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侍卫仆从们见到萧泽天都欣喜不已,由此可见,萧泽天是明王府乃至很多人的精神支柱。

这时,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穿着曳地淡色烟纱裙的年轻女子缓步而来,芙蓉髻,碧玉钗,手挽轻纱,仪态大方。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丫头仆妇,定睛细看,正是明王妃殷氏。

不过当她见了萧泽天,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步履加快的来到我们跟前,眼含泪光却又不敢太过张扬,只轻柔地低低地唤了一声,“王爷……你终于回来了……”

而萧泽天只是“嗯”地简单应了一声。夫妻分别多时,他就这种反应?

她似乎已习惯了萧泽天的冷淡,提起绣着粉色牡丹的袖子轻轻拭泪,脸上却露着温婉的笑容,“瞧我,王爷能平安回来就好,无端端的哭什么……”她叹了一声,彷佛这时这才看到了我,颔首说,“沈姑娘也回来了?方才是我失态了,切莫见笑。”

我也行了见面礼,以示尊重,“王妃有礼了。”接着,我略带责难的目光望向萧泽天,他怎么带我来到他的府邸的?明知道会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况的,我可不想被人误会些什么。

只是萧泽天根本不以为意,接着又对明王妃说,“琉璃,你先带她去梳洗一下,然后替她换上宫装,待会我们要进宫觐见陛下。对了,记住要素色朴实一些,切忌大俗大雅,明白吗?”

明王妃讶异的扬扬眉,却没多说些什么,“好,我知道了。”

萧泽天满意的点头,然后对身后那位除了刚见面时喊了声“王爷”就没再作声的老者说,“凌管家,你跟我来。”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明王妃的水眸霎时黯淡了下来,一直凝向萧泽天离去的方向,我觉得似乎她一身的风华都随着萧泽天的离开而消逝了似的。当她再次与我对视时已恢复了平静,嗓音却是疏离的,“沈姑娘,这边请吧。”水袖一摆,晃出一只绣得极为精致的蝴蝶,可蝶虽华丽,却是了无生气的。

我感觉连空气都变了味,浑身不自在。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那些丫头和老妈子看我的眼神也不友善,仿佛我就是一个入侵者,所以她们敌视我。不过若我换位思考,她们这么想也不奇怪了。看来,得尽快远离萧泽天,再晚些,没准又再出什么状况。

也许我可以去找敬为商量一下。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应付宫里头的那位,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事召我进宫。

接着,我简单的梳洗一番便穿上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衣服,是一套藕荷色的宫装。宫装,其实也不过是更加繁复精致讲究的衣裳罢了。换好了衣服,我慢慢走出去,才走两步,就听见门外又声音,约莫听见“沈姑娘”这样的字眼,驱使我上前了两步,靠近门扉,虚掩的门外,是明王妃和一个看样子挺厉害的老妈子。

“王妃,不是老妇想要多言,只是老妇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让那沈姑娘进府?难道您就不怕王爷变心吗?”

“好了!王爷的事哪里容得你们私议的?再说了,哪次王爷想让新人进府我不是高高兴兴的张罗的?难道我在你们眼中就没有这容人之量?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连这分寸都失了?”

“可是,王妃……”

“别说了,若让沈姑娘听到就不好了。”

“是。”

我悄悄的退开身来,慢吞吞的走到铜镜前坐下。

看着与这身宫装格格不入的自己,不禁扬唇冷笑着,真怕我听见,就不用在半掩的门外说这些话了。那个仆妇有意无意往门内看来的眼神出卖了她们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听到,却又不能做声。不出声,自己憋气难受,出声了,便会落得个窥听的坏名声。

明王妃只想出个下马威,让我清楚她正妻的地位不可动摇,又立了宽容大度的牌坊,可谓相得益彰啊!只是她多虑了,根本没必要做这一出戏,因为我从来没有与她共侍一夫的想法,尤其对象是萧泽天。

我拿着木梳,一边梳,一边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忽然手里的梳子被人接了去,从镜子里看去,明王妃笑得很温婉,不过我知道,这是渗了毒的蜜,很容易让人万劫不复的。我当下就想起身,却被她轻轻的摁住了肩头,温和的对我说,“沈姑娘,让我来帮你吧!”

“怎么敢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并不想领她的情。

她似乎不在意我的拒绝,只是一下又一下的帮我理顺发丝,然后想涂上发膏,我微微的摇头,“我从来不抹这个的。”虽然那样子头发看起来会黑亮很多,但是实在是很不舒服。

她笑了笑,放下了发膏,开始为我挽发,“说得也是,姑娘的头发漆黑如墨,又亮又直,的确是不需这些外物的辅佐,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说多错多,我还是闭嘴吧。

她的动作很娴熟轻柔,很快便帮我弄好了,在镜子里能看到她不大清晰的瓜子脸,有种高贵的荏弱,“像姑娘这般俊的女子,难怪会让王爷心仪,就连我见了也心弦意动,以后怕你我是要以姐妹相称了……”

闻言,我“腾”的站起来,迎上她的翦翦秋瞳,言辞绰绰,“请王妃别误会,我跟明王殿下只是君子之交罢了。”无论她信不信,亦不管萧泽天想做什么,我得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她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轻柔地道,“我知道沈姑娘蕙质兰心,而且姑娘多次相助王爷,那自然就是琉璃的恩人。听说姑娘与王爷还曾定了亲,如果是因我的关系让姑娘抹不开面子的话,那么我可以自请降为妾,恭迎姑娘进门的。”

我彻底的无语了,她是真的大度还是因为要恪守“不妒”的妇诫?我想后者居多。明明心里不愿与人分享丈夫,为何还要装作宽容,这真是古代女子的悲哀,可是我却不能赞同,“王妃大可放心,我绝无此意。”

她的黑眸微微错愕,不过毕竟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很快便掩饰了去,“瞧我,现下说这些作甚?进宫面圣才是最要紧的,王爷已在外等候多时了。”这时,她的语气已放轻松了许多。

她亲自送我到了府门前,萧泽天果然伫立在了车马前,一身清爽,还换上了紫袍朝服,显得精神了很多。他见了我便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伸手便要扶我上马车,我明显的感觉到身旁的明王妃身体僵了僵,于是我选择忽略那双手,自力更生。

萧泽天的眸色深了深,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坐了进来,“走了。”

看向车窗外,从明王妃那双眼里,我看到了悲哀,读到了失落。

而我身旁的人的眼里并无半分的情动,若爱上这样的人,注定了要伤心一辈子。因为他不会是跟你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人。他的心在天下,女人之于他,只是一个附属,而不是爱至性命相随的牵手之人。

“你不该让王妃误会你我的关系的。”沉默了许久,我终于说出了心底的话。

他挑挑眉,思忖了一会才道,“误会你我的关系?真的是误会吗?我倒是不觉得,兴许这次父皇便是提及我们两人的婚事。”

“萧泽天!你不要太过分了!”他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好像我是他的所有物似的,不可一世。

“不是我过分,是你还不懂,这个世上只有强弱之分。你强,别人便不敢欺你,若你处于弱风,那就是任人宰割的命。明白么?”

我讥讽他道,“我承认我没有本事,不过,我这个没本事的人竟还能三番两次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单凭这点就已经足够了。而且别忘了你还欠我的人情,你说会还我的。”

“这个我当然没忘,放心,你总有需要我的时候,不过是时候远近罢了。”他淡淡的道。

我撇撇嘴,“那就好,我相信明王殿下说到会做到。”

他深深睨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巍巍宫阁,红红宫墙,琉璃瓦,飞檐翠,处处透着皇家的威仪。

昭和殿前——

太监喊着,“宣明王、沈昭觐见……”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着。

我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泽天的脚步,谨慎的慢步进入殿阁中。要面对这个半生戎马,又素未谋面的穆帝,心里难免会紧张彷徨。他宣召我,用意何在?真的是为婚事?希望不要。

我们走进大殿的时候,低眉看去,玉奴已经站在那里了。

萧泽天半膝跪下,“儿臣拜见父皇。”

接着我也跪地伏身,“民女沈昭拜见陛下。”

“快快平身!快快平身!”声如洪钟,听起来很精神。

于是我们都站起来,不过直视帝颜是大不敬,所以我一直微低着头,垂牟敛神。

穆帝又说,“今日不过是自家人聚一聚,别拘谨。来,你们都走近一些,让朕好好看看。”

“儿臣遵旨。”

“民女遵旨。”

穆帝感慨一声,“二郎,你似乎瘦了很多,在外头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多亏了你才解了信阳之危啊……”说着他的话锋一转,“那些个谎报情况的人,朕已经下旨让大理寺严肃查办了,定会让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儿臣谢过父皇。”萧泽天微躬身一拜,一脸平静,让人难以看穿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穆帝又问,“嗯……这就是沈家的闺女?小阿染?来,抬起头让朕瞅瞅。”

于是我便抬起头来,第一次见到这个穆朝的开国皇帝萧世乾,帝冕的十二旒下,是一张刚毅黝黑的脸,除了眼神的犀利与萧泽天如出一辙,其实并不大像,也许萧泽天是像他的母亲。

穆帝爽朗的笑了开来,顿时让肃穆的大殿气氛缓和了许多,“都十多年不见了,瞧瞧,原来小阿染都长成了这么标致的姑娘了!要是沈国柱还在世的话,想必会很欣慰的。当年的事……至今让朕痛心疾首。好在老天有眼,让沈家有了后。你放心,朕已经下了旨意,恢复了沈家的名声。”

我即刻跪了下来,恭谨的答道,“谢陛下!祖父泉下有知,亦会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的。”

“平身吧。”穆帝挥挥手让我起来,然后又说,“你今年二十一了吧?朕当年以为你已经……所以才给二郎另配婚事,可殷家女儿亦无失德之处,甚是难办了……”

敢情他还想着将我跟萧泽天送做堆?我赶紧答道,“谢陛下厚爱,是民女福薄,没有这等福分,得陛下惦念,已是莫大的荣幸,不敢再求些什么。”

“好!好!好!”穆帝连连赞道,“不愧是沈家的女儿,说话都伶俐过人。不过话虽如此,但当年朕与你爹的确曾有过约定,这婚约可不能废,既然二郎已成婚,朕的儿子当中,只有四郎跟你年纪相仿又无婚配,不如就赐婚你与四郎吧,这样一来,你还是我们萧家的媳妇。二郎,四郎,你们认为如何?”

萧泽天身子一僵,脸色白了白,似乎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情况,黑眸有意无意的瞥向我,而玉奴眼中则是露出从未有过的狂喜。而最震惊的莫过于我了,萧世乾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怕悔婚会影响他的威信?可是知道这桩婚事的人本来就不多,只要他不提,谁还敢翻旧账?

玉奴激动地看着我,随即已跪地想要谢恩了,谁知道却被一道高亢的声音给挡住了。

“明王殿下?”在殿内侍奉的一位小公公惊讶的喊着。

接着玉奴转身,见到瘫坐在地脸色青白的萧泽天,吃惊的喊着,“二哥?你怎么了?”他快步走到萧泽天身边扶起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连萧世乾都惊得从御座上走下了玉阶,震怒的吼了声,“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叫御医来!二郎有什么闪失的话,朕全要了你们的命!”

那些太监马上战战兢兢的动了起来,请御医的,拿软垫的,伺候茶水的,大殿上的人都忙乱了起来。

只有我觉得奇怪,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晕过去呢?不过刚才赐婚一事,被他这么一搅合,倒是不了了之了。

过了好一会,萧泽天才缓缓地睁开眼,见到穆帝在自己跟前,便挣扎着要起身,穆帝摁住他,“你身子虚,先别起来!”

他勉强的笑了笑,“父皇不用忧心,这都是老毛病了,时不时的就会发作,儿臣习惯了,歇一会就好。”

萧世乾皱着眉,脸色极为难看,“是那次的伤落下的病根?”

萧泽天淡淡的道,“嗯,恐怕是的。父皇,还是议正事要紧,儿臣没事的。”

他的伤?不是早就恢复了?怎么我见他的时候都精神奕奕的?不过,见了穆帝担忧中带些愧疚的眼神,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萧泽天的用意,他应该是“无心”的提醒着他的父皇,自己是如何殚精竭虑的为国为民,才会有一身的伤痛。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意思?

穆帝板起脸,“这说得什么话?还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快,四郎,扶你二哥去偏殿的暖阁歇息!”

“是,父皇。”玉奴恭敬地领命。相较于萧泽天在穆帝前混得如鱼得水的模样,玉奴由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拘谨,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倒更像是君臣。

险些当场被赐婚, 幸亏中途打住了,而萧泽天留在了内宫休养,穆帝让我跟玉奴先行退宫。我惴惴不安的跟着玉奴,看他挺拔的背影,似乎比去年见到的时候还要高,算算看,他今年也弱冠之龄了。

他兴奋地说着,“昭昭,等父皇下旨,我们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

“玉奴,从前我就跟你说过,你跟我并不合适的。”我喃喃道。

他的步子一顿,马上回过头来,深邃的眸子直看入我的心底,“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愿嫁我?可是父皇是定了心肠要履行婚约了呢!即使你不嫁给我,也要嫁给其他的哥哥弟弟。所以你嫁给我是最好的了,你我相知,从今以后我只要你一个人,不让别人伤你的心。这样难道不好吗?”

我哑然,“玉奴……”他说得都是实话。只是我不懂,一桩尘封了十多年的娃娃亲,怎么会在今时今日旧事重提?

“昭昭,两人间合不合适,得处过了才知道的,你只要明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就可以了。”他深情的眼眸光彩熠熠,似乎已经下了定论。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恰巧有人在这时截住了我的话,“四弟。”

我们闻声抬眼看去,一个众宫女簇拥着一个面若春桃的俏丽女子朝我们走来,蛾眉淡扫,眸含春水,带着微微的笑意。

“三姐!”玉奴欣喜的快步迎上去,“我昨日去你府上,可宫人说你染了风寒,今日怎么还出来受风?身子不要紧吗?”

她笑着拍拍玉奴的肩,“你三姐我又不是风吹的柳叶,哪里有这般的娇弱?远远的就见你笑得那么开怀,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我,随即说道,“不过……这位是……”

玉奴脸微红的介绍道,“三姐,她就是昭昭了。”

“哦,就是那位你念念不忘的沈姑娘吧?果真是美人胚子,只是看着很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她微偏头想了想,问道。

我福身行了礼,细声答道,“民女得幸见过公主,曾在天恩寺与公主有一面之缘。”

她笑着扶起了我,说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哎呀,大家都快成一家人了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玉奴腼腆的笑了笑,“三姐,父皇还没有下旨呢,你先别嚷嚷。”

“这下旨不是迟早的事吗?我看你是恨不得所有的人都知道,还在这里矜持些什么?”她打趣了玉奴一番,又道,“而且听着你说的话,我就知道你们是有缘人,肯定好事近了。”

不过,那时候他们的对话我都听不见,只是盯着华妍公主头上晃动的发簪出神,她……她怎么可能有这个?

想忘,终没有忘。

心受伤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玉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开了,露出白净的牙齿,“你喜欢三姐这支簪子?的确是很精致,要不我也送一支给你?”

我抿唇摇摇头,咬着下唇忍着泪意说,“不用,我只是觉得很漂亮。”

华妍公主笑颜灿如春华,“这是驸马亲自雕来送我的,世上仅此一支,你想买也买不到。好了,我还有别的事,不能再耽搁了。沈姑娘,反正来日方长,咱们再好好聚一下,我给你说说玉奴小时候的糗事。你得空了也可以到我的公主府里坐坐,千万别跟我客气。”

玉奴不满的嚷嚷,“三姐,你怎么老是在损我?”

华妍公主摇摇头,叹道,“这小子就是禁不住性子,快些改改,不然快把心上人吓跑了。”

“三姐!”

只是,等华妍公主一走,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玉奴才笑着送走了她,回头一见我这样,急得慌了神。他左右看看四周,似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把我拉进了御花园的假山山洞里,掩去了我萧索的身影。

当靠到他的肩膀时,我便肆无忌惮得哭了起来,此时此刻,我真的需要一个依靠。

明明,那是只属于我的回忆,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还要有别人?他连这些都不在乎了?

一模一样的簪子,可他成了公主的驸马,却不再是我的先生了,不再是了……

有些事,真的避无可避。

“昭昭,你到底怎么了?嗯?跟我说啊!”玉奴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满眼焦急。

“难受,我真的很难受。”那天,我反反复复的只会说这一句。

“昭昭,别哭,有我在呢!”玉奴温柔的安慰着。

可是这份柔情,却被我长满刺的心摒弃在外。

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若不是他,嫁给谁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为相思老

等我恢复平静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奈,而我的泪我的痛无非是平添伤感,却没有任何的助益。

横波目,流泪泉。不谙离恨,一寸成灰。相思为谁?只叹当年好。

无爱,亦无恨。从今以后,我要忘记这个人,忘记这些事。不能忘,终须忘,因为我还要生活。

玉奴轻叹一声,用指腹轻轻地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满眼温柔的说,“昭昭,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