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他伸手要拉我,我下意识的将手一缩,而这微小的拒绝却伤了他。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斜阳照出了他的侧影,有道虚晃的寂光,是哀戚的。

我跟着他走出假山,刚走不远,他却又忽然顿了下脚步,让我险些撞到他的背。

“昭昭,我绝不做那个让你流泪心伤的人。”他坚定地说道。

我一怔,愣愣的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猛然间涌上了一阵感动。这个我印象中一直以为还是孩子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长大了,他是真的愿意为我付出所有。

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他呢?

我也不知道。

出了宫门,我的心情仿佛轻松了起来,再巍峨的宫殿,也不过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这时,跃动的马蹄声疾驰而至,一群身着武官朝袍的人风风火火而来。在越过我们时,一个人“咦”了一声,撇开其他人又往后退了几步,纵身下了马。

我随即被人激动地环住了肩头,一道欣喜的声音破空而至,“小玥?你什么时候回的邑宁?”

我抬眼看去,竟是长秀!他清秀的脸比从前黝黑了许多,却更显卓越阳刚,我扬起笑,“今日才回来的。”只是我说话的时候还有浓浓的鼻音。

他蓦地凑近我的脸细瞧了瞧,“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是哭过了?”然后冷冷地瞥向我身旁的玉奴,寒着声质问道,“是你让昭昭哭的对不对?”

玉奴胸膛高低起伏着,显然在压抑着怒气。他们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天生不对盘。

我拉了下长秀的衣袖,摇首道,“你别瞎猜,不过是沙子进了眼,一会就没事了。”

长秀凝睇着我,喃喃道,“小玥,你说的慌从来就不甚高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都尉!皇命在身,切莫误了时辰。” 可是他的担忧却被人生生的打断了,那些人已在宫门前等候,看样子似乎很紧急。

长秀板着脸正色道,“我这就来。”随即朝我苦笑,“好像每次你有事我都帮不上忙,你等着,我办完了公务便来找你。”

谁不长大呢?莫说玉奴,就连长秀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小将了。

“正事要紧,去吧。”我催促着他离开,他点点头,走过玉奴身边的时候,还冷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见玉奴的面色不善,赶紧解释说,“他就是这个性子,你千万别怪他。”玉奴毕竟是帝子,还封了王的,长秀着实是失礼了。

玉奴微扬起头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淡笑了一声,“上次是我硬替了他去信阳的,他怕是还在恼我,所以我不会怪他的。”见我疑惑,他又轻声解释说,“那时听闻二哥跟你都在信阳,我一时情急才会这么鲁莽的……”

“玉奴,真的谢谢你。”我衷心的感谢老天爷,有这么一个人守在我的身边。

马车徐徐而行。

掀开车帘子,望着陌生的街景,我迟疑道,“玉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不是回微云楼?”

他蹙眉深思了一会,才轻缓道,“二哥跟我都认为先别张扬你的身份为好,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怕有人会来扰你。父皇去岁赐了我一座别院,离我府邸也近,你放心,我只会闲日住在那里,若你不想见我,我就不来扰你。只是担着我的名,那些人还不能去打扰你,你一人住在微云楼我不放心。”

我怔然,没想到他已经考虑了这么周全了,“你说的也对,不过我想见一下敬为,还有微云楼的事,撒手了一年,我也想了解了解。”

不回微云楼也好,那里有太多不该有的回忆了,只会平添伤感。其实我更想离开,可是圣谕尤在,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想走也走不成。我一直有种感觉,自己被萧泽天摆了一道。

“嗯,我会告诉他你的消息。不过眼下你最需要的是休息,一路尘仆,等养好了精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过了一会,他又忐忑的问我,“对了,你的箭伤没事了吧?”

我浅笑道,“没事,都过了这么久了,早就好了。”

他偏过头呐呐的说,“你会怪我吗?我并不知道你会在那里,不然我不会发箭的。你还记得我上次受的伤吗,就是那个人想向二哥放冷箭,被我挡了……所以……我才想报一箭之仇的。”

尘纷纷,泪双双,君莫笑,征战难。

战场上,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我摇摇头,叹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我一直怪的是自己,我总想找一个自己可以适应的平衡,可是到头来才发现,这种平衡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我救了萧泽天,便害了王哥,若舍了萧泽天呢?累的或许就是天下。

是这个混乱的时势,造成了这些无奈,这些悲哀。

我在别院的晖园住了下来。

这个晖园倒是很符合我的审美观,简单,朴素,雅致。玉奴很了解我,安置在这里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很清静。

花匠福伯是个慈祥的人,手很巧,他种的花都开得很好,看他养花也是一件舒心的事。

他每天都笑得乐呵呵的,好像没有丝毫的烦心事。可是,他的大儿子在信阳一战中战死了,二儿子还在军中效力,玉奴体恤他们,便让他和妻子来这里安家,也好让儿子放心,这些都是后来福伯告诉我的。

他每天都喜欢唠叨一句,“这人哪活得高不高兴,都是看自己怎么想的。我只要想着,开心也过,难受也还是过,为何不快乐些?”这就是生活的智慧,很浅显的道理,可是我们总是深陷在岁月的泥沼中,不能自拔。我也该活着开心点,至少在我可以做到的范围内,过自己的生活。

“小世子,小公子,你们都到哪里去了?”福婶大老远就在园外嚷嚷着。

我跟福伯都不解的望着她。

福婶满面愁容,见了我也只是勉强笑笑,又问福伯,“老头子,你有没有看到小世子和小公子?我不过是去厨房拿些点心,一转眼他们就跑的没影儿了!丫头们也没看见,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

福伯一听了,眉头皱得紧紧的,略带责难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我们赶紧分头去找找,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的啊。”

“是多大的孩子啊?穿什么衣裳?我也帮你们找。”我拍拍裙上的土屑,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行,怎么能劳烦姑娘呢……”福婶双手绞着衣角,踟蹰着。

“没事的!眼下找到孩子最要紧啊。”我那时也急了,压根没问是谁家的孩子。

她也急得没了章法,于是说,“那就劳烦你了,世子穿的宝蓝色的衣裳,公子的则是淡蓝色的,大概这么高。这园子也没其他人,就怕……哎……”

“那好,我们分头找!福伯,你去叫管家赶紧派些人来一起找。”我吩咐道。

“好。”

我想着,若是一眼就能见到的地方,他们早就找到人了。而孩子都是喜欢新奇的事物,所以定是去了一些平日里大家都忽略的地方。可是这个别院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只是盲目的四处乱碰,走着走着,竟来到一个叫“思昭园”的院落。

见了这个名字,我的脸热热的,这里,该不会就是玉奴住的园子?我当下就想着离开,可是没走两步,又听到里头有孩子的嬉戏声,我心一喜,也管不了这么多,信步走了进去。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孩子,围在池塘边低头望着些什么,一大一小,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他们看得很入神很专注,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哥哥,鱼鱼,好多啊。”小一点的那孩子一手拉着身旁的男孩的衣角,一手指着塘里,奶声奶气的,身子胖墩墩肉呼呼的很是可爱,我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大点的孩子约莫六七岁,长得很俊秀,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淡淡的答着,“嗯,是很多。”很是老实沉稳,俨然一个小大人,我总觉得他的轮廓有些面熟。

这时,小娃娃竟想伸手抓鱼,年纪又小,有些站不稳,眼看就要跌落塘里,没等我出手,他身旁的哥哥已经及时将他拉了回来,两人都跌倒在了地上。

小的“哇哇”地开始哭了起来,大的把他拉起来,一边帮他拍去身上的灰一边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别哭了,会让人笑话。”那么小的人……

我从开始的惊心,到后面的松一口气,而后哭笑不得,才多大的孩子,知道流血是什么样的了?那奶娃娃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只是一直抽噎着,竟是不哭了。

而这时他们才发现我的存在,哥哥戒备的看着我,下意识的把弟弟护在自己身后,“你是谁?”他的表情是严肃的。

我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在问别人是谁之前,不是自己得先报上名字?这是礼貌啊。”我心里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一副老练深沉的样子。

“朝曦。”奶娃娃好奇的探出粉扑扑的脸,细声答道。

哥哥瞪了朝曦一眼,跟着才大方的说,“我叫靖晏。”

我接着又说,“嗯,好孩子就应该听话才对。你们满院子跑,知不知道把大家急坏了?!”

“说得对!”闻声,我转头望去,只见玉奴缓步而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

“四叔!”

这时,那个叫靖晏的大孩子喊了一声,已经跑了过去。小朝曦却是迟疑着,咬着唇,像个小可怜似的,却不敢动,似乎害怕玉奴。我尝试伸手过去,他竟那么容易就接受了我,一把拉住我。不过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睛还是看着玉奴的。

玉奴沉声道,“朝曦?”

“爹……”奶娃娃呐呐的喊了声。

我握着软嫩的手难以置信的颤了颤,低头看着身旁的孩子,他竟然就是玉奴的儿子?

我瞅着他,他也抬头睁大眼睛好奇的望着我。还记得当年在襁褓里的他还是小小的一团粉嫩,连眼睛都没张开,自此再没有见过了。眨眼之间,他竟长了这么大了?

“福婶,你先把孩子带出去吧,记住以后要小心些。”玉奴沉声吩咐着,眉眼间没有任何父子的温情。

福婶羞愧的垂下头,低声答,“是,王爷。来,小世子,小公子,跟我来吧!”说着就带着孩子出了园子。

临走时,拉着朝曦的靖晏还不忘说道,“四叔,你答应过要教我射箭的!可别忘记了!”这时的他才露出一丝孩子的天真。

玉奴笑了,“放心,四叔何时食言了?你回去先把我教你的基本功练好,到时我再教你别的。”

“嗯,我知道了!”他一脸的兴奋,展开了烂漫的笑容。

等他们走了以后,我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没想到……你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他有些淡漠,“嗯,都快两岁了。”

“你对他似乎太严厉了。”看他对靖晏似乎更热情,对朝曦却是冷着脸的,缺少了父子间的感情。

玉奴淡淡的道,“因为他并不是在我的期望中出世的。”

我摇摇头,叹道,“不该这样子的,他毕竟是你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我就像看到小时候的你一样。”很无辜,很天真,可是都受到冷遇,这对孩子来说,尤其是皇家的孩子,是致命的。

他的脸色一白,苦笑着,“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气氛冷凝了起来,现下似乎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我岔开话题,又问道,“那另外的那个叫靖晏的孩子是……”我听他喊他四叔的。

“靖晏?他是二哥的长子。”玉奴答道。

是萧泽天的儿子?我哑然失笑,怪不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同样的少年老成,长大了想必又是另一个萧泽天。

玉奴带着我在这园子里四处看看。

“这里叫‘思昭园’,你应该明白它的意思吧?”他忽然问得很直接。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

我不想伤害他。

我左顾右盼,看到眼前不远处的一间独立的小筑,便借机问,“咦,那间屋子很别致,是做什么用的?”我说着就走过去。其实我也没真想看,就是想回避他的话题。

等他想来阻止我时,我已经推开了门。

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相对亦忘言

我的眼眶热热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甜甜又暖暖的。

玉奴赧然,顺手就要把门给合上,满脸尴尬的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我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迈步进去,走到那尊跟我等高的雕像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细细的抚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喉咙有些干涩,许久后才喃喃的问道,“这是你刻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每一刀每一痕都刻得那么的细致那么真切,感觉像在照镜子似的。

他敛敛眸,低声说,“自从再遇见你开始。每我当想你了,就雕一点……你跟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的时候,我难受得快透不过气来,我并不想这样,我怕自己把你给忘了,所以我想留住点什么。”

“傻瓜啊……”我叹他痴傻,又觉得愧对他的情意。

我摇摇头退后了一步,不慎踩到了一块曳地的布匹,缓缓地滑落在地,将里面更深更重的东西不经意间展现在我的眼前。那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雕像,有些已上了釉色,有些则是没有成型,表情各异,可刻的都是我。

我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也许是将所有的东西都摊了开来,玉奴没有了先前的慌张,只是从容的走到我的身边,又将这些东西重新掩归于布匹之下。

我的喉咙振颤着,嘴张嘴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完整,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造化弄人,我不爱他。

他没有看我,只苦笑了一声,“我倒情愿自己是傻瓜,要是活得太明白的话,太累人了……昭昭,我真的很累了。”

我哑然。

那天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送我回晖园,然后就离开了别院。

过了两天,敬为来找我了。

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比去年看到的时候沧桑了很多,才二十六岁,鬓角竟然出现了银丝,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吗?

而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终于能够逃开这里,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来了。小玥,你真的不该回来的。”

我替他满上茶,有些无奈的打趣他说,“你以为我想回来的吗?不过是我太想你了才回的,谁晓得好心竟被你当成驴肝肺。”

他是聪明人,明白我说的不过是玩笑,更明白我的无奈。那个让我不得不回来的人,即使我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却没有对付他的办法,更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在盘算些什么。

敬为终于展开了笑意,即使只是很浅,很浅,“承蒙小玥姑娘的惦念,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说着就径自碰了碰我的杯子,仰头饮尽,而后畅快的叹了一声,“自你走后,我已很难得再跟人好好地坐下叹口茶说说话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为难你了?”我随即问道。

他的笑容很是苦涩,带着怅然,“在这个世上,不过是别人为难我我再为难别人,如此周而复始罢了。”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忧心忡忡,“那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了。怎么?不方便跟我说吗?”

“你我之间既是知己,有何不能说的?只是,我一直认为,知己应该是分享快乐的,这些忧愁的事说与你听,不过是徒增忧愁而已。”他微敛起眸,话音刚落又接着说,“小玥,邑宁的天要变了,你知道吗?”

他深深地睇着我,那双睿智的眼蒙上了一层暗影,是一种担忧。

有很多事情是根本没办法言尽的。

我有一霎那的错愕,微微的思忖他话里的意思,其实也容易想明白。自从萧泽天回来,他战死的谣言便不攻自破,陛下亦下旨严办此事,有些人将会得不偿失。似乎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改变着,太子的急躁不过是加速了萧泽天的步伐。变天,其实是宫变吧?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慢吞吞的问,直觉着他不只是要让我想通这些,而是提醒我一些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我说不希望你回来,是为你的立场担忧,往后你该如何自处?你是沈家后人的消息已不是什么秘密,沈国柱从前的门生已纷纷表示要见你,其中不乏王公侯将,沈家的影响力太大了。这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陛下却属意让你婚配于威信、人脉都不如明王的勇王,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