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陈大秃子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颤颤悠悠双手奉上,“孝敬,孝敬您和嫂子的。”

哦,是那余下的三千。未央心底里了悟,冷笑着摇头,阿佑便一脚踹下去,钱散了一地,陈大秃子捂着肚子倒下,可怜四十好几一把老骨头,家中老爹都没怎么教训,却让着小兔崽子踩在脚底。

看着好生可怜,却只能抱着肚子哇啦哇啦乱叫,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就这么多了,我也没钱啊!”

未央坐在床边玩着手指头,不忘给陈大秃子出主意,懒懒说:“你下 身三条腿,选一根留下吧。”

“就砍了你的子孙根!”阿佑举了刀,说话间就要削下来,吓得陈大秃子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叹一口气,认命,“这……这……还有……”

于是又将手上金戒指,脖子上金项链取了放地上,还从丝袜里掏出两百来块皱巴巴腌菜似的碎零钱。才小心翼翼说,“就……就这么多了……”

阿佑拿刀比着他,“放屁,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是吧!”

陈大秃子又连着磕好几个响头,哭着喊着说,“这回真没有了,打死也没有了。”

阿佑给他手臂上划上一刀,放放血来,瞧着玩。

未央适才开口,拉巴着衣领,笑,一根淬毒的针,“算啦,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叔叔一时拿不出钱来,我这做小辈的又怎么好为难我陈叔叔。不如这样,咱们立个字据,叔叔打个欠条,白纸黑字写着,欠了阿佑哥一万元整,限半个月内还清。”

又起身拿了纸笔来,工工整整写清楚,才递到陈大秃子跟前,笑嘻嘻说,“陈叔叔,你瞧我给你出的这主意好不好?”

看他呆呆看着,迟迟不肯签字,便问:“叔叔不乐意?那就只好按刚才说的,今天得留下您一条腿。”

“我签,我签。”

事情很顺利,未央看着欠条微微笑,陈大秃子已经哧溜跑远了。那秃子是没胆子报警的,未央是未成年小女生,他若要报警,铁定将自己贴进去,这点子上,他大约还是掂量得清的。

又将欠条塞给阿佑,“这事就这样吧。”

阿佑不甘,“就这么算了?那老婆娘也不教训了?你就不怕她再卖你一次啊!”

“那又怎样?”未央晃着两条细长小腿,无所谓地笑,“我可不想被赶出家门。再说了,凤娇这么早死,我爸我弟谁来管,这烂摊子我可没兴趣收拾。”

算算时日,也快开学了。

这日子,真不错。

降生

霭霭云四黑,秋林响空堂。

始从寒瓦中,淅沥断人肠。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

寂寂夜未央。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窗外是被秋雨淋湿的夜,十三岁的程景行先生正读到张祜先生遗留诗句,湿漉漉的叶片与墨色的窗,一丝丝凉意袭上身来,他合上书,起身去关窗,尚在壮年的程谨言先生睁开眼,默默看着医院里空荡荡哀号的走道,待走廊尽头那扇老窗发出绵绵一声哀戚,方才侧过脸去,瞧见儿子程景行无波澜的一张脸,年轻的,却又沉稳老练的脸。

点一根烟,灰蓝的雾升腾,袅袅如烟,一点点不知不觉间弥漫了视线,模糊了世间轮廓。

“读到哪了?”这样没由头地,程谨言突然问出一句,视线仍停留在手术室外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十二岁的男孩子,声线细细,一如苍白面貌,散发异样纤细的美感。

程谨言低头,掸了烟灰,又是一阵秋意凉凉的沉默。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未央,夜未央。

漫漫长夜,手术室的指示灯终于熄灭,等待,程景行胸中躁动,莫名,从未有过此种悸动,眼看她怀胎十月,眼看她自酿苦果,有冷笑又有期待,抬头看,那白褂子男人走出来,于程谨言先生耳边低语,“程先生,是位千金。”

也不敢说恭喜恭喜,喜得贵子,那医生方也酝酿许久,这才挑出最谨慎言语,三两字交待,少说少错。

程家姑娘十八九产子,夜里凄凄凉凉,只得自家人守着,当中轶事定是许许多,不过碍着程先生面子,谁都不敢传就是。

听说是同小白脸混出个野种来,原来男人早有家室,卷了包袱早早走人,谁要拖油瓶?

听说那男人还是出来卖的牛郎,哎呀呀,程小姐好开放。

鞋底敲着瓷砖,趴趴走远了,时间点滴流逝,路人来来往往,说个故事便走,不停顿。

头顶白炽灯陡然间闪烁,程景行终于瞧见那小怪物似的小人儿,一张皱巴巴红扑扑的脸,花果山猴子一般,丑。

却又微微笑,不敢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小小脸颊,沾染那些许的,少得可怜的所谓新生之快乐。

“寂寂夜未央。”程谨言的声音沉稳而温柔,仿佛欧洲大陆上吟游诗人,娓娓道来,短短一句,沾满醉人芬芳,“未央。”

“未央……”

孩子被护士抱走,程谨言却看着被推出来面色蜡黄的程微澜说,“可惜,不姓程,也不能姓程。”

叫来秘书,一阵子耳语吩咐,漏夜里将这小野种送回小白脸那方去,给了钱,打发了再不能出现在戬龙城。

匆匆,匆匆那年。

记忆依然模糊,程景行早已不记得那孩子出生时模样。

却又是秋雨绵绵的夜里,再提到她,原来还叫未央,只不过姓林,林未央。在临海小城,十六七小姑娘,念书或是四处游荡?

“把她找回来,她是诺诺最后的希望。”程谨言说。

程景行点点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后天出发。”

见程谨言闭目不语,便起身来,“您早些休息。”临出门,又听程谨言吩咐,“无论如何,把人带回来,尽快。”

“我会的,一定。”

雨落,秋意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中不能幸免,你听锣鼓喧嚣,四下吵闹,戏才开场,嘘,屏息,这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来来回回总是一个套路,没意思,好没意思。

第二日寻个机缘,话说要去汐川考察,手上三四个项目,随便拣一个声声说去那受海风侵蚀的小城镇里寻处厂址。这消息小小,却将汐川这小渔港振奋,副市长兴冲冲领人来,宾馆前头列队欢迎,这样大阵仗,争先恐后要把升官发财好机会抢下。

又瞧程景行这样男人,二十七八年轻又沉稳,一家子黑洗白的商人,坚坚实实台子撑着,再有一副细白好皮囊,眉目疏朗,温文儒雅,传说中所谓儒商,大约如此。

一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便又多许多骄傲,高处看人。

一张油光发亮的面孔在眼前晃悠,整整一块倒钩吊着移动的肥猪肉,腻得人作呕。还要面无波澜微笑应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总要给面子。

领导又说,吃过饭有没有节目?汐川好玩地方多多,程先生要不要去开心开心?

继而一桌人撺掇,好好好,程先生别看汐川小地方,该有的都有,绝对不比大城市差。

他只得笑笑摇头,是吗?

这下男人们都兴致冲冲,满脸红光,当然啦,汐川的小姑娘够水灵。

尝一尝,尝一尝,就像台子上一盘菜,尝一尝,味道如何?

吩咐秘书许冲将信息查实,这便跟着说说笑笑往夜场里去。

夜场名字普通贴切——“欢乐年华”,直白得让人喜欢。

汐川夜里热闹繁华,这欢乐之地,外头已三三两两站一群傻仔,佝偻着背脊,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听说大人物来,清了场子等着,真见着了却要摆出一副“原来不过如此”之面貌,还是听大哥话,把着场子,露出些威武气,总算是出来混的,要有气势。

经理迎过来,笑,一句一句告罪说,小地方简陋。

八九点台上开嗓子唱歌,周围一溜坐着清纯学生妹,原来他看起来好这一口,不过那女人妆太厚了些,一张涂满油彩的面具,只见模糊一团,人人都长同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轮廓。

歌舞升平,粗糙的快乐满屋顶叫嚣。

台上迷蒙灯光,斑驳颜色中,远远窥见一袭袅娜,凉凉秋意中一身红绸小裙,飘飘摇摇无根的花,软绵绵声线唱着首老歌,旋律悠缓,婉转时光。

“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

小城市里中年人爱怀旧,唱来唱去几首老歌,而如今歌声悠悠,如泣如诉,袅袅余烟绕。

如口中吐出的淡淡眼圈,丝丝扣扣,弥散无踪。

这烟雾是一层纱,远远相望,半明半昧,半遮半掩,欲语还羞,欲扬先抑,妙哉妙哉,真乃人间意境之最美。

不由得多看几眼,却教旁人瞧见了,男人间意会心明,召来经理,叫那台上姑娘下来认识认识。

程景行轻轻抿一口酒,微笑,不置可否。

领班小姐说,那小姑娘在这唱一年多,至多陪着喝喝酒,从未出过台,仍是干干净净女孩子。

小姑娘袅袅婷婷,红艳艳连衣裙张扬妩媚,白森森一张脸,长头发大眼睛,其余都教油脂遮盖,看不真切,一一喊过人,坐过来敬酒才看见左眉骨上模模糊糊一道疤,险些毁了一双玲珑剔透的眼。

听她脆生生唤,“程先生好,我叫七七。”

他不过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烟来,领班在后头推她,她才缓过神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四处望,不知所以。

领班忙不迭招呼,“傻女,替程先生点烟啊!”又说,“小姑娘不懂事,程先生多多包涵。”

一双白嫩小手递到眼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点着了烟,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来,仿佛第一天来这是非地,头一遭坐在浑浊男人堆里,局促而不安,干净得教人怜惜。

久坐无聊,恰时接到许冲电话,已安排明早去汐川一中见林未央。便就顺势站起身来告罪说,仍有事情未处理,得先走一步。

众人皆是了然目光,王秘书是妥帖人,一切安排周周到到,这就去与领班谈价钱,这姑娘第一次几钱几分,大手一挥,好,就这么招,钱不是问题。

七七亦被招过去,见她犹犹豫豫却仍是点头,最终是答应。

这下果真下海来做,大把钞票进口袋,哗啦啦哗啦啦票子脆脆响,夜里数钱数到醒。

与众人招呼过,他便大步往外走,那红裙子小姑娘小碎步跟上来,怯生生挽了他的手。仿佛没人要的猫儿,那一对眼珠子,水汪汪映出他唇边玩味的笑。

门口,有傻仔被踩在地上打,一双眼望着这方,原来是瞧着那小姑娘,最卑微最惨烈的祈求,却是最无力的呼唤,任谁都心软,却见她不过淡漠地转过头,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竟是……微微笑。

他停下,与她一同看着那男孩子爬起来又被踩趴下,血淋淋脏兮兮的脸,被摁进秋雨过后的泥草里。侧头看,七七抿着唇,一语不发。

仿佛路人一般。

仍是他开口,问:“小男朋友?”

她却是一副惊异模样,睁大了眼睛纯净又无辜,“先生怎么这样说?我同他不熟的。”

“哦?是吗?”眼前男孩子仿佛万念俱灰,一张脸躲藏在泥土里,不愿抬起。

又是一出悲情洋溢的剧目,男女主角发挥出色,就差观众鼓掌喝彩。

原来他是尖酸小人。

进了车,两人皆是沉默。

程景行便问:“怎么不说话?”

七七答:“领班姐姐说,女孩子话多不好。”

程景行道:“几岁了?”

七七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说:“十八了。”

“哦?”他挑眉,瞧她入戏颇深,“不到吧。”

七七忙不迭点头,“是真的,先生,我真的过十八岁了。”

左转弯,汐川城最豪华的酒店近在眼前,高耸大厦,灯火辉煌,只得仰望,仰望,不知不觉间脖子都折断。

程景行不耐,瞄她一眼说:“出来做多久了?来钱多不多?人人你都这么应付?手段不错。”

一时无人答话,再看她,却见她俨然另一番面貌,嬉笑着,微微弯了唇角,点滴妖娆细细浸透,是勾魂的利器,“经理说程先生喜欢清纯学生妹啦,怎么?猜错了?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程景行嗤笑一声,瞧她细致描绘的侧脸,了然道:“果然经验老道。”

七七会错意,贴过来宽慰,“保证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经理说打开门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啦。”

程景行被她噎得一时无语,停好车下去,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次却不来挽他手臂了。

夜色

一簇簇霓虹眼前绽放,窗外灯火阑珊,浮华似一朵红莲,展露一张妖娆小脸,将所有污浊泥淖统统遮盖。

轻轻笑,红色裙摆夜风里摇曳,一朵阒然绽放的花,滴血的红,红得一心暴涨的欲 望。

身旁人,木然的面孔闪过,一男一女,酒店里步履匆匆。所有人心底透亮,还能有什么好事?

二十七层,叮咚,地毯柔软,比夜里裹着身子保暖的旧被子更温暖。抬头,迎面有女人谄媚的笑,浮在天空的面具,一股酸臭。

程景行打开门,灯亮,仿佛一颗颗骤然盛放的星星,那么耀眼,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家中四十瓦小灯泡不过蜡烛般光亮,照不见,照不见前路。

光明,不再是小小灰暗街市,满满鱼腥味溢出海港,来来往往嘈杂喧嚣,指指点点讨价还价。一条鱼翻肚,一只虾死臭,未来是砧板上落下的鳞,垃圾不如。

眼前便是光明,亮得满眼光辉,她爱,爱这辉煌灯火,从不属于贫穷物种的光明未来。

揉一揉眼,潮湿,指尖微凉。

面前一敞落地玻璃,通透明亮,窗外,辉煌夜色,斑斓霓虹,壮阔如五岳山水,却又更多纸醉金迷腐朽气息,高空抛掷的富人的快乐,永不坠落的焰火,燃烧的钞票,一切多么美妙。

她快步走去,贴近了,那万丈深渊就在脚下,真好,仿佛向前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永不重生,来世再不做人,万丈红尘里穿梭,身如鬼魅,行走烈狱。

来世,来世要做一朵昙花,刹那芳华,转瞬即逝,仍有佛祖慈悲心念。

快活生,快乐死。一瞬。

回头来,早已收了眼泪,依旧勾唇妖娆媚笑,夜场里好姐姐教许多次,日日对着镜子演练,如何最妖魅,又最清澈,勾他的魂,勾他的心,当然,全全只为勾他的钱包。

程景行坐在沙发里,已细细看她许久,这短暂时光,仿佛目睹一场流星陨落,一瞬之光辉,一瞬消弭殆尽。

眼看她转过脸来,无半点先前灿烂星辉,面上浮着卖笑女子一般工笔描摹的笑。却又隐隐透出些风韵,些许的孩子气和少女青涩,点点滴滴,说不清道不明之意境,只得饮一口酒,细细品来,诡秘甜腻。

绞一撮发在指尖缠绕,她看他沉默不语,眉间微蹙,寒星一般眼眸灼灼看她,所有细节都不放过,那凌厉目光,仿佛将她心都窥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她靠在通彻的落地窗上,身后是汐川靡靡夜色,繁花似锦,一团团将她小小身体簇拥。

俊朗面目,雍容气度,他有一副好皮囊,教女人心碎心死的好模样,眼前不过淡漠一笑,便教人神魂颠倒,更无须说他金光闪闪好家世。

什么气质,什么样貌,统统钞票堆出来,有钱,任谁都可以。

他在她眼中追寻那一丝隐匿的轻蔑,而仍旧背靠着玻璃窗,侧过脸,静静看着窗外 片片剥落的霓虹,“我去洗澡?”身子却不曾移动,仿佛已然与这闪烁的夜色融为一体,那红得惊心的裙摆,是大厦顶端最亮一盏灯,血般绚烂。

他抬手看表,双脚搭在茶几上,整个身子都陷下去,仿佛肩上重重包袱终于卸下,眯着眼长舒一口气,又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想伸手去,细细抚平他眉心褶皱,吻一吻他紧紧抿着的唇,凉薄的略显苍白的唇。

她已侧过身子,半靠在窗上,侧对他,却听他懒懒答话,说:“坐一坐。”

她藏起笑,抬眼看他,即便如此姿态,却仍旧有摄人心魄之力,一颗心不小心便四处摆荡,晃悠悠悬得老高。

嘴角画了个弧,笑嘻嘻问:“程先生不想要了?”

程景行不答话,只说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撂下她,兀自闭目养神。

屋子里静得骇人,仿佛两人都入了定,连悉悉索索衣料声都听不见,这样安静,他几乎沉沉入眠,模模糊糊听见凉凉风声,湿漉漉的海风吹来,仿佛能闻到海腥味。

蔚蓝蔚蓝一片,莹莹波光闪烁,日头沉下去沉下去,一日日就这么消逝,一辈子就这么离散。

梦中女子一捧柔柔青丝,回眸时悱恻笑靥,不过一眼,却是心惊肉跳,仿佛天地倒置,沧海横流,一双眼满满情意,只看得见她飘渺身姿,淡薄如雾一般。

消散,消散,最终手心空空。

梦靥骇人,不由得睁开眼,却瞧见眼前繁华美景,美得人双眼迷离,丢魂失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