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么一个答案,顾云宴心中了然了,果真如他所料,小公爷一早就与顾云锦熟识。

可一码归一码,想到自己前几天把围墙上的脚印算到蒋慕渊头上,顾云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虽说彼时想不到是胡同里遭了贼,但毕竟是他小人之心了。

如此一想,顾云宴的脸上露了几分愧疚来。

顾云齐迈进花厅,与蒋慕渊见了礼。

人齐了,蒋慕渊也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夜里布防的安排。

“借我们的护院是不打紧,”顾云宴听罢,沉思片刻,道,“可对方真的会再次掉头来西林胡同?”

蒋慕渊抿了一口茶,道:“贼人的目的并非劫富济贫,他想继续煽动百姓,肯定会有棋子走到人前,京城那么多条官家胡同,他要是不能落网,就无法继续了。”

闻言,顾云宴隐约品出些怪异之处来,只是,他看得出蒋慕渊没有详细解说的打算,便收起了好奇心,只与对方商议今夜的安排。

都是读了不少兵法、也亲历过战场的人,安排这么些护院看守胡同里外,还是不成问题的。

方案很快就确定下来,顾云宴叫顾云熙传达下去,让护院们无比做好准备。

事情妥了,蒋慕渊起身告辞。

顾云齐一直没有插嘴,只听着顾云宴的安排,越是听着,眉头就不知不觉地皱得越紧,他送蒋慕渊离开,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小公爷,我有一事不明,贼人如何知道他来西林胡同就能落网呢?”

官府的人手就这么多,即便再调些人手,也不可能看住偌大的京城,说实在话,贼人偷东西,可比故意落网容易多了。

青柳胡同里起码还加强了官兵巡查,西林胡同里里外外的大抵看不出端倪来,对方的目的是落网,为何一定会选西林胡同?

蒋慕渊顿住脚步,抿唇看着顾云齐。

顾云齐的喉头动了动,既然问到了这里,那他就继续问下去:“除非对方知道今夜城中布防的状况,小公爷在请君入瓮,甚至,小公爷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随着顾云齐的话语,蒋慕渊的神色渐渐凝重,良久,似是长松了一口气一般,他突然轻笑起来。

“舅哥看事情,果真是会与我想到一处去的。”蒋慕渊道。

一声“舅哥”,叫的顾云齐额上青筋直跳,想让蒋慕渊别急着如此称呼,可小公爷接下去的话,又让他把这丁点儿小事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也算是请君入瓮吧,”蒋慕渊沉声道,“对方的身份,我的确有些想法,但并不敢确定,况且,便是揪住了,也只是揪个棋子罢了。”

不止是棋子,还是弃子,根本不可能由一个弃子就把贼人抓出来。

这番博弈,其实憋屈得紧。

对方抛出来顶事的棋子不抓不行,继续这般下去,京城人心惶惶的,可抓起来吧,就是顺了对方的心意,让对方继续自己的计划,而蒋慕渊这方只能看着对方表演。

顾云齐明白蒋慕渊的意思,道:“好歹,能让你大致确定那暗处之人的身份。”

毕竟,看不见的敌人,可比看得见的敌人凶险多了。

两人走到大门口,蒋慕渊笑道:“替我向顾姑娘问好。”

这桩事情理之中,顾云齐自是应下。

长房里,顾云锦陪着顾云思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直到顾云宴才知会单氏,她才晓得蒋慕渊已经离开了。

顾云锦听了一怔,之前是夜里翻墙都要来寻她,今儿个明明已经到了顾家了,为何就直接走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

顾云思把顾云锦的惊讶看在眼中,不由打趣道:“你既然在等他,在我屋里装模作样干什么?就该直接去前头等。哥哥们还能拦着你不成?”

“也不是等他…”顾云锦下意识地喃了一句,话一出口,见顾云思似笑非笑看着她,便又重重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似的,“我只是好奇这一连串的事情,想问问他的,姐姐不好奇?”

“挺好奇的,”顾云思支着腮帮子,“我从没有想过,京里还会生这样一环接着一环煽动人心的事。”

顾云锦的眸子紧了紧,而后缓缓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岂止是没有想过,前世根本就没有遇上过。

十年前,北一、北二胡同没有走水,青龙偃月刀也没有砸下来,两湖的水情她并未特特关心过,但似是也没有这般严重…

至于偷盗案,那铁定没有生过,哪怕彼时她已经嫁去了杨家,但青柳胡同要是腊月里遭了贼,过年时杨氏回娘家来,肯定会提起来的,她不可能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今生睁开眼,在她的轨迹生变化的同时,其他的事情也变故许多,变得让她陌生极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顾云思脸上,她深深看着,柔声道:“三姐姐为什么要嫁去傅家?咱们家在北地的时候,与傅太师府上有联系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我在学着懂

闻言,顾云思猛然抬眸,似是不解顾云锦为何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姐妹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顾云思才浅浅笑了笑,道:“还能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被问起婚事时,姑娘家最常有的答案了。

若是其他人回答,顾云锦会接受这个答案,但搁在顾云思身上,她晓得内情绝不是如此的。

秦夫人曾经讲过,是单氏在信上与她提了一嘴,她帮着顾云思牵线搭桥,成就了这段姻缘。

媒人是照着单氏的意思行事的。

而单氏,她好端端的为何就瞧上了傅敏峥?

分明在前世时,单氏给顾云思挑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儿子贾琮。

“姐姐中意傅公子吗?”顾云锦又问了一句。

顾云思笑道:“傅太师的孙儿,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云锦直视她的眼睛:“那你曾说过的‘酸甜都是他’,那个人是傅公子吗?”

这问题太过直白了,直白到顾云思没有法子再打太极,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是他呀,我是极其欢喜他的。

你是不是要继续问,我分明没有见过他,为何就中意他了?

我读过他写的一诗,我总是再想,能写出这诗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母亲希望我嫁到京城来,而不是留在北地,她与我商议婚事,我就说,不如问问傅太师府。

彼时只是一个小小心愿,按说十之**是不成的,可没想到,却是成了…”

随着顾云思的讲述,她的表情柔和中带着几分喜悦与羞涩,那些神情明明白白地落在顾云锦眼中,真实又坦荡。

虽然顾云锦心底还有些许疑惑,可顾云思的说法很周全,连她的爱慕都一目了然。

思慕一个人、倾心一个人,顾云锦在顾云思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与吴氏一样的光芒。

这样的光,映得顾云锦的心暖暖的。

顾云思含笑,把视线重新落回顾云锦身上,问道:“你当时说你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呢?懂了吗?”

眨了眨眼睛,顾云锦微微侧着头,实话实说:“我在学着懂。”

顾云思朗声笑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单氏使人叫她们过去,把今夜的安排交代了一番:“今夜要是有什么动静,千万别慌乱,等把人揪住了就好。”

晚饭是早早用了的,顾云齐夜里也有安排,不能守着吴氏,就把她交给了徐氏与顾云锦照顾。

若是寻常时候,顾云锦与吴氏一道睡碧纱橱里也不拥挤,但吴氏肚子里有个小的,顾云锦怕自个儿睡觉不老实,便把碧纱橱留给了吴氏,自个儿睡了次间里的罗汉床。

也就是将就一晚上,徐氏和吴氏没有多劝她,只让人多备了炭盆,铺了厚厚的锦被,好让顾云锦歇得舒坦些。

冬日的夜色极沉,顾云锦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热醒过来。

她强身健体半年多了,身体比原来好,也不怕冷,反而是被炭盆锦被闷出一身汗来。

顾云锦难耐地翻身,听见外头院子里有脚步声,她猛得警醒,低声唤守夜的念夏。

念夏披了衣服起来,与顾云锦一道轻手轻脚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四只眼睛往外头看。

夜色之中原是看不清的,但她很熟悉顾云齐的身形,也就认出来了。

顾云齐敏锐,转头望过来,冲她们两人摆了摆手,示意莫要担心。

哥哥就守在外头,这叫顾云锦放下心来,重新躺了回去。

等顾云锦再一次昏昏入睡时,整条西林胡同都炸开了锅,在更夫接连不断的敲打更鼓声中,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

顾云锦几人也被吵醒了,她急切往外头看,已然寻不到顾云齐的身影。

念夏把灯点了,沈嬷嬷出去打听消息,才走到半途,迎面遇见单氏打来传话的婆子。

那婆子道:“晓得你们大抵也被吵起来了,太太怕你们揪心,让我来说一声。那贼人翻秦大人家围墙时被抓了个现形,六爷正好看到他了,飞身就把他从墙上踹下来了。

咱们的护院又一直盯着两个胡同口,有什么接应,肯定也一并擒住了。

六爷他们要把贼人押去府衙,让四太太、六奶奶与姑娘只管好好歇着,不用担心的。”

听闻贼人抓到了,沈嬷嬷悬着的心落下来了,颔道:“那便好那便好。”

此刻秦家大门外,贼人被顾云齐兄弟五花大绑捆住了,他恶狠狠瞪着铜铃大眼,一副恨不能吃人的模样。

胡同口接应的也被抓了,对朝廷骂骂咧咧的,翻来覆去的是百姓疾苦,顾云宴让人拿布堵了他的嘴。

顾云齐皱着眉头看着落网的贼人,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这几人晓不晓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一枚弃子?他们是否甘愿做弃子?

蒋慕渊和绍府尹赶到,把人提回衙门里。

等西林胡同重新回归平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凌晨时这般大的动静,丝毫瞒不过人,很快,贼人落网的消息就传开了。

安心之余,更多的是对穷苦百姓的同情,以及对侠盗的敬佩。

各有各的说法,纷纷攘攘的,打破这天命的“平静”的,是一位妇人的哀哭,撕心裂肺的,在昨日那三祖孙冻死的街头,哭得几乎断了气。

在妇人的身边,一位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亦是抹着眼泪,他相对冷静些,对围上来打听状况的百姓们说着其中曲折。

他们两人是夫妻,而冻死的祖孙是妇人的娘与侄儿。

这两夫妻原是住在北一胡同的,原本也算小有家底,但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灾中化为乌有,不止是家财,还有独子的性命。

如此打击之下,两人艰难振作起来,拿着赔偿的银子,重新做起了最初家的倒买生意。

离开京城,不再念着这个丧子的伤心地,各处采买贩售,以至于他们压根不知道老母亲带着侄儿逃难到京城来投奔他们。

祖孙三人寻到北一胡同,却扑了个空,询问了一些邻居,却得到了两人连宅地都换了银子、离京走了的消息。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阴差阳错

天涯海角的,哪里去找人?

祖孙三人只能在京中乞讨生存了。

那两夫妻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钱,晓得老家遭了水灾,担心老娘亲人,便急匆匆往岳州府赶。

原籍地受灾严重,满目疮痍,村庄已经淹了,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都没有个定数。

两夫妻这数月间遭受了人生最大的起起伏伏,咬着牙不肯放弃,在老家附近寻找打听。

这一寻,就寻到了秋天。

直到遇上了从前的邻居,得知家里就活下来了老母亲与两个小侄儿,且好久前就进京寻他们去了。

两夫妻一听就着急了,没日没夜地往京里赶,今天清晨进城后去北一胡同里一问,果不其然,老人已经来找过他们了。

“起先还想着,京城之中总比天南海北的好找,哪里知道…”男子通红着眼睛,“我们两个要是能早些回到京中,哪怕只是早个三五天,我丈母娘与侄儿都不会出事!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妻子嗷嗷哭着,边上围着的百姓想劝也劝不住,纷纷抹着眼泪。

另有一妇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道:“我也是北一胡同的,老人家抵京后,还来找我问过信。

都是老邻居了,人家受难来投奔女儿女婿,夫妻俩不在京里,邻里们帮着照看些时日也没什么的。

可、可咱们这一家家的,现在都不轻松。

若是从前,咱们整条胡同,谁家多不起三双筷子?谁家拿不出一床被褥来?

也不至于如今冻死在街上…”

北一、北二胡同着火时的惨状,满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那岂止是“狼藉”一词可以形容的?

听了这些内情,各个都极为动容。

两夫妻在街上痛哭了一场,又在邻里们的陪同下,到府衙去认领遗体,又一次痛哭流涕。

有这番情景在前,昨夜被抓到的贼人再次高大了起来,他是劫富济贫,他是胸怀百姓,而府衙抓他,才是恶事。

绍府尹为了抓贼的事儿一夜未眠,这会儿听了手下官差的回禀,无奈地苦笑两声,对着进来的蒋慕渊摇了摇头。

蒋慕渊淡淡道:“我以为绍大人不会在意那些言论。”

“早预想到了,丝毫不觉得意外,也并非是在意,而是单纯觉得好笑。”绍府尹应道。

人心的煽动就是如此简单,一人领头,自会有无数追寻者,其中有浑水摸鱼的,也有分辨不清内情的,亦或是生活苦闷纯粹起哄的,真相?真相不如一碗酒,不如痛快的骂一通娘。

“贼人落网是在小公爷的计算之中,眼下冒出来这对夫妻,那昨夜捉到的人…”绍府尹询问蒋慕渊的意思。

蒋慕渊敛眉。

他原想着,对方要继续做事,昨夜的几枚弃子是必定会丢出来的。

人进了府衙,供词说什么,也是安排好的,由他们的供词再次掀起风浪来。

但那些供词出现在案卷上,要在京中传来,就需要在衙门里安插人手。

蒋慕渊今日还想与绍府尹商量寻内应,却是没有想到,对方没有准备内应,反而准备了外头的那两夫妻。

冻死的是两湖百姓,这能进一步挑起纷争,可与此同时,他们的亲人是北一胡同受难的居民,人冻死的第二天出现在京城,若说是巧合,蒋慕渊一个字都不信。

“先听听那对夫妻想说什么吧。”蒋慕渊道。

绍府尹沉思着,复又问道:“要不要查查他们哪一年进京的,之前做什么生意,今年离京,是否回过两湖…”

“这些都不打紧,昨夜贼人在西林胡同被抓,背后之人的身份,左不过那么几个,他们既然安排了,那两夫妻的经历大体上不会被揪出把柄来,”蒋慕渊说到这里顿了顿,眸色沉沉,“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明明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必要。”

绍府尹不傻,昨日在御书房里的人,算上伺候的内侍,两只手也就能数完了,说到底,神仙打架。

既如此,他也不追着问了,问多了,反而睡不着。

蒋慕渊把思路收回来,低声交代了绍府尹两句。

绍府尹会意,带着府丞、通判、师爷们一道,去见了那两夫妻。

妇人这会儿不哭了,只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傻乎乎地看着被白布遮盖的三具遗体,男人尝试拉了她几次,没有拉起来,干脆自己也蹲下来,抱着头苦闷极了。

绍府尹看在眼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明知是戏本,但这场面,看了还是会揪心的。

如此一来,也别说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的跟石头一样了。

也不晓得这妇人到底是不是老人的女儿,若是,人家惨痛得真真切切,若不是,这登台做戏的本事是真的厉害了。

绍府尹依着蒋慕渊的交代,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妇人像是没有听见一个字,没有半点儿反应,男人缩了缩脖子,一副不太擅长与官家打交道的样子。

“原本这三位遇难的百姓没有亲人,府衙准备安葬的,如今你们寻了来,自是要让你们领回去,好生落葬,”绍府尹叹气,“只是你看,你妻子要人照顾,你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三具遗体,你看看要不要让邻居们来给你搭把手?”

进了衙门里的除了夫妻两人,还有那邻居妇人,的确安排不过来人手。

男人忙道:“那小人就去叫邻居们来。”

说是叫邻居,涌进来的却不全是邻居,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壮着胆子来了。

绍府尹也不让人拦,招呼着底下人送了辆板车来,转头问那男人道:“这事情,本官十分同情,也是阴差阳错,若是你们没有离开京城,老人家投奔来就能寻到你们,或者老人家留在岳州,你们寻着去了,也已经一家团聚了。”

男人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嘛!”

绍府尹眼珠子一转:“老家有田有地,虽受了灾,但朝廷的赈灾银子都送下去了,又开了粮仓,府衙也着手把田地都重新登记,分到灾民手中,你家老太太怎么就…”

第二百六十六章 演得不错

一提起这一桩,男人当即激动起来,高声道:“田地?要不是田地拿不回来,岳母何必长途跋涉进京呢?衙门里说我们没了地契田契,就都不是我们的了!听老邻居说,就为此,小人的岳母差点就要在府衙外的石狮子上撞死了!”

“还有这等事?”绍府尹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那你们的那些田地,最后给了其他的灾民?”

男人哼笑一声,肩膀颤得厉害,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岳母去要地的时候,府衙里咬死了不是我们家里的,民拗不过官,又拿不出契书,想撞死被其他乡里乡亲的拦了下来,就带着小侄儿们进京了。

小人夫妇这次回去,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家里的那些田地,最后都落到了外乡来的所谓的灾民手中。

他们哪里真的是灾民啊!打头的那个,是我们岳州府出了名的狗腿子,名叫高备,以同姓同宗为由头,这些年抱紧了乡绅高必的大腿。

那高必是什么人呐?他的外甥女是两湖总督金培英最宠的妾室。

难怪岳母去衙门里什么都拿不到,岳州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看金培英的脸色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