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那受伤的表情,他后悔得如同把心扔进洗衣机里绞过百八十遍一般,皱做一团痛做一团。顾不上被笑话,他定定站在门前,柔声细语地对着里面道:“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对不起。是我气昏了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该那么说你。我以后不会了。你开门让我进去好吗?”

Justin诧异地看着他,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有点想哭,却眼眶干涩,只是在胸口高悬着的那颗心,竟然奇迹般地落下地来,支离破碎的酸楚中带着一点安稳、一丝成全。他轻叹口气,缓缓起身。“好好看着她。我先走了。”

Justin离开后不久,柳青抱着好几袋超市战利品艰难地开门进来,望见站在卧室门口的旗翌晨,脸上笑容一僵。“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呢?”

旗翌晨盯着紧闭的房门,眉峰紧蹙。无论他怎么解释,她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柳青进厨房放了东西,快步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是我。你没事吧?把门打开好吗?我给你拿药来了。”

悄然无声。柳青皱了皱眉,加重了敲门的力道。“纪然?我知道你听得到。你把自己关起来,病是不会好的。开门吃药好吗?”

依旧安静如常。柳青的心直直往下沉,掏出兜里的钥匙,找到其中一把插进锁眼,却并不扭动,沉声道:“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跟着是纪然声嘶力竭的尖叫。“不要!不要开门!你让他走!快让他走!我不想看到他!”

听见响声,柳青知道情况不妙,犹豫了一下是现在开门冲进去还是把他赶走。旗翌晨逮住她的空隙,猛地一把抓住钥匙,直接转开门锁冲了进去,却被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震得立在当场,无法动弹。

她虚弱地倒在地上,身上只穿着黑色内衣裤,左腰的伤口被硬生生划开了,殷红的鲜血四溢在雪白的肌肤上,血珠顺着大腿往下蜿蜒,直流至脚踝,看起来如同在黑白映画中绽放的一只血色玫瑰,异样妖冶诡异。

柳青冲过去抓起床单裹在她身上,嘴里不停地埋怨道:“你怎么又干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又干这种事?!”

旗翌晨回过神来,脸色已经铁青。快步上前,将她从地上和着床单一把抱起来,转身朝外疾走,眸子里恨意几欲失控。

纪然在他怀里使劲挣扎,不断地喊叫。“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去医院!不能去!”

旗翌晨脚步不停,低头看她。眼里,深沉的海面上刮起滔天怒意。“不去医院?难道你想死吗?!”

纪然见他不停,急得抽出手来,掌心的匕首,刀刃上沾着丝丝猩红。唰地贴上他的颈部动脉,她红着眼威胁:“快点放我下来!”

Chapter 43 背负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今日更新完~~ O(∩_∩)O哈哈~ 大大们看完记得留爪提意见呐~~~~

「耶稣背上的十字架。如果有来世。只愿做凡人。」

旗翌晨脚步丝毫未滞,连看都没她看一眼:“有本事就扎进去。”

纪然咬紧牙关瞪着他,眼眶已经潮了。滞了片刻,她唰地收回匕首,刀尖对着自己颈项,声音已透着丝冷静。“放我下来。”

旗翌晨浑身一僵,猛然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神凌厉得可以将她刺穿无数次。手指紧紧扣进她的皮肤,他竭力抑住怒气。“你疯了吗?!”

纪然冷笑一声。“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冷静。疯的那个,是你。”

“你他妈的真是不可理喻!” 旗翌晨怒视着她,恨不能直接将她勒死在怀里。

纪然红着眼不再说话,只固执地和他对视,手中的刀锋一点一点地推入皮肤。

眼见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柳青赶紧冲到前面挡住旗翌晨的去路,焦急地解释:“她是为你好!以你现在的身份送她去医院,被发现肯定会有麻烦的!到时候不知道记者会乱写些什么出来!况且她的伤不是很严重,家里有绷带和药膏,在家治就行!”

闻言,旗翌晨沉默地盯着她倔强的脸,想要得到她的确认。纪然迅速别过头去,回避他探查的眼神。没入皮肤的刀尖下,什么在闪闪发亮。旗翌晨定睛一看。是他送她那条沙漏坠饰的链子。嘴角微勾,他一个转身,抱着她往回走去。

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到床上,顺带夺走了她手中的凶器,再轻轻揭开裹在她身上的床单,割烂的伤口翻着鲜红的皮肉,立即敞在空气中,像一张喘着粗气的嘴。

纪然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并不看他。“你可以走了。旗先生。”

旗翌晨把目光从伤口上移开,落在她胸前的吊坠,明知故问:“结婚戒指都可以摘了,为什么还戴着它?”

伸手捂住项链,纪然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目光发直。眼尾忽地滑过一抹晶莹,跌落在枕头上,消失不见了。看着她掉泪,旗翌晨连心尖儿都揪到一起去了。轻轻替她擦掉泪迹,他欺身吻上她的眼尾。轻轻柔柔的,棉花一样软。末了,轻叹一声。“傻丫头。明明就是喜欢我的。”

纪然眼泪掉得更凶,仍旧只看着天花板不看他,手握紧吊坠,抑制着哭声。

柳青端了药箱走进房里,看见凑在她枕边的他,情绪复杂。“伤口先消毒再止血。最后上药包扎。”

旗翌晨起身接过药箱,冲柳青点头道:“谢谢。”

纪然抬手挡住眼睛,募地一黑,遮去了所有画面。“青。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好累。”

旗翌晨不理会她,径自拿出消毒药液。“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我叫你走啊!” 吃痛地撑起身子,纪然疯狂地抓起床头的任何东西朝他砸去,一件接着一件,却都是砸在他的脚边。“谁要你对我那么好?!你脑子有毛病吧?那么多正常女人你不要,偏要来守着我这个神经病?!我不要你可怜!你走!走啊!”

旗翌晨不躲闪,只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想,我可能真的是脑子有毛病。”

纪然愣住,眼泪跟着飞溅四溢,声嘶力竭地喊:“不要!…不要再逼我!你走…快走…!”

柳青赶紧上前拉开旗翌晨,使劲将他拽向门口。“你先出去!”

合上门的瞬间,旗翌晨看见,纪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崩溃而无声地恸哭起来。紧蹙眉头定在门口,心刺刺地痛着,眼眸里聚满担忧。难道他对她来说,竟是那么不堪忍受的负担吗?

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他抽身缓缓走向沙发,坐下,抄起茶几上的烟,点燃一根叼进嘴里,烟雾立时缭绕,幻化了他凝眸冷峻的神情。脑海里,始终盘旋着她身上刺目的鲜血和脸上飞溅的泪迹,挥之不去。到底是什么,逼得她非要自残不可?

时间在烟圈的不断轮回中逝去;等待往往漫长而深刻,足够让人做出某些决定。柳青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头。

“她怎么样?” 旗翌晨掐灭手里的烟,声音有些沙哑,起身往屋里走去。

柳青拦住他的去路。“吃了镇定剂已经睡着了。坐吧。我有话说。”

旗翌晨抬眼往房间看去。虚掩的门内,她似乎睡得很安稳。看了片刻,他重新陷回沙发。“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柳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进一口,跟着吐出一个晃晃悠悠的烟圈,二郎腿一搭,轻描淡写地道:“我没准备回答你的问题。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追着她了。”

旗翌晨冷冷地斜了她一眼,目光探究。“为什么?”

柳青叹口气,鲜红的蔻丹敲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李念的病恶化得很快。还能活三个月。难道你想追着一个三个月以后就成为死人的女人?” 状似漫不经心的眼神却精准无比地落在旗翌晨脸上,捕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没料到李念的病恶化得如此之快,旗翌晨的心微沉,跟着凛眉一竖,眼神犀利。“谁说她一定会死?”

柳青冷笑反问:“难道你能在三个月之内找到合适的配型?”

旗翌晨摇头,神色却无比坚定。“不一定能。不过凡是问题,总是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柳青斜他一眼,轻哼一声。“你要怎么解决?不是有钱就什么都办得到。”

旗翌晨嘴角微挑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只要能让她活着,我可以不择手段。”

柳青笑道:“那把她勉强留在世上,即使她不快乐,你也认为是对的?”

旗翌晨冷笑。“是对是错我不想分清。我只知道我必须那么做。你现在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诧异地望着他,眼里闪着微光,柳青愣了好半晌之后才失笑冒出一句:“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呢,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轻笑着抖落手中的烟灰,她道:“纪然一定不会同意我告诉你她的事。不过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则很希望她可以活着嫁个好男人,所以你问吧,我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

旗翌晨凝眉望向房内静躺的身影,眸底深沉。“她为什么会那样?”

“你说自残么?” 柳青摇摇头,苦笑。“她已经很久没那样了。最近由于精神过度紧绷,引起旧伤口再次作痛。其实那并不是真的痛,而是一种心理疼痛。当痛到极致的时候,只有把伤口划开,精神上的疼痛才能够得到缓解,就像吸毒一样。”

顿了一顿,再叹口气。“她本来是一直忍着的,从她逼你离开那天起就忍着。只是没想到事情竟会都凑在一块儿。你走没两天,李念的病就开始恶化,她心情很差,加上她淋了雨在发烧,身体变得很弱,痛感就迅速扩大了。今天周梓笙的婚礼我是劝她不要去的,但是她性子很犟,做了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不敢想象,她究竟要耗掉多少心力才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他做告别,而你呢,又在后面对她步步紧逼,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忍耐疼痛的力气?”

柳青嘴里说出的每一句,都宛如闪着寒光的利刃,一刀一刀携带着责难,赤裸裸地割在旗翌晨身上,划出殷红血色露出青白色骨质。是他。是他逼得她那样的。如果他不冤枉她刺激她,或许她只要睡一觉吃些药,病痛就好了。都是他的错。他后悔得恨不能以身替她承受那些深刻的痛楚。只是,只有确切地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他才可以对症下药,做出最有利的补偿。“她为什么要逼我离开?”

柳青无奈地摇摇头。“当然是她不想你追着她那样已经有半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呗。虽然她很不想放手,可是她说,必须要趁她还能放你走的时候,赶紧让你离开,要是等她爱上你,她就只有赖着你,然后在她死的时候才可以对你放手了。虽然她曾经对你做过一些错事,伤害了你的亲人,但是如果那时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你,她是不会那么做的。”

旗翌晨静静地坐着,沉默。听得见心裂开的声音。霜发给他的录音里,丫头的用心再明显不过了。——不想他的世界变成一片废墟,所以她要抽身离开,还他一个有希望的未来。可是,当时他气昏了头两眼充血双耳闭塞,只看得到她对他的伤害,只听得到她对他的背叛,竟完全看不见一丝事情的真相!思及此处,内心狂躁得几乎快要彻底崩坏。他究竟,到底,还要伤害她多少?!

见他青着脸不说话,柳青劝慰道:“你不必自责。很多事情她不说,你就很难看清真相。其实,她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坚强精明,李嫣曾经说过,她的骨子里还活着一个贪婪、任性、自私、敏感、懦弱的孩子,有时候无法无天地胡闹,有时候张牙舞爪地防范。”

第一次听见对于她那样的形容,旗翌晨略微诧异地抬眼。柳青吐出一口烟。“让你知道真实的她,对你对她都是一件好事。她爱钱,很爱。钱对她意味着安全。她任性,喜欢的就特别喜欢,不喜欢的就甩在一边。她自私,独占欲很强。她敏感,心思细密,有的时候很多疑。”

稍微停顿,柳青做了一次深呼吸。“她懦弱。很少懦弱,但不是从不懦弱。就拿李念来说,对她而言,是一个生存的希望,同时也是一个意外的负担。李念刚生病的时候,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成天提心吊胆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一眨眼那孩子就去了。直到后来她为钱所迫,不得不明白只有她离开他不再死守在他身边,他和她才有活的希望,所以她离开了医院,四处工作。只是两年多以来,希望、失望、绝望轮番轰炸,每天都活在李念随时可能死去的恐慌中,她早就已经疲惫不堪甚至…麻木了,像行尸走肉一样。但她一直强撑着不可以自杀。她有责任。只是,在她特别累的时候,她曾哭着求过我,让我杀了她。”

旗翌晨只觉心上有千万只食肉嗜血的蚂蚁在侵蚀啃咬,密密麻麻地整片痛着,深入骨髓。——一个那么骄傲的人,一个把自尊深藏不允许别人践踏的人,竟然哭着求别人杀了她。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深重沉痛、近乎于毁灭性的一种绝望和放弃,日积月累由时间沉淀而来无可抗拒的重创,每一天,都伤在同一个地方,无药可愈。他不禁怀疑:“她和李念的妈,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她死都要护着那个孩子?”

柳青看着他,轻声说:“你知道吗?纪然是孤儿。”

旗翌晨愣住。“她不是有母亲吗?”

柳青摇摇头。“那只是她的养母。李嫣和她,是在同一家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李嫣大她好几岁,平时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保护她。其实孤儿院并不像平时大家看到的那么有爱,它比普通的学校要来得残酷得多。被遗弃在那里的孩子,各个性格都很敏感别扭难缠,如果不是有李嫣,纪然一定会被欺负得很惨。在她被收养以后,李嫣也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后来她被养母砍伤,李嫣挺着大肚子守在她身边,威胁她如果敢做傻事,她就带着孩子陪她一起去死。她活下来是因为李嫣和那孩子,所以,她绝对不可能放弃的。”

原来,她竟是孤儿。李嫣对她来说,就像亲人一样,难怪她可以为那孩子牺牲如此之多。脑海里,忽地有一丝光线一闪而逝,恍惚中似乎串起什么往事,却不容他细想,就已消失不见了。他紧着眉心追问:“她养母能收养她,证明精神状况在那时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后来疯了?甚至还砍伤了她?”

柳青掐灭手里的烟头,看向远处的眼神有点儿飘。“当年她养母因为生育困难,将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对她极好。可是她养父始终想要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没想到后来她养母竟意外地怀上身孕,外面那女人担心自己扶不正,就设计弄掉了她养母肚子里的孩子,并且要挟她养母离开,否则就要对纪然下手。所以她养母带着她离开了那个家,逃去了E县,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哪知道失去孩子的事对她养母打击过大,自那以后就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在她拿到燕华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养母忽然疾病发作,癫狂地砍伤了她,跟着就跳了楼。”

叹了口气,柳青眼眶微湿。“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甚至无法逃避命运。上一代的悲剧,下一代只有延续。她做的有些事,或许是错,但是你不要怪她,她没有那么多的能力,可以去分辨清楚对和错,只有选择一个方向,不回头地走下去。”

不回头。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所以一旦走了,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现实跳出来大笑,才可以停下来回顾身后的一切。那时候,是对?是错?都已经无所谓了。终究只是一场,回不去的过去。

她一直,都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生存么?旗翌晨揉揉酸痛发胀的太阳穴,站起身往房间走去。——如果她不会回头,那他就只能走在她前面,这样她才能够看见他。

关上身后的卧室门。眼前的人儿,睡相纯净不设防,像一个没被污染过的孩子,刚才的痛楚和疯狂在她脸上,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跟没有出现过似的。

轻柔地在床边坐下,他仔细替她掖好被子,第一次觉得,她的身子,竟然是那么瘦小,而强大。等她醒了以后,要把她接回家里,让何婶天天做营养给她补补。他笑着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脸颊,仿佛那里还有残留未干的泪痕。她不是没有心,只是她的心,已经装得太满,容不下无关紧要的人了。

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他不禁开始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生出这么聪明水灵的孩子,却舍得不要她?慢慢由混沌转为清明的脑子里,逝去的那丝微光忽而折返,他想起某些不对劲来。为什么妈给他的调查资料上,没有提到她是孤儿?是调查的人遗漏了,还是…那份资料做过手脚?为什么…要刻意抹去她是孤儿的那一段呢?

Chapter 44 真相

「遇见你之前。我从没希望过时间可以倒流。」

脑海里,那丝折返的微光慢慢变强,噼里啪啦地燃起金色火花,一个接着一个地串起散落在各处的记忆,形成一团模糊而朦胧的真相,似近,还远。

心里隐隐涌起一种预感,旗翌晨收回在她素净面庞上眷恋流连的眼神,伸手掏出手机,连入网络转到自己的邮箱。叶隐发来的那封邮件正静静地躺在垃圾箱里,没被清空。

对于她的真实身份,自从妈开始逼他离婚以来,他就有所怀疑:妈给他的那份资料里,不曾有一个字提到她善良的那面,自然是片面做不得准,所以他才差叶隐着手调查,势必要拿到一份客观真实的报告。

哪知得到这份报告的时间,却是在他对她失望,决定不再理她之后。因此,他从未打开来看过,更没想过,妈给他的资料里缺失的,竟然是她是孤儿的那部分。

握住手机的手,因为他的预知而有些轻颤,心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和恐惧,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卷着狂风残云呼啸而来,将他的思维和灵魂暂时击出体外。

多年的时间里,那双哭泣绝望的泪眼和头顶殷红的血迹始终在他记忆深处低低萦绕盘旋,从来不曾真正离开。他总是在想,她在孤儿院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人保护?会不会被一户好人家收养了,重新过上开心的日子?

但是身体里现实的那一部分告诉他,答案极可能是否定。她很可能被欺负得很惨,很可能根本没机会被收养,很可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很可能已经…死了。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锥心的负罪感就会更加深重。无法解开的郁结和心痛成为了他心里深扎的一根倒刺,无法拔出,唯有找到当年的她,倒刺才有化开的可能。

而现在,只要他轻轻摁下手机键,就可以证实他直觉的猜测。蒙尘的真相,束缚的枷锁,解开的机会,此刻正握在自己掌心,唾手可得。但是机会突如其来,他并没有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无论是她和不是她,都有他难以承受的部分。而他几乎可以预见,如果他所料成真,他要面对的,将是他人生中最艰巨复杂的一场战役,而输的结果,他根本不敢去想。

心脏异常剧烈地跳动起来,耳畔似乎能听见鼓点般的血脉扩张音,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微微抽动喉结,手指一个果断用力,决意摁下了打开键。——无论结果如何,早点面对便可先发制人。逃避,只是下下下策。

世界,瞬间归于蛮荒的寂静。只听得见,命运之轮扭转的轰鸣,缓慢而,不容抗拒。普天之众,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在其脚下臣服。

曾经,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命运只信自己。而那样的信念却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中,彻底崩坏。

尽管提前有所预知,然而面对眼前那个玩笑一般的事实,仍是错愕,震惊,长达半分钟里丧失了思考和呼吸的能力。木然而直觉地转头,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熟睡的人儿,眼眶嗖地就红了。

柔和的橘色灯光温暖着她的脸,没有梦呓睡得安稳,完全找不到被深深伤害过的痕迹。那就是妈极力隐瞒的真相。她的父母在车祸的同一天逝世。那一年,她四岁。

他颤抖地将手伸向她的额头,那曾是她不让他触碰的地方,几乎是确信地拨开右上角的额发。隐藏在浓密的发根底下,约有一道三厘米长的月牙形疤痕,颜色极淡,却是如同铁一般的见证。——当年那个女童,头上最为鲜明的红色就是额头的右上方。

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接连不断,他悲喜交加。冥冥之中,一定是有一双翻云覆雨的神之手,听见了他内心的渴望,所以在苍茫的人海中找到了她,将她悄悄推回了他的身边。

望着她,他再也无法克制胸中剧烈起伏的情绪,伏在她身上压抑地哭了,不停地哑着声呢喃:“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会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几乎是不哭的,哪怕是父亲去世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却哭得如同一个极力自制的孩子,无声而放纵。胸口处经年的郁结,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纾解,情绪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用尽全力地抱着她,紧到想将她融铸在自己身体里,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一体,再也分不开。可是怀里的人儿却如同一只软绵绵的布偶,头歪在他颈项处,一动不动,额头传来的烫度,比起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察觉到她明显的异状,他吓了一跳,强忍下内心汹涌复杂的情绪,赶紧抹了眼泪跑去厨房,打了一盆凉水回来。拧出条湿毛巾轻柔地摊在她额上,他揭开被子,用干毛巾将她身上的汗仔细擦干后,再轻轻地盖好薄被,接着立刻通知了私人医生。

之后他不停地给她换额上的毛巾,不停地为她擦汗,可是毛巾热得越来越快,身上的汗也越出越多,就连她的呼吸也渐渐地重了起来。见情况越来越不妙,他的心渐重,沉着脸把她抱起,用薄被一裹就要送医院。

医生终于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了门口。在他阴狠的目光下,医生哆嗦地做完了诊断,考虑下次自己是不是应该存钱买架直升机开过来。

感冒低烧,加上身上的伤口,造成了她现在高烧昏迷。医生给她挂了点滴,以消炎退烧,并嘱咐要保持干燥,尤其是伤口。

旗翌晨谨遵医嘱,隔一段时间就为她擦一次汗,把身上湿了的睡衣换下,再换上新的衣物,额头的毛巾更是换得勤。柳青拿了条厚被子给她盖上,然后就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这样换衣服擦汗换毛巾,他持续忙碌到晚上,终于把她的情况稳定下来,身子也不再胡乱出汗了。稍微喘了口气,他在床边坐下,定定地望着她苍白的脸。

此刻的情绪,比之前冷静许多。极度的冲击、惊愕和狂喜过去,随后而至的,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当年应该在那起车祸中惨死的,原本是他,可是命运却无端地卷入了两个无辜的家庭,从那时起,他就背负着两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而生存着。他发过誓要偿还。

可是他对她都偿还了些什么呢?十六年前他扭曲了她的人生,害她失去了一切,让她过上在道德与沦丧边缘拉锯的生活;十六年后的重遇,他不仅把她当成妓女一样地上了,还任意地禁锢她歧视她,把她的自尊碾碎一地踩在脚下肆意践踏,就连喜欢上她之后,他都没有好好地为她考虑过,总是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的感受,随意地不信她冤枉她刺激她…

心痛得揪成一团,犹如扎入万箭,他咬紧牙关不让泪落下,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那是他本应该捧在手心里精心呵护的女人,哪怕是给她全世界他都还嫌不够的女人啊!命运把她送还给了他,可是他却从来不曾…好好地待过她…

沉痛的后悔如同一只飞速旋转的利钻,在他心上肆无忌惮地掏着夸张的大窟窿,丝丝血肉横飞,痛遍全身每一缕神经末梢。他含泪凝视着她模糊的脸,紧紧握着她纤细无力的手,被命运无情碾碎的时间,萧索地散落在眼前,逝去了,抓不住了,回不去了。颤抖地亲吻上她的手指,他一遍又一遍地痛苦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静静躺在床上的人儿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胸口处的起伏依旧规律而平稳,药液一滴一滴,有节奏地进入她的身体,与她体内的病毒顽强作战。

柳青虽然担心她的病况,但是不想进去打扰他们,所以一直都在屋外。手忙脚乱地过了中午,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眨眼就到晚上了,她做了晚饭,叫旗翌晨吃点,换她来守着她。

旗翌晨不肯,只安静地守在她床前,一分一秒都舍不得离开,望着她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希望她快点醒来,想要跟她分享他找到她的喜悦,可是细细一想,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能说。他和她的感情,才刚刚从泥土里抬了个头,要是猛然被狂风骤雨一打,就只剩陨落的命运,因此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在逝去的时间里独自追溯,精神慢慢陷入一种安静而疯狂的状态,时而狂喜时而悲恸时而追悔时而庆幸时而恐惧时而坚定。

纷繁复杂的情绪如此反复地折腾着他的心,一天一夜的时间,如同一个世纪。

纪然的房间里,始终挂着密不透风的厚重窗帘。当第一缕光线成功入侵的时候,旗翌晨知道,外面天已经透亮了。在床边枯坐了一整晚,加上泪腺不时地有些失控,他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冷硬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渣,看起来异常颓废,似乎连眼神都沧桑了。

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他松开眉头。终于不烧了。继续抓着她的手,生怕她会就这样消失不见似的,他用眼神一遍一遍地细细勾勒着她的轮廓,将那样安然的剪影牢牢地刻进脑海。

柳青敲了敲门,端着清粥小菜的早饭走了进来。“吃点东西吧。你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吃过饭,这样下去不行的。”

旗翌晨的视线未曾动过,以几不可见的角度摇了摇头。

柳青把早饭往桌上一放,皱眉盯着他,刚想开口数落,在看清他的样子之后却神色微变,转而轻叹了口气,安慰道:“不要太担心。她睡了快一天了,也该醒了。你知道她是喜欢你的,要是她一睁眼就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她会高兴?”

旗翌晨的视线明显晃了一下。她本就在极力地抗拒着他,不想要他对她好。如果让她看见他现在的样子,肯定是要难受生气的。

见他有所动摇,柳青松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去。“我去开店了,你好好看着她。等她醒了,你们有什么误会就当面讲清楚,可别再刺激她了。”

柳青走后,旗翌晨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起身向洗浴室走去。洗漱整理完毕以后,虽然谈不上神清气爽,但是已拂去了颓废的气息。回房。他以生平没有过的认真态度吃完了早饭,再坐回床边继续守着她,直到响起不熟悉的手机铃音。

紧蹙眉头,他对这通清早骚扰她休息的电话极为不满。——自己的手机早就已经关了,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地守着她。

在她手袋里找到声源,他掏出手机掀开机盖。屏幕显示的是一串号码,不是名字。看了一眼,他啪地合上盖子,挂掉了那个电话。还没等他把手机放回去,电话铃就再次响起。

翻盖。依旧是那个号码。他滞了一下,跟着按下接听键。“你找谁?”

寂静的沉默。片刻之后,响起一个男人嗓音,年纪不大。“纪然在吗?”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见对方知道机主的名字,并且肯定她就在附近,旗翌晨冷冷地反问:“你是谁?”

停顿的时间更长,好半晌才传回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我是她朋友。麻烦请她接电话。”

朋友?旗翌晨冷淡地回道:“她还在睡。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什么事?”

那头停了片刻,淡淡道:“那我过会儿再找她。” 说完不等他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旗翌晨皱眉,直觉对打电话来的那个男人很反感。或许雄性天生就有排他欲独占欲,对自己领地里的宝贝最忌他人的窥视,所以尽管还不清楚那人的身份,他就已经将其列入黑名单了。

此刻手机屏幕已经退回到了桌面的状态。抬手要合上机盖,他瞥见了她当做手机桌面的那张照片,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旋转木马上的三人合照,他记得她是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