋慕渊的意图。

绍府尹的脑袋转得快,听蒋慕渊一说,霎时间明白过来,赶忙催道:“赶紧去打听。”

衙役一溜烟跑了。

绍府尹看向蒋慕渊,道:“小公爷的意思是,这全是安排好的戏本?”

蒋慕渊的心沉甸甸的:“我倒宁愿是我多心猜错了。”

东街在城北,落叶胡同走到东街,路程不短,而沿途上不说多的,大小四五家典当行、金银铺,老妪为何略过这些,独独走到了东街上?

以老妪的表现来看,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她在东城门附近住得久了,对东城的铺子会更加放心。

若说她想暗悄悄的,不叫身边的人发现,因而舍近求远,那她该找小铺面,而不是她出现的东街上数一数二的金银铺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老妪的行为都说不通。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她就是冲着东街上最大的铺子去的,东街离府衙近,铺子的东家们都知道最新的消息,银锞子一拿出来就会被认出来。

而东街也最热闹,老妪和衙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转瞬间就会传开。

这样,也附和蒋慕渊与顾云齐猜测的,对方就是想要闹得满城风雨。

想来,此刻东街上,那白家遗孀小妇人悬梁被救下的事儿,也已经传开了。

绍府尹紧紧抿着唇,那贼人忙乎了两个晚上,这点儿动静肯定是不能叫对方满足的,接下去…

沿着这条思路往下一琢磨,绍府尹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的面上写满了迟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来来回回纠结了许久,终是心一横,压着声音道:“小公爷,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蒋慕渊也想到了,抬手拍了拍绍府尹的肩膀,道:“明日一早,你等着忙吧。”

绍府尹苦哈哈的:“许是后日?”

明天或是后天,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偌大的京城,对方想要弄出点事情来,根本看不住的。

蒋慕渊走出府衙,示意听风跟上来,低声问道:“五爷什么时候抵京?”

听风忙道:“最多再一两日。”

蒋慕渊颔首,重新走回了素香楼,在雅间里坐下,开着窗子听底下动静。

果不其然,此处进展与预想中的相同,大堂里在议论落叶胡同的状况。

不止是那小妇人,还有其他穷苦百姓的事儿,十分凄苦。

明明都在京中住着,也晓得城中有生活不易之人,但听的说的都激动万分,仿佛是头一次知道落叶胡同的贫苦一般。

“也不晓得朝廷那么多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有人质疑。

“修养心宫去了呀。”有人道

如此对话之后,矛盾立刻转变。

第二百六十章 张冠李戴

那贼人是侠盗,劫富济贫,苦难百姓好不容易得了帮助,却顷刻间又被朝廷收走了,是朝廷没有安置好这些百姓。

说到底,若是圣上没有建养心宫,上天又怎么会让北一、北二起火?青龙偃月刀怎么会砸下来?偃月刀不倒,白家那男人不会死,今日也不会有孤儿寡母活不下去要自杀了。

还有两湖的洪灾,说决堤就决堤。

客人们都用了一点儿小酒,各个慷慨激昂,说道完了官府,又把虞贵妃拎出来责备了一番。

东家头痛得要命,不敢再叫人胡乱说下去了,催着唱曲儿的姑娘登台,随便唱上一段,先把情况稳住。

江南小调婉转,蒋慕渊却不再听了,起身离开。

另一厢,顾云齐提着食盒回到西林胡同时,乌太医正在给吴氏诊脉。

两家如今离得近,乌太医给徐氏看病十分方便,晓得吴氏有孕了,他顺手帮着诊了诊。

前回医婆开的安胎方子大体合适,乌太医照着吴氏的状况,改了几味药的用量。

乌太医交代了药童写方子,他的儿媳乌凌氏则与徐氏、单氏一道说话。

乌家前日也是失窃了的,丢的东西不算贵重,但被人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府,还是十分叫人心慌的。

乌凌氏皱着眉头道:“在这儿住了也有好些年了,真是从未出过这等事情…”

几人絮絮说着,外头传来顾云齐的声音,单氏忙道:“不晓得云齐打听到什么了。”

顾云齐进来,把他与蒋慕渊的推断说了一番,经过他的讲解,谁都听出这事儿绝不是寻常的劫富济贫,可对方到底在思量什么,一时半会儿才真没有答案。

等送走了忧心忡忡的乌凌氏与乌太医,顾云齐这才与顾云锦道:“小公爷让我给你捎了些素香楼的点心,我交给念夏了。”

提到点心,顾云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声唤念夏送进来。

乌木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里头有四五种点心,具是凉了之后也也不影响食用的。

顾云锦拿了一块绿豆糕,抿了一口,清甜香气充满了口腔,让人心旷神怡,仿佛那些糟心事都一并消失了。

顾云齐看着她,试探着问道:“云锦,小公爷的棋艺如何?”

“小公爷下棋…”顾云锦的心思还在点心上,突然被顾云齐这么一问,顺着就要答下去,好在及时反映过来,当即闭了嘴。

这停顿太过醒目,顾云锦干脆掩住嘴唇重重咳嗽起来,招手让念夏给她端茶。

念夏赶忙递了茶盏过来。

顾云锦饮了一口,热茶下肚,脑袋里转得飞快,是不是蒋慕渊说了什么,若不然哥哥怎么就问起这一桩来了?

心虚归心虚,顾云锦顺了气,把问题抛了回去:“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顾云齐面不改色,道:“论功夫,我打不过他,论文采,应当也不行,也就只能从下棋什么的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