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站在划线后,比划了两下,手腕用劲,把环儿朝布老虎丢去。

布老虎在最里头,环儿落下时正好砸在老虎脑袋上,环儿向左弹,老虎往右倒,错开了。

“可惜!”小贩忙道,“就差一丁点。”

顾云锦倒是不可惜的,第一次试手而已,她很快又出手投出,这一次,稳稳把布老虎套在其中。

“厉害厉害!”小贩鼓掌道。

蒋慕渊背手站在一旁看,顾云锦挥环儿时,手腕转动,白皙的肤色在灯火下越发莹润如玉,手指细长,柔中带劲,他明明才刚松开那只手,就恨不能再扣住了。

套到了想要的东西,顾云锦很是高兴,抬头看着蒋慕渊:“再套什么?”

隔着帷帽,五官朦胧,但蒋慕渊能勾勒出来,她一定笑盈盈的,眸子里缀满了灯火,唇角露出了梨涡,俏得叫他也想笑起来。

摊上其他东西没有多奇特,蒋慕渊看了看,指了指印章。

那印章不晓得什么木料做的,刻了个小老虎的,蒋慕渊眼尖辨出来了,顾云锦轻轻动了动手腕,一块套住了。

余下的两个环,顾云锦没有再套,还给小贩道:“套回去给我侄女儿玩的,你小本生意,我再套,你今儿一晚上的摊子就要白摆了。”

小贩见他们亲切,也就不打肿脸充胖子,把布老虎与印章递过来,道:“不瞒二位说,这布老虎是俺婆娘做的,虽然料子跟富贵人家的比不得,但绝对柔滑,不伤娃娃的手的,里头塞的棉花也是干净的,就是稍稍有些少,要是娃娃喜欢结实些的,就再给塞一点。”

顾云锦抱着布老虎捏了捏,果然一点也不粗糙。

蒋慕渊问道:“嫂夫人喜欢老虎?”

小贩被一声“嫂夫人”弄懵了,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婆娘,憨憨笑了起来:“俺家娃娃属虎的。”

第二百九十章 破土而出

一提起孩子,小贩的眼睛越发亮了,整个人都手舞足蹈起来。

“这般高了,”小贩比划着,“是个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哭声比猫儿还小,现在了不得了,一哭起来半条胡同都听见,俺们邻居都说,这么下去,等以后打起呼噜来,真要跟老虎似的了。”

在东街上摆摊的,胆儿都大些,蒋慕渊与顾云锦看起来又亲切,小贩打开了话匣子。

他高兴地说了两段,突然叫街对面晃动的花灯给晃了眼,一拍脑袋,道:“瞧俺,自顾自说上了,搅了两位看灯了。”

顾云锦弯着眼笑。

两人与小贩告了别,蒋慕渊牵着顾云锦离开,小贩依依不舍地抬头看那两人背影,等他们融入人流之中看不着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此刻,套环的摊子边上,已经站了一人了。

听风把小半块碎银递给了小贩,道:“小本生意不容易,最大的布老虎给套走了,这些当补的。”

小贩忙摆手,不肯接了去:“套环就是这么个规矩,套住了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能叫客人补银钱的。”

听风是照吩咐办事的,当即转了个说法:“上元还没出年节呢,这是我们爷给你家娃娃的压岁钱,我刚来的时候瞧见了,前头街口王家包子铺边上有一家卖花灯的,虎头灯做得活龙活现的,小哥一会儿收摊了,给娃娃买一个?”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小贩摸着脑勺憨憨笑了。

贵人给压岁钱,这是给孩子福气。

“都说小公爷人好,是真的好,”小贩双手接了碎银,感激极了,“那俺就收摊了,早些去买了那虎头灯,免得叫别人买走了。”

听风跟在后头的事儿,顾云锦是半点不知情的。

一来街上人挤人的,听风混在人群里,半点不起眼,二来,听风的功夫是自幼练的,顾云锦才认认真真学了不足一年,自是比不得的。

顾云锦捧着小巧可爱的布老虎,一面把玩,一面与蒋慕渊说话,说的也都是些琐事。

家里人如何,去给皇太后请安那日如何,细细碎碎的,但蒋慕渊听着却没有半点儿枯燥,只觉得从顾云锦嘴里讲出来,那些细小之处都是那般生动有趣。

顾云锦说小曾公公捧场,蒋慕渊接着讲了小曾公公从前一桩无伤大雅的趣事。

她再说丰哥儿逗巧姐儿,他讲幼年不懂事好几次把寿安欺负哭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从热闹的东街沿着华灯往平湖方向去,身边行人渐渐少了些,但平湖上头的河灯却越来越亮。

圆月映在湖水上,丝毫没有被花灯抢去了风头,随着水纹,粼粼波光荡漾开去,层层涟漪。

顾云锦抬头望着明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中秋时她画过的琼宫楼宇,也想起了蒋慕渊的那封信。

彼时他看的是两湖月色,今日倒是与她一道望月,只是明日又要远行了。

“我记得去年我落水后头一次回北三胡同时,街上百姓说你刚刚回京,八月时去了两湖,直到腊月前才回来,”顾云锦道,“我怎么觉得,这一年里,小公爷尽在外头奔波呢?”

蒋慕渊闻言,不由也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无奈。

朝廷事多,他常常一走数月的,眼下也就罢了,等他娶了顾云锦之后呢?

姑娘家总希望有人陪着伴着,可圣上吩咐了的事情,他总不能推托了。

况且,他也有他的担子,他的担忧。

蒋慕渊偏过头,垂眸看着身边的顾云锦,叹道:“我有许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那就去做呗,”顾云锦把目光从圆月上收回来,她看着蒋慕渊,笑道,“你看我哥哥,不也是常年不在京里的吗?他再过十来天也要走了的。只要你认为你在做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去做。”

这番话,是顾云锦的真心话。

她认得十年后的蒋慕渊,认得那位年轻的宁国公,那般果敢又认真,哪怕她在岭北庄子上住着,都能听到一些他的故事。

整肃官场、击退外敌、平复内乱,他仿佛没有半点儿的停歇,一直在天南地北的奔走。

这是蒋慕渊的抱负,也是他的人生。

平湖附近,游人不多,为了表达她不是随口说说的,顾云锦甚至掀去了帷帽,让蒋慕渊能看清她的神色。

蒋慕渊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露出来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映了皎洁月光,亮至眼底,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也绝不是什么故作大方,而是真心实意的。

是她还不够在乎他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否决了。

这不是在乎与不在乎的问题,也不是懂事或者不懂事,而是顾云锦就是这样的性子。

蒋慕渊不由弯了唇角,视线做笔,在她的眼角眉梢来回勾勒着,小姑娘原就好看,这般笑着的时候,越发叫人挪不开眼了。

也叫人心里沉甸甸的,满满都是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点点弯下了身子,一手扬开了斗篷,几乎把顾云锦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他就这么凑上前,小心再小心地,将唇印在了她的眉梢上。

顾云锦怔住了,哪怕晓得边上近处并没有人,又有斗篷罩着,隔得远些的也瞧不见她,可她的心跳还是一下快过了一下。

落在她眉头上的吻有些凉,有些痒,叫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而后,那吻就又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声,顾云锦知道,她不是紧张与害怕,也一点没冒出过要躲开的念头,真要仔细分辨一番,大抵是有什么破土而出了吧。

没有在说任何旖旎话题,也不是热情洋溢的拥吻,就只是那么浅浅、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亲吻的动作,让那颗蒋慕渊亲手种下的种子,在他的小心翼翼之下,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露出了一颗尖芽。

明明还是冬日,却像经历了春雷,细小的嫩芽尖绽出了小小的花蕊,如那平湖上的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的,铺散开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顾云锦绷紧的脊背放松下来,双眸静静闭着,一片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到,而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那斗篷给隔绝了似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蒋慕渊的温度,和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随着顾云锦的放松,蒋慕渊也渐渐安下心来。

他也是紧张的。

他知道他这般亲昵举止实在是太过唐突了,况且这又是在外头,不是四面围墙的室内,他也就是仗着其他游人离得远各自看灯,不会有人注意他人举动罢了。

可他真的没有耐住,巧笑莞尔的心头尖,实在是叫人割舍不下。

他顺着心思如此做了,但顾云锦霎时间绷紧了身子,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添了劲道,他又立刻后悔起来。

蒋慕渊是真怕吓着顾云锦,她对感情懵懂,不知如何应对,好不容易被他从壳里带出来了那么一点点,若是因着这一回又都吓回去了…

他正犹豫着是否推开,就察觉到顾云锦的手指没有再僵着,慢慢松开了些,而后,她的身子也放松了。

取而代之的,是顺从和乖巧。

嘴唇从她的眼睛上移开了,额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蒋慕渊不由轻笑,唤了声“云锦”。

这是两人相处时,他头一回这般唤她,声音低柔温和,含了千种万种情愫。

同样的两个字,从蒋慕渊口中出来,听起来就与其他人叫的截然不同了。

顾云锦低低应了一声。

额头相抵传来的温度,比手心更甚,又叫斗篷挡了风,身子都热了些。

顾云锦试着动了动眼睑,待睁开时,额头上的重量移开了,她直直的迎上了蒋慕渊的视线。

被遮住的还有皎月,斗篷里黑漆漆的,顾云锦只能勉强分辨出对方神情,她想说话,可声音从嗓子里出来,也比平日轻了许多:“好好说着事儿呢,怎么突然就…”

不是埋怨、也不是怪罪,甜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娇,勾得人越发心痒。

蒋慕渊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云锦的樱唇,柔声道:“我就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后半截的音量越发低沉下去,最后都消失在了贴近的双唇之间。

没有更近一步,只是摩挲与轻啄,那份柔软如蜜糖似的,甜得让人心花怒放。

这一刻,蒋慕渊突然理解了皇太后的嗜糖,这样的美味,又有谁能拒绝得了?

更鼓声随着夜风而来。

蒋慕渊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顾云锦,垂眼看她。

小姑娘的脸颊通红通红的,而樱唇比脸颊更红,晶莹着,吸引着人的视线。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喑哑着道:“等我回来,若是婚期还未定,我催皇太后定下。”

顾云锦正顺气,斗篷里的那点儿气息交缠滚烫,她根本喘不过来,听了蒋慕渊这么一句,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她知他喜欢她,却是才知道他这般喜欢她,叫她破土而出又绽放的心情有了踏实的落脚处,不用担心被辜负。

这种踏实又安心的感觉,叫顾云锦忍不住要笑,也有了逗趣的念头。

“那可不行,”顾云锦摇了摇头,看着蒋慕渊,道,“我答应过哥哥的,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我再出阁的,他就我一个胞妹,错过了多可惜。”

灿然笑容溢在眉梢眼角,俏皮又可爱,蒋慕渊叫顾云锦逗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道:“不会叫他错过的,他一定会在的。”

心跳渐渐平复,眼看着夜越来越深了,蒋慕渊牵着顾云锦往回走。

前头路口处,听风备了轿子,笑着与顾云锦道:“顾姑娘,今儿街上人多,马车还没轿子方便。”

顾云锦上了轿,掀开帘子看着蒋慕渊,听到他说会陪着轿子走回西林胡同去,这才松了手。

此刻的东街上,依旧热闹。

寿安郡主牵着长平县主,两人换了身男装,也不带帷帽,自在地在街上看灯。

两人图方便,也不许婆子丫鬟们跟着,只小王爷身边的两个亲随勤勤恳恳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小王爷跟着走了半条街,实在怕了她们两个姑娘,摇头道:“我这个哥哥是真不容易当啊。”

长平听见了,转过头去,把手中的一只兔子花灯塞到了小王爷手里:“怎么?不想陪我与长平?”

孙恪看了眼满是童趣的花灯,哼笑道:“我提着一只兔子灯,阿渊却牵着美娇娘的手儿,长平,你觉得我高兴吗?”

寿安没忍住,挽着长平县主笑得前俯后仰的。

长平也一通笑,笑够了之后,道:“哥哥以为我们稀罕你陪着?我啊,恨不能你也不陪着。”

又不是没有人伺候,若是孙恪也能找到一个一道看灯的姑娘,长平县主第一个乐开花。

可惜,她心心念念的嫂子还没有影子呢!

孙恪哪里听不出长平县主的话外之音,没想到他被圣上催、永王爷催、永王妃催,回头过来还要被妹妹催,他赶紧不搭腔了,只当没听懂,挥着他的兔子花灯哼着曲子往前头走。

眼看着快要走到东街口了,这里的行人明显少了一些,孙恪偏头问两个姑娘:“你们是要回府了,还是回转过去再逛一遍?”

寿安郡主和长平县主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一致点了点头。

这还要问吗?

当然是再逛一遍了。

孙恪认命得跟着两人掉头走,才转过身来,突然叫角落冲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花灯也掉在了地上。

对方长得人高马大的,身形壮硕,神色慌张。

孙恪的两个亲随赶忙先把人围住了。

那人似是有急事,想推开了人走,待看清被撞之人的模样时,他赶紧收住了手,不敢再硬推了,反而恭谨道:“小王爷,在下是一时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在下真的身有要事,等下回一定给您郑重赔礼。”

这么一说,小王爷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挑眉道:“你,你看起来有点面善。”

那人忙道:“在下贾琮,家父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小王爷,在下下次赔罪。”

第二百九十二章 给你送去可好?

闻言,孙恪眉梢一挑:“你是中军都督府贾佥事的儿子?”

见贾琮颔首,孙恪便冲两个亲随抬了抬下颚,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贾琮道了声谢,四周看了一眼,快步往斜对角的胡同里去了。

孙恪没有收回视线,他看到贾琮很是匆忙,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不停地左右张望。

如此行走,也难怪刚才会与他撞到一块了。

长平县主见孙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试探着问道:“哥哥认得他,还是认得他父亲?”

小王爷这才偏转过身,道:“不认得,只是近来听了些贾佥事的事情。”

长平闻言好奇,眨了眨眼睛看着小王爷。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孙恪笑道,“能叫我听说的,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儿了。”

长平哼了声,就是不正紧的有趣事情她才想听一听的,若是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她才不愿意听呢。

小王爷没有再解释,只弯下腰捡起了他的兔子花灯,轻轻弹去了上头的灰尘,转过面来一看,另一边的纸面叫蜡烛灼黑了,露出一个洞来,再不是之前那俏皮样子了。

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好的灯,可惜了。”

虽然已经走过一趟了,可再回头走一遍,寿安郡主与长平县主也丝毫不觉得无趣。

上元月色中,伴着华灯的东街与平日里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叫人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三更天时,才渐渐失了热闹,两位姑娘家才打道回府。

西林胡同的顾家院门外,顾云锦从轿子里下来,看着蒋慕渊。

她在轿中就摘了帷帽,这会儿到了家门外,也没有戴上,她抬眸看人时,月色就落在她的眸子里,映得里头的蒋慕渊的身影都清晰万分。

分明今夜说了许多话了,这临到告别时,顾云锦又觉得,还有一肚子的话都来不及说。

可夜色如此深了,蒋慕渊天明之后就要启程,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微微偏了偏脑袋,顾云锦笑着道:“我这就回去了。”

蒋慕渊弯着唇,一瞬不瞬地沉沉看着她的眼睛,冲她微微颔首。

拿帷帽兜着布老虎与印章,顾云锦后退着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去,抬手拍了拍大门。

晓得出游的姑娘还未回来,门房上一直候着,闻声迅速赶来打开了门。

顾云锦迈进去,听到身后门板缓缓合上的动静,她心中一动,转身拦了拦。

蒋慕渊一直看着顾云锦的身影,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他不由扬眉,而后,他就看到小姑娘掰着门板,探着脑袋看他,双眸明亮极了。

“每个月的话本,我再写下来给你送去可好?”顾云锦问道。

怎么会不好?怎么可能不好?

蒋慕渊不禁笑出了声。

顾云锦的声音脆生生的,带了几分期待,几分试探,如泉水一般落在蒋慕渊的心上,伴着那灿然笑容,娇俏得叫人挪不开眼。

他上前几步,轻轻拨了拨顾云锦的额发,道:“我等你送来。”

顾云锦莞尔,松开了门,这才转身往里头去了。

大门关上了,阻绝了蒋慕渊的视线,虽看不到那可爱的小姑娘,可他的笑容还是没有半点减少。

从顾云锦今夜的状态来看,她是真的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她有在试着将他放在心上。

这叫蒋慕渊欣喜不已。

他愿意宠着她、捧着她,哪怕她给予的回报是不对等的,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