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行当年的婚约……”我喃喃道,不过看见他意味深长的担忧,我灵光一闪,“难道是陛下是想以此来制衡朝中之势?与我有婚约的人是明王,可若我嫁给明王的话,那么太子就更加的势单力弱了。”

他赞同的点点头,接着分析,“你说得不错,但是还有一点你没说,明王曾表示要娶你吧?”闻言,我尴尬的低头,他似没看见,又继续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明眼人都知道,勇王一贯是站在明王这边的,如果你们真在一起,明王会怎么想?兄弟间一旦生了嫌隙,又是一番猜忌,就别提什么支持了。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而你为沈家之后,外亲又是东郡赫赫有名的甄家,不管你想不想,这其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都是能让人利用的。”

甄若是太子侧妃,甄家亦变相是太子的后盾。而我若嫁给玉奴或萧泽天……牵一发可以动全身。我捏紧了手心,正如敬为说的,不管我想不想,都会陷入权力争斗中来。

“可惜的是,我再无能力帮助你了……”他黯然的叹了口气,“我爹已经决定,近日举家迁回老家。”

“铿锵”一声,我惊得将杯子碰落在地上,碎瓦溅了一地。

“什么?你要离开邑宁?”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无奈的脸。

“明哲保身。袁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一子错,满盘皆输,当年我爹已冒了一个险,舍了功劳,当个皇商才保全了袁家,如今这样动荡的时势,唯有离开才是上上之策。”

我不舍的喊了声,“敬为……”

“乐儿那丫头一直惦记着你,可惜我爹早遣人先一步送她离开了。我很快也要走了。对了,我已做主卖了微云楼,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是想着,那里有你太多的牵挂,就像勇王殿下担心的那样,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很不安全。锦亮这小伙子伶俐,我就让他跟着我了。”他从袖袋里掏出钱,然后递给我,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欠我的人情,这些是扣了本钱和本息的利钱,是你应该得的,你孤身一人,也总要有点倚持才好。”

我偏过头,擦去眼角的泪花,嘟着气说,“我舍不得乐儿,不然你带我一起走吧。”

“我也想啊,真的。可我不能,我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愧当你的知己……”他的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无力。

“快别这么说,这又关你什么事?”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来,抚顺衣服上的皱折,然后又在我回神间蓦地凑近我耳边耳语了一番。

听了那番话,我怔忡在当场。

他拍拍我的肩膀,叹道,“你多多保重,千万记住我说的话。还有,即使我不在邑宁,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去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是我回邑宁后第一次见敬为,也是最后一次。他突然举家离开,让我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而他不让我去送他,他说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离别。又有谁不怕呢?我只能向上天祈祷,愿他一路平安。

在微云楼即将转手他人之前,我曾经回去一次。

忘记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积极的面对它。

我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有着深深的依恋。微云楼的一切,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原本以为该是属于我的天地,可实则不然,不是我的,终归不属于我,强留无用。

我忽然想起来,梧桐下还埋着两壶桂花酿,一时心血来潮,就兴冲冲的把它们都挖了出来。开坛时有淡淡的酒香,可惜年份不够,清香有余,香醇不足,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开了坛,学着江湖侠士坐在树下豪饮起来,喝得太急,眼前有些晕眩。

但是我有酒量,淡淡的清酒,是不会醉的,酒入愁肠愁更愁。

一双织锦祥云的鞋面出现在我眼前,我不自主的抬头看去,瞬间撞进了一双静墨如深潭的眼。他那明亮的眸色里承载的是什么?高兴?无奈?还是不啻?

我有些犯酒晕了,看不清楚他的脸,一直忘不掉的人,近在眼前时,竟然是模糊的。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样子,是泪流满面?是相对无言,还是撕心裂肺?可惜全都不是,这一刻,我却是想笑的,因为如果我不笑,泪意就难掩了。我不想这么懦弱,至少,不想被他看到我眼里的痛,这是我仅有的尊严。

我笑嘻嘻的站起来,头有点晕,差点就狼狈的跌倒,他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我反应很大的甩开了他的手,自己攀着梧桐树站稳了身,迷蒙的眼看不清一切,呵呵的笑问,“驸马爷今日看起来兴致很好啊,怎么纡尊降贵来到这简陋的地方?”

他身子重重的一震,难以遏制的退后一步,轻唤了一声,“小玥……”

这样沉静的呼唤,我曾希望能够听上一辈子,即使以后老得没牙了,还能听他唤我一声‘小玥’,此生足矣。

不该再想这些的。

我又高饮了一口酒,冷声道,“驸马爷,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请回吧。”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冷然面对他的一天。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疏离,只紧接着问,“这一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好又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呢?”我静静地对上他的眼。

他叹了一声,“终究是我累了你……”

“别说这些假仁假义的话,我不爱听不想听,你走,走啊!”我推着他,竟是有些癫狂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我浑浑噩噩,趁机发了顿酒疯,也只有酒劲才能鼓起勇气将他驱逐出我的生命了。没有感觉,麻木了,那抹微云,早已不在。

到井边洗了把脸,看着水中凄怆的眉眼,我嘲笑自己无用,这一辈子,竟是求什么,什么都得不到,只换得一身悲凉。

一切都过去了。

等我回到别院时,已接近黄昏,门外停着车马,我那时心情不畅,也就没有留意,只以为是玉奴来了。于是想也没想就来到了思昭园。

玉奴的房门虚掩着,我刚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马上止住了手。

除了玉奴,还有别人在,仔细听声音,竟是萧泽天。

“玉奴,你可知自己是在做什么?”依我对他的了解,这句话明显带着愠怒。

“知道!我怎么不知?二哥,我不是孩子了,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玉奴大喊着。

“可你不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你难道还不懂父皇的意思?我从前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屋里沉默了半晌。

“不论如何,我要娶昭昭。”

“你!”

“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昭昭在我身边就够了。二哥,我不会如他们愿的,我会一直支持你,难道你就不能放手吗?况且父皇已有意下旨了,你再多说也无用。”

“只要你表明了不愿,我自有方法让父皇改变主意。”

“我不会去的。”玉奴很固执。

“啪”一声。

萧泽天冷然反讥道,“你以为她爱的是你?”

我终于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冷冷地对上那双冰寒的眼说,“我爱的也不是你。”

平淡才是真

兴许是他们吵得太激烈,所以谁都没料到我会听见了这番对话,皆愕然的望着我。

萧泽天的脸沉了又沉,眼神凛冽如冰川,冷然的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爱你,更不会嫁你,这回听明白了吧?”我讥笑着,步步逼近他,“你真的想娶我?不,你想娶的是沈家,是甄家,而不是我。”

他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包举宇内,俾睨四方,成为这天下之主。因爱而娶,在萧泽天身上是不存在的。而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成为那匍匐在小院一角,等候君临的可悲女人。

“你!”他气极,高高扬起了手。

“二哥!”玉奴很快就挡在了我身前。

萧泽天那凌厉的掌风回握成拳,终于,慢慢的放下来,他开始收敛他的怒气了。今日的他过于反常,即使遭人背叛,即使身陷囹圄,他似乎都没有这般失控过。是因玉奴的反抗?还是为我的挑衅?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修养,我的退让,我的逃避,今日全然不见了,心里一直压抑的那道气亟欲迸发出来,在萧泽天面前,我已忍让太久了。

玉奴拉拉我,用眼神示意我见好就收。

我却不管不顾,只是轻轻推开他,迎上萧泽天那盛怒的脸,“怎么?难道我说错了?错了也无妨。君子一诺千金,殿下是金口玉言,想必还记得答应过我要报恩的。那么,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从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

闻言,萧泽天额上青筋爆现,脸绷得紧紧的,恼羞成怒地大喊了一声,“沈昭!”

我扬起下颚傲视着他,他的眼在我跟玉奴身上来回看了看,“如你所愿!”狠狠一拂袖,扬长而去。

玉奴满眼担忧的望着萧泽天离去的方向,轻缓地说,“昭昭,你激怒二哥了……”他的脸上还有红红的印子,却根本没有在意。

我本来低落的心情在见了萧泽天后就更加的烦闷了,我叹了口气,放软了嗓音,“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去。”

步子才迈开,却被玉奴猛地紧搂进怀里,他的嗓音里含着卑微的请求,温柔似水,“昭昭,你嫁给我吧……”

我垂下眸,看着他腰间挂着那个颜色已褪去的香囊,怔怔的问道,“玉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似乎什么都变了,可是他的情意,却始终如一。

“因为我爱你。”他平静的吐出这么一句简单却动人的低喃。

“即使我不爱你?”我抬起头来,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以女人对男人的眼光,认认真真的看他,清楚他说的不是戏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你不爱我,我依然想跟你在一起。你回邑宁的消息,是我故意透露给三姐,让她跟父皇说的,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的文人,亦是我说的。因为我无意中知道父皇对你动了杀意。”他微微拉开我们的距离,对上我困惑愕然的双眼,“一旦你的身份被人知道,就已是骑虎难下。沈家的身份,对你,对朝廷来说,福祸未定。好在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存在,念及你是沧海遗孤,父皇不会再动手,可是他为了安心,是决计不会让你离开了。”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我活在他的眼皮底下是不是?”我接着他未完的话。

穆帝既有杀我之心,那日在大殿之上竟然还能一脸和蔼的闲话家常,城府深沉之极,不愧为帝王。他为怕文人笔伐而不能置我于死地,转而便让我成为牵制他那些儿子的工具,那一声一声亲切的“小阿染”,不过是绵里藏针,渗了毒的蜜糖。

“所以说,我没得选择了?”我轻笑出声。

不嫁也得嫁,不然只有死路一条。为的敬为说的那个理由,萧世乾也不会放我离开,不管它是真是假。

“昭昭,我知道你不甘愿,可是活下去才有希望是不是?”他扳正我的脸,一本正经的许诺,“我,我答应你,我们成亲以后,只要你不点头,我,我便不碰你。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以后,我就上奏去封地上任。到了那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了。到时你还不想和我在一起,那就离开吧……总比你现下硬碰硬要强得多。”

我眼前一亮,他的这个提议,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却苦了他自己。

“好,我嫁给你。”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十分平静地说。

“昭昭?你说的是真的?”他难以置信的追问道,“我不是做梦吧?”

我笑着颔首,还伸出手去掐了他的脸一下,“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一激动,忘形的抱起我来在屋里头不断地转圈。

“玉奴,我头好晕,快放我下来。”满眼都是星星。

他果真停了下来,却还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不放!不放!这辈子都不放手!不对!下下辈子也不放手!”

“傻瓜。”我白了他一眼。才说像个男人了,又笑得天真如孩童。

过了一会,我又迟疑道,“只是你二哥……”不知那个男人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一切有我在。这两日父皇龙体欠安,等过一阵子我再去请旨,不会有问题的。”他笃定的答道。

“玉奴……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我再一次问他。

他依旧坚定的回我,“不会,永远不会。”

不知道谁说过,女人恋爱的对象跟结婚的对象往往不是同一个,只有嫁给爱你的,才能幸福。那么,玉奴会给我带来幸福吧?

我是真的累了。

萧泽天果真信守诺言,没有再来找我。

而穆帝萧世乾病倒了,由太子监国。

最近玉奴的笑容多了很多,好像时光又倒流回到了小时候,自在,开心。

他不清楚为什么我那天见了公主的簪子会哭,却又固执的以为只要找一支比它更好的簪子,那我就不会不快乐了。只是,一样东西是否可以替代,看的是心意,而不是价值。

当我的执念消逝了,它也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木簪子,不再有任何意义。

一支明晃晃的金钗在我眼前扑闪扑闪的。

我抬起头睨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晃眼,俗气。”

他委屈的扁扁嘴,随即又像变戏法似的换出了另一支翡翠玉簪,献宝似的,“这玉簪全京城只有一支!”

“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再拿出来。”我敲了敲他的额。

他垂下头,呐呐的说,“都不喜欢么?那我再给你找更好的……”

我好气又好笑,他最近买女人首饰上了瘾不成?隔三差五就来演这么一回卖货郎。

我微微笑着说,“玉奴,我不是嫌弃这些不够好,而是我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都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多了反而是累赘。

也不知他有没有把话给听进去,只见他盯着我的手问,“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又重新动起了针线,“这不是快入冬了?我想给朝曦做几件衣裳。”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他出生的,又是玉奴的孩子,总要上点心,何况他真的很合我眼缘,才见过一面已觉得很讨人喜欢。

“偏心,怎么就不见你给我做……”他老大不高兴了,眉头皱得紧紧的,竟然嫉妒自己的儿子。

“你的衣裳不是专门有人做的?”御用织染坊的手工肯定比我拙劣的针黹要好上百倍。

他马上嚷嚷,“那怎么能一样?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的!”

我朝他笑笑,走到房里去把早就做好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喏,给你,看看喜欢不?别说我偏心了。”

他捧着衣服,脸乐乐的,还放在身上比划着,“喜欢,怎么不喜欢!”

我咬断了线,看着做好的小夹袄,满意的点头微笑道,“明天你把朝曦带来吧,得试试合不合身,到了正月就不能动剪刀了,不合身得改。”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昭昭,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我顾着收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盯着我的脸,喃喃道,“没事,我瞎问的。”

那时我也没有在意,他的眼神跟着黯了下来。

日子就这么平淡安静的一天又一天的过着。

现在朝曦也跟着玉奴也住在这里,本来冷清的别院忽然热闹了起来,多了几分生气。

这个孩子似乎天生就跟我很投缘,左一口昭姨,又一声昭姨,甜甜地声音叫得人的心都酥起来。

我喜欢朝曦,所以不由自主的对他好。

他一出生就没了娘,玉奴跟他也不亲,每次我让他抱抱孩子,好像叫他去刀山火海似的,没再冷着脸就不错了,这哪里像两父子啊。