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顾云锦愿意打开心怀一点点走出来,那对蒋慕渊而言,是最大的喜悦了。

上元夜没有宵禁,半夜时的喧嚣才散去不久,随着天明,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热闹。

蒋慕渊到南城门外时,一看就看到了坐在边上茶摊上的小王爷。

倒不是他眼神太好,而是孙恪实在太打眼了。

在一众衣着朴素的百姓之中,一身明艳袍子的小王爷可谓是“鹤立鸡群”,想不吸引人的目光都难。

蒋慕渊把马儿交给了寒雷,走过去与小王爷道:“大清早的,你不在府里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自是来给你送行的呀!”孙恪道,“我不止送到这里,我还要送到十里长亭。”

一听此话,蒋慕渊嗤笑一声。

两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小王爷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蒋慕渊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是来与他诉苦,说昨夜陪着寿安和长平辛苦罢了,若能得蒋慕渊几句回应,提一两句与顾云锦的相处,那就更不枉孙恪天未亮就爬起来了。

蒋慕渊知孙恪,孙恪也知蒋慕渊。

见对方嗤笑,小王爷就晓得自个儿被看穿了,他面不改色,大言不惭道:“不管如何,送你出城的心意是千真万确的,你看,我还带了酒囊,要不要再赋诗一首?”

蒋慕渊啼笑皆非,转身往城门口去。

小王爷给茶摊留了几个铜板,起身跟上去。

两人还未行至城门,突然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惊叫声。

排队出城的百姓不由都东张西望起来,官兵们皱了皱眉头,想寻到出声之处。

蒋慕渊耳力好,已然把视线投到了茶摊后头那条不起眼的胡同里,而后,一个文弱青年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却没有束起,全部披散下来,遮挡了他的五官,他脚步不稳,走得踉踉跄跄的,歪歪扭扭就与路过的一汉子撞了个满怀。

那汉子纹丝不动,而那青年整个人瘫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直至此刻,旁人才注意到他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这下子,惊叫声此起彼伏。

汉子吓傻了眼,忙不迭摆手:“不管我的事!我没拿匕首捅他,他撞我身上之前就被人捅了,我都不认得他!”

出了事情,围观的人渐渐聚拢来,可处置的却不得力。

蒋慕渊走上前去,蹲下身查看那青年的伤势,简单做了一番处理,

前头街角就有医馆,他让寒雷去请大夫,又使人去衙门里报信,这才询问四周:“各位街坊,有人认得这受伤的人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怪异

有蒋慕渊主持局面,围观过来的百姓们心中的那点儿慌乱渐渐少了,留下的是好奇,三五成**头接耳说着什么。

蒋慕渊为了让他们看清楚些,把青年披散下来的头发全部拂开,露出了他的五官来。

摆茶摊的老爹凑过来,拧着眉道:“这不是我们隔壁胡同的姚家小二吗?这孩子文气又规矩,哪个不长眼的给他一刀子呦!人还有救吗?他老子娘早没了,就只有一个哥哥,这要没了,他哥哥可咋办办呀!”

“我简单给处理了,能不能活,看他自己了,”蒋慕渊说完,与那老爹道,“使人去他家里看看,先把他兄长寻来吧。”

老爹忙应了,让人帮着看自家摊子,转身就要去寻人。

还未跑出去几步,胡同里又跑出来一人,衣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他看到这么多人围观,一时有些愣神,待看清楚地上躺着的青年时,他哀嚎了声扑了过来:“二子!二子!”

老爹赶忙把这人指给蒋慕渊看:“这个就是姚大。”

姚大一个汉子,哭得泪水纵横,一副恨不能替弟弟受伤的样子。

边上不少百姓看不得人落泪,见状亦是哀叹连连。

大夫赶到了,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面色凝重万分,对姚大道:“抬回去治伤,能不能救,我说不好。”

姚大一听,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他对着大夫一个劲儿地磕头,脑门重重砸在街面上,一下又一下的,不晓得是他的血还是他弟弟的血:“大夫,您救救他,救救我弟弟,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的,您救救他呀…”

老爹上来抱住了姚大的胳膊,劝道:“你光磕头顶什么用,赶紧听大夫的,把你弟弟挪去医馆里,你耽搁了工夫,损的是你弟弟的命。”

姚大恍然大悟,摇晃着爬起来。

大夫不敢叫心神不定的姚大动手,让两个小学徒抬着姚二去了。

姚大要跟上去,蒋慕渊伸手拦了他一下。

“知道是什么人伤了你弟弟吗?”蒋慕渊问他。

姚大的视线闪烁起来。

“还有隐情说不得?是对方厉害你们兄弟惹不起?”老爹捶了他一把,急道,“你看看仔细,小公爷问你话呢,小王爷也在,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儿个贵人在,你真有冤屈你就叫,小公爷自会帮你主持公道。

你自个儿犹犹豫豫的,是要让你弟弟白挨了这一刀?等错过了这个村,回头就没这个店了。”

这话一出,周围百姓纷纷附和,劝说姚大只管开口,莫要担心旁的。

姚大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肩膀颤得厉害,似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他咬牙道:“是钱举人跟他相好的捅的!”

老爹瞪大了眼睛:“钱举人?他还有相好?”

姚大深吸了一口气,给蒋慕渊和孙恪行了大礼,道:“小人姚大,祖上是做木工的,小人的爹死得早,就没学到这门本事,但爹娘留下来一辆木板车,小人就给认得的铺子拉个货赚点力气钱。

昨日小人生病了,没有做活,就把板车借给了钱举人,他说他要搬书,一天时间给小人二十个铜板。

今天一早,小人弟弟姚二就去他家里取板车,小人等了一刻钟不见他回来,就去钱家找。

结过到钱家外头,二子就捂着肚子跑出来了,钱举人和他相好还要追出来。

小人就叫二子快跑,自个儿拦住了那两个混账,钱举人说是二子偷看他们做那事儿…

是,偷看不对!是二子做错了!但怎么就能因为他偷看就捅他一刀呢?

这事情说出来,小人兄弟也没脸,但不说,小人也怕他们没完没了的。

那钱举人有功名,听说家里很有钱的,小人兄弟两个穷光蛋,要告衙门连状书都没银子请人写。

那个相好的,那个相好的,小人认得,有一回小人给铺子里送货时见过她跟她娘,她就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贾桂的女儿!”

这话一出,如一声惊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起先还当是一出普通凶案,后来听到“偷看”二字,不少人还挤眉弄眼的,当作风流故事听了,直到最后那相好的名字一出,这才被当头一棒。

这是要告官家了呀!

“贾佥事的女儿?那还是个姑娘呀?好像还没有许过人的。”有人道。

“这一盆脏水泼出去,姚大,你胆子真不小。”

“句句实话!”姚大直直看着蒋慕渊,一字一句道,“小公爷,小人没有说半句假话。”

蒋慕渊没有出声,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姚大,而后偏过头与匆忙赶来的衙役道:“我要启程去两湖,这案子到底如何,还请绍大人仔细断一断。”

姚大一听蒋慕渊要走,当即着急起来。

蒋慕渊道:“绍大人办案公允,你说的若是真话,自不会放过凶手,若是假话,那后果你自承担。我只应你一桩,等我回京之后,我会调看这次案卷,不会不闻不问。”

边上的百姓也帮着劝道:“年前就晓得小公爷要去两湖了,今儿个也是正好赶上,不是故意不管你的事儿,你赶紧还是先去看看你弟弟吧。”

姚大张大了嘴,想再说什么,最后也只能重重磕了头,与衙役说起了那钱举人的住处。

寒雷打开水壶,蒋慕渊冲去了手上血迹,牵了马往城外去。

孙恪随他一道走,等出了城之后,他才问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怪,”蒋慕渊对小王爷没半点隐瞒,直接道,“不觉得跟年前的事情特别像吗?一个板子出来的。”

孙恪笑得高深莫测,而后压着声儿道:“昨夜我遇上贾琮了,就是贾桂的儿子,行色匆匆,似是在找什么。

我这会儿估摸着,他许是在找她妹妹,她妹妹应当是不见了。

可要说贾姑娘是那什么举人的相好,我不信。

前几天皇祖母说过,再过几日要看几个官家女给孙睿当侧妃的,其中一个就是贾姑娘,贾家那儿应当已经得了信了。

这个当口上,贾姑娘会蠢到做这种事?”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及她甜美

蒋慕渊一面骑马前行,一面道:“既然贾家已经得了信了,那就绝不会主动去做这等事情。”

没有哪家人会这般愚蠢的,贾桂能爬到中军都督府的佥事椅子上,更不会如此愚蠢。

贾家若愿意让女儿做孙睿的侧妃,此刻只需要规规矩矩等候拜见皇太后就够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即便他们不愿意,想给贾姑娘另寻出路,拒绝的法子有的是。

皇太后看人并不苛刻,但也不是什么样的姑娘都能入眼,贾姑娘只要在慈心宫里表露出些许骄纵,或是呆头呆脑说些不合适的话语,只要掌握好了分寸,既不会惹恼了皇太后,也不会被挑中。

这种法子,在官家之中并非秘密。

高祖皇帝年间,宫里挑选官家女为女官,有不愿意让女儿进宫数年的,入宫后在规矩上学得慢些,显得不够机敏的,隔几天就会被打发出宫了。

贾家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这年头当个聪明人不容易,装个呆头呆脑的,谁不会呀?

退一万步说,进宫当日直接称病不去,也比闹出今早上这么一出强多了。

姑娘家名声要紧,这事情一出,贾姑娘的前程算是全部毁了。

小王爷骑着他的高头大马,眯着眼睛看了眼日光,道:“这次要相看的几位姑娘,出身虽说都不错,但最好的就是贾家了,贾佥事手里握着的是实权。

没出这档子事儿,贾姑娘又能过了皇祖母那关,孙睿最后十有八九会挑她。

可现在不成了,等于是孙睿失了一个强力的帮手。

削了一个金培英,现在连他未来丈人都削了,这下手的人,跟孙睿卯上了?”

孙恪不是瞎猜的。

正如蒋慕渊所言,今早的事情,与年前的对付金培英的事情太相像了,俨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蒋慕渊抿唇,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应当跟你说过,我当时极怀疑三殿下,只是…”

只是孙睿没有理由做这些。

金培英与他们虞家是一条船上的,贾桂也是极好的岳家人选,这两桩事情分明就是削弱了孙睿的前程,应当是敌对之人做出来的才是…

偏偏前一桩的矛头指着孙睿。

内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他还不知道的。

而且,背后之人的眼线一定塞进了御书房,所以他知年前的布防安排,也知这次贾姑娘的入选。

甚至为了避人眼目,赶在选侧妃的消息流露之前就把芽儿掐了,不叫人联想到“孙睿”身上去。

蒋慕渊与小王爷商量道:“不如帮我盯一盯这案子?有进展了就知会我一声,我实在很好奇。”

孙恪笑了起来:“我也好奇,到底是哪个把你当枪使。昨晚上贾琮在城北东街上找人,今儿个事情却出在了南城门口,贾姑娘这一夜走得够远的。”

不早不晚,在正月十六蒋慕渊启程的这一日,就是为了让他撞见。

蒋慕渊又岂会不懂这其中门道,瞥了孙恪一眼:“我是枪,你难道不是吗?”

“我是天亮时一拍脑袋来送你的,根本不是提前定好的。”孙恪答道。

“临时决定来当枪,”蒋慕渊哼笑了声,“半斤与八两,你也别说了。”

小王爷垂下肩膀,哀叹一口气,可不就是如此嘛。

“行吧,”小王爷夹了夹马肚子,一点也不沮丧,“既然当了枪,我就去搅搅浑水,看个热闹。”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摇着头都笑了。

行至十里长亭,小王爷拉缰绳停下,解开腰间的酒囊,递给蒋慕渊道:“来来来,喝了赶紧走。”

蒋慕渊接过来仰头往嘴里一倒,入口没有半点辛辣,完全不似酒味,他皱了皱,撇嘴道:“蜜糖水?”

小王爷拍着马脖子哈哈大笑:“慈心宫上上下下都说顾姑娘笑起来跟蜜糖似的,甜得皇祖母合不拢嘴,跟着蜜糖水比起来,如何?”

孙恪存心拿这蜜糖水笑话蒋慕渊的,只见他一说完,蒋慕渊有半刻愣怔,而后挑了挑眉,神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反而十分得意。

蒋慕渊反客为主,答道:“等你要娶媳妇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了,酒囊也不还给孙恪,往自个儿腰间一扣,蒋慕渊挥着马鞭启程。

今早耽搁了不少功夫,蒋慕渊快马加鞭,等跑出去了一段,他重新想了想孙恪的问题,不由笑了。

自是顾云锦更甜。

套环时的专注,靠着门板与他说话时的笑容,还有半仰着头接受他亲吻时的乖巧,甜得人心都化了。

这蜜糖哪怕不兑水,都不及她甜美。

这厢,小王爷一不留神吃了一脸的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调转了马头,慢悠悠回城里去了。

城门内的那处茶摊,老爹被衙门叫去问话了,只有个街坊替他看着摊子。

姚二留在街上的血迹已经冲掉了,若不是百姓们还指指点点说道着,谁能想到不久前这里有人被捅了刀子呢。

孙恪使人去医馆问了声,晓得姚二还吊着一口气,这才穿过半个城,去了府衙。

顺天府里,绍府尹神色凝重。

今儿是年后开印的第一天,原就有一堆事儿压着,还险些闹出命案,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的。

案子还牵扯了贾家,衙役把钱举人抓了来,绍府尹打算审问之后再亲自去一趟贾府,哪晓得他还未审,贾桂先到了。

贾桂的脸色难看至极,见礼之后,道:“绍大人,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是在官场上得罪了哪一位,他要用这种法子来对付我。

与我有仇有怨,自管来寻我,把脏水泼到小女身上,这是要逼死她呀!

其心险恶,其心可诛呐!”

绍府尹清了清嗓子,顺着贾桂讲了两句。

贾桂抹了一把脸,道:“绍大人,还请审仔细了,早些还我女儿清白,她绝对没有做过那等不要脸的事情,哎!可就算审清楚了,也…”

绍府尹也知道,即便案子查下来与贾姑娘没有半点干系,但她的名声是绝对回不到从前了的。

他正要说什么,官差进来通禀。

“大人,小王爷来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戏本

绍府尹闻言,下意识地站起来身,抬脚想要迎出去,而后他才反应过来,官差说的是“小王爷”而非“小公爷”。

也是,蒋慕渊去两湖了,这个当口不会出现在他顺天府,可、可小王爷是怎么一回事?

绍方德做顺天府尹这几年,就没有几位“小王爷”出现过。

“谁?哪位小王爷?”绍府尹皱眉问道。

官差答道:“永王府的小王爷。”

绍方德讶异,孙恪那是闲散里的闲散,稀客里的稀客,从来不插手朝事,日子自在得连永王爷都懒得管他了,怎么就进了他顺天府的大门呢。

哪怕一肚子狐疑,绍方德和贾桂还是迎了出去。

孙恪是头一回到顺天府,东张西望四处打量,见了绍府尹与贾桂,他微微一颔首。

绍府尹行礼,语气不确定极了:“小王爷,您这是来问案子的?”

小王爷打了个哈欠,丝毫不掩饰早起的疲惫,进了大堂,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我是来看热闹的。”

绍府尹被噎得无言以对。

贾桂脸色发青,贾婷出事,在对方眼中却是一桩可以观看的“热闹”,这让贾桂心里腾腾冒起了火。

可再是生气,他也不敢朝孙恪撒出来,只能暗暗在心里骂了一通“纨绔”。

绍府尹一心快些查明案子,倒也没有耽搁,让人先把钱举人带了上来。

早上衙役赶到,姚大就带着他们去钱家抓人了。

钱举人和他的相好都不见人影,只钱家院子里还留了血迹,与一路上的血迹印子都对得上。

姚大急得不行,自责当时担心弟弟,见那两个混账没有再追上来,他就先寻姚二去了,早知他就该抓住那两人,叫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衙役在七弯八绕的相连的几条胡同里转了几圈,运气不错,堵住了来不及跑远的钱举人,但那位相好就寻不着了。

此刻,钱举人站在堂上,朝三人拱手行礼。

功名在身,不用跪,亦不会被用刑,钱举人并不慌张,除了一身衣着狼狈了些,倒也进退有度。

贾桂指望钱举人说出真相,莫要牵连到贾婷,见了人,忙道:“钱举人好好与绍大人说说,与你在一起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钱举人答道:“与在下一起的女子是婢女小婉,绝不是他们说的什么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