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一下,染满血的手震颤着伸进衣襟里,慢慢的掏出一样东西,我迷蒙的眼细看了下,正是我小时候给他做的那个针黹蹩脚的笑脸荷包。

——“我会好好的带着它在身边,就像小昭在我身边一样。”他临走时笑着对我说。

忽然,过去的种种都涌现在了眼前。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么掩也掩不住。那些曾经以为的艰苦,此时却觉得那么的美好,可是,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这时怀里的他眼睛已经看不到我了,睁大着眼失神的看着天空,却是笑着说,“这个荷包早就破了道口子,我一直想让你帮我补上的,可是我找不到你……”他身上的血已流个不停,我怎么擦也擦不完。那一剑,他是往要害处的刺的,分明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我顾不得擦脸上的泪,只着急的说,“我以后给你做十个一百个更好的!先别说这个,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笑着摇摇头,“我等不到那天了……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怪任何人……”这个笑跟从前的一样没有芥蒂,没有城府,“小昭,我终于解脱了……”他忽然握紧着我的手,像要拼尽了力气一样,最后身子一弓,又立即瘫软了下来,握着我的手慢慢的滑落下来,垂在一边。

“不!不!王哥!你醒醒!”我拼命的摇着他的身子,却得不到他的回应。不!他不会死的!他是的眼睛还睁得很大,就像从前那样看着我。怎么会死呢?我哭得肝肠寸断,一直自言自语着,“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

这时,有人要拉我起来,我抬起迷眼一看,是萧泽天!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的身上,使劲的往朝他胸口抡拳头,哭喊着,“你走开!走开!我不要看到你!”

可是他却不管我的挣扎,只用蛮力将我拉起来一把抱了起来,然后冷声喊了句,“你们好好安葬了他。”

然后我觉得颈后一疼,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此事古难全

肩上泛着火辣辣的痛,像被捅开了一个洞,火烧般的难受。然后又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敷在上面减轻了灼痛感,终于能好好的睡一觉了。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像万箭穿心的疼呢?

在混沌的黑暗中,我看到了王哥的那双眼,是那么的不甘,那么的寂寥,那么的悲怆,可我却抚平不了那种痛,因为我是添伤的刽子手啊!

王哥!

我猛的惊醒,乍起身便因伤口撕裂的疼而跌回了床铺上,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我便知自己已远离了那个血腥的山谷。屋里飘着药香,身上也缠着绷带,我还活着,王哥却死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起来。

等我再次恢复冷静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我吃力的撑起身坐起来想要下床去,脚步却虚软无力,不慎扑倒在地,撞翻了一旁的矮椅。闻得声响后一个丫头走了进来,急急的扶我起身坐在床沿上,娇声说道,“哎呀!姑娘你要什么就尽管吩咐奴婢,千万别下地,要是伤口又裂开的话就坏事了!”

我细声问着,“你是谁?”

那丫头赧颜一笑,“奴婢是明王殿下遣来照顾姑娘的啊!”

是萧泽天?我一听这名号,就激动地要下地,她却拼命的阻止我。

“闪开!”我难得的暴躁的吼着。

她见状不妙,又朝外喊了一声,这下又鱼贯而入了三个娇滴滴的丫鬟帮忙来镇住我。

我咬牙问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姑娘,这是洺州的太守府邸。”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丫鬟答道。

“什么?”我惊喊了一声,怎么自己才睡了一觉,就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远了?我当下已顾不上她们的阻拦要往外走去,却被迎面而来的人霸道的拦住了。他大掌一捞,我整个人就又重新被抱往屋里,他冷冷的说,“怎么受伤了还这么不安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泽天。

我冷眼瞅着他,寒着嗓子问,“王哥呢?你怎么安置了?”莫不是被他挫骨扬灰了吧!

他抿抿唇,许久才说道,“我已吩咐人厚葬他了,你无需再操心!快些回去躺着,那一箭没得太深,大夫说了你要好好的调养身子。”

我却不理他的关心,只硬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

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如果我没有没有遇见他,没有救他,那么王哥就不会死了!我忿忿的想离开这个满身是非的危险男人,可是他是铁了心不让我走,两相僵持之下,我感到背上湿濡起来,怕是伤口裂了开来。

萧泽天看了一眼的我肩胛,愠怒中透着危险的神情,“你们怎么服侍人的?连看个人都做不好?”他微眯起眼冷冷道,这样起了绝佳的恫吓作用。

那几个丫鬟都吓白着脸色,战战兢兢的走来架着我,我一挣扎他又说,“她若有什么闪失了,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的反抗似乎激怒了他,他狠狠的挥一挥袖,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那些丫鬟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满眼害怕的说,“请姑娘行行好,饶了我们吧!不然我们的日子就到头了啊!”

我伤口传来一阵一阵的疼,咬咬唇问,“那勇王殿下现下在何处呢?”我隐约间似乎听到他的声音。

“勇王殿下?他没有来洺州啊,奴婢听说他在已经回朝了。”她们边回答边帮我宽衣,重新包扎伤口。

我愣了一下,要是玉奴在的话,兴许我还能走,可是碰上这个无理霸道的萧泽天,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他有一千一万种让人折服的手段。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伤口似乎发炎了,时而发热,时而发冷,可是却抵不上心头的伤,我虽没有害人之心,却连累那么多人死了,这叫我情何以堪?我一看到萧泽天,就会想起王哥是因我而死,那种内疚感总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可即使我没有好脸色,冷言冷语的,萧泽天还是每天都来看我。而且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他还派了两个一板一眼的护卫守在我门前,我稍微想离开厢房,就会听到冷然的一句,“姑娘,请你回去歇息”。

天知道我已经呆在房间里半个月了,除了吃和睡,还有跟丫鬟大眼瞪小眼以外,过得跟猪似的生活,什么事也没有做。

终于,某天我忍无可忍的朝他喊着,“我要离开这里。”

“好啊!”他微笑着点头。

我扬起眉,看着他极富深意的笑容,这次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是真让我走,还是别有图谋?

“我们明日便启程回邑宁。”果然,这个男人怎么会给我好果子吃,不毒死我就差不多了。

一听他提起邑宁,我就下意识的抗拒着,“我绝不回邑宁!要回去你自个儿回去!”难道要我看着先生跟别人在一起吗?我做不到,我根本就不能忘怀。我放软了声音,“既然我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们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而且多跟他呆一秒钟,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王展鹏……我原就是想招安他的,可是他性子太刚毅,也太忠于宋军,这样的下场是他自找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他忽然解释说道。

“可若不是我,他便不会死。”我定定的望着他,正是因为救了他,而夺了王哥的命,可我的命是王哥救回来的。

他即刻眯起眼冷冷道,“即使你没救我,即使我没能袭击成功,这宋军也一定会败的!他们能成什么气候?你知道他们跟拓跋族的人联手吗?他们一路烧杀抢夺,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根本不会为自己的作为感到羞耻!而你却在这里悲天悯人?你的善良用错地方了!”

“是,我是没有殿下您那么高瞻远瞩,也不懂什么天下大义。可是你不会知道,小时候没有王哥我就是被人欺负的哑女,后来要不是没有他,可能我也身死在拓跋人的刀下。所以我觉得很内疚,难道这样也碍着你的道了吗?”我激动的喊着,我明白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心里就是放不下,每每一闭眼就是王哥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能怎么办?

一激动,我的伤口就隐隐作痛。我老早就说过,我跟他最好不要见面,一相见就是剑拔弩张的!他见我脸色不善,本来绷紧的脸也缓了下来,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不用你管,我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了。”我没好气的说着。

“我不能让你走,你还有伤在身,如今四处都乱哄哄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上路?再说了,上次一分开你就遇上那样的事,这次栓也得栓你在我身边。”看来是他是把前因后果都查清楚了。

“你!”我气结,咬牙吼着,“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救了你两次的救命恩人!”

“我当然没忘,等回了邑宁,你要我怎么报答都随你。”他顿了顿,又敛眼说道,“只是眼下你得听我的。看你是要被打昏了扛着走,还是乖乖的跟我走!”

跟这个恶霸是有理也说不通的!自大狂!

我坐在马车上生着闷气,看着车前车后的都是侍卫,叹了口气,怎么才能摆脱这么一票子人啊!偏偏萧泽天还跟我同坐在马车里,美其名曰是怕我无聊。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讨厌他啊?

此时他正手执书卷,身着素雅的白袍,似个文雅的书生,要不是真正见识过,谁能想到他就是战功彪炳的明王?这个男人,时而文雅,时而凛冽,时而冰冷,究竟有多少重面具?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那天我偶尔听见两个士兵用崇拜的眼光兴奋的说着他的英雄事迹——

信阳长史畏惧昏庸,竟想在宋军临城的时候弃城而去,而忽然死而复生的明王早已潜进了信阳,然后手起刀落,一下子解决了那个贪生怕死之徒,掌握了整个信阳的兵力,然后风云寨也被突袭,最终打得宋军落花流水,生擒了宋晖承。

我知道过程一定比他们说的要凶险万分,毕竟他是人不是神。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缜密的布置了一切,甚至不惜以身涉险,证明了他用兵的能力很强。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关注,忽然抬眼与我对视,我脸一红,连忙偏过头去。心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脱离这个人。

萧泽天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为何避我?”他沉静的嗓音中有着岁月粹炼出来的凝练。

我一鄂,不自在的答道,“我才没有避开你!不过是觉得外面的风景不错罢了。”

“哦?我不知道原来你喜欢枯树残花啊!”他薄唇微扬,显得心情似乎很好。

我猛地哑然,直直望向窗外,如今已经入了秋,树木都开始泛黄,哪里有什么好景致?摆明了我是睁眼说瞎话。听到他低头闷声笑,我更窘得无地自容。

快到城门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是先前看管我的那两个门神兄弟之一。

萧泽天敛起神,正色道,“发生什么事?”

“此地似乎有些不妥,刚才听人说,这里的铁匠都被征了去。”

“哦,还有这种事?”他眼里闪过兴味之色,“那你再去打探打探。”

“是。”那侍卫忽然间又不见了踪影。

马车徐徐的开进了城里,接着他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你不是应该马上回邑宁的吗?”我问出了心中所想。他这么休闲,就不怕被太子夺了所有的权?

“不急……就让他们逍遥几天吧,反正这样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他没有睁眼,可是说的话却是意味深长。

得罪萧泽天的人,从来没有好过的。

红垆高几尺

对于现在的状况,我真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本来应该尽快回邑宁主持大局的人,怎么无端端的当起了商人来的?

酒垆老板,写意人生。他兴致来时,还会弹上一曲助兴。我没想到他也是喜好音乐的。而这个酒垆的生意居然还不错,每天人来人往,听着他们八卦,而萧泽天往往也只是安坐在一隅,听见趣闻时还会抿唇一笑,那悠闲地模样权当自己是在度假了。

不过,这只是表面的逍遥。他现在看似放松,却更像一头蛰伏的老虎,伺机而动。我敢肯定他是在查些什么,而且这个还不能明着来,得暗地里细究。

只是,这个酒垆的热闹是虚的,我们的身份也是假的,我不是痴心绝对的卓文君,他也不是风流才子司马相如,我为什么还要陪他演这出戏?怕是我也疯了。可恨的是,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牵制着,一时之间还逃不开。

他敲敲门,然后信步而入,看了眼桌上,再对上我的视线,“在练字?”

明知故问。我没理他,继续写着。自从肩上伤了以后,很久没有好好地活动一下关节了,练字倒是可以锻炼一下筋骨,顺便培养一下耐性,不然,我怕自己对着这个男人会失控抓狂。

见我沉默不语,他也没有恼,只是笑一笑,指着我上面的“勇”字说,“这个字稍显纤柔,得再英气些更妥当。‘勇者无惧’……甚好,甚好。”

没等我同意,他说话间蓦地就站在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将我密密实实的笼在他怀里,如此亲密的动作让我想起了营帐的那一天,他也是这般站在我身后……

我浑身都火烫火烫的,不免大声喊着,“你要做什么?”

他轻笑一声,大掌包握着我的右手,开始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勇者无惧,豁达而为。

我怔怔的看着他运笔,他的字更苍遒有力,风骨铮铮。相比起来,我的字却更显小家秀气,难登大雅。

忽然,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凑在我耳边说着,“嗯?在想些什么?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那灼热的呼吸吹得我的耳朵像被火烧似的。

我用力的挣开他,拉开彼此的距离,闷声说道,“多谢指教!”然后拉起裙摆匆匆的离开了书房,末了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着。

酒垆一隅——

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的男人在悄声说,“哎,听说罗老六的尸体在河边找到了。”

另一人稍稍惊讶,“哦,是么,是么?果然,听说郭大头也没有回家呢,想必也凶多吉少了……”

“唉,这就是我们的命啊,比蝼蚁还贱……”

这两人坐在一角摇头叹气。

我跟萧泽天就坐在屏风后头听着。只见他眼睛微眯,一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说,“你先留这里,我去去就来。”说着就离开了酒垆。

然而他所谓的去去就来,是直到月上中天还不见人影,不知道又去密谋些什么大事。

总之如是半个月,他就决定要启程回邑宁了。看他志气熠熠的样子,是把该知道的都查清楚了。置于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不知道。

“怎么总是定定的看着我?”马车里,他闲闲的说着。

我一愕,他不是在闭目养神吗?怎么知道我在看他?我偏过头,冷冷的道,“我只是……”

萧泽天微笑着打断我,“只是不明白我在做什么,对吧?”

我木然的说,“这是你的事,轮不到我来质疑。”我要能明白他,也能做个当世枭雄了。

“你会钓鱼吧?”他霍然问道,“钓鱼最让我高兴的,是捕捉的喜悦。看着鱼儿在水里挣扎扑腾不是更有意思?等钓了它上来,没有了生气就死了。所以,事情有轻重缓急,一切要慢慢来,才会觉得有乐趣。”

我哑然的看着他清锐的双眸,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对于这个男人,我无话可说。

萧泽天,天生就该是个政治家。

十多天以后,马车渐渐的驶近邑宁。

才进城门马车就停了下来,玉奴已经在城门下等着我们了。

掀开车帘子,萧泽天和我走了下来。

玉奴一见到我,即刻扬起笑容想跟我说点什么,不过却听见萧泽天皱着眉对他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先不要张扬我们回来的事?”

玉奴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说,“二哥,我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知道昭昭的消息的,现下还下了旨意,让她进宫面圣。”

“面圣?我么?”我讶异的看看萧泽天,又瞅着玉奴。陛下让我进宫做什么?

萧泽天的脸沉了几分,眸色也深了深。

可是,圣旨不可违,只能听命而为。

萧泽天微微想了想,随即沉吟道,“你先进宫复命,我们随后就到。”

玉奴怔了怔,迟疑的看了我一眼,萧泽天又催促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等玉奴走了以后,萧泽天一把拉我上马,疾驰而去。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明王府门前。

寂寞看风絮

“为免殿前失仪招人诟病,进宫面圣前得先梳洗换装。”萧泽天总是知道我想问些什么,往往我还没有开口,他就自动做了解答,而且没有让人置喙的余地。

“那陛下为什么要让我进宫?”我只是一介民女,即使祖上风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总感觉他还有些事没有告诉我。

“这些待会我再跟你说。”他说完后不等我反驳就拉着我进了明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