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英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被蒋慕渊盯得毛了,他偏过头哼了声:“不懂小公爷的意思。

小公爷既然知道我跟着虞家做事,那我怎么会背叛他们呢?

在朝为官,总督之位已经是我的极限的,我也十分满意在两湖的生活,没有更晋一步的想法。

我没有必要去做三姓家奴!殿下们又怎么会舍弃了我?”

蒋慕渊沉沉看着金培英。

这番话极其真切,也正是因为金培英忠心,蒋慕渊才不敢断言是孙睿或者孙禛下手的。

哪怕因为灾情保不住金培英,那他的生死也有圣上裁决,那两兄弟无需先下手为强,甚至可以说,是去岁的那一连串大戏,彻底绝了金培英的生路。

“那大抵是你长得不讨我那两位表兄弟的喜欢吧,”蒋慕渊顿了顿,神色严肃起来,“以赈灾为名私占田产,纵容家人欺压百姓,侵吞朝廷治水钱银,谋害官员性命,这一条条的,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蒋慕渊正说着,黄印来了。

金培英铁青着脸,指着黄印,与蒋慕渊道:“那他呢?什么实证都没有,占的田地在哪儿?欺压的百姓又在哪儿?银子全拿去治水了,空口白话说我私吞了,又吞去哪里了?曹峰的命都算在我头上?

就只徐砚的那几块破石头,就把我关在这儿,都察院就是这么做事的?”

蒋慕渊笑了笑,没有说话。

被点名的黄印则坦然得多,他上下打量着金培英:“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金大人,是圣上要你的性命,在下不过是奉旨办事。你为官多年,不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懂吧?”

寒雷寻了来,有事情要禀。

蒋慕渊颔首,随着寒雷往院外走了两步。

黄印见蒋慕渊走远,瞥了眼看守金培英的心腹,见他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他没有掩盖眼中的恨意,直直盯着金培英:“我就是以公谋私,怎么了?你敢说曹大人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告诉你金培英,我在都察院一步一步爬到今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巡你两湖,让你死在我手上!”

说完这句话,黄印眼中的恨意渐渐收了,再看向金培英时,俨然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黄印往外头走,行至院外,他一眼看到了背手而立的蒋慕渊,寒雷似是已经禀完了离开了。

他上前去,拱手与蒋慕渊道:“这几个月间,徐大人依照小公爷的意思,一直在盯着金培英。

可惜金培英极其小心,能盖到他头上的霸产并不多,反倒是底下州县有不少,证据确凿的都已经按着律法处置了。

堤防的问题,正如小公爷所知,损毁太过严重,以至于缺少了偷工减料的实证,徐大人寻获的那几块石头只能作为佐证,而不能盖棺定论。

曹大人的死,更是…

现在只能给整个两湖官场施压,叫他们狗咬狗,咬出多少是多少。”

蒋慕渊微微颔首。

这案子处置下去,圣上只想收拾金培英,但蒋慕渊自己清楚,他的想法是肃清整个两湖,黄印亦是如此决断的。

这中间差异极大,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想把两湖翻过来,很不容易。

蒋慕渊低声问黄印道:“黄大人与曹大人是同科吧?”

黄印一愣,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小公爷有此问,自然是知道答案的,他的声音有些涩涩的,道:“是,我与曹大人是同科。我曾疑心过曹大人的病故,苦于没有证据,如今能亲自过问此案,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却不知道天意能不能让他寻到曹峰之死的铁证。

蒋慕渊抿唇思量一番,正要开口,突然见徐砚急急忙忙过来,便先止住了。

徐砚拱手行了一礼,道:“小公爷,黄大人,我想请小公爷见一个人。”

第三百一十章 不负所托

蒋慕渊讶异,问道:“是什么人?”

徐砚恭谨道:“先帝年间的同进士,曾在工部做过主事,名唤应文礼。”

蒋慕渊是圣上登基之后才出生的,先帝年间的官员,且仅仅只是一个主事,以蒋慕渊的年纪,自是不熟悉的,甚至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过。

倒是一旁的黄印,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道:“可是那位早早回家替父守孝、三年后没有等到缺,后来就没有入仕的应主事?”

“黄大人知道?”徐砚下意识问了一句,而后自己就想转过来了,“是了,黄大人与曹大人相熟,肯定也知道应主事。”

黄印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徐砚给蒋慕渊解释了一番。

应文礼的官运并不好,在工部摸爬滚打了很多年,也只爬到了主事。

原是有可能升迁的,偏偏父亲病故,他也就回乡守孝了。

彼时徐砚还未进入工部,因而他也不认得工部的这位老官员。

去年圣上派他来两湖治水,临行之前,杨氏通过门路给徐砚准备了帖子,让他沿途拜访拜访应文礼,别看应文礼为官时品阶不高,但在水情之事上,颇有心得。

徐砚来时已经拜访过应文礼了,应文礼给了他很多建议。

“我受益匪浅,我还与他说,若是治水得当,我会在折子上写下他的功劳,这是应主事该得的名声,可他当时就拒绝了,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入仕了,只想稳妥度日,”徐砚说到这里,唉唉叹了一口气,“我直到近日,才明白应主事这句话的意思。”

都察院的官员抵达两湖之后,百姓们也知道金培英要倒大霉了。

应文礼也听到了风声,使了家仆来寻徐砚。

“应主事问我,金培英的案子会怎么断,小公爷还来不来两湖,”徐砚继续说着,“我回答他说小公爷上元后从京中启程,很快能到两湖,应主事说,他手里有些东西,希望当面交给小公爷。”

蒋慕渊问道:“是些什么?”

“我说不清楚,”徐砚答道,“猜测是与金培英有关的。”

应文礼住的镇子离荆州府有些路途,徐砚要引路前往,而黄印也坚持要同行。

黄印的骑术只是凑活,又可能让马车耽搁了工夫,颠簸着让自己跟上,好在徐砚也不精通,他也不算落下了。

到了应家时,黄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两条腿肚子都打颤,萎靡极了,他硬撑起了精神,随那两人拜访应文礼。

应文礼请了三人坐下,他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公爷,在下想知道,金培英死路一条,其他两湖官员呢?圣上只想惩治了金培英,还是一窝全踹了?”

蒋慕渊不疾不徐,道:“两湖官场的贪墨,金培英是领头的,底下一个个都不干净,堤坝偷工减料,没有底下官员的配合,金培英一人也弄不定。

我是想要一锅端的,可手上还却些实证,没有铁打的证据,大抵会有漏网之鱼。”

应文礼听完,神色凝重极了:“恕在下直言,两湖需要人手,小公爷把现在的两湖肃清了,后续跟上的人手够吗?能安稳吗?没有哪一位君王会想要看到一锅端的。”

治理朝政,需求的是平稳,是各方势力的互相制衡,一锅端的隐患非常大,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采用的。

这一点,也正是徐砚所担心的,他想为民请命,但也不得不揣摩上意。

否则他们把两湖折腾完了,回京之后,圣上就要收拾他们了。

他看向黄印,果不其然,寻了肃清心思的黄印,此刻脸上阴云密布。

蒋慕渊听明白了应文礼的意思,他笑了笑,道:“有此问,是担心我扛不住圣上的压力?两湖的官场,肃清不一定安稳,但不肃清,如此下去,也会出事的。圣上兴许会恼,但轻重缓急,他会想明白的。”

应文礼沉默了片刻,终是站起身来,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来了一个包袱,放在了三人面前。

他打开外头的布,里头露出来的是厚厚的数本册子,以及一大叠手稿。

“这是曹大人交给在下的,”应文礼拍了拍手稿,叹道,“六年前,他返京路上经过这里,把这些都留下了,他说,他恐怕回不到京城,如有一日,朝廷要肃清两湖了,他让在下再把这些证据交出来。

这些是他当时督工两湖堤坝修建时,他所掌握到的所有贪墨、偷工的记录。

手稿杂乱,在下怕保存不便,整理成了这些册子,但手稿也都留着,以便辨认曹大人的笔迹。

在下存了六年,如今总算不负所托。”

蒋慕渊惊讶,他取了手稿与册子翻看。

手稿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想来曹峰偷偷记录这些时极不容易,他只求写下来,不求工整。

应文礼的整理就完备多了,每一条都清清楚楚的。

这些稿子,从总督金培英,到底下的知府、知州,甚至是县官,但凡曹峰了解到了的,都写下来了。

上头甚至还有底下官员给曹峰送礼的记录。

曹峰为了摸透两湖官场,也做了不少虚以委蛇的事情,而这些,恰恰也是两湖贪墨朝廷治理银子的实证了。

蒋慕渊深吸了一口气,道:“有这份手稿,足够把两湖洗一遍了。”

应文礼眼眶微红,叹道:“相信曹大人也等着的。”

谢过了应文礼,徐砚与蒋慕渊一道起身告辞,坐在他身边的黄印却依旧看着手稿,没有半点动作。

徐砚轻轻咳嗽了一声,想提醒黄印。

蒋慕渊低声道:“不着急,我们先出去,等黄大人把这些手稿都收拾好吧。”

屋子里,只剩下了应文礼与黄印。

黄印从手稿中抬起头来,他的眼眶甚至比应文礼还红,哑声道:“应大人既然保留着这些,为何六年里不使人知会我一声?哪怕我巡按两湖,我就是冲着金培英来的,大人都不交给我呢?”

应文礼沉沉看着黄印:“我不想让你也折在这里,小公爷不来,我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心疼银子

应文礼叹着道:“金培英是什么人?他是靠着虞家才有今天的,外头别人不晓得,我们这些看着他爬上来的,心里都知道。

曹大人孤身一人对付不了金培英和整个两湖,你也不行。

你想替曹大人伸冤,想给他报仇,我一清二楚,若让你知道我手里有这些东西,你不把两湖搅翻了你誓不罢休。

可搅了能干净?没有小公爷在前头顶着,圣上那一关,你过不了!”

黄印哑口无言。

他知道应文礼说得在理,可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尤其是看着手稿上熟悉的曹峰的字迹,更是觉得自己无用。

应文礼看在眼中,拍了拍黄印的肩膀:“亏得还有一个小公爷,皇亲国戚之中,像小公爷这样肯担担子的,是真不容易。

东西,我都交给你们了,你给曹大人伸冤后,放下心结,好好走你的仕途吧。

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黄印抹了一把脸,哽咽着把手稿、册子都收了起来,重新打包好,与应文礼告辞。

重新回到荆州府,蒋慕渊手里多了这些陈年证据,再拿捏起金培英来就容易多了。

或者说,是让底下官员狗咬狗,容易多了。

原本还顶着压力,不肯交代事情的大小官员,从曹峰记录在案的那几人开始,像裂锦一般,撕开了一道口子。

黄印亲自审问李同知,蒋慕渊就在一边听着。

六年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一条条列出来,李同知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跳了一通之后,又像泄了气一般,只剩下死气沉沉了。

“怎么?还等着金培英保你们?”黄印嗤笑道,“他现在可不是泥菩萨,他已经沉了,至于你,你是要替马知府顶着呢,还是让他跟你一道走呢?”

李同知本就提心吊胆了快一个月了,这会儿再也顶不住,道:“是马知府、马知府谋害了曹大人,下官、下官只是被逼无奈、奉命行事的…”

曹峰的病情起因中毒,哪怕曹峰小心,他要与两湖官员们虚以委蛇,就肯定会被找到机会。

毒下在酒菜之中,每次小量,曹峰在两湖待了数月,日积月累的,就拖累了身体。

“曹大人回京时,马知府又给加了一次量,算好了让他在出了两湖之后发作,正好就死在路上了。”李同知道。

曹峰死在了豫南府,朝廷京官死在地方是极其麻烦的事情,那里的官员本就胆子小,又与马知府有些交情,就干脆利落地以病故结案。

李同知开口了,马知府嘴巴再硬,也没有周旋的法子了。

黄印大刀阔斧的,大小官员,有当场革职砍了的,有押解进京的,如此大的动静,让在灾后重建中受了委屈被占了田产的老百姓也站了出来,府衙门口,日日都有磕头求做主的。

金培英没有当场砍头,他是被押回京城的一个。

蒋慕渊与黄印、徐砚交代了一番,由他亲自押回京城去。

一辆辆囚车出城,百姓们指指点点,气汹汹的捡了石头泥土往金培英等人身上砸。

黄印一路送到城门口,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车队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慢吞吞地走下城墙。

回京路上,蒋慕渊收到了听风送来的消息。

他皱着眉头看完了,对听风提到的跛子,一时之间也没有印象,便先点火烧毁。

二月过半,到了顾家去傅太师府踩花堂的时候了。

单氏有些坐立不安,被徐氏宽慰了几句,自个儿先笑了起来:“我就是闲不住,瞎操心。”

正说着话,外头就来禀,说葛氏与朱氏回来了。

单氏翘首盼着,等两人进来,问道:“可还顺利。”

葛氏看了一边坐着的顾云锦一眼,回道:“踩花堂自是顺利的,但我们遇上了小公爷回京。”

顾云锦听见了,忙转头看过来:“这不是才走了一个月吗?这就回来了?”

“可不是,”朱氏接话道,“不止小公爷,还押了好多囚车,正好从东街上过,从头排到尾,长得呀都看不到头,我听街上的百姓说,小公爷把整个两湖都要翻过来了,不光那金培英,底下大小官员抓了一堆。”

一番话说得屋里人各个目瞪口呆的,显然都没有想到如此状况。

顾云锦还要问事儿,余光瞥见若有所思的顾云思,便道:“三姐姐怎么阴着脸?”

顾云思讪讪笑了笑,道:“下手这般重,圣上会不会反倒是不满小公爷了?”

被顾云思如此一点,顾云锦也琢磨过味道来,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高兴他回京来,还是担心他了。

这厢顾云锦正忧心着,那厢蒋慕渊却坦然得多。

御书房里,圣上看着大案上一叠一叠累开的折子,扫了蒋慕渊一眼:“让朕看看都是什么,曹峰的手稿、两湖官员的供述案卷、当场砍头的名册、押解回京的名册…”

圣上翻开看了看,指着厚厚的名册道:“你够能砍的呀?这人数,抵得上你上战场杀的鞑子了吧?”

蒋慕渊闻言,扬着眉头笑了起来:“这不是您说跟我说的,‘罢官也行,砍了也行’嘛。”

圣上气笑了:“朕是说过,可朕低估了你的刀子,真够快的。”

“证据确凿,肯定要处置的,”蒋慕渊上前一步,道,“我是心疼银子!国库里就那么些银子,各处都恨不得一分掰成两分花,勒着裤腰带,从牙缝里省银子。

六年前重修堤坝,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下去,金培英那帮人倒好,吞了个七七八八的,修出来那么一段堤坝。

今年决堤了,不止六年前的银子白花了,今年赈灾又挪过了那么多。”

提及国库银子,圣上的脸色越发沉了,倒不是冲着蒋慕渊,而是冲着金培英去的:“蛀虫!都是蛀虫!”

蒋慕渊把搁在大案边上的另一叠折子挪到了正中,打开给圣上看:“这些官员全部抄没了,光是金培英那儿,就抄了这么多,这些银子补充国库,今年多少能松口气了。”

圣上看了一眼,面色稍霁。

蒋慕渊见状,嬉皮笑脸起来:“舅舅,您的养心宫还建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随他去吧

提及养心宫,圣上的肩膀松了些,后仰靠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阿渊你觉得是建还是不建?”

韩公公端了茶过来,听见这舅甥君臣的对话,不由暗暗看了蒋慕渊一眼。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啊。

蒋慕渊接过茶盏,低声与韩公公道了谢,这才看着圣上,答道:“建呀,怎么能不建呢?舅舅连养心宫的图纸都要燕清真人准备了,总不能只存在纸上,挂在墙上看吧?”

圣上摩挲着茶盏,颔首示意蒋慕渊说下去。

蒋慕渊此刻调转了话锋,道:“我前回就说过,要建就建最好的,如今搬回来的这些银子,看着数量多,实则不经用。

两湖是朝廷的粮仓,去年洪水肆虐,今年的收成是不用想了,再者去岁开仓放了许多粮食,今年恐怕还要再送些过去,保证百姓度日。

加之去年为了保两湖治水,其余各处也都挪了银子,光兵部就挪出来许多。

北边鞑子虎视眈眈的,西南也有蛮子蹲着,万一有些摩擦,兵部的开支肯定不少。

缺了两湖的收成与税收,又要填补之前的空缺,舅舅现在开建养心宫,若再有地方伸手要银子,养心宫才搭了一框架,您是继续呢还是停下来呢?

既如此,不如再缓缓,让真人把图纸再点缀得精致些,也给工部多留些收集材料的工夫,免得跟前回似的,心急火燎寻回来一批蛀了虫的木材,最后银子都白花了不说,贵妃娘娘还背了一身骂名。”

圣上一言不发地听完,沉思了一阵,这才缓缓点头:“阿渊说得有理。把养心宫的图纸取来。”

韩公公闻言,从架子上取下一木盒打开,将里头的卷轴摊开。

圣上目不转睛盯着那幅画卷。

燕清真人不止道行出众,画技也极有水平。

整座养心宫在他的笔下,显得大气磅礴,配着远山祥云,俨然是登峰造极之所。

“真人的画真有意思,”蒋慕渊笑道,“仿佛是人往这太极广场一站,就能腾云驾雾而去。舅舅,这般气派恢弘的养心宫,用料上需更加讲究,否则哪里来的仙气?”

圣上也极其喜欢燕清真人笔下的养心宫,蒋慕渊口中的“腾云驾雾”更是戳中了他的心。

作为君王,哪个不希望自己能万岁万万岁?秦皇求仙祈长生不老,他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